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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作者:韓之昱

    第六節

    「我們勝利了!」

    輾轉河南戰場經年的官軍將士們都發出充滿喜悅的歡呼。恩賞、加官進爵之類暫且不提,能在矢石交飛,刀劍如林的沙場上生還,這本身就是最值得慶祝的喜事。

    指揮部也不失開明地宣佈了敞開供應酒肉的通知。沒有必要再為持久作戰而節約糧食,各軍都將攜帶的酒肉分發下去。每個人都喝得爛醉如泥,撐到肚子發脹,在燃著篝火的營地裡放聲談笑、嬉戲。

    克用完全融入了這種狂歡氣氛之中。在這一年裡,他經歷了那麼多難以忘懷的事,少年的身心也飛速成長。在出征前,克用還是個有點孤僻,不太合群的瘦高男孩;但到這時,十五歲的他已經開朗得多,沉著得多了,體格也越來越魁梧健朗。在諸多戰役中,克用摧鋒陷陣,屢建奇功,不僅沙陀和代北諸部的將士,就連官軍諸將也都對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以姓名稱呼,而以「飛虎子」的綽號代替。「虎子」是將門虎子的意思,而「飛」則用以形容克用的勇猛敏捷。這一次征伐,沙陀號稱十鎮軍中最強兵,克用又以少年勇將聞名於世,可謂功成名就。

    為酬勞沙陀之功,天子(懿宗)召朱邪赤心入長安,賜姓名為「李國昌」,授以振武節度使之任,恩寵備至。沙陀軍一直到次年春天才得以返回故土。這時,北國的草原已鮮花怒放。

    剛回到新城,克用先洗澡洗去長途行軍的勞累,隨後便容光煥發地騎馬出門。他轉過熟悉的大街小巷,又來到毗沙門天祠、神武川、靶場,一點一滴地尋找著過去的回憶,直到臉上浮現笑容,全身心都放鬆下來。

    「我回來了……」

    口中喃喃自語,一行熱淚從臉頰上滾滾流過,他緊緊抓著韁繩,仰望晴空。這時,那位白袍少女的容姿忽然掠過心間。雖然上次邂逅已過去整整一年,但卻彷彿還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般清晰無誤。

    他又騎馬往一年前邂逅的地點走去,一邊在心裡笑自己怎麼會這樣癡心妄想,但卻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或許,克用在心中隱隱還盼望著能再見伊人一面吧。

    天色漸暮,但落日卻愈發用盡全力放出光熱,映著天邊無數雲霞,發出萬道金光,給草原塗抹上一層暗金色的染料。克用走了一段路,在神武川的河灘邊,他看見有一人一騎也在仰望晚霞,一身白色裝束和白馬,難道不正是令少年魂牽夢縈的那人嗎?

    「是夢?」

    他擰了擰自己的大腿,不錯,的確不是夢境。這樣的重逢景象,克用在征戰中原的夜晚裡曾夢見多次,但卻從未想到會像眼前一樣金碧輝煌,壯美華麗。他張了張嘴,卻又陷入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彷徨猶豫。克用又想起了當時自己慌張的行為和笨拙的言辭,這些本不算什麼,但在他眼裡卻似乎一下子放大了千倍萬倍,顯得自己是那麼得可笑而愚蠢。

    正當克用欲言又止的那一刻,白袍少女將馬頭撥轉,看見克用,吃了一驚般「啊」的低呼一聲,隨後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飛虎子,你回來了?」

    ——飛虎子?

    克用萬分驚詫,他奇怪對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份,而「飛虎子」這個綽號,此時代北諸部之人更是罕有人知。但這位不知名的少女,為什麼偏偏能脫口而出呢?

    「你是什麼人!」

    他不由自主高聲發問,這句話,也正是一年前他對這位少女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嘛,」少女俏皮地一側頭,神秘兮兮地笑著回答:「你很快就會知道的。至於現在,只得保密。」

    說完,她一抽白馬馬臀,飛快地向遠方逃走。克用叫道:「站住!」不顧一切地拍馬追趕。但是,對方的騎術比一年前明顯更有長進,左繞右繞,克用始終無法趕上。天色漸漸全黑,再也無法分辨出對方的蹤影,大汗淋漓的克用無奈放棄了追蹤,感到疲憊而又失落。同時,心裡升騰起了更加強烈的好奇心。

    ——她知道我今天會回來,才在這附近等待。

    克用暗暗思忖,心中佈滿疑雲。片刻之後,他用力一咬牙,臉上浮現笑容,暗下決心:「一定要弄清楚她是什麼人!」

    強烈的思慕之心和好奇心混雜在一起,令克用心弦顫抖不停。

    第二天,他被父親的紀綱傳喚,前往大帳拜見。

    李國昌(朱邪赤心)還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明顯已從遠行的疲憊中恢復過來,看見兒子進帳,他微微點頭,表示打招呼,隨後即進入正題:「吾兒已被天子御筆提拔,任命為雲中牙將,下個月即前往赴鎮。」

    牙將,也就是諸藩鎮直屬精兵(被稱為牙兵)中的將佐,位階並不算很高。之所以御筆提拔,除了表彰克用的英勇表現之外,也有將克用調離父親身邊,以免李國昌勢力過於強大的抑製作用。

    「是……」

    克用心一沉,但因為是御筆,就算反對也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因此,」國昌頓了一頓,又說:「為父決定在本月內為你完婚……」

    「什麼?」

    克用大吃一驚:「這,未免也太倉促了吧。」

    「並不倉促。」

    國昌一擺手:「事實上,這門親事在一年前早已商量過了。只是因為征討叛兵而延期了許久。」

    「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

    克用垂頭喪氣:「對方是誰?」

    「是回鶻的高門大族劉氏之女。」

    回鶻號稱匈奴後裔,而這一支族則自稱是劉氏屠各匈奴之後,冒稱劉氏。

    「回鶻?不正是這幾年侵擾河西之地,並與我部幾番動干戈的敵人嗎?」

    「正是如此。」

    國昌提高了聲音:「天子任命為父為振武節度時,一個方面就是要以沙陀來對抗河西的回鶻、黨項、吐蕃諸部。然而,光靠戰爭的話,必定會給我們的族人帶來很大損傷。假如能以婚姻的方式與回鶻和平相處,對日後的發展有利得多。」

    「是這樣……」

    克用抬頭注視父親的雙眼,對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下決心,決不更改的意志,他想自己無法在婚姻方面抗拒這樣的意志,不得不低下了頭。

    「沒有異議了嗎?公主已經在回鶻人馬保護下駐在城外,明朝為父就派人前往迎取。」

    ——這麼快。

    克用喃喃自語,父親大概在回來的途中就已經和回鶻使者商議停當,而自己居然全不知情,這樣不近人情的處理方式,也只有冷酷獨斷的李國昌才能幹得出來了吧。

    抱著憤懣而又有幾分期待的心情,克用輾轉反側地度過了當晚的上半夜,直到下半夜,才勉強昏昏沉沉睡著。當第二天起床時,迎親的隊伍已經出發了好一陣子。他急忙穿戴衣冠,騎著黑馬趕往城門,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問他去哪兒,克用生氣地嚷道:「我去看我的新娘!」風馳電掣般騎到門前,信馬走上一座長滿青草的土坡,挺胸遙望遠方。

    雖然惱怒,但克用的心中也並非沒有希望,他昨晚一直想著那位白袍少女所說的話以及父親的話。父親說一年前就已商定,而那時也是白袍少女假扮男子戲弄自己之時,而如今回鶻公主入駐城外,少女又一次出現,莫非這兩者就是同一人?

    克用胡思亂想著,自己也漸漸興奮了起來。這時,遠方的道路上有黃塵飛揚,一隊人馬緩慢行來。

    克用立馬坡上,睜大獨眼仔細觀察,前面引路的是沙陀的迎親兵馬,之後是一隊回鶻騎兵,再往後,一群婢女簇擁著一位身份似乎頗為高貴的年輕女子騎馬行來。克用放眼望去,那的確是位美麗的少女,但並非自己想見到的伊人,不禁萬念皆灰般浩歎一聲。

    正當他心灰意冷地想策馬回城時,後面隊列突然響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馬鈴聲,克用再度注目,只見十幾位全副戎裝的少女騎著小巧玲瓏的白馬整齊行進,馬身上都配著金銀鈴鐺,發出悅耳的撞擊響聲。在女騎手中,有一位銀盔銀甲的少女走在最前面。她抬起頭,一雙妙目看了克用一眼,微笑示意,又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臉容如烈女般沉著鎮靜。

    ——是她!

    克用險些失足從馬上跌落,但看這少女的裝扮,並不像是待嫁公主,反倒應該是武裝護衛的侍女隊長。克用不禁如墜五里霧中,頭腦一片混亂。

    好不容易捺到晚上,回鶻一行人終於在城中安頓停當。克用又趕往公主下榻的房舍,請求會見。

    「不行!你是什麼人!」

    回鶻衛兵挺槊阻攔。克用喝斥:「我是公主的未婚夫,欲見公主一面,有何不妥!」正在劍拔弩張之時,有女子聲音傳出:「這位新郎官,難道一天半刻也等不了嗎?」

    話音剛落,銀裝少女笑吟吟地走到門前。

    「不愧為飛虎子,原來就是急性子的意思啊。」

    克用大窘,紅著臉發問:「你是不是公主?」

    少女笑而不答,拂袖入內。克用感到完全自討沒趣,也不得不策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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