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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二節

    時光飛逝,那位在鼓角吶喊中出生的嬰孩,也沐浴著草原上的風漸漸長大。和雁門關以南的漢人家庭不同,邊地的胡人,有他們自己的教育方式。當漢人的男孩長到四五歲時,通常就要進入私塾攻讀四書五經,之後參加一級一級的科舉考試,為了每年屈指可數的幾個進士名額苦讀寒窗。胡人的男孩在同樣年齡時,則開始學習騎馬、射箭,以狩獵和作戰充實起自己的生活。而箭術,正如漢人的讀書一樣,成為了胡人的謀生和自我保護手段。

    從五歲起,克用便和族裡的男孩們一道開始學習騎射。當看到他的獨眼和瘦弱身體,同伴們大多投以憐憫而輕蔑的目光,竊竊私語:「那個獨眼小子,也能騎馬射箭嗎?」

    然而,沒過多長時間,人們就驚訝的發現這「獨眼小子」雖然比常人少了一隻眼睛,射起箭來卻出奇精準,在馬上的敏捷身手,更是如魚得水,令人歎為觀止。

    「我們來比試比試吧。」

    他常常目光炯炯有神地對年長的孩子說著,然後就與對方挑戰騎射之技,往往毫不留情地壓倒對方。偶爾落敗,克用便終日苦練,直到超過同伴為止。在這孩子小小的軀體內,卻彷彿有著如鋼鐵般的好勝心。

    「你可不是等閒之輩,將來,說不定能幹出一番大事來。」

    族裡的長者有時對他提起出生時的奇異景象,每當這時,克用便緊緊咬著嘴唇,獨眼凝視前方,胸中湧動起沛然鬥志。在男孩的心中,自小就種下了決不向他人或命運低頭的頑固個性和錚錚傲骨。

    隨著年歲的增長,克用的箭術也不斷提高。到十三歲左右,部裡的少年再也無人能與他匹敵。這一天,他清晨起床,騎著一匹黑色馬駒來到靶場射每日例行的二百箭。在清早的冰冷空氣裡,傳來一聲聲「崩、崩」的弓矢響聲,一連射了三十餘箭,幾乎箭箭命中。就在這時,克用突然聽見頭頂有雕啼聲灑落,少年翹首眺望,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中,有一對雕兒正在旋轉嬉戲。

    此前,克用也曾射過幾次飛鳥,大約每十發箭矢能射中五六隻。不過,射鵰還從未嘗試。望著在碧空盤旋的兩隻雕兒,突然有一股雄心壯志湧上心頭。

    ——能不能一箭把它們都射下來呢?

    雖然以前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射法,但此刻克用卻感覺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兩隻雕兒飛的距離很近,當一隻雕在上,一隻雕在下時,未必不能一箭串起雙雕。

    ——試試看!

    克用一下決心,四肢百骸頓時充滿力量。他下意識的咬著牙,一邊輕輕吸氣,一邊張弓搭箭。

    然而,雕兒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呼的一振翅,雙雙向北邊飛去,克用用皮靴踢打馬臀,奔馳追趕,也不知翻過幾座山丘,越過幾條小河,始終咬定不放。眼看雙雕的位置在視線中漸漸重合,拉滿弓的手腕無意識地一鬆,空中傳來淒厲的慘啼,狼牙箭帶著兩隻雕兒「啪」的墜下地來,克用拍馬上前,雕兒仍在拚命舞動著翅膀,但已動彈不得,成了少年的箭下俘囚。克用滿心喜悅地俯身去拾取獵物。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嘹亮的喝彩:「好箭法!」

    ——是誰?

    克用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光顧著追趕雙雕,就連前方有人都並未察覺,倘若是敵非友,自己早就小命難保。

    他抬眼仔細端詳,對方是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少年,但打扮著實古怪。蓄著契丹似的辮發,容貌卻並不像契丹人那樣土氣,有一種突厥人的俊朗;穿著韃靼人的羊皮襖,腳上卻踏著靺羯人的鹿皮靴。背上背著一大堆旅具,最下層是折疊起來的輕便小馬扎,中間是毯子,最頂端則是裝著紙筆墨塊和食物的一個大簍子。皮膚曬得很黑,只有眼白和牙齒是雪白的,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

    克用沒有搭腔,把雙雕掛在馬鞍上,這才模仿著父親的口吻,緩慢發問:「你是什麼人?」

    「問我的姓名嗎?」

    古怪少年嘿嘿笑了起來。

    「我叫胡瑰。」

    「胡瑰……我是問你是哪個部落的人?」

    「哪個部落?」

    胡瑰搔了搔頭。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非要給個答案的話,我想大概就是這片大草原上的胡人吧。」

    克用看著對方滿不在乎的神情,有種惱怒的情緒油然而生,他強忍怒火,又問:「那麼,你來這兒幹什麼?我倒是覺得你很可能是別部的間諜!」

    「間諜!」

    古怪少年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他解開綁在身上的繩子,放下旅具,「啪」的一聲打開折疊馬扎,從簍子裡拿出幾張畫紙,工工整整在馬扎上鋪開,笑著說:「我是畫畫的人。」

    「畫畫的人?」

    克用在父親的大帳篷裡見到過幾幅從南方漢人那裡買來的字畫,但族裡沒幾個人懂得欣賞,就連父親赤心也一竅不通,只是買來和虎皮、熊皮掛在一起,附庸風雅,裝作有身份而已。

    「沒勁。」

    他撇了撇嘴:「那些山水、仕女、松竹、花鳥什麼的,到底有什麼看頭。畫家不過用毛筆劃幾道墨痕,就能換上幾十頭羊的價錢,只有蠢人才會對這玩藝感興趣吧。」

    「你沒受過漢人文化的熏陶,當然無法認同了。」胡瑰還是開朗的笑著,「但是,我畫的東西,並不是漢人喜歡的那些仕女山水。」

    「哦?」

    克用有點好奇,他翻身下馬,走到胡瑰面前,望著攤開的那幅畫,不由全身微微一震。

    這幅畫,畫的是一群高大的邊馬在河川邊飲水,每匹馬神態各有不同,但無不雄姿英發,氣宇軒昂。這些馬,彷彿就是克用每天面對的族裡的群馬,看著這幅畫,克用不由自主地也意志昂揚,真想從畫中牽出一匹駿馬,在遼闊的草原上揚鞭奔馳。

    這種感覺,和掛在父親大帳裡的那些漢人繪畫完全不同。在克用的眼中,那些畫是脫離了他生活體驗的,是「死」的東西;而眼前的這幅畫,則讓克用心有慼慼焉,是「活」的,令他產生共鳴的事物。

    胡瑰翻過第一張,下面的一幅,是幾位胡人飲酒高歌,這樣的場景,克用在族中大會時不止一次見過。然而,他從未想到竟能在畫家的筆下如此栩栩如生地表現出來,不僅感動良多。

    這位古怪少年的每一幅畫,畫的都是克用日常所見的景物,而且無論是畫中的人物還是駿馬,都各有特色,決非臆想捏造之作。克用從未想到會有這樣的藝術,他瞪大了眼睛,再度打量胡瑰,似乎對方全身上下都在放射著奇異的光輝。

    「如何?」

    胡瑰收起畫卷,微微一笑。

    「……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是克用的真心話。

    「你一定花費了相當大的苦功吧。」

    「嗯,從十二歲開始,我就遊歷四方,走遍了草原上的許多部落,每到一處,便向族中會畫畫的長者學習討教,現在基本上已經瞭解了諸家之長。接下來,就是融會貫通,不斷磨練提高自己了。」

    胡瑰有點感慨地追溯起往事,又笑著說:「我走過大小部落上百家,但要論箭法,恐怕真的沒有幾個人能和你相比了。」

    「是嗎?」

    「不必謙虛了。」

    胡瑰說完,突然目光炯炯。

    「那麼,神箭手弟弟,我想知道你有什麼志向。」

    「志向?」

    「就是你的人生目標啊!」

    「我的人生目標……大概就是成為箭法天下無雙的人吧!」

    克用有點得意的笑了笑。然而,對方卻因為這句回答而露出了輕視的冷笑。

    「鼠目寸光!」

    胡瑰斬釘截鐵般下了結論。

    「你說我什麼!」

    克用下意識地按住刀把,無名火瞬間升騰而起。

    「我說你空有絕世之技,但卻只是個沒見識的武夫罷了!」

    胡瑰面無懼色地說著:「人一生的作為,最關鍵就是看這個人志的大小。雖然不論是怎樣的志向,最終實現時大多會比原來的目標有一定差距。但如果最初目標定得越低,他所實現的人生價值自然也就越微不足道。沒有遠大的志向,沒有雄心壯志,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無所作為的一員。這樣的人,不佩與我胡瑰交談!」

    ——又不是我主動要和你攀談!

    克用心中恨恨地想,高聲反駁說:「難道無雙的神射手這個目標還不夠遠大嗎?你還不是想成為第一的畫師,兩者有何不同?」

    「我的志向並不是要在這個時代爭個座次。」

    胡瑰回答:「而是要創造屬於整個草原民族的藝術。假使沒有我,或許後世的人看待這段時期的繪畫,只能看到漢人的山水花鳥,並認為這就是代表這個時代風貌的東西。我要讓百年後,千年後的人們瞭解,除了中原的山水與花鳥,在日夜吹著狂風的塞外,還有汗血寶馬的飛馳英姿,還有錚錚胡兒的談笑騎射。這——才是值得我胡瑰用一生心血來從事的事業!」

    「……」

    克用靜靜望著對方,他彷彿能觸摸到古怪少年的自負和遠大胸懷。不知怎麼回事,剛才的火氣一轉眼全都消散,他反而真有點自慚形穢了。

    「我……從未想過這麼多東西。」

    他不禁發出歎息。

    胡瑰走到他面前,兩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敵意,胡瑰伸手放在克用肩上,緩緩說:「你也應該有雄心大志,神箭手弟弟。」

    他的聲音充滿了令人心神亢奮的煽動性:「在兩百年前,大唐王朝是全天下最強盛的國家,整個邊塞草原,無論是回鶻、吐蕃、突厥、靺羯,無不臣伏於「天可汗」的英威之下。那是各族和平,共同繁榮昌盛的壯美時代。然而,自從安史之亂後,唐朝威勢大減,國內藩鎮割據,朝中宦官弄權,隨意廢立天子,州郡流民如浮雲流水般四處移動,燒殺搶掠;而其他各族也都乘機離反叛亂,且不論是強大的吐蕃、回鶻,就連小小的南詔都可以肆意進出中土劫掠。這是一個失去秩序的時代,如果沒有傑出人物來結束動盪,人民的苦難無法終結,更談不上文化藝術的繁榮。身為武人,在這樣的亂世中,你說應該有怎樣的志向呢?」

    克用不由自主地緊握雙拳,全身顫抖,熱血填膺了起來,脫口而出:「要削平藩鎮、剷除閹黨、重振天朝威儀、團結宇內各族!」

    「不錯!」

    胡瑰拍掌笑了起來。

    「你終於明白了。」

    「是。」克用用力點頭,「謝謝你的指點。」

    「但是,立志只是一方面而已,要實現志向,路上還有的是艱難險阻,將會遠遠超出你的想像……」

    「無論如何,終生矢志不移!」

    克用打斷了對方的話,胡瑰愣了一愣,隨即露出了讚賞的微笑。

    「那麼,我們這兩個夢想家就各自努力吧!」

    兩位少年緊緊互握著雙手,許久後才鬆手告別。

    「總有一天,還會見面的。」

    胡瑰放聲長笑,「卡」地收起旅具,大踏步離去。克用怔怔站了許久,這一天的經歷,宛如夢中。當他在正午的陽光下策馬向回走去時,印象裡少年畫家的形容和笑聲已變得十分模糊,唯有自己說出的那句豪言壯語卻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迴盪。

    「削平藩鎮、剷除閹黨、重振天朝威儀、團結宇內各族!」

    他不禁像吟詠風月般又放聲吟了一回,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中,臉上已蕩漾起充滿自信與鬥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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