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獨眼龍之志 返回目錄


第二十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二十節

    今年三十三歲的朱全忠,是殘唐亂世中出類拔萃,光芒耀眼的一位風雲人物。然而,他的出身,卻寒微貧賤到了極點。

    在被唐僖宗賜名「全忠」之前,他的本名叫朱溫,是宋州碭山人氏。父親朱誠,是個夢想著走科舉道路平步青雲的讀書人,在多年名落孫山之後,不得不以私塾教師的低賤身份養家餬口。儘管內心滿是仁義道德,口中儘是孔孟先哲,但卻貧困潦倒,連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飽,不到四十歲就拋下妻兒病死。母親王氏帶著三個兒子到一位名叫劉崇的遠親家中寄居。但因為朱溫終日游手好閒,惹是生非,鄉里父老無不厭惡,劉崇也經常杖責怒斥他。童年、少年的日子,便在貧賤和被輕蔑中悲慘的度過。

    「潑皮朱三!」

    這樣的侮罵聲伴隨著朱溫長大。然而,當乾符年間王仙芝、黃巢等群盜嘯聚河南時,潑皮朱三的心中,也不知不覺蠢蠢欲動了起來。

    ——好吧!與其在這窮鄉僻壤一輩子受人輕賤,像狗一樣活著,像狗一樣死掉,不如乾脆拼了這條賤命,讓世人都對我朱溫刮目相看!

    年輕人暗自思忖,於是和兄長朱存一同投奔了黃巢,此後跟著賊軍轉戰了半個天下。朱存在廣州被矢石擊中而亡,但朱溫卻在血與火的生涯中成長了起來,逐漸精通了兵法和統御術,同時,也形成了多疑、沉著、反覆無常的個性。胸懷和視野,也不斷開闊,漸漸有了包容宇內的志氣雄心。對於剛入伙時萬分仰慕的「黃王」,他也開始產生了懷疑和輕蔑。尤其當黃巢入關中稱帝之後,這種輕蔑感愈來愈強烈起來。

    「那個傢伙的眼睛,只看得見別人的缺點,卻察覺不了自己的短處。」

    在入關之前,黃巢以「剷除貪官污吏,重振大唐朝綱」的理念作為起義宗旨,指責唐朝諸多弊端,大多切中時弊,也獲得了廣大士庶的認同和支持。但入關稱帝后,他的施政卻更加拙劣,而且賊黨之中也派系叢生,互相傾軋,沒有半點新興氣象,軍政兩方面的敗筆不斷,到最後甚至開始默許斷糧的軍隊食人,成為真正的天下禍胎。

    ——以他的器量能力,最多不過能當個諫官,卻被空想沖昏了頭,妄圖奪取天下,真是可憐又可笑!

    朱溫冷冷地想著,但親眼目睹這樣的二流角色也能使得天下震動,唐廷倉皇逃竄,他的胸中猝然產生了更加旺盛熾烈的野心。

    ——說不定,我也能平定這個亂世,成為一朝一代的開國之主。無論如何,怎麼樣也不會比黃巢作得更差勁了。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毫不猶豫地投靠了官軍,轉而鎮壓賊軍。關中戰役之後,朱全忠又帶著數百人東下,赴任宣武節度使。此時,汴、宋一帶流寇雲集,府庫竭盡,城池毀壞,但全忠卻益發自信振奮,幾乎無日不戰,以驚人的氣勢和鬥志重建起轄地內的秩序。當黃巢、秦宗權百萬之眾圍困陳州時,他又第一個響應陳州刺史趙犨的求援,率部前往相助。這位潦倒塾師的遺孤潑皮朱三、追隨黃巢橫行天下的賊將朱溫、缺兵少糧的宣武節度使朱全搖□約昂罅和醭S目XT梬麇搹Mr絲陶悈n諞簧繸秅興佃[崛頭芏返氖逼塚y婪□挪QT男坌暮土釗蘇鄯q鑷攘Α?

    但是,就在這時,朱全忠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另一位同樣志向遠大,才能傑出,而且擁有無與倫比實力的人物。他就是比全忠還年輕四歲的獨眼龍李克用。無論功績、聲望、地位、軍勢,全忠沒有一樣比得上克用,而對方那剛強慷慨的性格,對志向的執著,更令全忠感到刻骨的恐懼。

    ——假如起點相同,我一定不會輸給他。但這個李克用,卻生來就掌握了天下最強勁的沙陀勁旅,擁有代北諸部的支持。這樣的競爭,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全忠切齒痛恨。每當與克用在一起時,他雖然都若無其事的進行籠絡,但在內心深處,卻彷彿又回到了被叫做「潑皮朱三」的日子,強烈的自卑感籠罩身心,無比痛苦。

    ——時溥、秦宗權、王重榮之流,甚至黃巢也都不是我的對手,但如果無法打倒、消滅、剷除李克用,我這一輩子都會生活在獨眼龍的龐大陰影之下,無法出人頭地,一展抱負。

    無形之中,他漸漸將這位結義弟弟視為平生最大的敵人。不知有多少個夜晚的噩夢當中,要麼看見克用傲慢地騎在自己頭上冷笑,要麼看見自己滿手鮮血地站立在克用的屍體面前。種種幻覺把全忠折磨得形銷骨立,無法自拔。

    ——殺死李克用!

    全忠好像患了強迫症的病人,滿腦子只剩下這個可怕的念頭。當克用凱旋返鎮時,他想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以後再也沒有辦法了,於是強作熱情把克用請入汴州城中,將隨從全都在酒宴上灌醉。當天夜裡,命令牙將楊彥洪用車輛阻塞各處街巷道路,又在上源驛四周樹起柵欄的包圍圈,由部將朱珍率部攻打下院的克用從官和親兵,龐師古、朱友裕等人則圍攻上院。整座汴州城,頓時化為刀山槍林,鐵桶般圍困住了沉睡於醉鄉中的克用一行人,夜間丑時(1-3時),全忠親自在軍府前點起烽火,數千汴兵頓時如潮水般向上源驛湧去,展開出其不意的猛烈襲擊。

    當克用被侍從喚醒時,上院已經被四面合圍,從下院也傳來激烈的喊殺聲。月光之下,無數人影在房前房後晃動。突然,有人冷冷呼喊一聲:「上!」汴兵頓時吶喊著衝殺上來。守衛門前的史敬思、薛鐵山等勇將也毫不示弱地還以怒吼,發出一支支箭矢,敵人中間驚呼慘叫聲不斷,一具具屍體「啪」「啪」倒在地上,攻勢被打退回去。但只喘息了片刻,又叫嚷著衝了上來。同時,也有一支支流矢向院子裡射進來,密密麻麻插在窗欞上、門框上、地板上。不少侍衛們的身上,也中了好幾支箭。

    院內院外的攻守時斷時續地進行著,一直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天色變得更加昏暗,院落裡吹起了大風,樹葉發出瑟瑟的悲鳴,克用抬頭望著夜空,看見烏雲密佈,月亮逐漸隱沒,他心中一凜,心想很有可能要來一場暴風雨了。

    由於月光越來越微弱,雙方的視野範圍也縮小了。汴兵暫時停止了進攻,黑暗中人頭不斷晃動,過了片刻,人群中亮起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張張血污而猙獰的臉孔。忽然,空中響起「嗖嗖嗖嗖」的齊射聲,上百支火箭飛瀉而入。一霎那間,院子裡燃起了熊熊大火。

    「快滅火,別讓火勢進屋來!」

    侍衛們不得不分出一半人手滅火,但因為沒有水源,只能用被子、蓆子來撲打,收效十分有限。而在火光之中,院子裡如同白晝,汴兵毫無阻礙地開始放箭,一連射倒了三四名侍衛。一面要對抗火勢,一面又要躲避敵人的箭支,克用等人頓時手足無措,房間裡溫度漸漸升高,桌子、床榻紛紛燃燒起來,人們不禁感到大勢已去。

    就在這時,空中亮起一道好似要將夜空一劈兩半的電光,隨後雷聲如爆炸般響起,一場全無徵兆的狂風暴雨「嘩啦啦」傾瀉下來,將火焰完全撲滅。雨勢如巨幕般籠罩了汴州城,克用淋著雨,不由大聲狂叫:「得救了!」

    在雨幕和夜色之中,汴兵看不清院子裡的動靜,大雨幾乎封鎖了每個人的視覺和聽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嘩喇喇!」第二道電光閃過時,大地一瞬間有如白晝,這時汴兵突然發現敵人已經殺到了眼前。

    「快迎擊!消滅他們!」

    一名都頭剛叫出聲來,就被像猛虎般撲來的李存孝一鞭打碎了天靈,克用和部將們都在暴雨中發出比雨聲更嘹亮的喊叫,頭也不回地衝進人群之中。鮮血從人體中無間斷地飛濺出來,又在瞬間之後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

    汴兵的數量,在這種目不辨物的環境下反而變成了累贅。克用一行人只管往前衝鋒,擋路者格殺勿論;汴兵則又要顧及身邊的自己人,當喊殺聲逼近時,慌亂拔刀亂砍,往往自相殘殺,一片混亂。

    就在這樣的情勢下,克用終於衝出驛館,他記得出門向左轉就是通向尉氏門的道路,於是吼著:「往左邊衝!」眾人藉著電光照路,踏著水窪濕淋淋地不斷奔跑,前面出現幾輛大車斜擺在街巷間擋住去路,李存孝、李嗣源兩人衝上前去,一個用手推,一個用長槊挑,清開道路。大家跳過翻倒的車輛,腳不停步衝到汴橋之前,克用突然感到迎面撲打來的雨點中混著一聲弓弦響,一支飛矢已經強有力地貫穿他的大腿而過,他腳下一個踉蹌,當即摔倒在泥濘之中,半身劇痛。他手捂流血的傷口,抬起頭來,這時夜空一亮,汴橋上出現數十名伏兵,為首那個拿著角弓的年輕人,正是朱全忠長子朱友裕。

    義兒們驚呼著扶起克用,克用高聲對著橋上喊道:「朱大郎,你難道要用我贈你的弓矢來殺我嗎!」黑暗中一陣沉默,當閃電又亮起時,朱友裕手中已換了一張弓,雨聲中傳來冰冷的話語:「父命不可違!」又是一支長箭急射而來,「乓」的一聲,被存孝一鞭擊飛。

    就在這短短片刻之內,史敬思和薛鐵山也已雙雙發箭,黑暗中傳來朱友裕的呻吟和倒地聲,眾人攙扶著負傷的克用衝殺過去,伏兵驚慌地護住友裕退去。一行人如疾風般衝過了汴橋。

    「把司空的披風給我!」

    隨著史敬思的一聲怒吼,天地間又是一亮,克用看見大漢全身濕透,面目如同閻羅般令人驚怖。他聽任從人將披風解下交給敬思,敬思迅速穿上,在泥水中跪倒在地,由於憤怒和激動,聲音完全變了,以一種從未聽到過的嗓音莊重地說道:「請諸位護送司空出城,敬思在此充當諸位的後拒,決不讓一兵一卒過橋追趕!」

    話音剛落,他立刻跳起身如金剛般站在橋頭,再也不回頭看克用一眼。其他人無暇答話,火速攙扶克用衝到尉氏門前。此時城門上鎖緊閉,大家又從階梯登上城牆,一個個解下腰帶,打起死結結成長繩,從城頭垂了下去。

    「請司空抱緊我的腰!」

    薛鐵山對克用叫著,等克用照辦之後,他一躍上了城牆頂,這時汴橋上傳來人聲鼎沸,一個嘶啞豪邁的聲音壓倒風聲雨聲和汴兵的吶喊聲沖天而起:「名震天下的河東李克用就在這裡,有本事的——」

    話音未完,一道比先前更為強烈的閃電劈開夜空,史敬思的怒吼聲戛然而止。就在這時,薛鐵山握緊長繩,雙腿一蹬,整個身體連帶著背上的克用一同騰空而起,如流星般墜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