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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節

    父子倆人,率領著疲憊的五百敗兵跨越戈壁,經歷千難萬險回到雲州城下。然而,此時雲州諸將見沙陀失勢,又落井下石,緊閉城門,滿弓而待,不接納克用等人入城。克用憤怒地瞪視城頭,但身邊只有五百名戰鬥力大減的騎兵,又無攻城器械,只得含恨退去。

    「沒料到,我們父子會有這一天!」

    神經強韌如鐵石的李國昌也不由哀鳴了起來。自從成為沙陀族長以來,數十年南征北戰,幾乎從無敗績;但到這時,卻軍隊潰散,族人被擄,眾叛親離,實在是他一生當中最大的失敗。

    「不,還沒有完!」

    克用緊緊握著拳頭,滿腔怒火地凝望蒼天。身處族破家亡的悲慘境地,反倒使他的內心深處湧出了與命運抗爭的不屈意志。這股意志,原本因為前段時間的自責和自棄而消磨了,鬆懈了。但在這前所未有的逆境當中,卻又如同受力越大彈力也就越大的彈簧般被激發了出來,使他頭腦一片清澄,目光炯炯有神。

    「我們並沒有輸,大軍雖在河西失利,但有不少將士都零零散散逃了出來;在代北,也有的是沙陀族的壯士或支持沙陀的部落。只要能將這些人重新集結起來,自然又是一支無堅不摧的強兵勁旅。代北諸州的牆頭草們,見到我方復振,必定又將投懷送抱。只要不放棄信心,我方還大有可為!」

    「說得不錯!」

    李國昌驚訝地看著兒子,頭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父子都打起精神,商議方案,最後決定兵分兩路,在朔州、蔚州一帶搜羅敗軍,徵募新兵。在清冷的月光下,克用往西,國昌向東,兩隊人馬各自飛馳而去。

    第二天清晨,克用部隊的前哨發現一群拖帶著牛羊、帳篷行走的人馬,約有三四百人左右。克用立即命令士兵刀出鞘,箭上弦,攔住對方去路。見到突然殺出的騎兵隊,對方一度陷入混亂,克用騎馬來到陣前,正在打量這群人馬的身份,從人群裡突然傳來晴朗悅耳的女子聲音:「夫君!」

    這時,一騎白馬分開眾人,直衝出來,馬上那位容貌清麗的女子,不正是妻子銀屏嗎?克用吃驚之餘,胸口發熱,銀屏明亮的雙眼直視丈夫,策馬走近,忽然低首輕泣,克用將她攬入懷中,柔聲撫慰:「你……怎麼會在這裡。」

    銀屏沒有立刻答話,哭了好一陣子,才抓起克用的袍袖擦拭淚水,神色漸漸鎮定下來,紅著臉一笑,將這些天的經歷娓娓道來:當赫連鐸吞併振武,沙陀軍敗於河西的消息傳到雲州時,城中諸將大多離心。派出使者對克用家眷放話:「三天之內撤離雲州,不然決不留情!」銀屏一邊指責諸將忘恩負義,一邊勸說李盡忠、康君立等人,由於這些人最先起事迎克用為防禦使,就算留下也會被懷疑,不得不聽從銀屏一同離城。三天之後,銀屏打點好財物,帶著住在城中的克用侍妾、兒女和大哥克恭、四弟克寧以及李盡忠、康君立等人一同整然有序地離開,盡忠和君立的直屬士兵也有一二百人追隨,陣容嚴整,城中士兵不敢無禮。出城之後,這支人馬在雲州附近徘徊,等待克用歸來,想不到今天竟意外相逢。

    「辛苦你了。」

    克用憐惜地看著銀屏纖瘦的身軀,就是這副柔弱的雙肩,居然在丈夫不在時擔負起了如此重大的責任,並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真難以想像她體內蘊藏著怎樣剛強的靈魂。

    兩隊人馬合流之後,聲勢擴張到六百人左右,於是一邊收羅逃歸的河西敗兵,一邊在附近村落部族中徵召士兵和糧食。有的部族反抗,則予以攻擊,勝利之後將壯年人編入軍隊,財物充軍,將房舍一把火燒盡。就這樣,四五天時間裡,隊伍已擴大到近兩千人。

    這一天,在飛狐(地名)徵兵時,遭遇了一支雜胡部落的頑強抵抗。他們大概早就知道克用軍隊的暴行,因此不但不坐以待斃,反而主動在村落入口處的峽谷埋伏。當克用的先頭部隊進入峽谷時,從隱蔽處飛出流矢和石塊,一次殺傷了十幾名士兵。直到大隊人馬掩殺過來,仍毫不畏懼地肉搏迎戰。

    克用在陣後冷冷觀看,敵人中有一名小個子少年表現得十分神勇,雖然個頭還不及馬腹,但卻藉著身體的靈活敏捷在克用軍鐵蹄下閃躲穿梭,用大棒打落了四五名騎兵。克用大為好奇,吩咐部下一定要將其生擒活捉。

    經過不到半個時辰的戰鬥,對方寡不敵眾,終於被擊潰,二十來個男人被捉,三四十人陣亡,克用走到俘虜面前,用手指著一個個命令斬首,直到只剩下那少年一人。

    「下一個就是你了,害不害怕!」

    克用喝問少年,少年卻毫不在乎地一笑,說:「殺人的時候,用不著這麼多廢話。」

    「你叫什麼名字?」

    「問我名字,是不想殺我了嗎?」

    少年咬著嘴唇,手腳微微顫抖,但臉上還是擺出無所謂的表情。

    「你的親人都被我殺了,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這世上沒有我的親人。」

    說到這裡,倔強的少年眼中也不禁流露少許悲傷。

    「你多大了?」

    「十一歲。」

    雖然自稱十一歲,但體格發育得卻好像十五六歲人一樣健壯,大概是在悲慘的生活當中磨練出來的吧!

    克用沉吟了片刻,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妻子劉銀屏憂鬱的面龐,雖然結婚十載,但卻一直沒有為克用生下子嗣,而其他地位低下的侍妾,卻已經生了兩男兩女,每當凝望那些孩子時,銀屏的明眸中就流露出令克用為之心碎的悲傷眼神。

    ——如果和銀屏有兒子的話,也快長這麼大了吧!

    想到這裡,他注視少年的目光突然變得溫和了下來。

    「你願意在我身邊,做我的紀綱嗎?」

    「不願意。」

    少年乾脆地拒絕了。

    「那麼……兒子呢?」

    「咦?」

    「我說你願不願意當我的義子。」

    少年的目光中瞬間掠過一絲迷惘,片刻之後,鄭重地低下了頭。

    「我願意!」

    「那麼,你就改姓李吧。名字……名字就叫李存孝!」

    「李存孝……」

    少年喃喃念著自己的新名字,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克用胸口湧出暖意,他想,總有一天會讓這位少年成為馳名天下的勇將。

    除了存孝之外,在攻打朔州時,克用也收了一個名叫孫重進的少年為養子,改名李存進。隨李盡忠、康君立等人出城的牙軍將校裡,又有一位頗有才智的小校李存璋被克用看中,暫時還沒確立父子名分,但也形同義子。克用將這三位少年一起交由銀屏管教,母子們很快就沒有了隔閡,十分融洽,克用充滿滿足感地望著她們,心想這群孩子的數量日後還將不斷增加,並在十年後成為自己信任的左膀右臂,一同馳騁沙場。

    又過了幾天,當克用軍人數達到三千人時,從北方傳來了赫連鐸大軍來襲的報告。

    「看來吐谷渾真想將我們斬盡殺絕。」

    克用喃喃自語。以這些新募的兵員,無法硬碰硬與大軍作戰,他下令軍隊向南退卻,留下小部分精幹騎兵作為游擊隊騷擾敵人,其餘人馬都退入神武川新城中。

    「一別十年,終於還是回來了!」

    雖然李國昌和克用率大部分沙陀族人北上前往兩鎮,但仍有一些族人懷念故土,留居新城,見到少主和親人們歸來,都到城外夾道歡迎,克用注視著這些熟悉的臉龐,一種懷舊的思緒油然而生。他想,假如自己並不努力打拚奮鬥,而和這些人們一同在故鄉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不過,大敵當前,這種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他迅速開始整頓防務,分派守備任務。壯年人都武裝起來準備戰鬥,婦女們負責每天為軍隊燒煮食物,老人和小孩則進行運輸和放哨。兩天之內,這座長久閒置的城塞重又煥發出了銅牆鐵壁般的朝氣。

    迎戰的時刻終於來臨,那是個晴空萬里,風和日麗的日子,突然之間,沙塵蔽天,人馬嘶吼、號角、軍鼓、車輪滾動的聲音從地平線四周隆隆響起,上萬吐谷渾軍帶著車輛、帳篷、牛馬像潮水般湧來,圍住小城。當天他們並未攻城,一邊奏著樂器,一邊大聲歌唱或叫嚷著搭起帳篷,構築陣地。沙陀人從城上向他們放箭,他們就用巨大的鐵盾護著頭和身體,自顧自地從事著工事。夜間,又點起如星海般的篝火群,徹夜唱歌跳舞。城上的沙陀士兵遠遠望著這幅景象,個個臉色蒼白。

    次日天明,攻勢像火海般展開。敵人先以雲梯進攻,沙陀人則用叉竿把梯子推倒。吐谷渾軍又派出十幾輛僨轀車,這種車,下有四輪,車上設三角形坡式屋頂,蒙著獸皮,塗以泥漿,一輛車內約容十人。當車輛推至城牆腳下時,士卒即在其掩護下開始迅速掘城。沙陀兵用滾木擂石投擲砸打,但由於車頂的坡式設計而自動滾落,無法傷及車身;接著又用火箭射,冀望能將其點燃,但箭頭沒入泥漿,隨即熄滅,全無效果。

    「不行,這樣輕手輕腳,敵人還以為是給他們騷癢呢!」

    脾氣暴躁的李克恭大聲喝斥,帶著一百名騎兵開門殺出,用長矛扎,用馬蹄踐踏,將僨轀車破壞殆盡,等敵人步兵包圍過來,他們又飛快地逃回城去,城上箭如雨下,使得吐谷渾兵付出大量傷亡。

    激烈的攻防戰一連持續了三天,晝夜不停,克用、克恭、克寧三兄弟各率士卒,四面應敵,始終不眠不休。攻城稍有閒暇,便大口大口吞嚥食物,喝酒御寒。到第三天時,將士們的體力都已透支,四肢無力,但感官卻彷彿比清醒時還要更加敏銳,一有動靜,立刻拖著麻木的身軀投入戰鬥。這也是一場拚盡意志力的苦戰,倘若兵潰,沙陀族必定從此將從歷史上消失,為了民族的存亡,無論男女老少,都以必死的決心奮勇抗擊,使吐谷渾軍先後損失數千戰士,仍對這座彈丸小城奈何不得。

    在第三天夜間,城外的軍營突然一片寂靜,再也聽不見敵人奏樂跳舞的聲音。守兵雖有疑惑,但擔心是計策,不敢開城窺探。天明時分,才發現城外已人去營空,看來十分匆忙,連充當食物的牛馬都有不少滯留營中。

    「這是怎麼回事?」

    克用也感到奇怪,到中午時,遠方又有一彪大軍馳來。克用派人前去打探,片刻之後,探馬回報:「是振武大人的兵馬!」城中頓時一片歡騰。

    不久,李國昌已騎著赤紅色駿馬出現在城下,身後旌旗如雲,槍矛如林。克用出城迎接,才知道父親在蔚州募兵五千,聽說赫連鐸圍攻新城,火速來援,吐谷渾得到消息,這才急忙退走。這一次的亡族大劫,總算順利度過。

    隨著沙陀兵勢復振,蔚、朔二州部族大多歸順。克用正準備發兵北上,與吐谷渾決一雌雄。這時,朝廷下達討伐沙陀的詔令,命昭義節度使李鈞(治所潞州)、盧龍節度使李可舉(治所幽州)、吐谷渾赫連鐸以及吐谷渾白義誠、安慶酋長沙陀史敬存、薩葛酋長米海萬諸鎮發起聯合軍,一同圍剿李國昌、李克用父子。新的一輪挑戰,再度逼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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