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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二十四節

    ——或許,我真的是志大才疏吧!

    經歷了朱玫之亂,克用好像猛然醒悟般產生了這種看法。在年輕時,他可以單憑一股衝勁和狂氣,沿著理想的道路往前一個勁兒奔跑,見鬼殺鬼,見佛殺佛,遇寒殺寒,遇熱殺熱,粉碎面前一切障礙,恣意狂奔。但到了今日,他也已經三十歲出頭,回首認真審視一下自己走過的路,突然驚愕地發現已經遠遠偏離了最初的方向。

    一開始,他在討滅龐勳時立功;接下來,又為僭稱大同防禦使引起的幾年叛亂所抹煞了功勞;然後,從韃靼草原崛起大破賊軍,收復了長安,之後又赴援陳州,給黃巢以致命一擊,可謂立下蓋世奇功;但是,先是在上源驛之變中損失了眾多愛將,又在討伐田令孜之役中致使天子播遷,京師焚燬,抵銷了平黃巢之功。加加減減算起來,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居然功過相抵,等於毫無建樹。再想想少年時誇口立下的志向,不禁羞愧難當。

    ——假如胡瑰在我身邊,一定又會諷刺我了吧!

    這幾年來,那位胡人畫師的名聲已逐漸鵲起,克用雖身在軍府中,偶爾也能聽到胡瑰的大名。他有時候非常想念胡瑰,但又感到沒有臉面再見到他。當腦海中浮現起流浪畫師那張永遠堅定專注的臉龐時,克用就感到自慚形穢和羨慕。

    ——雖然如此,但他只需要單純提高自己的畫功和藝術境界就行;而我所要面對的,卻是黑暗的政治泥沼和更加黑暗的人心。

    克用在心中自我辯駁。有的時候,他真想就這樣甩手不幹了,跑到草原裡去逍遙度過餘生得了。但這也僅僅限於心裡想想,每當要付諸行動時,冥冥中就有一個聲音不斷猛烈地擊打心弦:「獨眼龍!你真的甘心就此放棄嗎?人生不過區區數十年,身死而神滅,沒有後悔的餘地。既然到這世間走了一遭,為什麼不幹一番流傳青史的偉業,而要像無知無覺的走獸一樣碌碌無為而死亡,化為塵土呢?」

    這時候,他就什麼事也做不了,騎馬到城外的馬場飛奔好幾個時辰,直跑得人馬都為汗水所浸泡,才感到精疲力竭,好像不只是耗盡了體力,精神和思想也被全部從腦子裡抽了出去,頭腦什麼也不想,回去就蒙頭大睡。第二天醒來才又有心力投入工作。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會陷入這種頹廢苦悶的心境,這時候就算女人和醇酒也無濟於事,只能默默忍受像被鈍刀子拉割心臟般的苦楚,鬱鬱寡歡終日。

    就在這一年,克用的一位妾室曹氏生下了一個男孩,剛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彷彿要讓所有人都來注意他似的。當克用抱起他的時候,心中有一種奇妙的幻覺,彷彿這孩子的身上,也溶入了克用這段時間以來鬱結的怨氣和悲傷。克用為他取名為李存勖,不知為什麼,不管過去多長時間,總是無法抹去第一次見面時產生的那個怪異念頭。

    翌年,以權略機詐威震中央地區的河中王重榮,被部下常行儒所殺。王重榮一聲當中用盡武略和計謀,從區區一名軍校崛起為一鎮方伯,就連後來建立梁朝的朱全忠,也曾卑躬屈膝稱其為舅父;權傾天下的大宦官田令孜對他圖謀,反而導致自己身敗名裂。雖然重榮的軍勢、地位都只能算是第二流的雄藩,但發揮的影響力卻幾乎無人可與之匹敵。他生性冷酷多疑,有一種虐待狂似的刑罰嗜好,到晚年尤為殘暴。牙將常行儒曾因小過而受到重榮在大庭廣眾下的折磨處罰,心中懷恨,便於光啟三年六月十二日突然率本部兵攻打府捨。王重榮從密道逃往別墅,但到天亮時還是落入常行儒掌中,遭到虐殺。重榮弟弟陝虢節度使王重盈受詔為河中節度使,率兵入河中殲滅常行儒,為王重榮報仇雪恨。

    「那個好像有一百條命的權謀家,最終還是不得不死了啊!」

    克用雖然因為重榮偽造詔書欺騙他的事仍耿耿於懷,但聽到重榮的死訊,卻還是不由感到悲哀寂寞。當年在關中雄姿英發,共討黃巢的四位勤王諸侯,如今只剩下克用與處存兩人。儘管克用才方屆中年,但卻已有了「所見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的懷舊慨歎。

    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年,是為文德元年,一直羈旅於鳳翔的天子(唐僖宗)患病,身體日益衰弱。他在病榻上呼喚著:「回長安去!」於二月十四日從鳳翔啟程,二十一日到達殘破如廢墟的西京長安。三月初五,晏駕於靈符殿,臨終傳位於皇太弟壽王李傑,登基之後,李傑一度改名為李敏,再後又改名為李曄,也就是唐王朝的倒數第二任帝唐昭宗。

    ——體貌明粹,有英氣,喜文學,以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復前烈之志,尊禮大臣,夢想賢豪,踐祚之始,中外忻忻焉。(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七)

    昭宗是位俊朗的美男子,擅長詩賦,志氣高潔,與迷戀走馬踢球的僖宗性格截然不同。

    「近百年來,大唐積弱,皇帝被藩鎮與宦官玩弄於股掌。但是——這種情況不能,也不會再繼續下去了!」

    年輕的皇帝胸中有一股要扭轉乾坤的氣概,他暗暗發誓,要在自己這一代中興唐室,決不做躲在深宮,任人擺佈的傀儡。登基伊始,便使得朝廷呈現一派很久未曾有過的新興氣象。

    當新君的風評傳到克用耳中時,他的情緒也有所高漲,重又將希望寄托在了新天子的身上。

    「也許,這將是位值得我輔佐的君王。」

    他也只有用這個想法來安慰和鼓舞自己,盡力擺脫頹廢無力的泥潭,打算重振雄風。

    就在這時,從河陽來了一位避難求助的故人。他正是那個讀書不成做和尚不成做賊卻當上高官的李罕之。

    在朱玫之亂平定的當年冬天,河陽節度使諸葛爽果然病死,大將劉經、張言立諸葛爽之子諸葛仲方為河陽留後。劉經畏懼李罕之難以控制,便發兵襲擊李罕之,反為罕之所破。劉經逃回河陽,讓張言前去迎擊罕之,但因為劉經獨攬大權,張言反戈與李罕之合兵,進攻河陽,但結果兩人都被劉經擊敗。這時秦宗權麾下賊將孫儒率大軍掃蕩河陽,殺死劉經、驅逐諸葛仲方。李罕之、張言僅得自保。孫儒賊軍退走後,他們這才入據河陽,在克用的幫助下,罕之受封河陽節度使,張言則成為河南尹,共同統治河陽軍地界。

    由於這番同甘共苦的經歷,李罕之與張言結下生死之交,兩人在手臂上刺字結為盟友。但是,這兩人的個性卻大相逕庭。

    李罕之,是個無法無天,貪婪殘暴的人。打起仗來如狼似虎,但卻沒有半點體恤百姓之心和經濟頭腦,部下軍隊到處剽掠,吃人為食,四出攻打鄰道;而恰恰相反的是,張言卻是農夫出身,因為被縣令欺壓而投靠黃巢,曾在黃巢入關中之後建立的偽齊政權中擔任過吏部尚書、水運使。賊軍覆滅後投靠河陽諸葛爽,成為澤州刺史。當與罕之入主河陽之後,他在東都洛陽積極開展屯田,使得農業生產得到很大程度的恢復。

    由於黃巢、諸葛爽、孫儒在洛陽的多年戰亂,河南境內白骨蔽地,滿目儘是叢生的荊棘,劫後餘生的居民不滿百戶。張言率百餘人進入洛陽廢墟,從麾下選出十八位有才能的人,稱之為屯將,讓他們到河南府原十八縣故地內樹旗張榜,招撫流亡百姓。境內不收租稅,不設嚴刑,百姓歸附如雲。他又從百姓中挑選出身強體壯者組成民團,以抵禦寇盜騷擾。兩三年時間,都畿之內野無閒田,十八屯中最多的有六七千戶,少的也有兩三千戶,於是設立縣令從官進行治理。每當他巡察領地時,見到耕作良好的田地、收穫眾多的養蠶織布戶,都下馬與僚佐共同觀賞讚歎,賜給主人酒肉,加以褒獎。民間都說:「張公不喜歡音樂美伎,見到也從不發笑。只有看見佳麥和良繭,才會讓張公開懷大笑。」

    總之,這位張言在生靈塗炭、一片黑暗的殘唐亂世中,堪稱是少有的農政家和能吏。但是,當李罕之聽說盟友在洛陽的所作所為時,卻放聲嗤笑道:「這傢伙,真是個田舍翁!」

    他認為張言是個膽小軟弱的人,每次缺少糧餉時,都向張言伸手要穀物布帛,張言都竭盡所能供給。罕之益發瞧不起他,偶爾送來的錢糧有所短缺,或時間拖延了幾天,罕之便捉來張言麾下的河南府官吏杖責。就連東方諸侯往行在上貢的錢物,也往往被他截留。時間一長,張言的部將無不憤怒,向張言勸諫。然而,張言卻總是搖頭歎息說:「這是李太傅要的,怎能不給?」知道情形之後,罕之更是笑得前俯後仰。

    ——好個沒出息的種田佬!

    他從此再也不把張言放在眼裡,盡發兵眾侵略河中王重盈。就在這當兒,張言秘密將十八屯的士卒都集結起來,乘著夜色長途奔襲河陽。李罕之的軍隊全在河中,罕之有如坐守空城。親兵報告說敵人已經進了城門,他還不知道是誰來攻打他,連忙和幾名親信跳過城牆逃走,舉家老小全被張言俘獲。

    「張言背信棄義,不顧結義之情偷襲下官。請大王為我主持公道!」

    罕之狼狽逃到太原,向克用求助。但克用瞭解罕之貪暴的性格,也知道此事大半是他咎由自取,因此,只是笑而不答,打算僅僅將他收留就好。

    然而,罕之好似也看出了克用的心思,他那張肥胖的大臉上浮現起惡毒的表情,說:「……不僅如此,張言那廝還勾結朱全忠,全忠知道大王與僕有交情,這才指使張言對付下官。」

    ——朱全忠!

    聽見這個名字,克用立刻變了臉色,原先他還好整以暇,但一瞬間就咬牙切齒,獨眼中噴射出怒火。

    「好!我這就為你發兵!」

    幾天之後,七千名河東騎兵便在康君立率領下向河陽進發,協助李罕之進擊張言。這時,為文德元年的暮春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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