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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作者:韓之昱



    從雲州戰場回來,克用以部將安知建接替亡故的安金俊掌管邢、洺、磁三州,但克用知道安知建只是一勇之夫,而像安金俊這樣智勇兼備的將才,麾下已經寥寥無幾了。

    不久,他前往潞州視察昭義節度使李克修的施政。

    克修是克用的堂弟,是個寡言少語,性格古怪的人。以前沙陀族人住在新城時,與克用年齡相仿的少年們都在背地裡管他叫「小老頭」。那時候克修也就十三四歲吧,但已經開始長白頭髮了,一直到二十多歲時,幾乎滿頭都是白髮,皮膚也暗無光澤,經常把同一件袍子穿上一年半載,給人一種邋裡邋遢的感覺。在其他鮮衣怒馬的青年當中站著,就好像一群白鶴裡多了一隻禿鷲似的令人感到唐突尷尬。

    不過,這也正是克修心胸闊達的體現。對於部下,他很少苛求;對上司的命令,也很少違背,埋頭苦幹。有時候部下出了漏子,心驚膽寒地找他請罪,但克修卻總是耷拉著眼皮緘默地望著對方,等部下結結巴巴說明來意,他這才表情遲鈍地說:「原來是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也不知道這種舉動是無意還是有心。總之,克修在下屬中有著出奇的好評價,每個人都對他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三月初,克用與隨從千餘騎進入克修管轄的潞州境內,本以為克修會親自前往州境迎接,但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見迎接的隊列。克用憋著悶氣,說道:「不必等了!」於是直接前往上黨城。克修若無其事地到城門前迎駕,把克用和親隨幾十人安置在城中一座寺院內,士兵則送去軍營休息。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臉孔,克用向他閒問身體如何,妻子兒女是否安好,克修只是「嗯」、「哦」的應了兩聲,令克用更加感到嫌惡。

    入住寺院之後,克用才發現自己住的庵房陰暗潮濕,角落裡還有蛛網,叫僧人來打掃,又是個笨手笨腳的小沙彌,把克用掛在壁上的刀劍都碰倒掉在地上。等到晚飯時間,許久都不開飯,克用半天奔波,又累又餓,讓紀綱前去催促,好不容易端來飯菜,卻儘是淡而無味的素菜米飯。到這時,克用終於再也隱忍不住,連飯也不吃了,讓人立刻把克修叫來,命令他匯報政績。

    「城中現有多少士兵?」

    「一二萬人吧,也許還要多一些。」

    「假如發生緊急狀況,臨時能再征發多少壯丁?」

    「這個……我等會兒問問主簿。」

    「……好,那再問你,現在城裡有多少米糧?」

    「不清楚。」

    「你說不清楚?」

    「啊,糧料判官肯定知道,可惜沒把他帶來。」

    「夠了!」

    看見克修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克用胸中一股無名火頓時湧起,他從榻上跳下地來,對著克修戟指喝道:「君身為一州之長,連麾下有多少士卒和軍糧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再尸位素餐下去!還有,明知我要來巡察,卻故意如此冷待,又是什麼態度!軍的才幹和忠誠,實在讓人懷疑!」

    說著,他下令身邊紀綱把克修拖到庭前,綁在一株大樹上,扒去上衣,用鞭子抽打,隨著克修身上血痕不斷增多,克用的情緒才慢慢平緩下來。但當他看見堂弟仍強著花白的頭顱,一言不發,滿臉通紅地瞪著自己,克用的怒火又燃燒起來。他一向對克修的古怪性格不喜歡,倆人很少親近,討厭起來更是連那張臉都不願看到。一連抽了三十來鞭,他才讓人放開克修,拋下一句話:「你好好反省吧!」就連覺也不睡了,當晚便領著從人馳回太原。

    「主公不是去潞州巡察了嗎?怎麼晚上就回來了?」陪侍的曹氏不解地詢問克用,但克用仍餘怒未消,不作解釋,用冷水隨便潑了潑頭臉、手腳就上床蒙頭大睡。

    不過,這不愉快的心情過了一兩天就好轉了。這天,克用正在庭院裡指導存勖射箭,突然蓋寓急匆匆走了過來,臉上好像蒙了一團黑雲般陰鬱。

    「蓋寓,打起精神來,別在孩子面前擺出這張臭臉!」克用不滿意地說著。但蓋寓卻好像沒聽到般快步走了過來,苦澀地開口說道:「指導少主射箭的事可以放一放,但眼下發生的事卻一刻也等不了了。」

    「是什麼事?」克用放下弓箭,拍著孩子的背柔聲讓他退下,然後將冷峻的目光投向蓋寓。

    「昭義李克修大人,昨日病逝於家中。」

    「什麼!」

    克用呆了片刻。這時蓋寓又說:「從幾天前開始,克修大人就不吃不喝,獨自閉門不出,就連妻子兒女也不見。僕人們都聽見他在房間裡憤怒地叫罵,摔打東西。這是克修一生當中從未有過的事,家人都被嚇壞了,到第四天,克修大人就突然病死了。」

    「克修就這麼死了!」

    克用不敢置信地重複了好幾遍,他知道克修準是因為被自己當眾責打而氣憤致死的。但他根本想不到那個外表木訥遲鈍的人內心竟如此剛烈,一股沉重的後悔湧上心頭,他茫然問蓋寓該怎麼辦。蓋寓並不指責主公,而只是無言地凝視了克用一眼,這比怒斥還要令克用感到難受,接著他說:「事到如今,只有立刻再派新節度使前往潞州,盡量淡化此事的消極影響。」

    潞州的地理位置,對於太原十分重要,只要能保有潞州,就能南向與山東諸侯爭奪中原;而一旦失去,則將導致毀滅性的打擊,南面的諸侯便可毫無阻礙地北上圍攻太原。因此,克用必須任用最為親信的左右手人才掌握潞州。接替克修的,便是克用長兄李克恭。

    然而,克恭的性格橫暴不法,也缺乏御下和治政的能力。當他入主潞州之後,便開始大肆搜刮財物,以充軍資;又從潞州軍中選拔精兵,打算獻往太原充當克用的直屬牙兵。潞人紛紛懷念起克修在世時的簡易施政,又為他的無辜枉死而深感不平。相形比較之下,對克恭更加厭惡痛恨。

    在七年前,有位名叫安居受的鎮將受潞人之托請克用攻打孟方立。如今,這人已成為潞州最精銳的「後院軍」軍使。由於他最早引河東兵攻打孟方立,因此自孟方立以下的邢州將佐大多對安居受抱有恨意。當克用收降孟遷之後,因為孟遷和邢人不作抵抗便無血開城,於是也頗為厚待器重孟遷一行人。安居受得知之後,深懼孟遷會在克用面前進讒陷害自己,始終不得安心。這時,克恭又從他麾下的後院軍中選出五百壯士送往太原,安居受愈發不滿。

    正在這當兒,前往太原的五百後院軍突然在半途叛變,由一名小校馮霸統領奪下銅醍縣城,一路逼近上黨,到達沁水時,叛兵已擴充到三千之眾。克恭派部將李元審討伐,兩軍在沁水交戰,由於李元審一開始就受了重傷,於是討伐軍大敗而歸,城中人心惶惶。

    ——機會來了!

    安居受本來就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便偷偷集結兵力,準備舉事。五月十五日,克恭前往孔目吏劉崇家中探望李元審的傷勢,安居受立刻發動,一邊派人進駐軍府,一邊圍攻李克恭。當天刮著大風,叛兵四處縱火,將劉崇府邸燒為白地,李克恭、李元審兩人雙雙遇害。安居受當天即自稱昭義留後,並派人召馮霸回師。

    「爺爺在外出生入死,倒被你給撿了便宜!」

    然而,馮霸卻不答應安居受的命令,反而全副武裝揮師進軍。安居受大為驚恐,棄城出逃,經過長子縣,向村人討水喝。村人看他凶神惡煞,問他是誰,安居受說:「我是昭義節度使安居受!」

    「既然是節度使,為什麼一個人逃到這荒山野嶺?」

    「賊將馮霸謀叛,奪了潞州城,我正要投奔朝廷。」

    「原來你是被趕跑的哇!那麼我們把你押送給馮霸,豈不是更可以得到賞金?」說著,村人便動手把安居受殺死,獻給馮霸。馮霸就此入據潞州,自稱為留後。

    潞州發生的這一系列變亂傳到太原,克用又驚又恐,他想不到克修之死竟會引發如此巨大的風波。但到了這種地步,悔恨也來不及了。他又立刻改任康君立為昭義節度使,令其麾師進討馮霸。

    然而,當康君立的軍隊急如星火趕到上黨城下時,已經遠遠落在了時間的後面。晉兵們發現潞州境內已經如同敵境,而在上黨城頭樹立起的旗幟,不再是馮霸的旗號,而成為了朱全忠部下牛存節和葛從周的旗號。就在這短短幾天之內,汴人已經完全佔據了主動。

    潞州的失守,令克用追悔莫及。但緊隨其後到來的第二個消息,則如同晴空霹靂,把克用驚得臉無血色,手腳顫抖不已,口中連連吐出含糊不清的咒罵。

    這第二條消息,便是朝廷宣佈削奪克用一切官爵,對河東發起全面討伐的詔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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