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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五節

    將士朝食過後,克用下令軍隊向前推進。幾乎在同時,其他三鎮勤王軍也展開行動,士兵如同出穴的蟻群般沿著佈滿白霜的田埂地蠕動著。軍陣綿延幾十里,氣勢十分壯觀。

    這片戰場,地勢由北向南逐漸升高,賊軍十五萬人,沿著高坡的坡面展開陣勢,士兵們坐在坡地上等待,一支支長矛朝天樹立,遠遠望去,如同滿山遍野的竹林。但當兩支大軍的前哨距離不到一里時,賊兵突然早有準備地齊刷刷站了起來,同時也高高揚起旌旗。一霎那間,幾十里的地平線上如同變戲法般頓時化為純白的雪原。十五萬賊兵同時鼓噪,猶如天崩地裂,官軍大多驚惶失色,戰馬也受驚地嘶鳴起來,唯有雁門軍仍鎮定如常,宛如黑色的鐵山般巍然不動,一片沉寂。

    克用臉上的肌肉因興奮而不斷地躍動著,等賊兵喧嘩過後,他振臂高呼:「吹號!衝鋒!」代北人空曠的號角聲頓時如天籟般嗚嗚響起,前鋒的胡騎沉默無聲地拍馬前進,衝進白色的旗海之中,瞬間掀起沖天巨浪。

    以沙陀軍的衝鋒為前奏,總計二十五萬人的大會戰頓時開幕。克用在陣中凝望著戰場的局勢,一旦發現敵陣出現疏忽漏洞,立刻騎著黑龍駒,在義子們的護衛下如黑電般直踏入敵軍之中,馳射一段時間,又如旋風般奔回本軍陣地,和義子們放聲談笑,或誇獎某人表現神勇,或指責某人無精打采。等下一次機會出現,立刻中止談話,再度加入廝殺,出入敵陣四五次,仍毫無疲態。

    戰鬥從午時(11-13點)開始,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沙陀軍所向之處,無不披靡,有不少賊兵看見「鴉軍」殺到,甚至不戰而走。這其實是早有原因的,還在王仙芝領袖群盜時,賊兵曾在襄陽與區區五百沙陀騎兵交戰,便被打得大敗而逃。早已在內心深處種下了對沙陀的恐懼,甚至以訛傳訛,說沙陀人能和馬交談,作戰之時,沙陀人一說話,賊兵戰馬就會自動逃跑。因此,無人敢當克用軍之鋒。整個戰局,即在沙陀騎兵的引導下逐漸呈現出壓倒性的官軍方面優勢。

    不過,克用還注意到在王重榮的河中軍前列,有一支不到千人的軍隊作戰也十分神勇,雖然同樣打著河中軍旗幟,但佈陣的方法,戰鬥的頑強程度都明顯優於河中軍。而更奇怪的是,這支軍隊似乎對賊兵的戰法一清二楚,每一次衝擊,必定能瓦解敵人防線,直搗薄弱之處。克用愈看愈是感到詫異,於是命令一名紀綱前去探問。

    過不多時,紀綱報告:「是河中行營招討副使朱全忠的人馬!」

    「朱全忠?」

    克用默念了幾遍,才在腦海中找出這個人的來歷。

    「不就是前幾個月歸降王重榮的賊將朱溫嘛!」

    對於這位朱溫,克用瞭解極為有限,只知道他原本是黃巢任命的同州防禦使,在河中與王重榮數戰,互有勝負,但士卒損失過大,朱溫連上十表,向黃巢請求增派援兵,奏章卻都被黃巢親信孟楷所隱瞞不報。這時朱溫幕僚謝瞳進言勸說,朱溫終於下定決心,向王重榮歸降,並派謝瞳前往天子行在上表。朝廷下詔封他為右金吾大將軍、河中行營招討副使,並賜「全忠」之名。他對王重榮十分恭順,由於朱溫母親姓王,他甚至稱王重榮為舅舅,並賭咒發誓:「我若得志,凡王氏之人一律以子侄禮事之!」此後每次出戰,都作為河中軍先鋒,所向無敵。

    ——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

    克用在心中下了斷語,他生於豪酋之門,從未為生計向人低過頭,滿腔傲骨,無法理解從寒微之中不擇手段崛起的那一類人。對克用來說,氣節、忠義是最重要的品質,而最為厭惡沒有原則立場,隨意背叛他人的行為。這,大概真是環境決定人的不同性格吧!後來晉、汴之間長達數十年勢同水火的爭鬥,從本質上來說,也正是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的宿命之戰。當然,此時無論李克用,還是朱全忠,都未想到這兩人日後的人生軌跡會如此緊密相連。

    除了「鴉軍」和朱全忠部之外,楊復光的忠武軍在此役中也十分出色。他的部隊稱為「八都」。每「都」一千人。八名都將都名噪一時,其中有兩人:王建最終成為了五代十國中前蜀的開國之主;韓建則成為了關中的強勢軍閥。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在此刻的梁田陂戰場上,他們還在以都將的角色努力奮戰。楊復光在陣後不斷揮動寶劍,聲嘶力竭地呼喊,八都也氣勢如虹,頭也不回地往前衝殺。

    慘烈的大戰一直進行到脯時(即申時,15-17點),賊兵終於全線潰敗。官軍放聲歡呼,四面追擊,俘虜、斬獲數以萬計,賊兵伏屍三十里,一部分潰兵往長安敗逃,另一部分則在賊將王璠、黃揆率領下往東面的華州退走。

    當晚,官軍在乾坑店清點戰利品和俘虜,論功行賞。次日傳來消息:「黃揆、王璠領敗退兵馬進襲華州,守將王遇棄城而走。華州已為賊兵所據。」克用將騎兵留在渭水北岸,率步軍火速奔赴華州,如鐵桶般團團圍住城池,並不急於攻城,而構築深溝高壘的陣地,顯示出持久包圍的決心。

    由於連戰連敗,軍糧已盡,黃巢也不得不為自己準備退路。不久,賊兵三萬人進駐藍田關,扼住長安東南方向的出口。同時,官軍哨探也前來報告,有一支數量不少的賊軍援兵往華州進發,打算解圍救出被困城中的黃揆等部隊。

    「等到兵臨城下,就有兩面被夾擊的危險,不如直接前去逆擊!」

    克用留少部分兵力與王處存、楊復光軍繼續圍城,自率萬餘精兵和王重榮的河中軍一同向西迎擊賊軍援兵。在渭水岸邊的零口,前哨發現敵人步兵。

    「請王公分兵截斷敵人退路,僕試為公正面擊敵!」

    克用意氣昂然地對王重榮說,重榮依言將本部軍往側翼包抄轉移。克用則在河原上布下陣勢,當賊兵在大將尚讓率領下出現時,看見面前黑壓壓的雁門軍,無不驚惶叫嚷:「鴉軍來矣!」他們並未料到會在此地就遭遇強敵,有幾名膽小的將校率先拍馬退卻,步卒也隨之鼓噪後退,尚讓厲聲喝罵,斬殺數名潰卒,但仍無法挽回頹勢。趁此機會,克用已麾軍而上,雖然沒有騎兵可用來馳突,但敵人鬥志已失,一觸即潰。就在這時,從尚讓軍陣後又有無數旌旗豎起,河中軍擊打鉦鼓,放聲大噪,朱全忠的軍馬當先橫掃而來,賊兵被斷退路,無不爭赴渭水,河面上頓時擠滿了人頭,後來跳進水的人又踩在前面的人頭、肩膀上,一片狼籍,猶如河水沸騰。官軍弓弩手則在岸上放出無數飛矢,好似秋季河面上的蟲群般迅疾掠過,不知有多少賊兵被射死於冰涼的河水中,渭水也被染做了濁紅;溺死者更是不計其數,戰鬥結束,河面上儘是浮屍,緩慢的往下游漂走。

    此役之後,克用與王重榮進軍長安正北方的渭橋,派人向華州告捷。黃揆得知援兵已敗,次日即棄城遁走。楊復光、王處存兩軍也陸續啟程,前來與克用合眾。

    「不能讓賊軍如此悠閒,先讓他們睡不好覺!」

    克用向駐在渭北的騎軍部隊發出命令。從這一天開始,每夜都有康君立、薛鐵山等大將率領小股沙陀騎兵出入長安城附近,不是焚燒賊軍的積聚糧草,就是潛入敵營夜襲一番,斬俘而還。長安城中每晚雞犬不寧,火光四起。而每當這時,克用便立馬渭橋之上,靜靜凝望著黑暗中巨大的城郭,以及在角落間明滅起伏的星火。

    他知道,當年二哥克讓正是在這渭橋上以區區十餘騎挫退數千追兵。然而如今渭橋雖在,故人已逝。他手撫冰冷的石製橋欄,不禁熱淚撲簌簌滾落。

    眼前的這座巨城,便是少年時克讓繪聲繪色描述的那個「天下第一的西京長安」,在克用當時聽來,有一種夢幻般的神秘感和崇敬。但如今親眼目睹,他的心中卻毫無感動,這座為賊兵蹂躪數年,歷經戰火洗禮的都城,只剩一片死氣沉沉。只有當想到二哥曾在這座城中生活過十來個年頭時,心中才浮起少許的感傷。他不清楚二哥住過的親仁坊在哪個方位,只是沉默地眺望著有如長蛇般蜿蜒而行的城牆,發出一陣陣無聲的呼喊和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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