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獨眼龍之志 返回目錄


第十六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六節

    孟夏的腳步逐漸來臨,氣溫轉熱,天空萬里無雲,一片澄澈。四月七日,官軍終於展開對長安的全線進攻。沙陀的黑甲騎兵高舉大旄,衝鋒在前,後面一支支官軍部隊尾隨而進,書著「河中白志遷」、「橫野軍滿存」、「攝雲都將丁行存」、「朝邑鎮康師貞」、「忠武黃頭軍龐從」等部隊番號和主將姓名的大旗一面面迎風招展,金鼓聲震天動地。他們如洪水般衝過渭水南岸的一道道賊兵防線,推倒柵欄,越過壕溝,粉碎敵人的陣線。一日之內,經歷三次劇戰,均勢如破竹。在長安城前,賊軍收合從前面陣地潰退下來的部眾,負隅而戰,雙方箭矢如雨,相持了一段時間。但當後繼的義武王處存軍、義成軍投入戰線時,敵人的防禦如同達到臨界點般一瞬間迸裂,殘兵像潮水般退進光泰門中,緊閉城門。這時天色已暮,第一天的攻勢,至此落幕。

    夜間,城頭上下均燃起無數松明火把,一些兩軍士卒在很近的距離內互相笑罵。城下的官兵罵賊兵是縮頭烏龜,不敢應戰。城頭的賊兵則罵官兵若不是借夷狄胡虜之力,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這時城下一位沙陀少年戟指大呼:「爾說我等是夷狄,今日就教爾見識見識夷狄的手段!」張弓搭箭,將罵「夷狄胡虜」之人射下城來。兩軍圍觀士卒無不咋舌,暗暗互相詢問:「那後生是誰?」

    「不就是雁門李克用的養子李存孝嘛!」

    「原來如此!」

    存孝仍不罷休,對城上怒喝:「明日攻城,你爺爺李存孝必要先登,爾等且睜大狗眼拭目以觀!」這才策馬走開。經此一番事變,城頭敵兵無不膽寒,接下來的罵戰都被官軍士卒穩佔上風。

    第二天天剛亮,官軍即發動總攻,雲梯、沖車、僨轀車、猛火油等攻城器具同時施展,從梯子攀爬的人、被箭射中而落下城的人、被火點著熊熊燃燒的城樓、如大甲蟲般在城牆下密佈的僨轀車、被風捲起的旗子、如樹林般密密麻麻向梯子刺出的槍、像飛蟲般急速穿梭的流矢,構成了一幅極其壯觀、極其慘烈的繪卷。還有人的吶喊聲、慘叫聲,火被風吹旺的呼呼聲,旗子的捲動聲,箭矢嗖嗖飛舞聲,沖車撞城門發出的巨大轟響,僨轀車下士兵挖掘牆角的響聲,使得光泰門外有如瘋狂的修羅地獄。處在這種環境下,戰士們也失去了思考能力,都在狂熱的進行著攻擊或防禦。

    就在這時,存孝大聲呼喊著:「別擋路!」把一對鐵鞭往腰裡一插,手腳如猿猴般敏捷地順著梯子往上爬,敵人的長槍密集地向他胸腹前刺來,他空出一隻手揮鞭打開槍桿,縱身飛躍跳上牆頭,一邊打倒嚎叫著衝來的賊兵,一邊向城下大呼:「代北李存孝,第一個登上長安城!」官軍士氣大振,有人不服氣,有人則備受鼓舞,都爭先恐後冒著矢石往上攀登,城下的官兵從一人變成兩人、三人,不斷增加,直到人數將賊兵完全壓倒,奪下光泰門。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官軍從城門不斷湧入,開始攻入各條街巷,仍有賊兵躲在民家向外射箭,但這些不過是零星小戰鬥。當大軍殺到望春宮前,才遭遇到賊兵的堅陣頑抗。在激戰之中,克用一度在敵陣後發現黃巢親乘的黃羅傘蓋和車輿,連忙催促部下急攻,但見到戰事不利,黃巢已驅車先行退走。為爭取時間讓黃王和友軍脫困,殿後的賊兵以視死如歸的鬥志奮勇抵抗,且戰且退。官軍一直追擊到升陽殿,才將敵人消滅。這時,宮室中烈焰沖天,濃煙滾滾,為掩護退卻,賊軍焚燒長安街市、宮殿,沿路丟棄珍寶財物,官軍士卒大多揀拾財寶,不再追擊。同時,官兵、賊潰兵和城中的地痞流氓也四處搶掠放火,整座西京長安,頓時如同地獄。大火、劫掠、暴行一連持續了好幾日,才為這場長達兩年半的關中戰役畫上了最後的句號。

    「這一戰能大獲全勝,李僕射居功第一!」

    在慶功大會上,諸將帥異口同聲推崇克用之功。在各道勤王諸侯中,克用年紀最輕,兵力最勁,功勞至偉,諸鎮無不憚服。從這時開始,都以「獨眼龍」的稱號指代克用。

    「獨眼的飛龍!」

    這一稱謂,充滿了敬畏和恐懼。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獨眼龍」這個名詞。在現代,一提及「獨眼龍」,常常聯想起獨眼、鷹勾鼻、鉤子手、性格陰險的海盜船長形象,貶義遠大於褒義。但在當時,此一稱號足以威震諸道,令諸侯、賊軍無不膽寒。

    隨著關中戰役的告終,克用也完成了勤王使命,獲得了「同平章事」的頭銜,率領「鴉軍」北還雁門。當行軍至途中時,又有詔使飛馬趕來授予節旌:「以李克用為河東節度使!」

    「任命我為河東節度使?」

    克用有點吃驚,但更感到喜出望外。像以前的大同軍節度使、雁門軍節度使之類,都是邊地的小藩鎮,而河東節度使則統轄被稱為「北都」的晉陽,以及毗鄰太原府的部分州縣,遠非邊鄙小藩可與之相比。成為河東節度使,也相當於天下第一流的雄藩重鎮。不過,除了地位和權力的上升,克用更有一種體現自我價值的充實感和自信油然而生。

    ——看吧,我李克用到底還是會幹出一番事業,不虛度今生的!

    不過,這種自信自豪只過了一兩天就為新的追求所取代,他還記得少年時對胡瑰說過的志向,即掃除割據藩鎮、打倒弄權宦官、重建天朝威儀、團結宇內各族。在他服役大同軍的九年間、舉兵叛亂的兩三年裡、以及羈留韃靼的日子裡,這個志向是高不可攀的,就連他自己,也常常感到那是少年輕狂的胡言亂語、是癡心妄想。但在這時,他胸中的自卑感已一掃而空。以河東節度使的身份,和他麾下天下無雙的精兵勁旅而言,這個少年時代的夢想似乎也不再是遙不可及了。

    抱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宏偉的藍圖,二十八歲的「獨眼龍」滿心激動亢奮地行進在北歸的道路上。當接近晉陽城時,鄭從讜派官吏前來迎接克用入城,克用對使者說:「我還要去一趟雁門,請鄭公在此期間暫時代理節度使政務。」於是率部取道太原東邊的榆次北上。同時讓兵士四處張貼榜文,勸諭河東百姓:「勿懷舊念,各安家業。」

    「這個沙陀人,真能治理好河東嗎?」

    鄭從讜歎了一口氣,雪白的眉毛微微皺著,但他仍吩咐幕僚們井井有條地打理一切。不論下一任節度使是漢人還是胡人,他還是會將整個太原府完美無瑕地交接過去,然後兩袖清風飄然離去。

    在離任之後,老人返回天子行在,此後默默無聞,在幾年後病逝。這位與「儒者之勇」的鄭畋並稱「二鄭」的老忠臣,終於鞠躬盡瘁,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

    克用到達雁門,是在七月底,正是草原上秋高馬肥的季節。他讓軍隊暫時解散,將士們都回家與親人團聚。這些身經百戰的草原男兒們像孩子般興高采烈,各自騎馬向久違的故鄉進發。而克用則前往新城拜見父親、迎取家眷。

    「恭喜你凱旋歸來。」

    父親的鬚髮已經全白,沒有了壯年時的那副火神似的威武儀容,心境平靜無波,只有無意中擰鬍子的習慣還未改掉。

    「說說你平賊的經過吧。」

    在父親的詢問下,克用盡量言簡意賅地敘述起自從出兵南下以來的諸多戰事,講到激烈處,李國昌也頻頻點頭,雙目放光。有一陣子,克用甚至感覺父親又變回了那位縱橫沙場無敵的朱邪赤心,但這銳利的猛虎氣勢只是一閃而逝的假象。克用說完之後,國昌又恢復了漠然表情,像真正與世無爭的老人般平和而又帶著幾分倦怠地笑了笑。

    「年輕真好啊!」

    他輕喟著,搖搖頭苦笑,隨後抬頭望著空無一物的帳篷頂。克用想父親也一定在追憶自己的青年時光吧。兩人都沉默了下來,氣氛感傷而又有幾分溫暖。

    過了一會兒,克用說:「我受封河東節度使了。」

    「……那很好,你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榮譽和地位。」

    「今後,我都會住在晉陽,父親大人願意搬過去同住嗎?」

    「不,我在這雁門之地過得很好,很自在。」

    國昌悠然地笑著:「草原上的野馬,一旦住進馬廄,反而不自由了。」

    「……您是在說我嗎?」

    「不,說的是我……我在這邊地已經居住了五十多個年頭,讓一個老年人去適應新環境,這未免太殘酷了。但我的兒子,你,現在正是意氣風發的年輕光景,是一匹可以馳騁中原的千里駿馬,你應該到晉陽去,到中原去,做你認為有意義的事,充實起自己的生活。直到倦了、累了、筋骨衰老了,再回到這包容一切、淨化一切的大草原中來,讓臭皮囊成為牧草的養料,並將傷痕纍纍的靈魂投入大地的溫暖懷抱。」

    克用靜靜聆聽父親的話,他注視著李國昌那深邃的雙眼,感到心靈一片清澄。

    從父親的住處出來,他又往家小住的幾個帳篷走去。還在路上,就聽見有孩子的嬉笑打鬧聲一陣陣傳來,令人心情愉悅。

    「這是我的新馬駒,爹你看好不好?」

    一個三四歲的男孩騎著一根長樹枝蹦跳了過來,樹葉在地上揚起灰塵,把男孩漂亮的袍子都變得灰濛濛,小臉上也儘是塵土,只有眼白和牙齒仍是雪白的,他是克用的長子李落落,母親是胡女侍妾。

    「不錯的馬。」

    克用笑著摸了摸落落的頭髮,說:「不過,再過幾年,你就得學著騎真正的馬了。」

    一邊說著,其他幾個男孩女孩也圍了上來,克用微笑著一一招呼。在兒女們的簇擁下往帳篷走去。這時銀屏也帶著其他侍妾一同迎了出來,向克用施禮,克用也都向妻妾們問好。晚上,便在帳中和大家一起飲酒歌舞,講述戰爭中的趣事,談笑風生。

    「今晚,請夫君來妾身帳裡過夜。」

    酒宴至尾聲時,銀屏拉了一下克用的衣袖,輕聲說道。克用看見妻子比以前更顯消瘦的臉龐,憐惜地點了點頭。晚上,即與銀屏共寢。

    十六歲時與銀屏成親,至今已過了十二載光陰,但她始終沒能為克用生育。想到這點,兩人的心中都懷著對彼此的愧疚。或許,這真是因為感情過於甜蜜深厚而遭天嫉吧。今夜,銀屏更加熱烈地與克用交歡,高潮過後,兩人依偎而眠。黑暗中,克用感到胸前濕漉漉的,伸手往女人臉上一抹,才知道她正無聲地飲泣。

    「銀屏……」

    克用心中湧起一陣難以形容的酸楚。這時,銀屏突然緊緊抱住丈夫的身體,終於痛哭出聲。

    「你不在時,我真的很孤單寂寞。我很害怕自己突然死去,如果是其他妾室,死後還有子女,可以讓夫君時時想起她們。而我死後,世間再也沒有能保存你我相愛的證據了,你也會很快忘記我。或者,你在戰場上死去,她們也還能有兒女陪伴,而我只剩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每當這麼想時,我就好像落入冰窖般全身發冷。」

    「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

    克用撫摸著女人光滑而冰涼的脊背,低低叱了一聲。

    銀屏抬起頭,凝視著克用的臉。在黑暗中,克用仍能依稀辨認出那一對帶著盈盈淚水的明眸。她輕輕「嗯」了一下,像是要擺脫心中雜念似地用力搖了搖頭,強作歡顏。

    「夫君。」

    「什麼事?」

    「我有個請求,你一定要答應。不然,妾身以後都不會高興的。」

    「只要你說,我一定為你辦到。」

    「真的嗎?」

    銀屏像小女孩般輕笑了幾聲,髮絲拂過克用的胸膛,有一種輕柔的,癢癢的感覺。她把臉湊近克用,低聲但很快地說著:「以後,夫君你每次出征時,請允許我陪伴左右。戰場上,我會像你的貼身護衛一樣戰鬥;帷幄中,我則為你出謀劃策,或幫助你堅定意志。既然上天不賜給我生兒育女的幸福,那麼,就讓我成為夫君你身邊最親近的幕僚和左右手,好嗎?」

    克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沒有說話,只是在銀屏的唇上一吻,以此作為回答。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