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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作者:韓之昱

    第十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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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河南諸鎮向克用求援,在此有必要先將此事來龍去脈作一交代。

    自從克用回師河東之後,中原的戰火只是暫時停息了一段時間,隨後又如猛火般熊熊燃燒起來,像是火勢一時被抑制隨後又反噬似的,這次的火焰更加旺盛熾烈。中和三年五月,黃巢敗軍從商、洛退出關中,進入河南道地界。蔡州節度使秦宗權迎戰兵敗,於是向黃巢稱臣,兩軍合兵。然而,黃巢親將溫楷卻在攻打陳州時被陳州刺史趙犨擒獲斬殺。黃巢大怒,與秦宗權一同合圍陳州,掘下壕溝五百道,大軍號稱百萬。趙犨以孤城奮勇抵抗,並向鄰近諸道求援。這時,在關中戰役中被招安,並立下大功的河中行營招討副使朱全忠,剛受封宣武節度使,率領數百人馬來到汴州,便一面徵募士卒,一面前往陳州赴援;忠武節度使周芨、感化節度使時溥也各自率部相助。官軍在瓦子寨取得大捷,斬首數萬級。此後大小四十戰,但始終無法與黃巢百萬之眾相抗衡,不得不於這一年年末派出使者向克用求援。

    「準備出發吧!終日和孟方立這等小角色打交道,人的心胸都要變狹窄了。」

    克用自言自語。他厭惡庸庸碌碌的生活,假如生命中沒有挑戰,遇不上像樣的敵手,他的心神也會隨之懶惰散漫下來,只有處在生死攸關的困境,與強大的敵人周旋時,才能激發出向上的鬥志,感到生活充實。而中原的黃巢百萬之眾,無疑就是這樣的一個強勁對手。當想到要和這樣的敵人對抗時,全身百骸都會充滿力量,相貌也變得朝氣蓬勃,容光煥發起來。

    中和四年二月,他率領五萬蕃、漢兵眾從澤、潞州經天井關南下,打算從河陽節度使諸葛爽的地界渡黃河南下。但是,卻在萬善遇到河陽軍重兵阻截。

    「我等是河東的兵馬,接受河南諸侯求援而南下討伐巢賊,請不要誤會!」

    克用派使者前往河陽軍中通報,過不多時,從對面的壕壘中有一位披甲戴盔的人騎馬出來,請克用出面相談。

    在義兒們的護衛下,克用也離開陣營,騎著黑龍駒迎上前去。他看清對方是位身材相當魁梧的大漢,臉、手、肩無一不寬大,有一股叱吒風雲的氣概。克用還未開口,大漢就先在馬上作了一揖,自我介紹是河陽節度使諸葛爽麾下河南尹、東都留守李罕之。

    「請見諒,不知道貴軍為何阻路?」

    「這……還請李司空寬恕。因為近幾年流寇作亂,兵火連綿,附近一帶的黃河渡橋不是被賊軍、就是被官軍所破壞。司空大軍由此渡河,實非易事。諸公特地命令在下前來通知司空,請走其他道路南下,以免耽誤大計。」

    「河橋毀損?」

    克用面無表情,「這沒關係,我軍帶來了搭橋的工匠。也不用在貴地征發民夫,我們的士兵會自己伐集木材。只要諸公能暫時供給幾天的軍糧就行了。」

    「諸公自然不是在乎幾日糧餉。」

    李罕之討好地笑了笑,表情變得嚴肅謹慎了起來:「事實上,司空應該知道諸公真正的想法。」

    「是什麼?」

    「司空不久前才攻伐了昭義,諸公擔心自己說不定也會步孟方立的後塵。」

    「噢!」

    克用不由滿面怒容,握緊了馬韁,但李罕之很快又接下去說:

    「請司空不要見怪。諸公已經年老了,老人看不見天下的大義,只知道小心謹慎地守護好自己的地位和家族。這是諸公對李司空本能的恐懼,絕不是抱有敵意的表示。」

    「老人……」

    克用盯著李罕之的臉,那張結實的大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冷笑:「是的,不久於人世的老人。而諸公的唯一一個兒子,也就是未來的河陽節度使繼承人,現在還年幼。」

    克用心裡暗暗打了個寒顫,罕之咧開大嘴笑道:「所以,為了避免諸鎮的猜疑,有損司空令譽。這一次司空最好還是引軍走鄰道為上。」

    「你說得不錯。」

    克用點點頭,他想,下一任河陽節度使十有八九就是這個李罕之了,他不願攪入這趟渾水,於是高昂著頭,回馬下達了退軍的命令。

    河東軍從澤、潞退回太原,又走河中道路渡過黃河,曾在關中戰場上共過患難的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給予了熱情接待,並為河東軍提供了大量軍餉,克用表示感謝,重榮卻微笑著說:

    「雖然敝鎮的土地不及河東廣大,但境內有安邑、解縣的鹽池,足以匹敵萬頃良田。司空不必多禮,日後還要多多仰仗司空哩!」

    在當時,鹽、鐵、酒均為官方壟斷,鹽稅之利尤為巨大,民間多有不法之徒為販賣私鹽鋌而走險,黃巢的父輩就是販私鹽而成為巨富,可見王重榮掌握鹽池後獲益之大。因此,克用也不向重榮推辭,收下饋贈,渡河東行。經過這一番遠路,到達陳州前線時,已是三月下旬了。

    對於克用的守約來援,河南諸侯無不感激。此時黃巢、秦宗權圍困陳州已近三百日,諸鎮軍於是合軍展開火速反擊,救援陳州。

    在這裡,克用第一次與宣武節度使朱全忠面對面相見。關中戰場上,他曾見識過朱全忠軍的善戰,但出於某種類似於鄙視的情感,他一直沒有主動和這位從賊軍反正的叛徒打過交道。印象中,對方應該是個猥瑣陰險的反覆小人。但在現實裡,卻和他的想像大相逕庭。

    一對濃密的眉毛,像鷹隼般銳利的雙眼,方方正正的臉龐有點削瘦,長滿了鬍子茬,厚厚的嘴唇顯示出野心和慾望,但神態卻總是十分沉著冷靜。體格勻稱,身手敏捷,這是歷經多年征戰的體魄,充溢著活力和鬥志。總之,這副長相並不讓克用生厭。

    而在朱全忠的方面,從剛見面開始,就一直在努力與克用交好。克用每次前往觀察敵陣,他總是騎馬隨行;而當商議軍務時,他也總是在其他幾位節度使紛紛告辭離去之後,仍與克用在燭火下聚精會神地討論爭辯,而且往往有獨到出色的見解,令克用豁然開朗。

    某天,他們兩人一同在高處窺探敵陣,全忠說著說著,突然神色慘淡,指著一處樹立著幾十面水磨的賊營說:

    「李司空,您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應該是磨穀物做飯的設備吧。」

    「不。」

    朱全忠幽幽地搖了搖頭。

    「那是賊軍所謂的『舂磨寨』。」

    「舂磨寨?」

    「賊軍所到之處,有如蝗蟲,靠百姓的少量積糧根本無法維持,就乾脆捕人為食,把瘦骨嶙峋的百姓活生生投入巨磨,碾成肉糜,煮熟分給賊兵食用。」

    「什麼!」

    克用大驚失色,在關中戰役時他就聽說過賊軍和官軍有零星的吃人事件,但沒想到現在竟然這樣大規模食人。他感到胸口悶得難受,幾乎嘔吐。

    「黃巢起兵的時候,聲稱是為朝廷掃除貪官污吏;進入長安稱帝之後,又說不會像李家王朝一樣不愛百姓。但看他們現在的作為,不過是一群吃人惡魔!」

    朱全忠緊繃著臉,冷冷地說著。克用靜靜地看著他,頭一回產生了共鳴般的感情,對於全忠過去的背叛行為,也感到完全合乎情理,甚至想假如自己身處同樣環境,也一定會做出那樣的選擇了。

    但在幾天後,官軍攻打太康的賊軍尚讓部時,克用稱讚全忠部下英勇善戰,奮不顧身,全忠卻又搖頭微笑說:

    「這是很自然的。」

    「很自然的?」

    「不錯,」全忠面無表情地說:「因為有『跋隊斬』。」

    「是什麼意思?」

    「哦,我可能沒對您說過。我的軍隊中有這樣的規定:如果一支部隊的隊長陣亡,這支部隊活下來的士兵就得全部處死。」

    全忠若無其事說:「這就是『跋隊斬』。」

    克用又一次露出了驚駭的表情。他無法理解,一個不久前還在譴責賊軍暴行的仁人志士,為什麼會對士兵這樣殘忍。他以前見過各式各樣的人,有人剛愎,有人軟弱,有人殘暴,有人寬厚。但這位朱全忠卻什麼人也不像,全身上下充滿了互相矛盾的性格。克用越和他接近,就越無法瞭解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不過,克用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被對方給吸引住了。這種奇妙的魅力,克用從朱全忠麾下的每個將領,每個士兵的臉上都能感覺到,就算是有「跋隊斬」的可怕刑罰,但將士們還是英勇而忠誠地為他戰鬥著,他們眼中流露出的神色,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狂熱或瘋狂。在這樣的軍隊面前,兩倍、三倍,乃至十倍的賊軍都無法匹敵,狼狽奔逃。

    望著這幅景象,克用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別人(朱全忠)感到畏懼或者說尊敬;他沒有注意到,朱全忠在注視著他的同時,目光深處也在放射著幾乎完全相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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