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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三節

    秋季過去,韃靼草原開始落下大雪。人們都換上厚厚的冬裝,終日蜷縮在營地裡烤火,草原上的飛禽走獸都不見蹤跡,韃靼人只有宰殺牛羊為食。這是百無聊賴、毫無生氣的季節,處在這種環境裡,克用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變得浮躁而焦急。每當他在帳篷前緊握雙拳,凝望灰暗的天空,雪白的大地,任寒風像刀子般刮過臉頰,並留下晶瑩的冰凌時,他就感到有種被投入雪牢般的感觸油然而生。

    ——究竟要關到什麼時候為止呢?

    這種囚徒似的心理籠罩著克用,令他度日如年。

    終於,雪融春回,草原上開遍繁花,鳥獸重又歸來。隨著環境的變化,克用的心境也逐漸平緩下來。他經常和妻妾兒女們共享天倫之樂,臉色紅潤了,體重也較以往有所增加。但就算在最開心忘我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仍不時有警惕的聲音響起,讓他不要沉迷於逸樂,消磨了鬥志。這使得他總是無法全身心投入快樂,即使在眾人都歡笑時,他有時也會突然板起臉孔,露出一副痛苦陰沉的表情;有時又故意避開大家,一個人騎馬跑上數十里路,登上山谷獨自默立許久。而每當這時候,銀屏望著他的眼神也會變得同樣憂鬱,她能體會到丈夫那大志難伸的不平和哀傷;然而,她對此卻無能為力,只有默默祈禱上蒼,冀望丈夫的志向早日得以實現。

    在春日又將至盡頭時,從南方來了一隊數百人的兵馬,宣稱前來拜訪李克用。

    「他們看起來都是沙陀人!」

    和這支人馬有過接觸的韃靼前來報告。沙陀人的外貌,即深目、多須,是中亞遊牧民族的特徵,和塌鼻子、小眼睛的韃靼、契丹人明顯不同。

    「難道……」

    克用心中喜憂交集,他決定不再躲避,與這支人馬見面交談。

    出乎他意料的,領頭的那位中年沙陀人,竟然是他的叔父李友金。在去年的沙陀征伐中,李友金和高文集一同叛變投降朝廷。這次前來,將會帶來怎樣的消息呢?

    「恭喜節度使大人!」

    一見面,友金就眉開眼笑地迎了上來。克用說,小侄有罪之身,請勿再以大同節度使的舊職稱呼。友金卻大笑道:「我不是稱呼大同節度使,而是在稱呼雁門節度使啊!」

    隨後,他從一隻黃綢包袱中拿出詔書,這是赦免克用、國昌父子之罪,並任命克用為雁門節度使、檢校尚書左僕射,令其火速率軍南下勤王的命令。當克用將充滿疑問的目光投向叔父時,友金說著:「不要急,不要急。」然後進帳在胡床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開始為克用講述當今天下的突變局勢,以及這封詔令的前因背景:就在克用兵敗的四五個月後,即廣明元年十一月,黃巢六十萬大軍如烈火燎原般席捲江淮而上,先破東都洛陽,又在潼關擊潰兵力薄弱的守兵,於十二月五日攻入西京長安,建國號大齊。唐天子(僖宗)在宦官田令孜及五百神策兵保衛下狼狽出逃,宗室、大臣大多失陷在長安,都被賊軍盡數屠戮。隨後黃巢飛檄諸鎮,令其速降,大多藩鎮都坐壁上觀,對黃巢和唐室雙方均虛與委蛇。這時,前任宰相鄭畋在龍尾坡設伏,以數千兵力大破黃巢派遣西進的尚讓、王璠五萬大軍,一時天下震動。天子聽到捷報,長歎:「儒者之勇乃爾!」原先搖擺不定的藩鎮頓時勇氣倍增,紛紛派軍前來勤王。

    在河東道,有河東監軍陳景思受命為代北起軍使,征發代北五部之眾南下平賊。陳景思與李友金髮沙陀諸部五千騎出行。到達絳州時,絳州刺史瞿稹進言說:「巢賊方盛,此時進擊,如以卵擊石。不若暫且退還代北,再做打算。」四月,陳景思返回代北,由李友金在雁門募兵、瞿稹在代州募兵,半月之內得兵三萬,在崞縣西郊布營。然而,這些新募兵眾都是北邊五部的蕃人,不習軍法,經常四出劫掠,又不聽將領號令。李友金、瞿稹無計可施,於是對陳景思說:「興大業,成大事,必須要有威名素著的統帥,方可服眾。如今軍隊空有數萬,卻無良帥,就算進軍也將一事無成。吾兄李司徒父子,去歲獲罪於國家,現今寄居北部。此二人雄武之略,為眾人所推服。倘若大人急奏天子,召還克用。代北之人必定聞風響應,巢賊不足平也!」景思深以為然,於是飛馬上奏行在(天子出行的駐地,稱為行在,此時為成都),朝廷下詔准奏,以克用為雁門節度使,令其帥本部兵馬火速討賊。

    聽著叔父侃侃而談,克用的眼前頓時展現出了百萬賊軍盤踞下,烈火熊熊燃燒著的長安都,以及在浮雲般飄動的旌旗下,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勤王兵馬。這幅景象令獨眼青年胸中波瀾起伏,一股男兒氣自丹田湧出,使得全身百骸都充滿了力量。

    李友金還絮絮叨叨地說了些恭喜祝賀的話,但克用一句也沒進去,他好像發怒般猛地站了起來,在人們驚愕的視線中大踏步走出帳篷,跳上黑龍駒,疾風似地衝出營地,在草原上縱馬奔馳。

    他的軀體彷彿為狂喜所漲滿,頭腦因無法承受這驚喜而一時停止了運作,在溫暖的風裡狂奔了半個多時辰,他才滿身大汗地停下了馬,隨即轉身眺望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在心中暗暗發誓:今生今世,決不再回到這韃靼草原,就算死,也要在中原轟轟烈烈馬革裹屍而亡!

    兩天之後,克用啟程南行,與他一同入塞的,還有一萬多名北地兵馬,這是遵守去年豪傑大會時的諾言,自願前來投效克用麾下的韃靼之眾。同時,有一位身份不同尋常的客人也隨軍入塞。

    在克用啟程之前,流浪畫師胡瑰突然前來拜訪。在克用驚喜的詢問下,他微笑著回答:「草原上已經沒有值得我學習的東西了,下一步,我將前往中原開闊視野,並使我的畫技得以流傳後世。」

    ——是嗎?我也不能輸給他!

    克用暗下決心。胡瑰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這一次,沒有像以往一樣鼓動他,而只是微笑著拍拍獨眼青年的肩膀,隨後退出帥帳,隱入大軍之中,和下級士卒一同行軍生活。

    四月末,克用入駐雁門,與陳景思會面。景思是個臉色蒼白,身體病弱的宦官,一見面,就用女人般柔弱無力的聲音說:「一切都拜託李僕射了。」克用感興趣地看著這種非男非女的奇特人種,隨後讓他仍舊充當本軍的監軍。

    到五月,克用向河東節度使鄭從讜發出牒文,宣稱奉詔率兵五萬討伐黃巢,令其準備糧餉補給。不過,由於此時北邊諸鎮對克用的態度仍不明朗,克用將半數以上兵馬留守,自率一萬七千軍南下。當他們到達忻州和太原府交界處的石嶺關時,卻被關上的守軍所阻攔。

    「我軍奉詔討賊,何人敢阻我去路!」

    先鋒大將史敬思厲聲喝問,但守兵聲稱奉鄭從讜之令,不許一兵一卒由此通過。

    「不可理喻的傢伙,乾脆打破關口殺過去!」

    將士們群情激憤,但克用極力隱忍,勸服諸將,引兵走其他道路行軍。到達晉陽城下,克用屯兵汾水東岸,派人向鄭從讜請求犒軍。然而,鄭從讜都閉城以待,劍拔弩張,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這個頑固老頭!

    克用不禁心生怒意。但是,鄭從讜這麼做當然也有他的立場。克用被赦免之事,只是陳景思和朝廷的單線溝通而已,其他北地諸鎮事先都不知情;何況克用在去年還是被大軍討伐的逆賊,鄭從讜表示戒心和敵意,本來也無可厚非。

    無奈之下,克用親自前往晉陽城下大呼,請求與從讜相見,從讜登上城頭向克用致歉。第二天,雁門軍再度向晉陽請求犒賞,城內終於送出糧餉,但只有微不足道的千緡(串)錢、千斛米而已。

    在當時,方鎮之間的饋贈,一般都以萬緡、十萬緡為單位。鄭從讜卻只給千緡錢、千斛米,不僅是吝嗇,更含有輕蔑的意味。克用終於按捺不住,縱兵剽掠晉陽附近的陽曲、榆次等地,城中大為驚駭。但鄭從讜仍鎮定自若,向振武節度使契必璋求助,契必璋引突厥、吐谷渾之眾前來,擊破沙陀軍二寨,克用自率軍追擊,一直將契必璋軍趕入晉陽城中。正在這時,太原府境內下起了連日暴雨,道路、田地一片泥濘,沙陀的騎兵在這種天候中無法作戰,克用只得收兵北還代州。這一次原本雄心勃勃的勤王之行,最終竟落得如此草草收場。

    隨後,鄭從讜聯絡契必璋、赫連鐸、李可舉三鎮,再度對沙陀展開包圍網。克用就像困獸一樣,剛跳出韃靼草原的陷阱,又落入北邊諸鎮的重圍。

    「這些人,鄭從讜、赫連鐸、李可舉……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的呢?他們的人生意義,難道就只是牢牢按住我的手腳,把我困死在這代北之地嗎?」

    絕望的時候,克用忍不住這樣憤恨地想著,同時發出怪叫和怒吼,以宣洩胸中不平之氣。

    與此同時,在關中,黃巢軍和勤王軍之間的激烈攻防戰也在持續展開。鄭畋部大將唐弘夫與涇原節度使程宗楚、義武節度使王處存一度攻入長安,將賊軍驅趕至灞上。但因為官軍入城之後大掠,諸軍又前後不相繼,結果被賊兵反攻擊潰,死者十之八九,唐弘夫、程宗楚兩名主將也死於城中。黃巢怨恨長安百姓助官軍入城,縱兵屠殺,流血成河,稱之為「洗城」。關中戰役又進入新的轉折點,鄭畋引咎辭職,而戰線轉至河中一帶。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與忠武監軍楊復光的聯軍屢次擊敗賊軍,並收降賊軍大將朱溫,黃巢自率兵馬來戰,被王重榮、楊復光大破於梁田陂,黃巢本人也中流矢而走。但連月交戰,河中官軍也損失慘重。一天,王重榮滿心憂慮地問楊復光:「如今眾寡不敵,向賊臣服則有負國家,與賊決戰則力有未逮,如之奈何!」

    這位楊復光,雖然身為宦官,但卻慷慨激昂,多謀善斷。原為忠武監軍,忠武節度使周芨向黃巢請降,楊復光乘酒宴之時對周芨勸說:「大丈夫心中所懷,不過恩義二字!公沐浴國恩,從一介匹夫而成為方鎮諸侯,怎能捨十八葉天子而向賊稱臣!」兩人都淚如雨下,復光於是令養子楊守亮前往驛館誅殺黃巢使者,親率八千軍士西進勤王,與王重榮會師,並受封「天下兵馬都監」之職,押送各鎮勤王兵入關進剿。

    值得一提的是,楊復光與李克用之間,還有一段奇妙的因緣。復光的養父,就是在十幾年前與李國昌一同討伐龐勳的宦官楊玄價。當聽到王重榮的感慨後,他以充滿戰鬥力,聽來就令人放心的聲音說道:「雁門李僕射(李克用),驍勇而有強兵。他的家尊與吾先人曾經共過患難。聽說此人忠不顧難,死義如己。之所以至今尚未來勤王,皆因為與河東結隙之故。倘若能以朝旨勸諭河東鄭公,克用必來,大事必濟!」

    兩人商議已定,便請諸道行營都統王鐸以墨敕(天子下詔用硃筆,但有時授予重要大員以暫時的發佈詔令權力,即以墨筆書詔)勸諭鄭從讜,又令李克用再度發兵勤王。

    當詔令到達代州時,距離克用第一次南下已過去了一年另五個月的漫長光景。此時克用已不再像上次一樣激動,他默默地收起詔書,隨後向諸將掃了一眼,沉聲喝令:「準備出兵!」

    這時,正是中和二年的冬十一月。李克用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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