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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節

作者:韓之昱



    克用到達遮虜軍時,存信已陷入赫連鐸與李匡威的重兵壓迫之下。見到河東援兵趕到,吐谷渾與燕兵才引軍稍退,重新佈置陣地。

    「兒臣一時疏忽,為賊人所敗。請王再給兒臣一次機會,只要一次就好,兒臣無論如何,也肯定肯定會洗雪恥辱。」

    存信臉色蒼白地不斷哀求著,他並不像存孝那樣傲氣逼人,長相也更清秀,令人產生一種像對待小動物般的憐愛。克用不忍心拂逆他,於是答應讓他仍舊充當前鋒總指揮,並讓另一位年紀比存孝、存信要小幾歲的義兒李嗣源領本部兵充當存信的副手。

    在克用的養子當中,嗣源是不太顯露光芒的一人。上源驛夜戰中,他與存孝都是保護克用殺出重圍的功臣,但在那場慘烈的雨夜血戰中,唯有嗣源一個人毫髮無傷。在大大小小歷次戰鬥裡,他立下的功勞其實並不比存孝、存信要少,只是大多時候他都不提,克用過後也很快忘了。大家也一直沒把他當成出眾的人物。只有一次,諸將私下舉行酒宴時,各自乘著酒興誇耀起自己立過的戰功,有人說得唾沫飛濺,有人則脫下衣服露出傷疤,只有嗣源獨自坐在角落裡,許久之後,他才徐徐開口說:「諸君喜歡用口擊賊,嗣源只是以手擊賊而已。」眾人頓時一片沉默,誰也不敢再吹牛誇口了。

    不過,他有生以來也就是只出過這一次風頭,酒宴過後,他又變成了那個寡言謹厚的小老弟。但克用知道,要論真正的將才,嗣源絕對是在存信之上,與存孝比較也不相伯仲。

    第二天,由赫連鐸的軍隊首先發起進攻。存信立刻跳上馬背領前軍接戰。克用從瞭望臺上看見赫連鐸的軍隊中混雜著大批的非吐谷渾異族士兵:東邊的,大多是赤髮、皮膚白皙、綠色瞳仁、在手臂上紋著各種圖案的黠戛斯人,他們的地域內盛產鐵器,向西域、北狄的大國輸出精良的箭鏃、刀劍,武裝程度極高;而東面則是戴著氈帽,面色紅如火炭的吐蕃人,沙陀人在幾十年前曾備受此族的奴役和折辱,他們的作戰方式是人海戰術,將士兵分成一個接一個的梯次,每次派出一隊人馬衝鋒,第一隊悉數戰死之後,又將第二隊投入,光是在遠處觀看,就足以令人為這種殘酷的軍法而汗流浹背,臉色蒼白。

    在中間的,才是赫連鐸的本部吐谷渾人。三部族的十萬大軍,就這樣如潮水般從地平線上奔湧而來。光是這股駭人的氣勢,彷彿就足以將海填平,將山鏟倒,吞沒面前一切的障礙。存信的情緒也越來越緊張激動,他神經質地一個個按過十個指節,骨頭發出清脆的「啪」、「啪」爆響,當按到第三遍時,他好像終於按捺不住般一下舉起馬鞭,就連坐騎都被他嚇得前蹄離地,放聲嘶鳴。但存信毫不在意那匹可憐的畜牲,高聲呼喊著指揮河東前軍迎了上去,沙陀騎兵以獨特的陣法衝殺向前,連珠般拋出箭雨,漢人步兵尾隨其後,用刀、盾牌和長槍奮力與遇上的每一個敵人格鬥。草原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在激鬥之中,存信的旗幟一度後退,過了不一會兒,又再次向後退了幾十步的位置。克用感到我軍的崩潰已近在眼前,但就在這時,李嗣源的五百黑甲騎兵突然從西邊吐蕃兵的一個缺口處殺入,以不可阻擋的氣概往敵陣的另一個方向橫衝而去,一路上衝垮了吐蕃兵,擊散了吐谷渾兵,又迎著黠戛斯人的箭雨將其一蹴穿透。這樣獨特的衝陣法,克用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脫口而出:「好一個李橫衝!」就在那一刻,他決定今後賜李嗣源的部隊「橫衝都」之號。

    隨著李嗣源的橫衝殺法,赫連鐸軍陣腳大亂,李存信迅速又將戰線向前推進,一鼓作氣把敵兵趕得棄甲逃竄。後方燕人連忙出軍接應,但兵敗如山倒,已無法扭轉戰局。克用也趁機命令主力大軍尾隨而上,李匡威、赫連鐸聯合軍頓時全線崩潰。就連李匡威的兒子李仁宗和赫連鐸的女婿,也在亂軍中為河東兵所獲,取得首級數以萬計。

    「存信的功勞,與存孝一般高低!」

    戰後,克用大聲讚揚指揮前軍取勝的存信,存信白皙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克用知道此役實際上第一功臣是李嗣源,但為了讓存信安心,還是採用了這種說法,並打算今後都讓嗣源輔佐存信,以使存信不至於有趕不上存孝的自卑感。

    然而,當克用回師太原之後,從存孝的戰線又傳來了新的捷報:官軍在汾州與存孝對峙,鎮國節度使韓建以三百人夜襲存孝軍營,但在事先為存孝探知,於是設伏以待,全殲三百夜襲精兵。當晚,靜難節度使王行瑜軍、鳳翔節度使李茂貞軍不戰而退,禁軍自行驚潰。存孝乘勝逐北,直抵晉州城西門,圍困官軍。張浚引兵出戰,又為存孝所敗,死者近三千人。靜難、鳳翔、保大、定難四鎮之軍不敢再戰,又匆忙渡黃河西歸本鎮。只有張浚、韓建兩軍萬人閉城固守。這時,存孝有如疾風般轉而進略絳州,絳州刺史張行恭棄城而走。各路討伐軍,至此只剩下張浚一支慘敗的孤軍。

    「張浚是宰相,就算俘獲反而不好處置;天子的禁兵,也不宜予以加害。」

    存孝與部將商議之後,於是退軍五十里而陣,張浚、韓建便從含口引殘兵退卻,晉、絳二州,盡為存孝所席捲。而張浚的撤退之途,也極盡淒慘,在冬風中翻越王屋山到了河陽軍,四處拆毀民居,用拆下的木料造筏渡河,一路兵卒逃散殆盡,只剩寥寥幾百騎回到了長安。

    「辛苦你了,這次吾兒真是名震天下了!」

    克用滿懷喜悅地迎接存孝的歸師。然而,存孝卻只是禮貌性地答謝了幾句,一副生悶氣的樣子。克用起先還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過了好幾天,才終於瞭解存孝鬱鬱不歡的理由。

    原來,存孝擊退汴人,奪還潞州之時,本以為克用會順勢封他為昭義節度使。然而,克用後來卻任命了康君立為節度使。存孝得知後大為氣憤,兩三天沒吃東西,把氣發洩在百姓身上,好像凶神附體般大掠潞人,焚燒房屋。康君立入主潞州以後,潞人申冤,這才傳到克用耳中。

    ——存孝的性子,真是過分暴躁驕橫了。

    克用暗暗擔心。論功行賞時,將存孝升為汾州刺史。但他始終能感覺到存孝的目光中還在隱隱流露著怨恨。

    第二年正月,克用向朝廷上表:「臣今身無官爵,名是罪人,不敢歸陛下藩方,且欲於河中寄寓,進退行止,伏候聖裁。」天子不久即下書官復克用原職,並加檢校太師與中書令之職。同時,也對力主討伐河東的張浚、孔緯二相加以貶職,第一次貶孔緯為荊南節度使、張浚為鄂岳觀察使;第二次貶孔緯為均州刺史、張浚為連州刺史;第三次又將張浚貶為繡州司戶。兩位失勢的舊相逃往華州依附韓建,不肯就貶,向朱全忠求助。全忠上表為二人訟冤,朝廷只得宣佈聽任兩人自便。自此,征伐河東的風波,終於平息了下去。

    三月,克用得到來自邢州的探報:「邢、洺、磁三州節度使安知建與朱全忠曾幾度來往密使。」他發書質問安知建,對方果然心虛,棄城而走,在黃河邊被與克用交好的鄆州諸侯朱瑄擊斬,傳首於晉陽。克用記起了存孝心中的不平,於是任命他接替安知建,成為邢州節度使。

    四月,克用宣佈大舉發兵,攻打雲州赫連鐸。

    去年朝廷征伐河東,雖然張浚為主要策劃者,但最先上表挑起事端的,還是赫連鐸。克用這次決心一鼓作氣殲滅吐谷渾,決不再讓赫連鐸繼續煽風點火,成為心腹大患。

    河東兵翻越了代北的大地,進抵雲州近郊。克用望著這片自己曾度過少年、青年的草原,有一種必將從吐谷渾人手中收回故土的信心和感動。這時正要進入仲夏,頭頂驕陽似火,地上繁華開放,綠草迎著暖風飄動搖曳,將士們的鬥志都十分旺盛。克用任命年輕的驍將薛阿檀為前鋒,當吐谷渾騎兵在雲州城下出現時,薛阿檀揮師與之劇鬥,不久之後,彷彿力不能支般向後退卻。赫連鐸連忙率騎兵長驅追擊,一直趕到御河之畔,大批河東軍伏兵從河堤下、草叢中出現,「隴西郡王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的旗幟也在大軍中高高樹起。這時吐谷渾人無不落膽驚惶,被河東兵大破。赫連鐸帶著殘兵逃入城中,克用隨即麾師而進,將雲州城團團圍住。

    ——還想困守孤城,等人來救嗎?

    克用冷冷想著,他並不急於攻城,而只是讓軍隊在城外修築圍城工事,地面上出現了一圈又一圈的深溝、柵欄,以及數不清的石垣壁壘。從高空向下望,彷彿龐大的雲州城外,平添了無數的小寄生物,隨著時間的推移,宿主日益衰竭下去,寄生物卻仍生氣勃勃。每隔幾天,克用便帶著從人們到野地裡狩獵,或在大帳中放歌飲酒。他不時抬頭眺望城池,感到城郭的顏色越來越慘淡晦暗。

    圍城差不多持續了一百天左右,許久不見生機的城中忽然升起了炊煙,吐谷渾人們吃完了僅剩的最後幾隻牛羊,在夜晚緊緊排成一團衝出城去。克用站在寒星之下指揮大軍圍攻追擊,但敵人也發揮出了困獸般的兇猛一擊,拋下無數屍體之後,終於往東方逃出重圍。這一次,又沒能擒獲赫連鐸本人。

    ——但是,終於奪回了雲州。

    克用滿足地騎馬走進空城,百日圍城使得城內一片狼籍,到處飛著蒼蠅,街道裡有一股腐肉和糞便混合的臭味。克用在城中轉了一個圈子,重回故土的激情也完全消退了。他從另一處城門出去,隨後任命將領石善友為大同防禦使,進駐雲州。翌日,便旋師回轉太原。當眼前出現在汾水圍繞下,河堤遍植綠柳的晉陽城廓時,克用忍不住從心中發出雀躍。他終於瞭解到,自己一生當中最喜愛的城市,原來正是太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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