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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四節

    整軍出發之前,克用向楊復光的使者詢問:「黃巢的賊兵,作何裝束?」

    「賊兵大多披髮,白旗、錦衣。據說當他們進擊潼關時,大軍雲集,一眼望去,白旗佈滿四野,如同積雪遍地。」

    「是嗎?」

    克用沉吟了片刻,隨後喃喃自語:「賊兵是白,那我們就一定要是黑才行。」

    拋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克用便昂首策馬離去,使者茫然不解,但在軍隊出發之日,卻令他大吃一驚。

    沙陀的兵馬,果真盡作黑衣黑甲裝扮,就連刀鞘、馬鞍、槍桿都用黑漆染過。在校場上,猶如黑雲壓地般充滿了重量感和壓迫感。

    「怎麼樣?這般氣勢,不會輸給黃巢賊軍了吧!」

    克用策馬在使者面前停下,放聲大笑,隨後如黑色的閃電般疾馳而去。他並不和軍隊一同行軍,而只帶著百餘騎人馬單獨出發。三萬五千人的大軍取道嵐州、石州線路前往河中,而克用的小部隊,則馳向太原,再度拜會鄭從讜。

    在晉陽城下,汾水岸邊,克用與鄭從讜第一次面對面相會,克用原本以為從讜是高大魁梧,臉膛方方正正的標準士大夫模樣;見面之後,方知道對方已經垂垂老矣,身體很瘦弱,但腰桿筆直,雙目炯炯有神,蘊藏著一種震人心魄的力量。不愧為「貌溫而氣勁,多謀而善斷」。

    對於此前一年多的對峙,兩人絕口不提,像多年舊識般談笑自若,克用贈從讜以名馬、錢物;從讜也回贈軍器、美酒佳餚,聚會盡歡而散。

    「此去關中,僕射必能掃清妖氛,重光我大唐日月。」

    臨別之際,鄭從讜像吟詠般抑揚頓挫地說。直到此刻,克用才從老人的話聲中聽出一絲淡淡的無奈。如果不是為了對付黃巢,從讜是決不會與克用這樣的「夷狄」妥協的。但克用卻並不以之為忤。相反的,他對這位頑固的老頭更增添了幾分敬意。他高聲回答:「克用不滅巢賊,收復西京,此生絕不再踏入河東道!」這同樣也是克用此時在心中許下的諾言。聽見這句話,鄭從讜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目送克用一行人在馬蹄踏起的沙塵中揚長遠去。

    經過近一個月的行軍,克用軍抵達河中府。先派遣堂弟李克修渡河嘗賊。克修率五百沙陀鐵騎乘夜渡過黃河,在漆黑的夜色裡,黑甲騎兵悄無聲息地摸進對岸敵人宿營地中,突然放聲大噪,躍馬揮刀踏營廝殺,敵人戍守河岸的士卒頓時陷入大混亂,自相踐踏,死者狼籍。藉著營帳被燒著亮起的火光,賊兵看見敵人個個深目多須,高大魁梧,有人大聲驚呼:「是沙陀!」賊兵無不應聲潰逃。到黎明時分,克修部隊斬獲首級數以千計,成功奪取兩岸渡河陣地。

    由於沙陀軍全著黑衣,進攻如鴉群般兇猛迅速而令人生畏。黃巢諸軍中就此以「鴉軍」之名稱呼指代。一夜之間,「鴉軍至矣,當避其鋒!」的驚慌呼聲傳遍諸軍。而克用也就伴著這樣一股恐懼的洪流,開始做全軍渡過黃河,進入戰線的準備。

    就在克修先鋒軍渡河的第三天,黃巢的求和使者來到了克用軍中。除了獻上財寶重賂之外,還帶來了一個令克用大為震驚的消息。而這個消息,正是關於二哥克讓的噩耗。

    在黃巢進逼潼關時,克讓也帶著僕人們隨軍奮勇抵抗。軍潰之後,主從七騎逃出戰場,當晚在南山一座佛寺中借宿,不料半夜寺僧突襲,將克讓殺死,唯有紀綱渾進通一人得以脫出重圍,後來被裹挾入黃巢軍中。得知此事後,黃巢派兵圍剿佛寺,擒獲僧人十餘,與渾進通一同交給克用。

    ——那位英武驕傲的二哥,就這樣……死了嗎?

    克用再三追問渾進通。他勃然欲怒,放聲呵斥:「那個李克讓,就算千軍萬馬阻路,也一樣能從容而退,怎麼可能會被區區幾個禿賊謀害了!」一股無以言諭的悲慟席捲全身,令他的獨眼一瞬間熱淚盈眶。

    「在潼關作戰時,主人已經負了多處重傷;入住佛寺後,僧人又在晚飯裡下了蒙汗藥……」

    渾進通也泣不成聲。克用茫然凝視頭頂的虛空,他還記得與少年克讓比試箭法的情景,還記得克讓入質長安的前夜對他冷冷拋下的話,還記得自己舉兵叛亂時克讓過五關斬六將歸來的英姿,但怎麼樣也無法相信,那次分手,竟成了兄弟兩人最後的死別!

    「斬了!」

    他像狂怒的獅子般厲聲喝令將送來的寺僧盡數斬殺。黃巢的使者正想進一步勸說議和,卻在克用冰冷刺骨的目光下噤若寒蟬。克用將黃巢的賄賂全數分給帳下諸將,親手焚燬黃巢詔書,喝令紀綱把使者趕出軍營。當晚,他獨自在帥帳中陪伴克讓的靈牌,在甲冑裡穿上喪服,沉默枯坐到天明時分。

    「……如果真有志氣的話,就好好給我幹出一番事業。我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會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不能讓沙陀一族名留青史,我絕不饒你!」

    克讓冰冷的話語在耳邊迴盪,克用仰首向天,雖然明知二哥已故,但他卻彷彿還能感覺到克讓正以壓抑而執拗的目光遙遠地望著自己。一行淚水緩慢地從面頰上滑過,他用力一抹臉,強自克制著放聲慟哭的衝動,走出帥帳,迎著清晨的曦微曙光,下達了全軍渡河的命令。

    三萬五千大軍在怒吼的黃河濤聲、蕭蕭的馬嘶聲、呼嘯的寒風聲中從夏陽渡過黃河。第二天,他們迎來了中和三年的新年。

    正月初二,克用軍先鋒在沙苑擊敗黃巢弟弟黃揆的部隊。軍隊深入前線之後,克用才開始瞭解到這場戰役已經殘酷到了何等地步。由於戰爭持續兩年,農事俱廢,而城中黃巢軍卻有六十萬眾,加上勤王官軍的數量,雙方士兵近百萬人,糧食消耗巨大。長安附近積蓄的儲糧已盡,雙方都接近斷糧狀態,有不少部隊甚至捕捉平民為食,每人價值數百緡不等,以肥瘦而論價。即使在代北、河西的夷狄之地,克用也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慘事,不由令他深受震撼。

    ——既然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什麼還要把戰爭持續下去!

    克用無法理解這一現狀,但他愈發迫切地感到必須盡快結束這場對峙。而結束的方法,就是火速消滅黃巢,收復長安。

    當克用軍進駐沙苑之後,諸道行營都統王鐸親自前來軍中,授予克用東北面行營都統、陳景思北面都統監軍使之職。在交談中,克用感到王鐸的眉宇間隱隱包藏陰雲,但他出於某種顧慮而並未詢問。不久之後,便傳來了王鐸被免去諸道行營都統之職,被命令立刻前往赴任義成節度使的消息。原來大宦官田令孜與王鐸不和,稱其討黃巢勞師無功,便罷去王鐸兵權。同時,田令孜又以建議天子避蜀、保護傳國玉璽和列祖列宗真容畫像、散家財犒軍作為自己立下的大功,讓宰相和藩鎮一同上表請求為其加賞,獲得十軍兼十二衛觀軍容使之職,相當於成為天下官兵的總監軍,氣焰張天。

    「田令孜……」

    克用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心頭不由泛起一陣無法掩飾的厭惡。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唐廷的北司(宦官)與南司(宰相)之爭,只感到骯髒污穢。克用並不瞭解,日後他還將切身經歷更多、更黑暗的人性醜惡面。現年二十八歲的沙陀青年,還單純地相信著憑借個人的意志和努力,就能克服一切困難,打拚出一片嶄新天地。

    由於王鐸被遽然免職,而又未任命新的諸道行營都統,關中勤王諸軍處於無人統領、各自為戰的狀態。在此情勢下,克用軍於二月十五日進駐乾坑店,與河中王重榮、義武王處存和忠武楊復光三軍會師,準備對賊兵發起主動進攻。

    「能在此地與李僕射並肩作戰,看來真是破敵的預兆。當年先父與令尊攜手平定龐勳,今日我等協力,必定能一舉殲滅巢賊!」

    瘦小但卻很精神的楊復光高聲對克用打著招呼。王處存則在座位上對著克用微微一笑,他的家族世代與朱邪沙陀聯姻,關係非比尋常,無需拘禮。至於王重榮,則是個身材魁梧,深具威儀,不論在什麼時候都目光清澄,鎮定自如,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奇特人物。克用剛走近大帳,他立刻起身到門前熱情迎接。

    「我就是王重榮!」

    他以無人可模仿的儀容沉聲自我介紹,隨後笑著打量克用,目光中顯露出「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的自傲和友好,握起克用的手並肩走進帳門。

    這三個人,也都是此時勤王軍叱吒風雲,無人可比肩的三位豪傑。以性格論,楊復光是充滿活力和意志的鼓動家、王處存是不發高談闊論,以實幹風格見長的務實家、而王重榮則是雄才大略而又冷酷機詐的亂世梟雄。不過,他們對克用都深具好感。當天,四位主帥置酒高會,一邊為克用接風洗塵;同時,也對下一步的作戰方案取得共識。

    「為迎擊李僕射的大軍,巢賊已派出尚讓、林言、王璠、趙璋等渠帥領兵十五萬佈陣於梁田陂。」

    「若能將其殲滅,賊軍諸部必定無不落膽!」

    由於雁門軍在諸鎮勤王軍中最為強勁新銳,克用又多年名鎮河朔,無形之中眾帥都將克用視為諸軍盟主。經過一番商議,克用決心速戰速決,明日即合軍攻打梁田陂。隨後,眾帥讓小校撤去酒席,展開地圖,決定合戰時的佈陣圖。趁著夜色,四支大軍十萬人馬如巨獸潛行般迅速移動,前往陣地。黎明時分,佈陣已畢。

    在微明的晨光下,乳白色的炊煙如同沖天長柱般從陣地上升起,士兵們輕微騷動著準備朝食。克用遙望幾里遠處的敵軍駐地,只看見連山遍野皆是軍陣。這樣規模的戰鬥,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經歷,但心中毫無懼意,只是為這壯觀景象所吸引,心中燃起迎接巨大挑戰的快感和亢奮,就連握著馬鞭的手指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顫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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