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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作者:韓之昱



    這次河東征伐,使克用陷入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戰略困境。即使是與亡父李國昌在代北叛亂時,他所要面對的也不過只有盧龍軍、河東軍和吐谷渾這幾個敵手而已。但在這時,北有赫連鐸、東北有李匡威、東有王鎔,南面有勢力不相上下的朱全忠,西南面更有張浚統領的天子之師。由於汴將葛從周佔據潞州,更使得太原府直接暴露於各路討伐軍的刀鋒之下,危若累卵。

    然而,克用卻完全激發不出胸中的鬥志和戰意。這股鬥志,以往每逢險境便能沛然湧動,使克用的體力與腦力均達到最活躍的狀態,一舉克服所有的艱難險阻。但在這次,過去的經驗卻意外的失靈了,他無法再振奮起精神,反而陷入一種好像沉睡在溫暖泥沼中的無力和倦怠感。這是由於天子下詔征伐與他所抱持的正義感發生了牴觸,而生活中一連串的挫折和不平又使他的意志日益消磨所引起的。但克用卻無法清晰地瞭解到這一點,他只是毫無來由地為之感到痛苦,並將其歸罪於無情的歲月。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開始衰老了。

    克用將這種異常的倦怠歸咎於年歲增長。他想,接下來的,應該是屬於更年輕一輩人的時代了。

    在他的義兒當中,有十來人都已成長為可以馳騁沙場的大將。其中鋒芒最盛的,則是李存孝與李存信兩人。存孝在戰場上的勇猛英姿,唯有古代的名將能與之媲美。然而,性格也因此而變得高傲冷酷,看不起同輩的人;存信則很擅長協調人際關係,克用帳下諸將,幾乎沒有不與他交好的,在統轄部將、軍隊數量眾多時,這種協調統御的才幹尤為寶貴。目前存孝是河東陣營中威名最高之人,諸將都對其敬而遠之;唯有存信,始終把存孝當成自己的競爭目標,倔強執拗地緊隨其後,不肯服輸。

    ——趁這個機會,可以借助兩人之間的競爭,使他們各自發揮最大的潛力。

    克用彷彿變成了慈父與嚴師的綜合體,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存孝,你去擊潰朱全忠與張浚;存信,由你對付李匡威和赫連鐸。」

    第二天,發佈了這樣的命令。兩個跪在階下的年輕人不約而同抬頭互相望了一眼,克用感到存孝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霸氣和輕蔑;而存信的眼睛裡則燃燒著不屈不撓的火焰和憤怒。

    ——這個小人,也配與我並肩作戰嗎?

    ——這一次,怎麼樣也得立下大功,殺殺那一勇之夫的威風!

    抱著截然不同的心境,兩人各自領著大隊兵馬,一向北,一朝南,分道揚鑣而去。克用在城頭靜默地望著兩軍各自蜿蜒前進的行列,心裡浮動起了異樣的情愫。

    那天之後,從兩個相反方向的戰報便不斷傳來。

    「繼奪取潞州之後,汴人大軍雲集澤州。李讜、李重胤、鄧君筠三支人馬圍攻守衛澤州的李罕之將軍;張全義(即張言,『全義』為昭宗御賜之名)、朱友裕二軍佈陣於澤州之北,葛從周、牛存節軍駐紮於潞州。李罕之大人陷入絕境,連番派使者前來求援!」

    「李匡威軍已進逼蔚州。赫連鐸誘吐蕃、黠戛斯之眾十萬攻打遮虜軍,遮虜軍使劉鬍子不幸陣歿!」

    「張浚已帥六軍進至陰地關!」

    一開始,送到太原的儘是這樣的告急文書。但到八月上旬,從李存孝軍中發來了第一個捷報:

    「存孝將軍大破汴兵,解澤州之圍,並收復潞州!」

    「太好了!」

    克用不禁為之歡呼,他命令告捷使者來到堂前,詳細報告戰鬥經過。

    使者是個青白臉皮,很清瘦的年輕人,他明顯被那場大戰的勝利所感染,話說得飛快,情緒十分激動:

    「在存孝大人兵馬抵達澤州之前,汴兵數萬如鐵桶般圍住州城,設下數不清的柵欄和壕溝。他們對城中的李罕之大人喊話:『相公總是自恃有河東之助,輕易與本道絕交。如今張相公(張浚)已圍太原,葛僕射(葛從周)已入潞府。十天之內,沙陀想鑽地洞也無處可找了,相公還不速降!』存孝大人得知之後,先率五百精騎急行,繞著汴人的柵欄高呼:「我,便是前來找地洞的沙陀。正想要爾等的人肉以飽我軍士卒,快讓長得肥的人出來送死!」

    「這時,汴將中有位以驍勇聞名的大將鄧君筠帶著本部軍出柵挑戰。存孝大人拍馬上前,幾招便用長槊殺傷鄧君筠,擒於馬下,又生擒都將以上汴將十餘人,奪馬千餘匹。當夜,李讜與李重胤便引軍逃走。存孝大人與李罕之大人合兵追擊,在馬牢山大破汴兵,斬獲數以萬計,一直追到懷州才收兵旋師。就連在下,也奪得了汴人首級六枚。」

    使者回憶當時戰況,說得彷彿又親臨其境般滿臉通紅。克用微笑著說:「澤州的汴兵一敗,潞州葛從周、牛存節也火速遁走了,對不對?」

    「正是如此!」

    使者興奮得連連點頭。克用想像著存孝叱吒風雲的騎馬雄姿,不由為之歡欣鼓舞。

    又過了十來天,再度傳來捷報:「招討副使孫揆與御賜節旌中使韓歸范二人,已為存孝所獲。」

    原來,張浚得知汴人已踞潞州,擔心昭義軍從此落入朱全忠之手,於是火速請天子任命招討副使孫揆為昭義節度時,讓他帶二千人趕往潞州接收城池。八月十二日,孫揆手握仗節,穿著寬大的衣袍,頂著大蓋擁眾經過長子縣西谷。這時存孝親率三百騎兵突出,一戰擒得孫揆與韓歸范,以白色布帶綁縛二人送往太原。

    「不可失禮,快為孫公鬆綁,帶來見我。」

    克用令人將孫揆帶到面前。他是僅次於張浚的河東招討副使,身份尊貴,克用並不想傷了他的性命。

    經歷了狼狽的兵敗和一路顛簸,克用本以為孫揆會垂頭喪氣。然而,在他面前出現的那個中年人,雖然滿面塵土,衣袍骯髒,但仍高高昂著頭顱,神態彷彿視死如歸般鎮定自若,甚至連正眼也不瞧克用,只用眼角的餘光輕蔑地掃了一眼,嘴角上故意露出侮辱性的冷笑。

    「公是世代的縉紳之士,安言徐步便可成為達官顯貴,何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

    克用歎息著對孫揆說,但孫揆非但不答話,還把臉背了過去,克用感到對方已經決意封鎖自己的心靈,無論克用再說什麼,他也不會聽見。這樣下去當然無法再展開談話,克用只得又讓從人把孫揆帶走軟禁。自始至終,對方都像一尊石像般緘默無言。

    送走孫揆之後許久,克用都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心境當中。像孫揆這樣的人,他還是頭一遭碰到。不,以前還曾見過相似的人,那也就是前任河東節度使鄭從讜。無論是那位老者,還是這個中年士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士大夫氣質,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都寧死也不願失去尊嚴。有的時候,甚至會主動尋求一死,為之而陶醉滿足。要說這是做作吧,但他們的心中卻根本不曾想過要偽裝,而是真心誠意,知行合一地赴死如歸。

    但是,克用卻不願就此遂了孫揆的求死之心。一旦如此,孫揆將留名青史,而處死他的克用卻必將為人們所唾罵。第二天,克用又讓人前去勸誘孫揆。

    「請大人盡釋前嫌,襄助本道。」

    克用希望能讓孫揆擔任河東節度副使,成為自己的左右手,但孫揆卻頑固地對信使回答:「吾是天子大臣,兵敗而死,正是份內之事。豈能伏事一介鎮將!」

    所謂「鎮將」,也就是與縣令同級別的地方軍事長官。克用非但是比鎮將高兩個階級的節度使,又拜封隴西郡王,孫揆卻以「鎮將」稱呼,很明顯是有意輕蔑羞辱。克用果然為之大怒,於是下令將其以鋸刑處死。

    鋸刑,也就是用刀鋸把人支解。處死孫揆之時,由於劊子手笨手笨腳,許久也沒能鋸下一條胳膊。

    「死狗奴!鋸人應當用板夾,汝不知道嗎!」

    這時,孫揆仍神志清醒地破口大罵。劊子手連忙用板夾把孫揆的身體固定好,這才結果了他的性命。

    「至死,罵不絕口。」

    當克用得知處刑經過之後,他沉默凝視天空良久,眼前彷彿能看見孫揆那張因痛苦變形,扭曲,而又充滿惡毒快意的面龐。

    另一位被俘的韓歸范,是個宦官,並不像孫揆那樣有骨氣。克用將其釋放歸朝,並附上奏表自訟冤屈。就在這時,從太原北方傳來了李存信的敗報。

    ——不管怎樣,存信看來是不可能趕得上存孝了。

    克用想像著存信滿懷怒火嫉恨的模樣,隨後親率大軍往代北出發,準備迎戰赫連鐸與李匡威的聯合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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