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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作者:韓之昱

    第九節

    從乾符五年二月到五月這三個月中,代北李國昌、李克用父子與朝廷展開了長時間的談判交涉。

    當克用的奏表送抵長安時,立刻被朝廷駁回。任命太僕卿盧簡方為大同防禦使,又派司農卿支詳前往振武軍,命令李國昌勸諭克用迎接盧簡方入府,並保證一定會授予克用合適的官位,不令其失望。

    「請朝廷放心,倘若克用違命,臣當自帥本道兵馬討伐,決不為了區區一個兒子而有負國家!」

    李國昌拍胸脯擔保說,朝廷也大為寬慰。但是,當改由盧簡方任防禦使的消息傳到雲州時,大同軍諸將群情激憤,再度上表堅決請求由李克用任大同留後,使得朝廷陷入兩難之中。

    「既然大同軍如此抵制詔令,只好再考慮其他折衷方案。」

    有大臣提出建議,即將李國昌從振武改任大同,而盧簡方則赴任振武節度使,如此一來,李克用總不至於抗拒父親入府吧!

    但是,這份新的詔書發到振武軍時,李國昌卻一反常態撕毀制書,殺害監軍,使得朝廷大為震驚。

    事態就此如陷入漩渦般急轉而下,就連克用,也不禁感到父親的作為不可理喻。然而,當李國昌命令他率眾前來合兵時,他也不得不依命照辦,並與父親一同攻破遮虜軍,進擊寧武、岢嵐兩軍。整個河東道頓時一片混亂,盧簡方在嵐州因病而猝死,河東牙軍又發生嘩變,各種禍事紛至沓來,形勢完全糜爛。

    戎馬倥傯之間,克用變得愈發沉默寡言了。他如今雖然已手握一鎮精兵,名震河東,但內心深處卻越來越湧出一種無法形容的不滿足感。他為這不滿足感到萬分痛苦,而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地方不滿足,為什麼不滿足,如何才能滿足,這些問題令他更加苦悶抑鬱。

    在夏日將盡,秋意漸生的時節裡,有一位揆違多年的故人突然出現在克用眼前。

    他身體修長,體格健美,全身上下充滿了青年人的活力,舉止風度翩翩,雖然長途跋涉來此,又經過一路難以想像的惡鬥廝殺,但仍保持著貴公子般的氣質。

    「二哥!」

    克用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雖然已有十年時間不見,但他絕對忘不了克讓的音容笑貌。

    「哈哈,你這小傢伙,想不到變得這樣英武了。我在西京,也常常聽見你響亮的名頭啊!」

    克讓放聲大笑。克用驚喜地追問他怎麼會來此,克讓若無其事地說起自己從長安突圍的經過:當李國昌抗命之時,朝廷立刻派巡使王處存率數千人馬包圍親仁坊克讓宅邸。黎明時分,眾兵合圍,克讓與紀綱何相溫、安文寬、石的歷等十餘騎突然彎弓躍馬殺出,官軍無不披靡。王處存軍一直追趕至渭橋,克讓在橋上笑罵馳射,殺傷官軍數百人,揚長而去,在夏陽渡掠得船隻渡過黃河,跨越河東道全境,一路擊敗追兵,終於從雁門北歸,與李國昌、克用軍會合。

    聽著克讓的敘述,克用彷彿身臨其境,眼前浮現出二哥一行人過關斬將,日夜奔馳的矯健身影,不禁也為之熱血沸騰。

    說完之後,克讓又微微皺起了眉頭,神色嚴峻地問:「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

    「你們,還有父親,都太無謀魯莽了。以兩鎮的軍力,就想和天下相抗衡。就算僥倖能贏了戰爭,也免不了要背上國賊的罵名。我們這一族的未來,實在堪憂!」

    克讓歎息著說,克用也無言地低下了頭。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兩人都目光黯淡,感到前途難測。

    然而,正當克讓和克用憂心忡忡之際,在數千里外的江南,正發生著一件間接扭轉他們命運的事件。

    「黃巢渡江!」

    在這一年二月,河南群盜之首王仙芝兵敗被殺,但是,餘黨在黃巢率領下突破官軍包圍網,於三月渡過長江,一舉攻陷虔、吉、饒、信諸州,原本遠離盜寇的江南州縣,頓時成為新的戰場。這場流寇之亂,看來方興未艾,還將進一步成為唐王朝最主要的心腹大患。與之相比較,邊地的軍亂則已經不再值得興師動眾討伐。朝廷本著「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方針,決定赦免沙陀之罪,認可李克用的大同軍節度使地位。原本意料之中的一場大征伐,居然片刻之間化為烏有。

    「結束了嗎?」

    當得到這個消息時,克用不禁仰首望天,茫然若失。

    隨著危機的解除,振武、大同兩軍也風平浪靜下來。克讓再度向父親和兄弟揮別,重返長安入質。

    「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臨行前,克讓無限感慨地說著,克用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他微微皺眉,驅趕走心中的不安,放聲笑道:「就算有千軍萬馬阻路,二哥想回來的話也能毫髮無傷地突出重圍,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呢!」

    克讓也應聲笑了,他躍上褐色的駿馬,帶著紀綱們踏上南下的道路,人馬的影子逐漸縮小,成為小黑點,最終融入了秋草鬱鬱的地平線。

    冬日降臨,李國昌開始積極整頓軍備,準備與河西逐漸興起的黨項決一雌雄。而克用卻彷彿一直處於低潮期,絲毫沒有半點雄心,有時和妻妾們飲酒作樂,厭膩的時候,又帶著部人在草原上狩獵奔馳。什麼也不去多想,看上去無憂無慮,十分快樂,但內心卻滿溢著痛苦和失落。

    ——我究竟在做什麼呢?

    當整個白天的遊樂結束,滿身疲憊地倒在帳篷裡時,他的心裡就湧出這樣的疑問。

    ——我幹的這些事,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他少年時曾對著毗沙門天像許下尊主濟民之志,但現在的所作所為,卻只是在玷污自己過去的理想,雖然如今坐擁強兵,身居重鎮,但這一切與其說是榮譽,不如說是自己人生的污點。想到這裡,他不禁感到無法形容的絕望籠罩身心,唯有立刻又沉入遊獵嬉戲中去,才能獲得短暫的片刻歡娛,忘卻煩惱。

    十月,當草原上寒意漸生時,李國昌發動兩鎮兵馬數萬,向河西的黨項盤踞地區進軍,克用也騎著通體烏黑的寶馬,目光憂鬱地領一軍尾隨而行。

    黨項,也就是百餘年後建立西夏王國,與宋、遼、金等國鼎立幾個世紀的牧馬民族。但在這時,各部分治,豪強林立,沒有統一的君長。境內無城邑,而以毛罽(毛氈之類)為屋頂蓋房。據說族人喜盜竊而又壽命很長,地域內盛產馬匹。與沙陀相比,還只能算是個半開化民族。不過,當李國昌軍侵入時,幾支大姓也聯合起來,與沙陀展開交戰。

    戰事激烈持續,一時尚未分出勝負。某日,突然有一騎沙陀士兵從東方馳入克用軍中。

    他風塵僕僕,身上負了好幾處箭傷,乾涸的鮮血在傷口上結著難看的疤痕,臉上佈滿疲勞和驚慌。他帶來的消息,令克用大驚失色。

    原來,正當李國昌席捲境內兵馬西進時,任陰山府都督的吐谷渾赫連鐸突然發兵包圍振武軍,奇襲陷城,城中沙陀族人的妻小盡數被擄走,糧草財貨為之一空。

    克用頓感事態緊急,吩咐使者和在場的將士誰也不許洩露機密,立刻趕往報告父親。

    在十年前征討龐勳時,赫連鐸的吐谷渾軍也和沙陀軍一同入塞,克用曾見過他好幾次,但並沒有交談。那時候,對方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亂蓬蓬的鬚髮,鷹勾鼻,渾身上下充滿了野性的感覺,長相令人過目不忘。但克用沒有想到,這個吐谷渾人竟有如此的膽識和軍事才幹。也許,今後他都將成為自己面前棘手的強敵了吧。

    當聽完報告後,李國昌的臉一瞬間變得如同鐵色,他只沉默了一會兒,立刻下令全軍準備今夜拔營,火速返回。

    由於不瞭解在代北發生的突變,將士們都十分驚異,但只好遵命拔營。然而,不知是什麼人在軍中散佈謠言,入夜之後,軍士大都知道了城池淪陷,妻子被擄的慘事,無不歸心似箭,士氣一落千丈。有的部隊不打招呼就率先退走,也有人三五成群逃走,原本軍紀肅然的一支大軍,頓時陷入騷亂。

    「快走!不要磨蹭了!」

    李國昌用那沉鬱如悶雷的嗓音喝令著,乘著夜色率軍從對壘的陣地上退走。克用不時回首顧望黨項軍隊的營地,我軍一片混亂,本以為黨項人會有所察覺前來追擊,但卻毫無動靜,連營如黑暗中臥伏的怪獸般安靜而又暗藏殺機。沙陀軍就在這時亂騰騰的開始撤兵,向著故土張惶奔走。

    軍隊經過一夜急行,十分疲憊,國昌估計後面的黨項軍大概已經無法追上,於是讓將士在戈壁上小作休憩,由於匆忙退兵,糧草輜重全扔在營地裡,就連飲水都沒有準備,士卒又饑又渴,但身體也已經十分勞累,在冰冷的沙地上東倒西歪,沉沉入睡。突然,前方沙塵揚起,號角聲大作,埋伏的黨項騎軍呼嘯著衝殺過來,用箭射,彎刀砍,沙陀軍全無鬥志,像受驚的鳥獸般驚慌四散,克用也狼狽地單騎殺出重圍,這才在十幾里外和父親以及部分殘兵會合,清點人馬,僅存五百騎追隨。

    「怎麼辦?」

    克用瞪視父親,從乾涸開裂的嘴唇中吐出問話,國昌沉默良久,無力地揚起馬鞭,指向前方:「振武軍淪陷,只得先回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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