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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五節

    這一股人馬,於出發的第二天通過雁門關。雁門關兩翼的山脈上,長長的城牆蜿蜒而行,末端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遠方。這就是萬里長城的一條分支。克用以前曾多次騎馬來到附近,遙望這條千年來分割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城牆,但從未見過牆那邊的世界。他原本以為一越過長城就是望不到頭的田野和市街,但事實卻令他失望,關口對面還是一樣的草原、戈壁,繼續一直向南走了上百里的路程,才漸漸出現富庶的漢人聚居區。

    隨後,他們經過忻州,翻越石嶺關,在太原府逗留了幾天,等待後繼部隊。楊玄價征發的韃靼、吐谷渾等蕃兵陸續尾隨而至,總兵力在萬人左右。軍隊在太原城郊外的汾水邊搭起雪片般的營帳,從城內源源不斷的輸送出糧秣犒軍。太原的居民十幾年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胡人兵馬,都不敢出城,只是遠遠眺望著這些騎馬射獵、大聲談笑的胡兒。

    沿路一個來月的奔波,在此略過不提,當代北諸部兵馬抵達徐州行營都招討使康承訓駐節的毫州時,已是新年的正月。在過去的兩個月中,官軍敗報不斷。三帥中的南面招討使戴可師因輕敵被賊將王弘立大破於淮口,戴可師戰死,所部三萬官軍僅數百人生還;北面招討使王晏權也屢戰屢敗,被朝廷撤職。不過,一直謹慎避戰的康承訓,身邊終於陸續集結起了諸道赴援兵馬,軍力達七萬之眾。而龐勳賊軍四處擴張,兵力分散。從戰略角度來看,這場戰爭已經到達了勝敗異勢的轉折點。

    然而,克用所注意並為之訝異的卻是另外的事。他曾經聽說過江淮、河南一帶是大唐最繁華的地區,但在這附近,他只看到數不清的屍體倒斃在野地裡,村莊空無一人,面有菜色的百姓拖家帶口在大道上遷徙。這些都是克用從未想像過的畫面,少年心目中的那個中原的美好幻想,不知不覺已徹底破滅。

    這一年的冬春之際,江淮大旱,又發生了蝗災。克用還是第一次見到出沒於中原的蝗群。蝗蟲飛來之前,遠處就傳來巨大的「嗡嗡」響聲,之後像覆蓋天地的一張大網般黑壓壓地鋪陳而過。士兵們都躲進帳篷,把簾子放下來遮擋蝗群。但克用卻獨自站在營地裡,冷冷的睜著獨眼,不斷將企圖鑽進他耳朵、鼻孔的蝗蟲扔到地上踩死,沐浴在這蝗蟲之雨中,心裡瀰漫著混雜好奇和恐懼的奇異情感。

    到了二月,官軍終於轉入反攻,海州、壽州陸續傳來擊破賊偏軍的捷報。康承訓的主力部隊,也開始向龐勳所在的徐州進軍。

    由於兵力龐大,在渡過渙水時,不得不分散軍隊從十來個渡河點同時進發。沙陀軍和康承訓的大本營一同移動。在長滿春草,水霧升騰的河岸邊,克用看著主帥的大牙旗在空中緩慢行進,康承訓率領幕僚團和一千名牙軍最先渡河。將士們手忙腳亂地叫嚷著:「不要急!」「慢慢來!」勉強維持秩序乘船前往對岸,再由船夫將空船駛回,接下一批士兵過河。

    不知為什麼,克用看著這幅景象,毫無來由地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緊張。他隱隱覺得河面上浮起濃重的殺氣。就在這時,從河對岸突然響起巨大的喊殺聲,不知多少伏兵從四周湧出,像狂風般包圍了官軍。對岸兵馬的旗幟頓時一片混亂,陷入恐懼之中。

    克用又抬頭望向立馬陣前的父親,赤心看著我軍的窘境,卻好似事不關己般鎮定自如。他站在馬鐙上,立直身子翹首四顧,看清了敵軍的分佈和數量,這才轉身發出大吼:「親軍五百騎,隨我上!」話音剛落,頭一個躍馬跳進河中,五百親軍沉默地一排排跳入水面,克用也情不自禁地尾隨而進,連人帶馬濺起巨大的水花,沉入冰冷的渙水中。一瞬間,他頓感寒冷刺骨,但由於水的浮力,似乎全身都輕飄飄了起來。在河水最深的地方,水面沒及沙陀兵的脖頸,甚至幾乎沒頂,但他們一邊和水流的力量相抗衡,一邊盡力讓馬和人都呼吸到空氣,以整齊的隊列泅過渙水。每名騎兵剛上岸,連人馬身上的水珠都來不及抖落,就大吼大叫著舞刀衝向敵兵,在這支沙陀精兵的突擊下,敵人的包圍網不一會兒就被撕開了個大口子。赤心騎著火紅的戰馬,圓睜豹眼,鬚髮戟張,像憤怒的火神般舉起雙鞭痛毆敵人。克用以前從未見父親有過這樣的表情,但身處在敵我大軍犬牙交錯的戰場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學著赤心發出怒吼,張弓四射,等敵兵靠近馬邊,他又用彎刀劈頭蓋臉地砍殺。斬死第一個敵兵時,鮮血飛濺到他臉上,令他短暫地怔了一怔,但如潮水般湧來的敵人令他無法思考,只有像斬殺機器般吼叫著砍倒一個又一個敵兵。似乎他身上也受了幾處刀傷箭傷,但克用卻渾然不覺,彷彿真有毗沙門天附體,大發雄威,出入如飛。

    經過不到半個時辰的戰鬥,赤心部隊殺出一條血路,於重圍中拔出主帥康承訓一行人,在河岸邊重整陣列。此時,賊兵的伏兵計已完全失敗,而由其他渡河點過河的友軍也陸續從四周進行反包圍。這一戰,最終以官軍的大獲全勝結束。

    「幹得不錯!」

    戰後,很少誇獎人的赤心也對克用讚許地點點頭,克用笑了笑,但這時才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疲憊而痛楚。

    ——如果這樣就是戰爭的話,那我能行!

    此前,他對自己在實戰中是否能發揮能力而有所擔憂。然而,就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竟會這麼輕易就進入角色。或許真是因為在鼓角吶喊中出生的緣故,身處戰場,反倒似乎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情感指引自己縱橫馳騁。沉浸其中時,身心都處於忘我的快感和亢奮當中。他像著了魔似的,為這快感所蠱惑,所吸引。他想,也許在今後的一生當中,他都將不顧一切去尋求這種莫可名狀的可怕情愫了。

    渡過渙水之後,官軍連戰連捷。不過,都是小股賊軍,沒有大規模的遭遇戰,隨著在敵境中的一步步深入,將士們也愈來愈感到氣氛凝重,劍拔弩張,血戰在即。

    這一月的十一日,大軍駐營於鹿塘寨。夜裡,狂風大作,克用在帳篷裡輾轉反側,他似乎聽見夜風中有一種沉重的龐大物體在緩慢移動,但又彷彿是惡夢幻覺。在恍惚中掙扎到黎明時分,他四肢沉重,搖搖晃晃地走到帳門外,看見鹿塘寨四周佈滿了旌旗和軍陣。克用用力揉揉獨眼,不錯,果真是被賊兵趁夜包圍了。正在這時,耳邊響起驚惶的吹號鳴鑼聲,「敵襲!敵襲!」哨兵的呼喊響徹營間。

    這支敵軍,就是兩個月前全殲徐州南面招討使戴可師三萬大軍的賊將王弘立部。昨天,他們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動作急渡濉水,在暗夜的掩護下如鐵桶般團團圍住鹿塘寨,到黎明時分,佈陣已畢。

    「弘立與諸將臨望,自謂功在漏刻。」(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一)

    在微明的曙光下,王弘立得意洋洋地對諸將高呼:「片刻之後,諸君將大獲全勝!」於是如燎原烈火般展開全線進攻,數萬賊兵齊聲吶喊,似乎連整座鹿塘寨都搖搖欲墜。

    在此般聲威之下,諸鎮官軍無不驚惶,不要說士兵不知所措,就連大將們也手忙腳亂,驚恐萬分。正在這時,不知是誰打開寨門,一騎、兩騎、三騎,一支數千人的騎兵吹著號角長驅出擊,分為十餘支隊,從各個方向離心直刺敵陣!

    「是沙陀軍!」

    有人大喊了起來,聲音不知是驚喜、敬佩還是恐懼、嫉妒。

    朱邪赤心的那匹紅如火炎的坐騎,彷彿變成了沙陀鐵騎的認記。他們用胡語大叫大嚷,遠用箭射,近用刀砍、鞭打、槊扎,一衝出來就先聲奪人,把王弘立軍的氣勢壓得低下去三分。沙陀騎兵馬蹄所到之處,賊兵無不紛擾閃避,一片混亂。這時赤心又集結起分散的突擊隊,如鐵山般整齊地壓向隊形失序的敵人,不止手中的武器大肆殺傷賊黨,戰馬的鐵蹄也成了蹂躪踩踏敵兵的利器。

    由於沙陀的奮勇迎擊,王弘立軍的包圍攻勢大為受挫。這時寨中諸軍也陸續鎮靜下來,爭先恐後衝出寨門攻擊賊兵,康承訓命令嗓門大的士兵在戰場上大喊:「只誅殺叛兵,脅從百姓只要放下武器,一律無罪!」被賊兵所脅裹的平民無不應聲棄甲散走,王弘立軍勢頓時瓦解,官軍從鹿塘追擊到襄城,賊黨伏屍五十里,取得首級二萬餘枚,被趕下濉水溺死的賊兵亦不計其數。這支龐勳麾下主力軍之一的大部隊,僅主將王弘立得以單騎走免,餘眾全軍覆滅。

    接下來,康承訓軍又在柳子與另一賊軍主將柳周大戰數十次。三月二十九日,乘柳周軍渡河之際急擊之,將其逼入營寨中,是日刮起大風,官軍四面縱火,使賊營化為火海。柳周軍棄寨突圍,被沙陀精騎邀擊,屠殺殆盡。

    在節節敗退的窘境下,龐勳大為震驚,原本他還寄望能形成割據勢力,由天子下詔招安為藩鎮。但如今覆滅在即,他也孤注一擲,揚言:「勳始望國恩,庶全臣節;今日之事,前志已乖。自此,勳與諸君真反者也,當掃境內之兵,戮力同心,轉敗為功耳!」自稱「天冊將軍」,大略壯丁為兵,境內若發現有藏匿男子者舉家族滅,於四月二十日出軍,下令襄城、留武、小睢等地賊兵一同出擊,約定二十九日白晝一齊攻打柳子。然而,有舊日降賊的官兵此時逃出賊營,向康承訓密報。官軍得以及時整備,厲兵秣馬,設伏先擊破了其他諸寨賊兵,龐勳本軍長驅三十里前來赴戰,然而各支偏軍此時已經全滅,龐勳軍士卒見官軍勢盛,不戰而潰。康承訓以騎兵邀其前,步卒蹙其後,賊兵自相踐踏,死者狼籍數十里。

    此役之後,龐勳再無伎倆。數月之間,各寨賊兵陸續降服。九月三日,羅州守將張玄捻主動開城,又獻上奇策,在城外焚燒積薪數千束,黑煙沖天,仿似城陷軍潰,張玄捻佯裝敗軍退往符離,奇襲奪下城池。又引軍萬人圍住徐州治所彭城,到九月五日,賊黨自潰,張玄捻入城盡誅最先發起叛亂的桂州戍卒及其親族,平定徐州。不久,康承訓軍八萬在蘄縣西郊包圍龐勳殘部,一舉全殲,龐勳也死於亂軍之中。這場歷時一年的大規模叛亂,終於被徹底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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