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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七節

    八月,克用帶著家族從雁門出發。途中,他得知了楊復光的死訊。那位充滿激情活力的鼓動家,大概是在劇烈的戰爭和政治活動中嚴重損害了健康;而作為去勢的宦官,他的身體本來就比正常人虛弱一些。克用還記得在長安作戰時就看見他經常面露病容,但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支撐不住了。他死後,麾下的八名都將也三兩成群各自率部散走,奔赴各自的野心或夢想。在討伐黃巢中名揚天下的忠武八都和楊復光,就此銷聲匿跡。

    ——那位氣吞鬥牛,豪言壯語的有志之士,就這樣如流星般倉促消亡。而他的理想,他的事業也隨之化為烏有了。

    克用感到,楊復光臨死前一定在不甘心地發出悲呼。而同袍戰友的猝死,也令他暗暗警惕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將面對死亡,只有在死亡不可避免地來臨之前,盡力貫徹理想,想方設法達成胸中的志向。

    接下來的一個來月,他忙於接手河東事務,重組軍府幕僚,完成一系列人事更替,查收錢糧甲仗,終日忙忙碌碌,一直到九月底才空閒下來。

    這一天,蓋寓帶著一名高大魁梧的陌生人來到克用面前,那人雖作農夫打扮,但眼神中卻有著在戰場上殺人無數的凶悍和鎮定。

    「他是誰?」

    克用向蓋寓發問,蓋寓回答:「此人自稱有重要事情當面稟告節度使。我幾番軟硬盤問,始終不肯開口;搜他的身,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只好將其帶來。」

    克用將目光投向陌生人,那人毫無懼色地問:「你就是獨眼龍?」

    「不錯。」

    「那好。」農夫一邊說著,一邊退後了幾步,突然解開褲帶,左手提著褲子前面遮擋羞處,右手則向腹股溝處摸索。

    ——這是幹什麼?

    克用心中驚疑,蓋寓也一手按住刀柄。但片刻之後,那人從下面拿出一枚白白的小東西,慢慢把褲帶綁好,這才捏破拿出的蠟丸,取出紙條呈上。

    「我是詔義軍的武鄉鎮將安居受,奉昭義監軍祁審晦密令,前來向李司空乞師。」

    「乞師?」

    克用粗看了一遍紙條,的確有昭義監軍祁審晦的印章,但詞句十分簡潔,大概只是用來證實安居受的使者身份而已。

    「原因呢?」

    「請容許末將口頭向司空解釋此事。」

    安居受開始敘述乞師理由:「目前的昭義節度使孟方立,並非朝廷委派,也非全軍推舉,而是藉著黃巢擾亂關中之際篡奪節旌的投機小人。前任節度使高潯在石橋之戰中被黃巢所敗,退保華州,為裨將成鄰所殺害。成鄰領兵北還潞州,昭義兵眾均為之憤怒;時為澤州天井關戍將的孟方立借眾憤誅殺成鄰,自稱留後。然而,孟方立是邢州人,不喜潞州,擅自將昭義軍府從潞州移往邢州。對此,潞州人無不怨言叢生,監軍祁審晦大人知道李司空雄才大略,兵勢天下無敵,又是昭義的鄰鎮,因此特地向司空乞師,以驅逐孟方立,重新推舉昭義節度使。」

    「是這樣……」

    克用沒有立刻答覆,迅速在腦海中展開一幅黃河以北的龐大地圖,昭義軍共有五州,其中潞、澤二州位於河東道;邢、洺、磁三州位於河北道。正處於河東軍的東南邊界上,一旦能佔據昭義,或和昭義結成親密同盟,即可長驅直入中原,如高屋建瓴般掃蕩山東諸侯,也就是鞏固河東道,進而平定天下的有力跳板。既然如今天賜良機,必須在其他諸鎮下手之前搶先攻佔昭義。

    正當他沉思之際,蓋寓已早一步進言:「討伐僭帥,平定昭義軍,這正是齊桓、晉文的諸侯義戰,請大人不必猶豫,應祁監軍之請,發兵攻打孟方立吧!」

    「你說得不錯。」

    克用點點頭,他將目光投向安居受,對方深深一揖:「多謝明公,潞州士民必將感激不盡。」

    十月,克用派遣賀公雅、李筠、安金俊三將率部前往潞州。孟方立所任潞州刺史李殷銳大為驚駭,連忙向駐軍邢州的孟方立求救。

    「人人都說沙陀的鴉軍如何厲害,我孟方立偏不放在眼裡!」

    方立是個典型的粗豪武人。自從安史之亂、雄藩割據的年代以來,河東、河北這所謂的兩河之地,多的是這種心中沒有忠義觀念,憑著一己武力想要謀得富貴的粗野武夫。他們不信天地鬼神,不怕天子朝廷,只相信力量決定一切。當得到李殷銳的告急文書後,方立立刻點起牙兵,前往迎戰。

    大概是剛從關中戰場凱旋歸來,過於輕敵的緣故,賀公雅等三將出乎意料地吃了敗仗。當三員敗將披頭散髮、渾身傷痕污泥、垂頭喪氣地站在克用面前時,克用臉頰泛紅,心中湧起怒火。

    ——如果連區區孟方立都對付不了,豈不為天下諸侯所笑!

    他召來堂弟左營軍使李克修,下令:「給我攻下潞州,把孟方立的首級挑在槍桿上拿來!」對方沉默地一點頭,像疾風般轉身離去。當天,即率軍向潞州出發。

    這位李克修,在討伐黃巢時曾作為先鋒屢立功勞,是位精於用兵、騎射出眾的驍將。不過,他在軍事以外的方面則十分簡慢。好像沒有半點審美觀,穿再破舊的衣袍也渾然不覺;給他吃再難以下嚥的食物,他也甘之若飴;對部屬從不苛刻打罵,反而深得將士之心,無不甘心為其效死。二十五六歲的人,長了一副很不顯眼的臉龐,說話也寡言少語,別人會以為他這樣生活毫無樂趣,但他卻無動於衷,我行我素。

    當克修軍火速殺向潞州時,孟方立還在為上次的勝利沾沾自喜,全沒想到第二波攻擊已迫在眉睫,被克修的馳突一鼓大破,騎著來不及放上馬鞍的光身馬單騎逃回山東,潞州城中祁審晦、安居受等人也同時舉事,殺死潞州刺史李殷銳,昭義軍位於河東道境內的潞、澤二州,一併落入克修手中。

    奪取澤、潞之後,克用即向朝廷上表,說明事態經過。不久,有詔書任命李克修為昭義留後;而孟方立則以河北道境內的邢、洺、磁三州自稱昭義節度使。從此之後,昭義軍內兩節度使並存,河東軍每年出兵攻伐孟方立,邢、洺、磁三州淪為鬥場,耕作完全荒廢。

    就在克用委任克修開始經營昭義的同時,從代州突然傳來了李國昌辭世的消息。

    ——父親,他終於也走了。

    克用喃喃自語。但是,他似乎並不因此感到悲傷。從小到大,父親幾乎一直都是那樣嚴厲冷酷,父子之間缺乏交流。退居韃靼之後,國昌性情大變,克用對父親的失意有所同情,但兩人之間還是不很親密。他一直都無法進入父親的內心世界,這,大概真是不可逾越的代溝吧。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決定暫時放下手頭繁忙的事務,前往雁門親自安葬父親。

    下葬的那天,神武川畔刮著強勁的川風,把克用的袍袖、鬚髮吹得不停搖擺飄動。他默默的注視著父親的靈柩被放進墓穴,壯丁們開始往坑中填土,耳邊響起親族們此起彼伏的號哭聲。然而,自始至終克用卻都沒有流淚,他用力眨了眨獨眼,淚腺彷彿乾涸了,心中沒有半點悲哀,只是感到無邊的空曠寂寥。

    葬禮過後,克用又獨自來到父親住過的帳篷裡,清點遺物。這裡有李國昌當年穿戴過的盔甲、使用過的弓矢、鐵鞭和刀槍。他用布拭去武器上薄薄的灰塵,眼前突然浮現起父親壯年時馳騁沙場的風采。那時候,朱邪赤心騎著火紅戰馬,鬚髮戟張,吼聲如雷,所向之處,千軍萬馬都為之披靡,宛如火神化身。

    無意識的,克用手中的抹布掉落下去。他緊緊握著雙拳,好像被冰冷刺骨的海潮吞沒般有窒息的感覺,全身顫抖,臉色蒼白。克用跪倒在地,終於像嬰孩般放聲慟哭。這一刻他才瞭解,父親的心、魂、形容早已深深刻印在自己心中,並將作為自己性格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永遠保存下去,直到自己死去為止。

    半個月後,克用從代州回到晉陽,蓋寓發現節度使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十歲,但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半點驚奇,只是依舊用他那沉穩有力的聲音稟告道:「感化節度使時溥、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忠武節度使周芨、陳州刺史趙犨聯名遣使來告,黃巢與蔡州秦宗權合眾,兵力百萬,請司空火速揮師東下,剿滅巢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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