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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節

作者:韓之昱



    這次對河東的討伐,實際上完全出自於一位名為張浚之人的策劃。

    這位張浚,原本是河間府的士人。性格闊達而不檢點,博覽了經書和史書,最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高發議論,談古論今,有一種強烈到令人厭煩的表現欲。因此,和他同輩的士人大多不願與他交往,也沒有人給他找路子晉身仕途。長久以來鬱鬱不得志,張浚於是隱居金鳳山中,轉而學習縱橫術,後來為樞密使楊復恭所知,於是將其提拔為太常博士,後來又當了度支員外郎的官職。

    正在這時,發生了黃巢入關的大災難,張浚在事前稱病辭官,帶著母親逃入商山之中,當他經過漢陰縣,對和他有交情的縣令李康說:「你快點準備糧食,越多越好,一兩天內就能派上用場。」

    「為什麼?」

    李康驚詫地問,他看到張浚如此匆匆出逃,卻特地向他提出這個建議,不由大為好奇。張浚回答說,現在巢賊已攻到潼關,不日就會進入長安,到時候天子、朝臣倉卒出逃,一定來不及帶大量食物,君現在準備好糧食,那時必能救急,君也將因為這個功勞而獲得獎賞,到時候,只要順便提提僕的名字就行了。

    說完,他便急匆匆走了。李康半信半疑地準備了數百馱乾糧,結果幾天之後天子西逃,果然沒帶糧食,李康獻上乾糧,頓時解了天子一行人的燃眉之急。

    「爾也有如此的深謀遠慮嗎?」

    天子吃驚地問李康,李康老實地回答:「臣安知為此,都是張浚教臣所為。」天子當即急詔張浚前來行在,進位諫議大夫。宰相王鐸都統各道行營討賊時,又將他用為都統判官。

    這時,山東諸侯中最強者為平盧軍的王敬武,卻已公然歸附黃巢。張俊奉詔前往勸說,王敬武不以朝使之禮接待。張俊斥責說:「公為天子守衛藩鎮。如今使者賚詔前來,公不但不向北跪伏接旨,反而加以侮慢。不識君臣大體,公又如何得以號令麾下吏民?」王敬武驚愕愧疚,連忙道歉。張俊宣讀詔書後,平盧將時都沉默不答。張俊便把將佐們請到球場,發揮起他那縱橫家般的卓絕口才,放聲說道:「忠義之士,當明察天下利害。黃巢,不過一販鹽賊而已。諸公捨天子而臣事於他,又有何利?如今諸侯勤王之師接踵而來,公等卻據一州坐觀成敗,等到巢賊平定,諸君又將如何自處?倘若此時與諸道共誅大盜,迎還天子,功名富貴唾手可得。我真是為公等捨安而求危感到可悲!」聽了這番話,平盧諸將異口同聲回答:「諫議大夫的話對極了!」王敬武當即引軍隨同張浚西行勤王。以此功勞,平賊之後張浚又受封為戶部侍郎。朱玫之亂後,再升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相當於宰相。

    然而,當克用在關中討黃巢時,曾經見過張浚幾次,對他的輕薄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聽說張俊拜相之後,私下裡對傳詔使說:「張公喜好空談而無實用,正是所謂的『傾覆之士』。主上輕信浮名而重用他,日後天下大亂,必將因此人而起。」張俊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了這番話,自此對克用深深銜恨。

    年輕的昭宗即位之後,聽說張浚有處理國家大計的方略,便加以親信。又一天,昭宗問張浚如何才能使天下大治。張浚板著臉孔,用演說似的腔調抑揚頓挫說道:「無它,唯有強兵。兵強,天下自然臣服!」

    「原來如此。」

    與其說天子瞭解了張浚的理論,不如說是被張浚說話的氣勢所傾倒了。後來,天子又向張浚請教古代的興亡史事,張浚為他講解,不是就歎息著說:「漢、晉的遠事,實在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陛下如今年富力強,天資英特,卻內逼於宦官,外迫於強藩,因此天下動盪。這才是最令臣痛心泣血之事。」

    無形之中,青年天子逐漸把張浚視為自己的治國導師,從言談舉止上,都不自覺的模仿起了張浚。

    ——天下的臣子,再也沒有比張浚更忠誠能幹的了!

    昭宗心裡這樣想著,京中的朝臣們也隨之附和。漸漸的,張浚這個名頭被他那天花亂墜般的口才和強烈的自負與使命感擠得越來越誇大膨脹,籠罩上了一圈似乎無所不能的燦爛光環。天子與大臣們無不為這眩目光環所蠱惑,所傾倒,甚至連張浚本人,都被自己營造出的那個睿智光輝的虛像所欺騙,認為只有自己,才是收拾當今殘破局面,中興唐室的唯一人選。

    「謝安,裴度。」

    他常常將這兩位於亂世中力挽狂瀾的先代名臣掛在嘴邊。至於誰是當代的謝安和裴度,對不起,除了他張浚之外,還有哪位能勝任呢?謝安有淝水之戰,裴度有雪夜襲蔡州,而他張浚,也一定要建下一番驚天動地,流芳百世的偉業才行。

    恰好在這時候,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出現在了張浚眼前。由於李克用攻打赫連鐸失敗,赫連鐸、李匡威一同上表請求討伐克用。朱全忠也上表稱:「克用終為國患,今因其敗,臣請帥汴、滑、孟三鎮軍,與河北三鎮共除之。乞朝廷命大臣為統帥。」見到這些奏章,天子猶豫不決,於是命三省、御史台四品以上的朝臣開會商議此事。有六七成的大臣都認為不可討伐克用,就連最有朝望的杜讓能、劉崇望兩位重臣都表示了反對,然而,張浚卻胸有成竹,他在會前找過與他相熟的另一位宰相孔緯,請他在會上全力協助,孔緯面露難色,張浚便附耳說道如此這般,使得孔緯也點頭大笑了起來。當天會上,張浚便力排眾議,獨樹一幟,在朝會上以三寸不爛之舌舌戰群臣,力主征伐河東。

    他說:「先帝第二次巡幸山南(指田令孜、朱玫之亂),皆因沙陀引起。倘若日後沙陀吞併河朔,朝廷再也無法對其制壓。如今兩河藩鎮一同上表請求討伐沙陀,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只要陛下授臣兵權,十天一月之內,便可高奏凱歌,平定大患。失之不取,後悔無及!」

    「張公說得對!」孔緯這時也應聲附和。然而,又有一個暗啞難聽的嗓音高高壓倒眾人的議論,響了起來:

    「先帝播遷,雖有藩鎮跋扈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由於朝中大臣亂政。如今宗廟甫安,不易再造兵端!」

    說話的人,便是與克用有交情的楊復恭。他是楊復光的堂兄,田令孜失勢之後,復恭一躍成為掌權的大宦官。他和張浚之間,也有一段私人恩怨。原本張浚不得志隱居山中,是楊復恭最早予以提拔,但後來張浚又依附田令孜,疏遠楊復恭,自從兩人交惡。天子特別重用張浚,也正是為了制衡楊復恭。無論是私人的憎惡和南司、北司的傳統爭鬥,他們都處於勢不兩立的微妙立場上。

    楊復恭的話,也一度打動了天子的心。年輕皇帝皺著好看的眉毛,輕歎著說:「克用有興復帝室的大功,如今乘人之危而攻之,天下人又將如何議論朕?」

    「陛下所言,一時之體也;張浚所言,萬世之利也。」

    孔緯早有準備地拿出一本賬簿,飛快運算著說:「臣昨日計算過用兵、饋運、犒賞的費用,就算打上一兩年的仗也不至於財政匱乏。只要陛下下定決心,一切都將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天子也不再反對下去,他仍舊還是皺著眉頭,說道:「此事今付卿二人,勿令朕因之蒙羞!」於是下令退朝,而討伐河東的打計劃,也與此同時正式立案施行。

    五月初一,天子正式下詔宣佈削奪克用官爵、屬籍,以張浚為河東行營招討制置宣慰使。張浚以下的招討大員,分別如下:

    河東招討副使京兆尹孫揆

    行營都虞侯監供軍糧料使鎮國節度使韓建

    南面招討使宣武節度使朱全忠

    東面招討使成德節度使王鎔

    北面招討使盧龍節度使李匡威

    北面招討副使大同防禦使赫連鐸

    一時之間,諸雄薈集,虎視河東。張浚可謂得意志滿。不過,這時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張浚舉薦唐朝名臣牛僧孺之孫給事中牛徽為行營判官,牛徽卻歎息道:「國家以喪亂之餘,欲為英武之舉,橫挑強寇,離諸侯心,吾將見其顛沛也!」托辭年老多病而堅決拒絕了任命。這件事雖令張浚有所不快,但不久又傳來李克恭被殺,潞州叛離克用的消息,於是滿朝慶賀。二十七日,張浚統帥諸軍合計五十二都以及邠、寧、鄜、夏諸州雜胡兵團共五萬人誓師出發。臨行之前,天子登安喜樓為張浚餞行。他摒去左右,意氣昂然地對天子許諾:「請候臣先除外憂,然後位陛下再除內患。」隨後,在長樂阪楊復恭又為張浚餞行,當著眾人之前,復恭向張浚敬酒,張浚卻板起臉不接酒杯。楊復恭尷尬地開玩笑說:「相公仗鉞專征,因此故意作態嗎?」張浚卻冷冷回答:「等平賊凱旋之後,方能見我如何作態!」於是立刻起身出發,引導著猶如長河的軍隊,在盛夏的驕陽下向河東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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