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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作者:韓之昱

    第三節

    自從遇見少年畫家胡瑰之後,克用的眼界大為開闊。

    「嗯,我不應該把目光局限在小小的部中,除了箭法之外,還有的是值得學習的本領。」

    他開始向族裡的勇士和長者請教行軍作戰的常識和技巧。自從受制於吐蕃的時代開始,沙陀就一直充當吐蕃的前鋒;而歸唐之後,每次討伐藩鎮、出征異族,也都勇冠諸軍。經過上百年的戰火洗禮,使得這一部族竟成為當時獨一無二的戰鬥民族,雖然沒有自己的文字,但代代以口頭相傳兵法心得,也可稱為是獨有的沙陀流兵法。在這樣的學習氛圍裡,克用的軍事才幹也不斷增長,為將來的沙場馳騁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一期間,發生了一件有趣的軼事。

    新城北面,有一座祭祀毗沙門天的祠堂,據說頗為靈驗。某日,克用帶著三四個族裡的小伙子,一同來到祠堂中。

    毗沙門天,也就是佛教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聞天王,生就一副凶神惡煞的面目,據說也有稱其為戰神的說法。總之,沙陀人特意祭祀此神,恐怕正是希望能在戰爭中獲得毗沙門天的保佑吧。

    少年克用讓隨從擺上祭祀用的牛羊和酒,自己也斟上一杯水酒,獨眼放著凌厲的光芒,注視神像,口中唸唸有詞:「予,胸懷尊主濟民之志。天王若有靈驗,請與僕交厄相談。」

    話音剛落,祠堂中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響,泥鑄的神像竟緩慢地從牆上走了下來,祠中塵土飛揚,一片昏暗。

    「救命!」

    隨從少年無不張惶失色,紛紛頭也不回地跑出祠堂,等他們站穩腳跟,這才想起公子失陷在內,正在互相責難時,克用也徐步走出祠堂,面有得色。

    「怎麼回事?」

    眾少年大吃一驚,有好事者大著膽子走到門前向內窺探,神像早已復歸原位,祠內一塵不染,供品仍端端正正放在几案上。彷彿剛才的一幕,只不過是眾人的黃梁一夢。

    「走吧!」

    克用高聲喝令,話語聲比來時更加堅定而自信。

    這件事也傳到了朱邪赤心耳邊,他擰著鬍鬚沉吟了半天,不住喃喃自語:「這小子,這小子……」

    事實上,赤心這段時間正為某件棘手大事而苦惱。

    自從沙陀入塞以來,每位族長都要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送入長安,擔任天子宿衛,並在長安親仁坊有御賜的宅第。表面上看起來,是對沙陀的一種優厚待遇,然而實際上卻也是變相的質子。一旦入質長安,不但今生幾乎無法回到部中,假使沙陀萌生叛意,質子更是首當其衝受到懲罰。前一任的質子,也就是赤心的一位兄弟,不久前剛病逝於長安,必須重選一名赤心的親生子入質。

    與此同時,赤心也正在物色自己的嗣子。沙陀並沒有漢人立嫡長子的傳統,基本上還是以才能來選拔繼承人,赤心在心裡暗暗評估四個兒子;長子克恭粗暴莽撞,而又好酒好色,不論當嗣子,還是質子都不合適;次子克讓則剛柔相濟,能識大體,而且多才多藝,無論武藝和風度都是一流,本來赤心考慮過讓克讓成為嗣子,但看三子克用近幾年的發展,不管是才還是志,都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上出生時的奇事和拜祭毗沙門天時發生的軼聞,實在令人難以取捨。

    至於四子克寧,性格過於溫順,沒有領導族人的魄力;年紀太小,又不捨得將他獨自送往遙遠的長安。因此,最後的判斷,只有在克讓和克用兩人之間做出。

    說起來,要讓親生父親這樣來決定兩位優秀兒子的命運,也真是件過於殘酷,不近人情的規定。然而,赤心卻絲毫不讓感情摻進自己的判斷。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見過成群結隊的親人手足在陣前如雪片飄落般倒下,要在這混亂的時代中維護自己的部族,並使其發展壯大,必定要有一顆冷酷而理智的心。他苦苦思索許久,無言地出門上馬,在黃昏的暮氣中冷冷地望著天空。

    ——決不能草率決定。

    他暗暗告誡自己,然後策馬走出城塞,來到高坡上放眼四顧,堅固的城壘、肥美的牧場、遼闊的草原、縱橫交錯的河流,這一片土地凝聚了自他父親朱邪執宜以來兩代沙陀族人的心血,無論如何,一定要使這一族的血脈得以延續,流傳後世。

    正在這時,赤心突然注意到後山上有一隊騎手正在山坡上馳騁,他便騎馬往那個方向走去。隨著距離的縮短,從風中傳來一陣陣充滿朝氣活力的叫喊。赤心看清為首那位獨眼少年正是克用,他時而駐馬指畫,命令同伴們列隊衝殺;時而也加入騎手中去,如蛟龍般迅猛飛馳。在克用的指揮下,這群族中的頑皮少年竟有如正規軍隊般行止自如,整齊劃一。忽然間,赤心聽見克用大吼一聲,從山坡上向平地奔騰而下,眾少年也同時放聲大噪,聲如雷沸,像山洪流淌般急速而又充滿力度地衝鋒下坡。少年們的臉龐在夕陽的餘暉下閃閃放光,個個雄姿英發,猶如乳虎般令人生畏而讚歎。目睹這副景象,赤心不由眼眶發熱。他隨即昂起頭,終於下定了決心。

    把克讓和克用兩人的才幹、抱負放在一旁,單從興趣個性著眼,克讓多才多藝,長於交際;而克用醉心於軍事和武藝,有點孤僻,也易於激動。讓克用去長安的話,一定無法在交際圈中立足,但如果率領族人征戰四方,則必定能得到名譽和愛戴。這樣的話,也只有委屈克讓前去充當質子,而以克用為嗣子了。

    當赤心向族人宣佈決定之後,眾人既為克讓的不幸命運而惋惜,也為克用成為嗣子而喜悅。時間緊迫,唐廷已幾次派人催促質子上路,克讓也不得不火速收拾行裝,準備遠行。

    在克讓離去的前一天,四位兄弟和族裡的幾十名少年玩伴一同來到城外的山上,舉行了一次規模不小的狩獵。傍晚,大家點起篝火,燒烤起肥美的鹿肉和山雞,唱起粗獷的牧歌,醉醺醺地跳起舞蹈,為克讓餞行。

    「想到不久後就能在天下第一的西京長安中生活,真讓人期待而興奮啊!」

    克讓相貌俊朗,身材挺拔健壯,平常總是舉止成熟冷靜,風度翩翩,部中有不少少女都對他芳心暗許。然而,這一次他卻一反常態地大笑大嚷著,喋喋不休地訴說起自己對長安的嚮往。

    「世上再也沒有比西京更繁華的城市了!聽說城裡光普通市民就超過五十萬人,還有皇親國戚,高官大員,西域胡商,各國使節,全身像炭一樣黑的崑崙奴,皮膚猶如牛奶般白皙的胡姬,詩人,畫家,戲子,工匠,和尚,道士,總人數在百萬以上。比起我們這座小小的新城,就像太陽對比沙塵般有天壤之別!」

    「我早就厭煩了這裡單調乏味的生活了,長安才是最適合我施展才藝的地方!」

    「長安真的有這麼好嗎?到那裡可別忘了我們大家啊!」

    眾人都瞪大了眼睛,艷羨地說著。

    「不會,不管到什麼地方,也絕對忘不了諸位的情義。」

    克讓高聲叫嚷個沒完,舉杯痛飲。

    ——二哥。

    克用冷眼旁觀。他看得出,克讓雖強顏歡笑,但眼角卻不斷有淚花閃爍。

    ——他,也一定有自己的理想吧!然而……

    克用胸口一熱,他感到自己真是個自私的人。霎時間一股衝動湧上心間,他想,不如自己入質長安,而由二哥繼承基業。他相信,以二哥的才幹,也一定能振興沙陀一族。

    在回城的途中,皎潔的月光灑滿草地,克用策馬走近克讓馬邊,小聲將他的想法和盤托出。但是,克讓卻面無表情地低叱一聲:「蠢材,我已經決心上長安了,別再動搖我的心志。」

    「可是……」

    「你不也有自己所執著的理想嗎?這樣畏首畏尾,成得了什麼大器!」克讓冷冷地說,「何況,父親決心已定,你以為一句話就能讓他改變想法嗎?如果真有志氣的話,就好好給我幹出一番事業。我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會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不能讓沙陀一族名留青史,我絕不饒你!」

    說完之後,他用力一鞭打在馬臀上,和克用拉開了距離。克用茫然注視著二哥高傲的背影,他想,作為奪走嗣子之位的競爭者,克讓今生今世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同時,對方也將振興部族的希望完全推在了自己身上。他感到雙肩平添了一副沉重的負擔,而這負擔,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逃避或擺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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