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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一節

    時序進入深冬,代北的大地上開始紛紛灑灑飄下鵝毛大雪。就算是已經習慣苦寒的克用,也感到這一年冬的氣溫遠比以往寒冷。牧場為深雪覆蓋,大量牛羊被凍死,幾乎已經達到了「雪災」的嚴重地步。

    在這樣的天氣裡,行軍作戰也相當困難。但由於大敵當前,不得不主動出擊。沙陀軍兵分兩路,一路由李國昌率領,前往蔚州迎戰盧龍李可舉、吐谷渾赫連鐸;另一路則由克用率領,南抵遮虜城,迎擊昭義李鈞、河東崔季康。

    途中,克用向駐紮在岢嵐軍的安慶酋長史敬存、薩葛酋長米海萬發出招降書,給史敬存的書中寫道:「你我皆是沙陀同族,理當共同抵禦外侮。」給米海萬的書中則恫嚇說朝廷討伐軍必敗,假如不火速倒戈,到時候一定血洗薩葛一族。當克用軍渡過嵐漪河時,史敬存、米海萬果然舉城響應,派人前來宣誓效忠。

    「看吧,這是我軍必勝的預兆!」

    克用激勵士卒,沙陀軍士氣大振。他們如虎狼般行軍至洪谷,這時天氣愈發寒冷,克用命令士兵用獸皮包裹弓弦,以防被凍折,然後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李鈞軍陣前。

    由於連日的暴風雪,李鈞的漢兵部隊無不士氣低迷。他們一生當中還是頭一次見識這樣的嚴寒,有人甚至不知不覺凍掉了耳朵、手指,行軍萬分艱苦。光是和天氣搏鬥,就已經讓士卒們疲憊不堪,當兇猛的沙陀軍突然出現時,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場奇襲了。因為手足凍僵,漢兵發揮不出十分之一的戰鬥力,想要使用漢軍得意的強弩,但弩弦大多被凍硬折斷。這場洪谷之戰,迅速演變成沙陀人單方面的屠殺,主帥李鈞也被流矢射死,討伐軍大敗,退往代州,昭義軍的潰兵一路燒殺搶掠,被奮起反抗的代州百姓殺死大半,餘眾經由鴉鳴谷逃歸上黨。得到敗報,圍攻蔚州的李可舉、赫連鐸也陸續退兵。第二次沙陀討伐,又告失敗。

    此後的一兩年間,河東道北部成為沙陀騎兵肆意出入的大牧場。廣明元年二月,克用又率二萬餘兵馬進逼河東首府晉陽,攻陷太谷。朝廷一時大震,甚至從東都洛陽調派防禦兵北上援助。沙陀軍退還代北之後,河東又一次發生兵變,亂兵殺死河東節度使康傳圭。朝廷痛下決心,開始極力整頓河東道。由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鄭從讜赴任河東節度使,仍兼同平章事一職。「同平章事」,也就相當於宰相身份,以宰相出領藩鎮,在這一時期尚十分罕見。同時,鄭從讜又以長安令王調為節度副使、前兵部員外郎劉崇龜為節度判官,前司勳員外郎趙崇為觀察判官、前進士劉崇魯為推官,京師名士,幾乎為之一空,時人因此稱太原為「小朝廷」。

    「這個鄭從讜,究竟是怎樣人物?」

    克用向探子打聽,以往的河東節度使,不是剛愎自用,就是膽小怯懦,兩三年內連換六任,大多不得善終,此次的鄭從讜,到底能在這個不祥的座位上坐多久呢?

    「貌溫而氣勁,多謀而善斷。」

    克用得到了這樣的答覆。他昂首向天,在心目中勾勒出一張外表溫和內心剛烈、目光中充滿睿智的中年人面龐。

    這位「河東宰相」果然遠勝往日的幾位無能前任,在他恩威並施的手段下,幾年來每日都有殺人搶掠事件發生的晉陽城迅速恢復了治安,以往作亂的士兵首腦被盡數誅殺,未參與亂事的將士則都撫待無疑。當克用聽見這些報告時,心中湧現淡淡的憂懼,河東平靜之後,新的一輪沙陀征伐,恐怕又迫在眉睫了。

    不出所料,就在鄭從讜入鎮河東的次月,朝廷任命太僕卿李琢率眾征伐沙陀,並命盧龍節度使李可舉、吐谷渾赫連鐸一同出兵。這時,李克用據朔州、李國昌據蔚州。克用留大將高文集守朔州,自率軍馬前往雄武軍境內迎擊李琢。

    當與討伐軍對峙之後,克用才發覺這次戰爭比以往更加艱巨。首先,這一次時間是夏日,沒有嚴寒之苦,不可能像上次一樣借助天時地利;而討伐軍也並不分頭進擊,而是集中軍力於一處。放眼望去,李琢軍萬人、李可舉軍數萬、赫連鐸軍萬餘,大隊兵馬在廣闊草原上一字排開,十分壯盛,光是氣勢,就已經勝了克用軍一籌。

    「告訴高文集,盡量多發援兵前來,以目前的軍力,無法與敵人抗衡!」

    克用派部將傅文達火速返回朔州,命令守將高文集發運援兵。

    然而,幾乎就在同時,赫連鐸也向高文集派出勸降使。權衡利害之後,高文集終於關押傅文達,舉城向官軍請降,與他一同投降的,還有薩葛酋長米海萬、安慶酋長史敬存,以及李國昌弟弟李友金等大將。

    「糟了!」

    克用不由為之悲呼,一股怒火湧上心頭,他想這一戰大概真要因為後院起火而徹底失敗了,但克用更憎恨出賣自己的高文集。

    「出於信任而將城池托付於你,想不到反而引狼入室。無論如何,一定要殺了這狼心狗肺的叛徒!」

    他也不管陣前的李琢大軍,火速拔營直奔朔州,向高文集興師問罪。

    途中,軍隊經過一處名為藥兒嶺的山谷,前方突然出現盧龍軍的旌旗,克用想要繞道避開,但後方又被敵人伏兵所斷,沙陀軍陷入混亂,盧龍軍齊聲吶喊,巨大的響聲迴盪山谷,隨後無數弩箭暴雨傾盆般拋灑而來,克用軍就沐浴在這箭雨之中,殺出一條血路,倉皇退走,死者七千餘人,傷亡慘重。

    「李盡忠,李盡忠還在嗎?」

    交戰之時,克用注意到盡忠的部隊陷入敵兵重圍,但當時自保不暇,脫困後清點士卒,盡忠一軍大半被殲滅,李盡忠及另一名當初擁立克用為大同防禦使的牙將程懷信都死於亂兵之中。

    ——不論他當初的本心,但如今最終還是為我盡了忠節。

    克用合上眼睛,在心中為李盡忠及眾多陣亡將士感到萬分悲慟。

    朔州道路既已被遮斷,克用無法向高文集復仇,只得向蔚州進發。然而,在途經的村落中得到情報,李琢、赫連鐸的兵馬已攻破蔚州,李國昌和宗族親信棄城北逃,正向韃靼尋求庇護。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克用頓如五雷轟頂,天下雖大,但已無他容身之處。他的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遺憾和會很,獨眼中一片茫然迷惘。

    ——難道我李克用,就要這樣以叛國逆賊的身份結束一生嗎!

    想到這裡,一種無以名狀的怒火便佔據整個身心。他想,與其窩囊地逃亡了此一生,不如轟轟烈烈地在戰鬥中捐軀。一旦下定決心,克用便不再躲避,在雄武軍境內布下陣勢,心情萬分悲壯地等待最後決戰。

    討伐軍開始陸續向克用逼近,首先是吐谷渾赫連鐸,然後是盧龍李可舉,緊隨其後的是吐谷渾白義誠、安慶史敬存、薩葛米海萬,最後,主帥李琢的大牙旗也在敵陣中高高樹起。

    ——來吧!來的客人越多越好,這是我沙陀李克用最後的死亡盛宴。

    克用完全不再考慮戰敗後的問題,只是一心一意在這最後一場戰役中尋求痛快一死。

    在戰役的開始階段,沙陀軍如負痛野獸般的打法一度使得兵力數倍於沙陀的討伐軍節節敗退。克用衝鋒在前,以他那出神入化的箭法殺傷大量敵兵。當他看見史敬存、米海萬的旗幟時,高聲叫著:「先消滅叛徒!」沙陀軍如洪水沖過提防般一下子衝垮了安慶、薩葛兩軍的陣線,長驅直入。但是,沙陀兵人數上的劣勢隨著深入敵陣而愈發凸顯出來。終於,吐谷渾騎兵從側翼攻入了克用的大營,砍斷了主將的大旗。從那一刻開始,戰況急轉而下,沙陀軍被四面包圍夾擊,終於全線崩潰。

    身邊的將士陸續陣亡,但克用卻彷彿視而不見;在敵人重圍中衝殺時,心中毫無掛礙,只求一死。鮮血將他染得如同天降的獨眼魔神,甲冑上插滿了箭矢,但仍用嘶啞的嗓子發出一聲聲雷鳴般的怒吼。跨下的黑龍駒也被這血腥的戰場氣氛感染,像獅子般狂暴地用口咬敵人的馬,用蹄子無情地踐踏踢打敵兵。一人一騎在士兵的亂流中衝撞嘶咬,到處引起巨大的騷動和流血廝殺。

    突然,一支強壯的手臂從後面像鐵箍搬緊緊抱住了克用,克用怒罵咆哮著,用力掙扎,但對方怎麼也不鬆手,等克用稍稍冷靜下來,那人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我是蓋寓,現在軍隊已經覆滅,請大人火速撤離戰場!」

    他是隨李盡忠舉事的雲州牙將之一,不但武藝高強,更有謹慎多謀的一面,蓄著濃黑的美髯,此時臉上儘是汗水和灰塵,一雙深邃的眼睛平靜地望著克用,諄諄勸說克用趕快退走。

    「為了我,已有成千上萬的戰士壯烈捐軀,如果我還要苟且偷生,世人都會嘲笑我是膽小鬼!不!我絕不撤退,就死在這片染滿沙陀人鮮血的戰場上好了!」

    克用放聲怒吼,蓋寓也提高嗓門大吼:「打了敗仗就想一死了之嗎?你真是個懦夫!大家甘心為你而死,是相信你總有一天能為他們報仇雪恨,讓他們的子孫後代過上幸福的生活,而你居然卻只想著個人的虛榮。要死的話,那不用等敵人下手,老夫第一個先把你給斬了!」

    克用面如鐵色,蓋寓又說:「你的父親、妻子、兄弟、兒女都在韃靼等著你前去保護,你就算不能體會將士的心聲,難道連親人們的希望之火都要撲滅嗎!」

    聽著對方的厲聲呵斥,克用心中一凜,眼前浮現起銀屏、克恭、克寧以及存孝他們焦急的面容,好像被雷電劈中般全身顫抖,痛入骨髓。

    「時間緊迫,立刻突圍!」

    蓋寓不再和克用說話,緊緊抓住克用的馬韁,帶著三四名親兵奮力衝開攔路敵兵。此時天色已近黃昏,難以分辨相貌,蓋寓一行人終於乘亂殺出一條血路,在大草原上向北方奔馳而去。

    夜幕逐漸降臨,大家都又渴又累,但在這生死關頭,只得拚命打馬奔逃,不敢停下來稍作休息。

    一直跑了三十里左右路程,他們來到一處地勢險阻的隘口前。在黑暗中,隘口如同張口欲噬人的怪獸之口,四下叢生著奇形怪狀,夜間看來十分猙獰的樹木。當一行人走近時,在朦朧的樹影下,有一騎高大的身影緩慢地走了出來。

    「是伏兵嗎?」

    「什麼人!」

    蓋寓、克用等人都大驚失色,急忙拉住馬韁,戰馬也受驚地人立起來,不停嘶鳴咆哮。

    黑影沒有回答,只是在寂靜的暗夜中發出清朗的長笑。過了好一會兒,從黑影手中的火把吐出一絲光亮,那人冷笑著說道:「你們這群喪家之犬,就連一個小小的畫師都如此害怕嗎?」

    克用聽著這隱約有幾分熟悉的,充滿戰鬥力的語氣,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位神色自負,背著畫簍走遍草原的少年的形像。現在眼前的那人,已經是個狼腰虎背,蓄起頰髯的壯士,但仍在馬背上綁著畫箱。霎時間,一股不知是羞愧還是喜悅的情感湧入心田,克用張口說道:「你是那個畫畫的胡瑰!」

    「神箭手弟弟,看來你還記得我。」

    胡瑰的臉上毫無表情。

    「我還以為你早就忘光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聽說大名鼎鼎的大同節度使李克用決心飛蛾撲火,螳臂當車,和官軍決一死戰。特地來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個死法!」

    「我……不想死了,如果就這樣死去,對不起為我赴湯蹈火的戰士們,也對不起我自己。」

    克用苦澀地說著。

    「是嗎?」

    胡瑰向克用策馬走近,火把上火星跳躍,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蓋寓和士兵們都緊張的注視著他。片刻之後,胡瑰終於來到克用馬前,他冷冷地看著滿臉愧色的克用,突然張手一個耳光扇了過來。克用猝不及防,差點被打下馬去,臉上頓時現出紅腫的五指印。

    「你不想死,看來還想再帶著沙陀兵捲土重來,把代北化為流血遍地的屠場,是不是?當年你說自己有尊主濟民之志,這志在什麼地方,你快拿出來給我瞧瞧,快拿出來!」

    克用撫著臉頰,眼眶中滿溢淚水,悲鳴出聲。

    「拿不出來嗎?你這個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不,你是殺人盈城,殺人盈野的屠夫!是忘恩負義,割據叛亂的野心家!正是有了你這種人,才使得天下大亂,世道黑暗。李克用!你還是快點死了吧!」

    胡瑰像雷神怒吼般呵斥著,克用終於淚流滿面,一種強烈的恥辱感和對自己的厭憎佈滿全身,他感到似乎赤裸裸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躲藏。

    見到這幅景象,蓋寓害怕克用真會引咎自盡,連忙先解下了克用的配刀。克用臉上涕淚縱橫,鼻涕嗆到氣管,又像蝦公般蜷縮著身體劇烈地咳嗽、嘔吐、流淚,樣子淒慘到了極點。

    等從人們慌手慌腳服侍克用鎮定下來,他抬頭四顧,已經不見了胡瑰的蹤影。克用茫然凝望星空,久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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