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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二節

    幾天之後,克用終於進入韃靼的地界,韃靼人以熱情但也不失謹慎的態度歡迎了他的到來。在蔚州城破之前,李國昌也帶著宗族成員和克用的家小安全逃到韃靼,當克用與親人們團聚時,自然也免不了相對嗟歎一番。

    第一眼看見父親時,克用不禁暗暗心驚,雖然只是數月不見,但父親卻彷彿衰老了十來歲。不久前他還是位叱吒山河,走起路來咚咚作響,說話聲如滾雷的蓋世豪傑,但現在卻白髮叢生,臉上佈滿皺紋,活像鄉下老頭般嘮叨而溫和慈祥。

    「能活著回來就好……唉,人的野心真是可怕,只為一念之差,就會身敗名裂,人生真的好像一場大夢啊!」

    他只和克用打個招呼,就自顧自說個沒完,不時仰天長歎,用袖子擦擦昏黃的淚水。克用無言以對,彷彿自己也被父親的暮氣所傳染似的,偶爾見面一次,之後整整一天都會沒精打采,感到世事無常,無論幹什麼都沒有意思。

    這樣的心理狀態,差不多持續了一個來月時間。也許因為青年人強韌的精神和自然產生的蓬勃朝氣,他終於逐漸排除了心中的頹廢和羞愧,開始讓自己的心情振奮起來。

    ——我今年只有二十六歲,就算只活五十年,還有一半的人生路要走呢!無論如何,在韃靼逃亡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總有一天會展翅高飛,實現我的人生價值,並洗刷這幾年來的污點。

    既然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克用也不再迷惘,趁著閒暇,他也一邊指導養子們弓馬戰術。在韃靼草原上,每天都可以看到克用、銀屏和少年們矯健奔馳的身姿。除了原來的存孝、存進、存璋三人之外,又增加了回鶻人李存信(本名張污落)、吐谷渾人李嗣恩(本姓駱)、雁門人李嗣本(本姓張)、太谷人李嗣昭(本名韓進通)、代北人李嗣源(本名邈佶烈)等等,個個都是蕃、漢的才俊子弟。這些原本種族不同、姓氏不同的男孩們像雛鷹般在克用的羽翼下飛速成長,互相競爭,又互相學習。總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飛龍,成為雄鷹,成為猛虎,成為駿馬,在中原大地上放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這一天,克用從靶場歸來,突然發現宿營地的氣氛很不對勁。所見的族人,無不神態緊張激動,如臨大敵。克用快步走回帳篷,銀屏立刻迎上前來,小聲稟告:「部人在附近打獵,發現有個鬼鬼祟祟的人,搜他的身,找到了赫連鐸寫給韃靼諸酋帥的親筆信。」

    說著,銀屏將書信呈上,雖然用的是韃靼文,但克用也能粗略看懂,一邊讀著,他臉上的表情漸漸嚴峻起來。

    在剿滅沙陀之後,赫連鐸取代克用成為大同節度使,為斬草除根,他以重金賄賂韃靼酋長,誘使其將克用父子擒獻。看來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有過不止一次書信來往,在這封信中,已經開始討論事成之後的封賞了。

    「那名使者呢?」

    克用把信揉成一團,沉聲發問。

    「族人已經盤問過了,看來他只是負責送信而已,連書信內容都不清楚。為免走漏風聲,已經將其處死掩埋了。」

    「做得好。」

    克用點點頭,心情沉重地在胡床上坐下。目前自己勢單力孤,一旦翻臉,必定會被百倍、千倍於己的韃靼人所消滅,就算像要逃走,此時也無處可走。到這種地步,真可稱得上是「死路一條」了。

    ——在這種情勢下被捕殺,必定會成為世人的笑柄。

    當晚,克用輾轉反側,冥思苦想。到黎明時分,他瞪著佈滿血絲的獨眼,命人寫好書信,邀請韃靼諸豪酋一同前來克用營地,參加射獵大會和酒宴。

    「克用叨擾貴地,心有不安,如今秋高馬肥,特邀諸公前來共樂一番,聊表寸心。」

    一兩個時辰之後,遠處陸續有隊隊人馬不斷馳來。一直持續到黃昏還未結束。韃靼並沒有統一的領袖,分為大大小小上百個氏族,在這附近,與克用有交情的有二三十部,大多數都派出代表或族長本人親自前來。依氏族強弱貧富的不同,各部派來的人數、排場也大不相同。黑、白、紅、藍等各色旗幟如花海般在草原上盛開,旗上都繪著各氏族的圖騰或紋章,在風中獵獵展動。

    克用在營帳前一一向來訪的韃靼酋長們笑臉相迎。雖然昨夜一直失眠,但在送出書信後卻又了無牽掛地睡了個回籠覺,之後沐浴更衣,全身神清氣爽,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沒有半點心事。與赫連鐸有勾結的韃靼酋帥們見到克用如此坦蕩磊落,心中無不暗生疚意。

    入夜,諸酋帥各自張羅帳幕,養精蓄銳準備明日會獵,並沒有召開宴會,但克用也慇勤穿梭帳中,送上美酒佳餚,與部人放聲談笑,一夜縱歡。

    「昨晚大家睡得好嗎?今天就來比比誰射的獵物多吧!」

    天亮之後,克用派人來請諸酋帥出發,當諸韃靼背著弓矢離開駐地時,克用已經帶著妻子、義兒和幾十名壯士在馬背上集合等待了。

    「都來了嗎?那麼,這就去獵場!」

    他高聲笑道。於是大隊人馬排著一字長龍往獵場的方向走去。雖然只是遊獵,但各部從人加起來,也有五六百騎,聲勢浩大。

    當來到位於山谷之中,有河流經過的廣闊獵場後,先由幾十人四面上山,敲鑼打鼓把藏在樹林裡的鳥獸都驅趕出來。然後獵手們騎馬如飛,追趕射獵。叫嚷聲、歡笑聲、獸鳴聲、馬嘶聲,弓弦開合的爆響,飛矢劃過空氣的「嗖嗖」聲,充滿了整個獵場。原本心懷鬼胎的韃靼人們,也都全身心沉浸於這歡快的氣氛當中。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又全神貫注地瞄準。沒射中時,垂頭喪氣;一旦命中,則拍掌大叫,恨不得讓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的出色箭技。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已到中午,克用揮手示意,讓從人們請各位酋帥暫停狩獵。

    「今天我玩得十分盡興,相信諸位也一樣吧!不過,跑了半天,也累得夠嗆了。不如先休息一下,觀賞一番餘興節目。」

    說著,他把手裡的馬鞭扔給一名紀綱,讓他把鞭子掛在百步外的一棵大樹上。

    「存孝,你到我站的這個位置來,看看能不能射中鞭子。」

    濃眉大眼的少年點頭從命,經過克用的點撥,他現在的箭法已不亞於與他同齡時的克用。在幾百名觀眾的注目下,少年深深吸一口氣,將箭頭指向馬鞭中央,又稍稍向上調整了一下角度,瞬間放手,箭矢好像被磁石吸引般「刷」地直衝過去,馬鞭頓時被箭鏃擊中,在空中以很大的幅度前後搖擺起來。眾人見此神技,無不拚命鼓掌,大聲叫好。

    「嗯,存孝,你再試著射射懸掛馬鞭那根樹枝上的樹葉。」

    此時正是深秋,木葉零落,在那根樹枝上只有一片顯眼的葉子,有些目力較差的韃靼看不清,叫嚷著:「哪兒?哪兒?」走近大樹才找到了克用所說的目標物。

    「如何?」

    在克用的詢問下,存孝面有難色,但仍咬緊嘴唇,連射了三箭,其中兩箭落空,只有一箭似乎擦過了樹葉,但仍飛掠而過,未能射穿。

    克用微笑著拍拍存孝的肩膀,讓他退下。隨後自己張弓搭箭,也沒有特別瞄準,彷彿只是隨手一箭,就將那片樹葉洞穿,飛箭餘力不竭,又帶著葉子飛出很遠,才深深插入草地中。

    「太棒了!」

    「簡直是神技!」

    韃靼人個個喝彩,有個看來讀過一些漢人書籍,氣質比較儒雅的長者捋鬚長歎:「只聽說有養由基百步穿楊,不想今日復見於李公之手!」

    這時,銀屏裝作不知道養由基是何許人,吟吟笑道:「養由基又是誰?原來他早就這麼射過了,夫君你拾人余慧,未免太差勁了吧。」

    「那你倒給我出個題目,讓為夫顯顯身手。」

    克用也笑著回答。

    「這樣如何?」

    銀屏從懷裡掏出一個針線包,將一枚銀針用絲絃串好,在眾人面前晃了晃,讓婢女將針繫在剛才那根樹枝上,說:「如果射中此針,方能見夫君你的手段。」

    「果然是難題。不過,無妨!」

    克用哈哈大笑,又一次張開弓弦。這一次,神色明顯認真了起來,口中喃喃自語了幾句,突然放聲大吼,聲勢如雷,箭矢便在這吼聲中同時飛出。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銀針只搖晃了一下,就消失無蹤。眾人連忙拍馬上前尋覓,過了一會兒,有韃靼發出驚畏的叫嚷:「在這兒!」大家連忙圍聚上去,只見鋒利的箭鏃尖竟穿過銀針大頭處的絲線孔,將線頭絞斷,把銀針單獨射了下來。

    見到這等出神入化的箭技,眾韃靼酋帥都面如土色,再回首顧盼黑龍駒上的克用,眼神中不由自主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拜。

    展示箭法之後,眾人吃過攜帶的乾糧,又獵了個把時辰,這才往來路返回。

    夜晚,克用命人四處點起篝火,把營地照得如同白晝。一邊讓人煮熟獵來的獸肉分給大家,又把自己營中牧養的牛只也拿出來宰殺分食,給眾人都盛滿大碗的美酒,高歌痛飲。

    酒過三巡,克用站起身來,揮手讓放聲談笑的人們安靜下來,表情瞬間變得肅然,高聲說道:「不知諸位是否聽說,流寇黃巢,已於七月率六十餘萬大軍渡長江北上,向關中進軍了!」

    聽到這個話題,眾韃靼立刻都無言地注視克用,知道他必有一番重要事情要說。

    克用臉上微現戚容,聲音帶著微微的震顫:「予父子二人,因為被賊臣進讒離間,報國無門。但如今黃賊渡江北上,日後必當成為中原之大患。倘若有朝一日,天子開恩赦宥予罪,下詔征發北邊人馬,僕與諸公一同南向而平定天下,建不世之奇功,是予心也。人生世間,光景幾何,大丈夫豈能終老於沙堆之間!公等勉之!」

    他的話聲悲壯而又慷慨激昂,這不但是遊說韃靼的說辭,更是克用心中日思夜想的志向和願望。當他說完之後,韃靼們一時陷入了片刻沉默,隨後無不跪伏流淚,紛紛表示願助克用一臂之力。

    「韃靼知(克用)無留意,皆釋然無間。」(舊五代史。唐書。武皇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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