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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二十三節

    十二月,河東軍渡過黃河,與王重榮軍在沙苑會師。此時朱玫、李昌符軍已與重榮對峙一月有餘。當河東軍的旗幟在臘月寒風中如黑色長龍般進入王重榮陣營時,朱玫軍士卒無不臉色蒼白。

    「還記得三年前與王河中、王義武、楊忠武三公合兵討伐黃巢時,也是在這個時令。可惜,再也見不著楊公了。」

    克用悠然地對親將們追憶著往事,進入軍營與王重榮握手相談。

    「只要能誅滅田令孜,唐室必將就此安泰!」

    王重榮高聲讚揚感謝克用,並允諾平定田令孜及朱玫、李昌符二鎮之後,便隨克用一同東下討伐朱全忠。

    次日,兩軍在渭北原野上展開會戰。以當時各地兵員質量來看,河東、河北的士兵戰鬥力最強,河南、江淮一帶兵質次之,而關中、京畿的兵員主要來自於商販、富家子,戰力最弱。河東軍的黑色軍陣如巨岩般碾過關中的兵馬,潰敗之勢如同雪崩。經過半天的戰鬥,朱玫、李昌符僅得自保,領殘兵逃入本寨,閉門不出。

    「只要再施加一些壓力,必能令田令孜、朱玫、李昌符三人授首。」

    王重榮對克用說,克用也深以為然。然而,就在當天夜間,他突然被噪雜聲從夢鄉中驚醒,克用立刻披上一件貂皮披風出帳觀望,十二月的刺骨寒風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幾名帳前的親兵向他跪下行禮。克用問:「發生什麼事了?」親兵回答:「敵軍放火燒營逃跑了!」

    「是嗎?」

    克用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他大踏步登上高處,看見敵軍營寨上空噴出巨大的濃煙和烈焰。而這火炎,並不僅僅限於敵營一處,而是沿著潰兵敗逃的方向往渭河南岸不斷蔓延,點燃了附近的民居村落,一直通往長安城的方位。遠遠望去,那座不久前才部分重建起來的京師,又陷入了地獄般的火海之中!

    「全完了!」

    克用臉上一瞬間失去了血色,他原本只想在渭北消滅朱玫、李昌符的部隊,不料敵人竟然乘夜潰逃,而且將都城化為火海,也不知天子安危與否,為亂兵所蹂躪的百姓更是無法計算。他呆呆地站立在冷風之中,猶如泥雕木塑,心中充滿了悔恨遺憾。

    「混蛋!」

    他握緊拳頭,不停的咒罵,也不知是在罵田令孜,在罵朱玫、李昌符,或是在罵王重榮,甚至是他李克用本人。總之,克用從未像這次一樣感到尷尬和憤怒。

    「必須盡快撤兵!」

    幾天後,他便與王重榮退往河中。這時傳來消息,天子已在田令孜挾持下前往鳳翔。而經由京兆尹王徽苦心經營數年,從黃巢之亂餘燼中重建的西京城,再度遭焚燒劫掠殆盡。

    「使得天子播遷,帝京焚燬,這是我有生以來所犯的最大錯誤!」

    克用滿心悔恨內疚,但事情已無法挽回,他只得一面責備埋怨王重榮,一面上表請求天子大駕還宮,並請誅殺田令孜。

    然而,正與天子在鳳翔的田令孜又逼令天子往興元逃亡,天子並不答允。當夜,田令孜引兵入行宮再度劫持天子西行,僅有數百名黃門衛士相隨,宰相、朝臣全不知情。有位翰林學士杜讓能步行追趕出城十餘里,正好拾到一匹無主的棄馬,於是解下腰帶繫在馬脖子上充當韁繩奔馳尾隨,這才跟著天子到了寶雞。到第二天,又有太子少保孔緯等幾個大臣陸續趕到。宗正(掌管皇家禮儀祭祀的官員)保護宗廟神主前往寶雞,半路遇上盜賊,將靈位、畫像等洗劫一空。追趕天子乘輿的朝臣們大多被亂兵打劫,連衣裝都被剝走。唐廷君臣,狼狽萬分。

    當聽到探子報告時,克用的腦海裡彷彿親眼所見般浮現起一幅君臣悲號於寒風中,哭泣奔逃的淒慘景象。他感到心亂如麻,束手無措。正在這時,朱玫、李昌符也已對田令孜厭惡痛恨,遣使前來請求與克用、重榮結盟,共同討滅田令孜。

    「這個閹賊,終於也眾叛親離了!」

    王重榮滿臉喜色。但克用卻心灰意冷,他拒絕了重榮與朱玫的結盟請求,率軍離開河中,旋師太原。

    ——世間的事,為什麼總是會背離人的初衷呢?

    他想自己的性格真是太單純了吧,每次都以自己的心胸去度量別人的想法。他理解不了王重榮既然是他的親密盟友,為什麼又要欺騙他,使他犯下大錯;更無法理解朱玫和李昌符原本還是田令孜、朱全忠一夥的人,轉眼間又要和王重榮結盟打擊田令孜。他又想,為什麼像田令孜這樣一個天下人無不唾棄的奸賊,卻能牢牢將天子和朝廷控制在掌心,反而將激於義憤討伐田令孜的人變成了「逆臣賊子」。這些想法令克用的頭腦一片混亂,痛苦之極。

    在王重榮、朱全忠這些人的眼裡,大概會嗤笑克用真是思想幼稚,不知人世奧妙吧。但對於生長於草原的克用來說,人與人之間本應該就是坦誠相對的,無論是敵人,是朋友,都要光明磊落才好。差不多就在幾年之後,朱全忠得到了一位名叫敬翔的謀士,全忠問:「聽說足下通習春秋,如今我有成為諸侯盟主之志,可否效仿春秋時的戰例?」敬翔回答:「萬萬不可!古時的禮樂尚且不沿襲至今,何況兵者為詭道,應當變化無窮。假如仍效仿春秋五霸,則正是所謂務虛名而喪實效,大王之事去矣!」這兩句問答,可謂一語道破了殘唐亂世中的人心。不能做到出人意料,陰險機詐,背信棄義,便無法吞併群雄,稱霸天下。然而,克用的想法,卻仍像春秋時代的諸侯霸主一樣單純而潔淨。

    ——尊主濟民!

    這個口號的確充滿了吸引力,但要在當今的世道裡付諸實踐,很遺憾,卻是寸步難行。

    正當克用沉溺於困惑當中,頹然回到太原時,就在關中之地,突然發生了一件巨大的異變。

    朱玫、李昌符與王重榮聯合之後,發兵一直追趕田令孜,在潘氏(地名)大破神策軍,鉦鼓之聲震動行宮。田令孜又帶著天子逃出寶雞,翻越大散嶺逃至興元,神策軍堅守散關,朱玫無法攻克,只得收兵返回鳳翔。

    ——看來田令孜是永遠無法從「這個天子」身邊趕走了。既然如此,不如另立新君!

    朱玫下定決心。恰好這時有個襄王李熅因病滯留,被朱玫所得。他便逼令留在鳳翔的朝臣們共同推舉襄王監國,轉而籠絡號令關東諸侯。

    六月二十日,襄王使者前往太原對克用發佈詔令,聲稱天子已在逃亡途中不幸晏駕,襄王已為藩鎮所推受冊命。同時,也帶來了朱玫的交好書信。

    自始至終,克用都臉色鐵青,不發一言,沒等使者說完,他便高聲喝道:「你說的這些詔旨,都是出於朱玫之意,是吧!」

    「這……」

    克用站起身來,四廂站立的將佐一齊拔劍,使者頓時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跪伏在地,一五一十交待事實。

    「朱玫這樣的敗軍之將,也有資格廢立天子,號令天下嗎?」

    克用怒斥一聲,他打心眼裡瞧不起那個朱枚,就算天子真的晏駕,襄王成為新帝,他也決不甘心聽任朱玫擺佈。

    「如何處置?」

    他將目光投向蓋寓,蓋寓朗聲回答;「鑾駕播遷之事,天下皆歸咎於我軍。如今不誅殺朱玫,黜廢李熅,無以洗雪前錯!」

    「說得好!」

    克用當即將偽詔焚燬,令人拿下使者,向周圍諸道送出檄文,宣稱將發蕃、漢兵馬三萬討伐凶逆。隨後,又火速向天子行在送出使節上表:「臣正當發兵濟河,除逆黨,迎車駕,請下詔諸道與臣協力!」

    此時,山南諸鎮大多謠傳克用與朱玫合眾,人心惶惶。得到克用的奏章,天子立刻興奮地拿著表章給四周從官展示,大呼:「萬幸!萬幸!」然後派人傳諭諸鎮,這時諸侯才安下心來,王重榮、李昌符等人紛紛上書行在請罪,朱玫麾下也眾叛親離。十二月,朱玫部將王行瑜與官軍屢戰屢敗,於是倒戈反攻朱玫,將其斬殺,亂軍大略京師,士人、百姓被剝去衣裳因而凍死者遍野。襄王和朝臣二百餘人逃往河中,王重榮假意迎接,將襄王擒獲殺死,百官被殺戮半數。差不多同時,田令孜也逃到成都,由西川節度使陳敬瑄庇護,從此失勢。這場血腥混亂的京畿動盪,至此才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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