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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作者:韓之昱

    第四節

    克讓入質後不久,唐廷即下達詔令,通知沙陀準備入關作戰。

    「這次的敵人是……」

    赤心向敕使發問,使者名為楊玄價,是天子身邊的親近宦官。安史之亂後,宦官勢力極度高漲,所謂「北司」的權力竟壓倒了宰相等內閣文官的「南司」。幾代的天子都由宦官任意廢立,跋扈之徒輩出。不過,這位楊玄價除了貪圖賄賂之外,倒並沒有太多的劣跡,當聽見赤心的問話時,他白皙的臉上浮現微笑,用女人般尖細的嗓音回答:「是叛亂的士兵。」

    「叛亂士兵?」

    赤心略感驚異,他原本以為又是征討藩鎮,沒想到鎮壓叛兵居然也由調派沙陀軍入關協助。

    「雖然只是士兵叛亂,但……」

    楊玄價皺起眉頭,將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向赤心娓娓道來:近十年來,唐朝與南詔交惡,發生多次戰爭,從各道都調派士兵戍守西南邊疆。其中,從徐泗募兵二千人赴援,以八百人戍守桂州,約定三年一次輪換崗位。然而,這支戍卒在桂州一待就是六年,屢次請求歸還,但徐泗觀察使崔彥曾托辭軍資不足,發兵所需經費無法籌集,於是讓戍卒再鎮守一年。戍卒無不憤怒,其中有不少小軍官原本都是徐州境內被招安的盜匪,便乘機煽動軍心,殺死都將,推戴糧料判官龐勳為主,擅自北還,沿路燒殺搶掠。當回到徐州時,崔彥曾發兵襲擊賊軍,然而消息洩漏,賊兵不但逃脫,反而襲破宿州,聚斂城中財物,逼迫百姓為兵,設伏大破徐州兵,殺傷千餘人,其餘官軍一律被收降。於是龐勳率眾攻破徐州治所彭城,旬日之內,召集光、蔡、淮、浙、兗、鄆、沂、密諸州群盜數以萬計,一時間氣焰張天,成為國家心腹大患。朝廷以右金吾大將軍康承訓為徐州行營都招討使;神武大將軍王晏權為徐州北面行營招討使;羽林將軍戴可師為徐州南面行營招討使。以三帥都督各道兵馬進剿。總帥康承訓上表請求調派沙陀、韃靼、吐谷渾等兵馬自隨,朝廷批准,便以楊玄價出塞征發諸部兵。

    「……是這樣。」

    赤心點點頭,他雖然明白了叛亂的起因和狀況,但卻感到無法理解,為什麼一支區區八百人的戍卒,竟能在大唐帝國的本土掀起如此洶湧的叛亂之潮呢?

    「此次將軍入關剿賊,必定能立下大功,舉族榮獲恩賞……」

    這時,他聽見楊玄價喋喋不休的吹捧和稱讚。對方說這些話,無非是索賄的借口,但在赤心的眼前,卻彷彿真的出現了一條無限光明的金光大道。他沒有必要去為唐帝國的內部腐敗糜爛多費心思。或許,叛亂的規模越大,發生的次數越多,他也就越能立下一個接一個的大功;獲得一次又一次的升賞。這,難道不正是赤心夢寐以求的振興部族的機遇嗎?

    他那隱藏在濃密鬍鬚裡的嘴唇浮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將準備好的禮物獻上敕使,並恭恭敬敬奉送對方前往休息之後,赤心召集部中重臣,宣佈立刻開始準備出征。

    「兩天之後出發!」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

    作為部族嗣子的克用,也將在此次征討龐勳叛兵的戰爭中第一次參戰。這一年,他才剛滿十四歲。

    ——遠征。

    此刻的心情,既興奮激動,又有少許的感傷。

    多年以來的刻苦修行,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久聞其名的,遼闊壯美的中原河山,也將由幻想轉變為現實。這些都令少年的胸中波瀾起伏。但是,此次入塞,不知要過多久才能重返故土,對於十四年來從未離開過新城附近的克用來說,竟有一種被連根拔起般的憂傷。

    這個年齡的少年,不論漢兒還是胡兒,都有一根敏感而脆弱的心弦。倘若是漢家的才子,身處此時此境,也許會吟詩作賦,以抒愁腸;而克用則終日沉默不語,只是騎著黑色的馬駒,像戀戀不捨的遊魂般在城中的大小道路上躑躅徘徊。

    臨行前一天的下午,他獨自挾著弓矢,單騎來到後山。這時已是十一月中旬(公歷12月至1月),原野上滿是衰敗的白草,樹葉零落,寒風一陣一陣吹來。克用想一定不會有獵物出沒了。然而,隱約之間,他似乎看見有一隻灰色的牝鹿從灌木叢中飛掠而過。克用像是著了魔似的立刻拍馬追趕,來到神武川畔,鹿兒像是有所顧慮般停下腳步。克用抓住機會,當即張弓射去,就在那一霎那,他彷彿還聽見對面同時響起了弓矢發射的聲音。

    鹿兒應弦而倒,但身上卻插著兩隻狼牙箭。克用抬眼四顧,發現一位白袍白帽白馬的少年也正挺弓向這邊望來,看上去,年齡和自己相差無幾,但卻異常俊美,當和克用目光相對時,竟好像女子般滿面緋紅。

    克用雖感驚疑,但他此時的心思都在那只牝鹿上,不發一言,騎馬上前去拾取獵物;然而,白袍少年卻也向灰鹿馳來。克用正要趨近,突然聽見鞭聲在耳邊炸雷般一響,不由微微一怔,白袍少年趁著虛晃一鞭令克用分心,已如脫兔般快馬掠進,一個漂亮的俯身動作拾走了死鹿。

    「哎!那是我射死的,你給我放下!」

    「胡說,你射在了鹿腿上,致命的一箭是我射中的,你還是死了心吧!」

    少年發出清脆的笑聲,雙手捧起鹿身高聲回答。

    的確,牝鹿身上的兩箭,一箭射在大腿上,另一箭才射中了肋骨邊的要害。但克用明明記得自己是瞄準了要害處再射的,本想反駁,但仔細一看,兩支箭卻都沒有記號,事實真相已無法分曉。

    「我一定是對著第三根肋骨處射的,你不要詭辯!」

    克用按轡高呼。

    「你才不要詭辯了呢!自己箭法不精,還想佔人家的便宜。」

    「箭法……不精?」

    克用大為氣惱,不再搭腔,拍馬疾追上去。白袍少年也快馬加鞭長驅而前。兩騎一前一後,都在銀光閃閃的神武川的河岸邊拚命奔跑。

    不知追趕了多久,克用一人一馬身上儘是汗水,但對方顯然已後力不繼,克用狠命一抽坐騎,黑馬負痛長嘶,一下子竄到白馬旁邊,克用縱身躍起,像黑色的大雕般把白袍少年撲下馬來,牝鹿被少年的身體壓住,克用騎在少年腰上,得意洋洋而又氣喘吁吁地笑著說:「這下你總逃不掉了吧!還不乖乖把鹿兒還我!」

    少年好像掉下馬時摔傷了胳膊,發出一聲像輕歎般低低的呻吟,帽子也摔在沙地上,一頭烏黑漂亮的長髮如花朵開放般灑落下來,克用這時才發覺,自己追趕了半天的對手,原來竟是女兒身。

    就在克用醒悟過來之際,一股奇妙的處子體香已撲鼻而來,少女掙扎了幾下,激烈的喘著氣,每次喘息,胸脯也隨之起伏。克用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接觸同齡的女孩,不知為什麼,心兒像打鼓般一下一下的撞擊著胸膛,口乾舌燥,意亂情迷。

    和手足無措的克用相比,少女更早一步鎮定了下來,她也不叫嚷(叫嚷也不會有人聽見),也不掙扎(掙扎也敵不過少年的臂力),只是靜靜的注視著克用的臉,用盡全力睜著一雙明亮的,睫毛細長的大眼睛。

    這一刻,兩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只聽見風兒呼的吹過,心臟拚命地跳動不停。

    「你……你……是……什麼人?」

    克用本想沉著冷靜地質問,但不知為什麼,舌頭卻不聽話地結巴了起來。他感到難以忍受的羞辱和尷尬。突然,克用從少女身上一躍而起,不敢回頭看對方一眼,就跳上黑馬,急匆匆的,像逃命似地奔馳而去。

    一路上,他的頭腦一片混亂,目光呆滯,臉色慘白地走回部中。然而,當克用在自己的帳篷裡躺下,靜靜仰視帳篷頂時,這種焦慮浮躁的心情卻莫名其妙的一掃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歡欣和愉悅。他閉上眼睛,那少女一身素裝,騎著白馬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黑暗中,還有那明亮的眼眸、緋紅的雙頰……想著想著,克用感到全身都像著了火似的發熱發燙。

    ——她是誰呢?還能再見面嗎?

    克用情不自禁地想。這一晚,他竟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

    然而,他沒有機會再去打聽那少女的情況。次日,朱邪赤心點起三千精騎,踏上了南下平賊的道路。而神不守舍的克用,也不得不收拾起驛動的思慕之心,意氣昂然地追隨父親,邁向他人生當中的第一次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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