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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作者:韓之昱

    「必須盡快征服邢州。」

    隨著時光的流逝,克用的心境越來越急躁焦慮了。

    從中和三年受潞人之托攻打孟方立以來,到現在的大順元年,已經過去了七年的漫長歲月。在這樣一個二流藩鎮上耗費如許時日,不禁讓克用心急如焚。

    ——我已經三十六歲了。

    想到父親只活了五十歲出頭,他的胸中便湧起一股必須和時間賽跑的緊迫感。克用心想自己可以用來馳騁沙場的光陰已經不到二十年了,而平定天下的大志至今卻仍如同畫餅。相反,那個朱全忠卻在這短短七年間飛速擴張膨脹,不久便將稱霸中原。他不得不感慨世事難以逆料,個人的奮鬥和努力,面對變換流轉的時勢實在無能為力。

    然而儘管如此,克用還未完全失去信心。如果是普通人,到了這種地步,經受這麼多的挫折和打擊,也應該認輸放棄了,不再奢求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夢,安分守己保住眼下的地位就已滿足。而克用就算是體力和腦力都已疲憊耗盡,仍有一股不服輸的志氣支撐起軀體,決不對時勢和天意妥協。

    大順元年正月,克用再度親自率大軍東征邢州。這一次,他把年方五歲的兒子李存勖帶著身邊。對待這個孩子,他有一種與其他子女完全不同的強烈期待和寄托。他還記得剛抱起這嬰兒時產生的奇特心悸,感到總有一天存勖將把自己的志向延續下去,並發揚光大。

    當存勖的生母曹氏從克用口中聽到這條命令時,那位嬌巧溫柔的女子連氣都喘不上來,臉色變得如同白紙,手撫胸口,差點哭倒在地。克用知道自己對存勖的要求的確不近人情,甚至跡近於殘忍。但他感到必須讓這孩子從小就習慣行軍作戰的生活,一朵在溫室裡栽培的花,以後是無法經受肉體、精神上的狂風暴雨考驗的。如果就連弓矢聲、喊殺聲都不敢聽,血肉橫飛的廝殺場面都不敢看,長途行軍的苦都無法忍受,那樣還不如早點死了更好,以免日後在地獄般的亂世中備受凌辱和苦痛。

    不過,這一次並未發生真正的戰鬥。長達七年的戰亂後,邢州的將士、百姓也都厭倦了爭鬥。幾乎每個邢人家裡,都有一個以上的男丁死在晉兵的刀箭之下。孟方立在世時,憑著野獸般的意志和嚴酷手段驅趕邢人作戰。他自殺之後,新的節度使孟遷個性軟弱,將佐們也無心再與強大的河東軍相對抗。當克用親征的消息傳來,城中很快放棄了抵抗,將朱全忠派駐城中的王虔裕三百人押解出城請降。克用把孟遷改任為汾州刺史,由安金俊統轄邢、洺、磁三州,就此揮師走潞州道路北歸。

    潞州的治所,是為上黨,戰國時代曾在此地上演過慘烈悲壯的長平之戰。河東兵經過潞州時,在一處名為「三垂崗」的地方駐紮了一晚。

    「在山崗上,有明皇的祠堂。」

    當地人這樣說,克用便在傍晚與諸將一同登高遊覽。夜裡,在祠堂的廣庭中舉行酒宴。

    「只是喝酒太乏味了,找個伶人來唱歌吧。」

    有人提出建議。當時所謂的伶人,和後世的優伶戲子並非同一概念,而是歌詠詞曲,長袖善舞,並以歌舞換取報酬的人。大多數伶人,唱的是古代和近世著名文人的詩和詞,也有才藝傑出者自製新詞新曲,文化程度並不低俗。晚唐的幾個帝王和後來成為唐莊宗的李存勖,都是伶人的狂熱愛好者。

    不久,就有人帶來了一名年輕的伶人。他穿戴著雪白寬大的衣冠,手執玉如意,相貌俊秀而又帶著幾分淡淡的憂鬱。清朗的月光傾洩在庭中,伶人步履優雅地走到空地上,輕輕咳了一聲,做了個即將起舞的手勢,滿座主客頓時鴉雀無聲,只有頭頂的樹葉在晚風中如浪濤般瑟瑟作響。

    隨後,伶人先是像孩童般天真無邪地跳躍了幾步,臉上微笑蕩漾,神態自然,沒有半分造作之態,因此誰也不認為滑稽而發笑。過了一陣子,他又整頓衣冠,氣宇軒昂地翩翩起舞,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出無限的風流韻味,眾人無不為之傾倒,心曠神怡。舞畢,伶人突然一個踉蹌,好像走路不穩要人攙扶似的,連連歎氣,臉上也現出悲苦之態。這時,他收起舞姿,神態平靜如水,用如意在掌心打著拍子,張口高歌,聲音清越,猶如穿雲裂帛般直透聽眾的心中。

    「一十時。顏如蕣華曄有暉。體如飄風行如飛。孌彼孺子相追隨。終朝出遊薄暮歸。六情逸豫心無違。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二十時。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被服冠帶麗且清。光車駿馬游都城。高談雅步何盈盈。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三十時。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志干雲。食如漏卮氣如熏。辭家觀國綜典文。高冠素帶煥翩紛。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四十時。體力克壯志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出入承明擁大璫。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五十時。荷旄仗節鎮邦家。鼓鐘嘈囋趙女歌。羅衣綷粲金翠華。言笑雅舞相經過。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七十時。精爽頗損膂力愆。清水明鏡不欲觀。臨樂對酒轉無歡。攬形修發獨長歎。

    「八十時。明已損目聰去耳。前言往行不復紀。辭官致祿歸桑梓。安車駟馬入舊裡。樂事告終憂事始。

    「九十時。日告耽瘁月告衰。形體雖是志意非。言多謬誤心多悲。子孫朝拜或問誰。指景玩日慮安危。感念平生淚交揮。

    「百歲時。盈數已登肌內單。四支百節還相患。目若濁鏡口垂涎。呼吸嚬蹙反側難。茵褥滋味不復安。」

    克用略微傾斜著身子,靜靜傾聽伶人清澄的歌聲,他不知道這就是西晉詩人陸機的《百年歌》,只是為歌中描述的故事而心弦激盪。歌詞裡那人一生的經歷,彷彿也正是芸芸眾生的縮影:童年的無憂無慮,少年的輕狂高傲,青壯年的努力進取,晚年的衰老病死。不知不覺中,克用全身有如浸水般冰冷而又清醒,眼眶裡溢滿了淚水,四周的景物變得一片模糊,只有伶人的歌唱如天籟般響徹夜空。

    歌聲停止後過了許久,眾人才漸漸回過神來,伶人早已退場,月光將空地照得如同白晝,克用不禁茫然若失了好一會兒,好似輪迴轉世般有脫胎換骨的清爽感覺。他轉身望見存勖那張專注而可愛的小臉,突然有一種悲欣交集的感觸湧上心頭。克用舉手指向存勖,對眾人響亮地說道:「吾行將老矣。不過,這位奇兒,二十年後必將代我戰於此地!」

    聽見這句話,眾將無不將目光投向存勖,男孩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驚慌之色,而是微仰著頭凝視父親,彷彿要將今夜的一幕深深烙印進自己心裡。

    統一昭義軍之後,克用的矛頭指向了雲州。他與赫連鐸之間的敵對關係已經持續了十餘年,曾被他圍困於新城苦戰三日,也曾在韃靼草原險遭他的暗算。入主河東之後,雖然沒有再度與赫連鐸交兵,但始終如同芒刺在背,令克用無法安心。趁著平定邢州的餘威,他在兩個月後即發兵進攻雲州。

    從太原出發,途中經過代州、蔚州等地。克用的胸中不時浮現起青少年時在代北度過的日子。來到雁門,他在北風中祭奠父親李國昌的亡魂,請父親在上天保佑自己順利擊滅舊敵。隨後指揮著漆黑的軍陣掃過草原,包圍了雲州城。

    攻城戰持續下去,克用每天都眺望城頭,想起當年李盡忠、康君立等人將他迎為大同防禦使的情景。那是他擺脫九年沉悶壓抑的冗官生涯的第一步,也是一連串恥辱與榮譽的開端。如今城上站滿了陌生的吐谷渾兵,城池的形狀卻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令克用的心中充滿了懷念。

    在河東兵的猛攻之下,雲州的東城不久便已淪陷。赫連鐸將兵力集中在殘餘的西城裡,兩軍日夜交兵,但勝負似乎一時還難以分曉。

    這一天,一名斥候突然前來報告,發現從東方有一彪大軍急如星火趕來,克用立刻喝問:「是什麼人!」

    能夠救援雲州的,不是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就是東面幽州的盧龍軍。假如是蕃人騎兵,克用必須慎重對待;若是已經交手多次的燕人,則無需顧慮,一舉將其蹴散。不過,斥候並未探明敵軍的身份,又過了兩個時辰,新的探馬回報援兵盡打盧龍旗號。

    在五年前的光啟元年,克用曾與王處存一同挫敗了燕、趙兩鎮的進攻。盧龍將李全忠畏懼被加罪,於是反而殺回幽州,逼使盧龍節度使李可舉舉族自焚,全忠自立為留後。不久之後李全忠病死,如今的盧龍節度使,是為李全忠之子李匡威。

    「去見識一下李匡威是何等人物!」

    克用留一部分步兵圍城,率軍前往迎擊燕軍。燕人中也以騎兵為主,兩軍在原野上馳突往返,旗幟在風中「呼呼」飄揚,無數兵馬交錯衝殺,戰況十分激烈。但從總的戰局上來看,晉兵已佔優勢。

    「那不是安金俊的旗子嗎?」

    克用興味盎然地指著一支在前線活躍的晉兵,他們正是在新任邢、洺、磁三州團練使安金俊指揮下的邢州新軍。大概是因為剛加入克用麾下,邢人個個都想爭一口氣,不要被克用舊部的將士瞧不起吧。這一戰裡邢兵表現十分神勇,一直深入敵陣腹地,逼向敵將牙旗所在的中軍位置。

    然而,當這支兵馬距離李匡威中軍只有不到二百步時,從側翼突然像蝗蟲起飛般暴然升騰起無數的箭矢、弩矢,在空中呼嘯著飛掠了一霎那,便已悉數拋灑進邢州兵之間。頓時,那支剛才還耀武揚威,氣勢如虹的勁旅已落入淒慘的人間地獄。有的箭支貫穿了人的胸腹、手腳,以及馬的軀體,使得他們悲叫著倒下,而更強有力的巨型弩箭則一擊把人馬射得離地飛起,射中之處,粉身碎骨。邢州兵一下子完全瓦解,潰散逃竄。

    克用緊緊抓著馬鞭,眼睛彷彿要流出血來。他聽見敵人狂熱的叫著一個名字,但因為聲音太過噪雜混亂,聽不清到底在喊些什麼。克用向邊上一名紀綱詢問,對方回答說:「他們是在叫『劉窟頭』。」

    「劉窟頭?」

    克用沉思了片刻,「劉仁恭」這個名字瞬間在腦海中浮現。五年前燕人奇襲易州,就是此人一夜之間掘開城壁奪下城池。那時候克用只是留意記下了這個姓名而已,但如今卻以親身體驗更加加深了對劉仁恭的印象。

    雖然安金俊部潰散,但友軍的中伏敗亡反而激發了其他諸軍的怒火,晉兵咬牙切齒地一路砍殺而去,終於把燕人打敗。戰後,克用統計傷亡,這才知道安金俊本人也中流矢而陣亡。這位宿將,七年來一直處在與孟方立作戰的前線,屢次立下大功,是個深謀遠慮而又善戰的將才。克用本計劃今後由他坐鎮邢、洺、磁三州,牢牢掌握進入河北道的跳板,想不到竟在這樣一場戰鬥中白白損失了。

    幾天之後,又有報告說萬勝軍使申信率眾叛降於赫連鐸。克用感到這一戰再持續下去也很難獲勝,不得不失意地揮師南歸。此次與赫連鐸的較量,再度給克用留下了慘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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