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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作者:韓之昱

    第八節

    在這世上,多的是得過且過,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的常人,然而,也有兩種性格各走一邊極端的異人。

    第一種,是天生性情淡泊,清心寡慾,嚮往深山大川,自得其樂,無爭於世的出世型人物;第二種,則是志向遠大,痛恨平凡,不幹出一番事業死不瞑目的入世型人物。

    這兩種人物,其精神境界各有長處,但如果以對社會造成的影響來說,且不論是正面影響還是負面影響,入世型人物在歷史上發揮的作用總是遠遠大於出世型人物。

    而沙陀青年李克用,正是這樣一位雄心勃勃的入世型人物,如果要讓他羈留邊地,一生在醇酒美女遊獵嬉戲中度過,那他毋寧早日一死。一旦出現機會,使他得以脫離安逸的陷阱,一展胸中宏圖,他便會不顧一切去爭取這個機會,而不在乎日後會因此遭遇怎樣的反噬。

    「無論如何,我決不能再這樣虛擲光陰了。是一舉稱雄,還是身敗名裂,就由上天來決定吧!」

    乾符五年正月的克用,正是懷抱著這樣一種悲壯的心情,踏上西進雲州的道路的。

    由於代北苦寒,這段時間積雪未消,克用軍的行軍十分緩慢。不過,就在康君立前來勸說克用出兵之時,李盡忠已經在雲州率牙軍舉事,擒獲段文楚及判官柳漢璋等五名首腦。因此,克用也無需急於趕路。一路上,雲州、蔚州的部族、豪強紛紛率眾前來加入,或對克用表示支持。克用出發時只有兩三千人馬,但在二月四日到達雲州城外鬥雞台時,麾下軍眾已達萬人。

    雲州,也就在今日的大同市東北方,再往北走十公里左右,有一座白登山,正是漢高祖劉邦被匈奴單于冒頓四十萬精騎圍困七日的地點。自漢代以來,常為中原王朝與邊疆民族的交界。大同軍所轄之地域,蕃漢雜處,民風強悍,多出精兵良將。當克用在鬥雞台下遠望雲州城郭時,忽然想起當年戲據支謨座位的事,那時候自己只是一時興起,沒想到今日居然如願以償。

    入駐鬥雞台的第三天,雲州牙將薛鐵山、程懷信奉李盡忠之命,從城內送出大同防禦使符印,獻上克用。第四天,李盡忠親率牙軍,押段文楚等五人出城,前來拜見。

    「這次舉事,大人費盡心機,四處奔走,真是辛苦了!」

    克用對李盡忠略帶嘲諷地說。對方的臉上毫無反應,俯首說道:「末將只是為明公驅除道路而已,份內之事,談不上辛苦。」

    說著,盡忠抬起頭來,雖然他盡力想裝出一副諂媚的表情,但克用感到他的目光裡正燃燒著貪慾的火焰。這是一種類似於兇猛狼狗的眼神,吃完一塊肉立刻就會對另一塊肉垂涎,而如果主人軟弱無力,不能駕馭它,遲早有一天會被這隻狼狗所反噬而死。

    「你已經將段文楚等人押來了?」

    「正是。」

    「那麼,打算讓我怎樣處置他們?」

    「依末將之見……」李盡忠十分熱心的進言:「應該將虐帥送往京師,並附上軍中將士的情願狀,說明虐帥引起公憤,共推明公為大同留後。如此一來,想必朝廷也不至於拂逆眾意。」

    「是嗎?」

    克用微微昂起頭。他想,無論如何決不能聽從李盡忠的建議,跟著他的論調亦步亦趨,而一定要以更強有力的論點壓服對方,倘若不如此,恐怕以後的日子,都要生活在這只噬主狼犬的陰影之下,作為傀儡蒼白軟弱地度過一生了。

    「……不,你的看法錯了!」

    片刻之後,他用手指敲打著桌案,以略帶激動的嗓音呵斥:「你說放段文楚回京,並呈上書狀申訴就行。但是,段文楚也長著一張嘴,對這件事情必定也會申辯反駁。你不妨設想一下,朝廷是願意聽從原大同防禦使的說辭,還是更願意相信一群邊地無名下將的書狀?」

    「啊……」

    李盡忠的嘴巴張了一下,額頭上漸漸冷汗密佈。

    克用又提高聲音,緊接著說道:「我再問你,將士們對虐帥的痛恨,有目共睹,如果不加懲罰,白白將其放走,士卒的心情又會如何?李盡忠,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末將不察,請……請明公指教。」

    李盡忠終於臉色慘白,敗下陣來。此刻,他的樣子正如一隻剛被馴服的獵狗。

    「我將在鬥雞台將段文楚交給士卒自行處置!」

    克用冷漠地說完,李盡忠頓時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上升起,毛骨悚然。

    當天下午,克用在空地上集結將士,把段文楚等五名大同軍高官綁縛著押到人群前。他放眼四顧,士卒們都鴉雀無聲,對段文楚咬牙切齒地投以怒目,等待克用發話。

    「如何處置?」

    當克用向將士們發問時,軍士們先是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一陣陣狂熱的吼叫:「五馬分屍!」

    「千刀萬剮!」

    「剮了!」

    相貌文弱的段文楚披頭散髮,眼神中充滿驚恐,不住叫嚷著「饒命!」但卻被士兵如海浪般的叫喊所壓倒。眾將都將目光投向克用。這時,克用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了:「剮!」的命令,全軍頓時發出瘋狂的歡呼。片刻之後,刑場佈置已畢。

    在人類所有的刑罰中,「剮」,是最恐怖的一種。受刑人被剝光衣服,綁在刑柱上,由劊子手用牛耳尖刀一小塊一小塊割下身上的肉。高明的劊子手可以掌握分寸,使受刑人不至於一次大量流血,一直剮上三天三夜還留一口氣,但這時已經血肉模糊,白骨四處暴露,無復人形。死狀之慘烈,遠非筆墨可形容。

    當段文楚等人被剮時,士卒們也圍近大聲嘲笑怒罵,有人大罵:「汝當官的時候,整天剋扣老子口糧,存心餓死老子。今天老子就吃汝肉,喝汝血,以解心頭之恨!」接過劊子手割下的人肉啖食。不一會兒,五名官員之肉就被軍士分盡。又有一隊騎兵馳近,將骸骨踐踏蹂躪,全都碾入沙土之中。這些士兵,此時的表現已全無人性可言,仿如紅了眼的野獸惡魔,不停狂呼歡叫,一片沸騰。

    克用冷冷的目睹處刑過程,臉上自始至終全無表情。直到行刑結束,這才無言地拂袖離去。李盡忠等人一直跪伏在地,見到克用遠去,想要起身,但雙腿戰抖,已經幾乎站不起來了。

    從刑場出來,克用感到胸口發悶,身上冷汗遍體,彷彿是被士兵們的狂暴所感染,心裡有著說不出的煩惡。他讓隨從回去,獨自揚鞭在軍營外的草原上縱馬奔馳,過了好一會兒,人和馬都汗水淋漓,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無力地垂著馬鞭,仰望萬里無雲的湛藍晴空,心靈漸漸澄靜下來。

    剛才的一幕,如夢魘般浮現眼前,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有殘忍好殺的一面,感到難以忍受的厭憎。什麼雄心壯志,宏圖偉業,這一切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只是全身乏力,想要張口嘔吐,清除腹中的污垢之物。

    無意識的,他突然「錚」地一聲抽出配刀,清洌的刀鋒令克用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立刻推刀還鞘,拍馬趕回營中。

    第二天,克用入城,進駐大同防禦使官邸,命令掌書記官起草奏表,說明事情經過,並由眾將聯名請願,乞求授予克用防禦使之職。這時,正是乾符五年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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