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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作者:韓之昱



    第二十一節

    汴州城中的這場夜戰,郊外的河東軍並非全無察覺。在朱珍攻打克用三百從官、親兵下榻的下院時,有兩三名士兵趁著暴雨逃脫出城,衝到河東軍營地前,被巡哨火速帶往帥帳中。輪值的將領蓋寓聽了逃兵的描述,頓感事態重大,連忙請隨軍從征的克用夫人劉銀屏前來帳中,徵求意見。

    「把這幾個奸細推出去斬了!」

    銀屏一進帳,立刻像統帥般厲聲下令,就連解釋的工夫都沒有,逃歸的親兵們已被悉數處斬。

    「司空正在城中與汴帥歡宴,莫要誤信了奸人的離間!」

    她朗聲發話,憂心忡忡的將士們這才安下心來。只有蓋寓抬起頭疑惑地瞧了銀屏一眼,銀屏輕咬著下嘴唇,但神色自若,身著銀甲端坐在帥帳之中。帳外,風雨大作,雷電交加。

    這場雨,一直下到黎明時分才漸漸變小,而銀屏始終坐在蓆子上,宛如一尊漢白玉雕塑般紋絲不動。忽然間,營地裡人聲鼓噪,銀屏張了張嘴,這時蓋寓才發現她的下唇已經被咬出了血,她的明眸中掠過片刻那麼強烈的渴求和焦慮,但轉瞬間又鎮靜如常。

    「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銀屏對蓋寓說,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苦澀,蓋寓立刻搖晃著魁梧的身軀大步走出帳去。人聲愈來愈嘈雜混亂,過了一陣子,帳簾被突然掀起,但走進來的人並不是蓋寓,而是在李存孝和李嗣源攙扶下的一個渾身泥水、血跡的人。那人左眼上蒙的眼罩已經濕透,臉色蒼白到了極點、憔悴到了極點,大腿上一處傷口仍在汩汩流出紅血,但僅有的右眼中,卻放射著憤怒悲哀有如負傷雄獅的熾烈光芒。

    「夫君……」

    銀屏秀麗端莊的臉上一瞬間失去了血色,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把克用從兩個義兒手中接過,抱在懷裡。不知道是克用身上的甲冑太重,還是銀屏雙腿發軟,兩人一下子都失去平衡,坐倒在了地上,相對慟哭不已。

    「史敬思為掩護我,壯烈戰死了!還有把我從韃靼草原上救出來的監軍陳景思、多少個曾追隨我四方征戰的文武親信,全都被朱全忠這惡賊給害了!」

    克用滿臉淚水,低垂著頭,用飽含恨義的冰冷語調清晰訴說著。每說一個字,他就像被刺了一刀般全身顫抖一下。

    「等到軍隊用過朝食,我就要揮師踏平汴州,將朱賊碎屍萬段,為死去的人報仇!」

    他緊握拳頭,手掌心被指甲弄得全是鮮血,但他渾然不覺,又高高昂起頭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一刻,克用的身心已經完全為復仇的怒火所佔據。

    「不……還不能現在就去攻打汴州。」

    然而,銀屏卻輕聲細語地婉言勸阻。克用圓睜獨眼,喝問:「為什麼!」

    銀屏用手背拭去臉上淚痕,表情莊重鎮定了下來,她輕啟櫻唇說:「司空!」

    克用注意到妻子第一次用官銜稱呼自己,不由愕然。這時銀屏接下去說道:「司空,您為國家討賊,赴關東諸侯之急,卻遭到汴人謀害,朝野上下,自當有公論。但倘若現在就發兵攻打,天下人又如何能得知事實真相?」

    「……」

    克用一片茫然,如果現在立刻攻城,天下人不明究竟,很有可能會說克用是出於野心編造借口吞併它鎮,而史敬思、陳景思等人的枉死、克用的冤屈和朱全忠的奸詐陰險也無法公諸於眾。然而就這樣放過全忠,克用卻又感到椎心的痛楚和遺憾。一時間各種矛盾念頭在腦中激盪衝突,令克用幾乎悲吼出聲。

    「那麼,我該怎麼辦?」

    「先回河東,向朝廷上表申訴朱全忠罪狀,假如朝廷聖明,自當會允許司空出兵討伐朱全忠。」

    ——假如不允許呢?

    克用心中痛苦地掠過這個念頭,但他強迫自己相信定會有公正處置,使勁搖了搖腦袋,彷彿驅趕腦海裡的雜念,獨眼中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良久,他從地上站起身,義兒們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克用。他緊閉了一會兒眼睛,苦澀地說道:「回太原。」

    在拔營啟程之前,克用寫下書信怒斥全忠,全忠派人回書說:「前夕之變,僕實不知情,乃是朝廷派天使與宣武牙將楊彥洪合謀害公。如今楊彥洪已然伏辜,唯公見諒明察。」

    事實上,這件事的真相只有朱珍、楊彥洪幾名朱全忠的心腹清楚。當晚,楊彥洪對全忠說:「沙陀人一旦急了,想必會騎馬逃跑。見到騎馬者應當格殺勿論。」下起暴雨之後,全忠心想不妙,這時楊彥洪正好騎馬在他前方不遠處,全忠立刻張弓搭箭,叫道:「射那個騎馬的胡人!」一箭將楊彥洪射死。就此在事後栽贓嫁禍。

    讀過信後,克用只是冷冷地一笑,撕碎了信紙,統軍出發。一路上,他始終寡言少語,目光悲傷,他痛惜在上源驛夜戰中死去的無數親信愛將,更痛恨全忠的背信棄義和自己的輕信愚蠢。

    ——不能雪上源驛之恨,今生死不瞑目!

    他對著蒼天泣血發誓,從這一刻開始,晉、汴之間的深仇,再也沒有化解的可能了。

    河東兵從汴州西行,在許州向忠武節度使周芨請求軍糧,但朱全忠早已派人向周芨恫嚇,周芨於是托辭忠武也糧草短缺,不答應借糧。克用的人馬只得餓著肚子疲憊行軍,當他們經過洛陽時,卻出乎意料得到了東都留守李罕之的熱情招待。

    「司空之冤,小將有所耳聞。朱全忠人神共憤,必將被嚴厲懲處。」

    一見面,李罕之就表情嚴肅哀痛地安慰克用,隨後在他駐紮的聖善寺盛宴款待河東將士,又調出大批糧草,贈予克用。

    「……多謝。」

    剛體驗了世人的背信棄義,忽然又得到這番善待,克用冰冷的心終於感到一絲溫暖,對於這位李罕之,也油然產生了好感和感激之情。

    他在聖善寺度過了三天歡宴的日子,每一天,都注意到李罕之會到大雄寶殿頂禮膜拜一番。第三天,克用終於忍不住好奇心詢問:「李留守身為武將,也篤信佛教嗎?」

    「哦,事實上……我的『罕之』這個名字,正是出家時的法號。」

    「出家?」

    「不錯,我原先想讀書從儒,結果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子;又轉而落髮為僧,但又因為不守清規戒律,每到一座佛寺不到半個月就被攆走。有一天我在酸棗縣化緣,從旦(3-5時)至晡(15-17時),沒有一個人肯對我施捨。這時候我真是憤怒至極,於是打碎托缽,扯爛僧衣,落草成為殺人不眨眼的大盜。正好黃巢在曹、濮諸州舉事,我便加入賊軍四處燒殺,成為一軍魁首。黃巢渡江南下時,我歸降了官軍,成為光州刺史。一年後為蔡賊秦宗權兵力所迫,又投奔河陽節度使諸公,這才搖身一變成了現在這冠冕堂皇的東都留守啊!哈哈哈哈!」

    罕之說著便大笑了起來。克用拿著酒杯,不由神色黯淡,他想這真是個古怪的世道,正正經經當和尚當讀書人的活不下去,憤而落草為寇卻能獲得高官厚祿。同樣,自己一心一意想掃平群盜,復興大唐,卻又被陰險卑鄙的小人謀害,幾乎身死。一陣劇烈的悲痛一下子湧上心頭,他手一抖,杯子也不小心掉落了下去,酒水濺了滿身。罕之連忙問:「司空怎麼了?」克用強笑著搖了搖手,告辭退席。

    翌日,他們從洛陽出發,沿著來時的河中道路北還。到達太原,是在中和四年的七月,距離上源驛之難,已經過了兩個多月時間。在途中,傳來了黃巢被部下斬首獻給感化節度使時溥的消息,朝廷、諸鎮一片歡騰,而疲憊旋師的克用,卻彷彿早已被人們所遺忘。在這舉國皆賀之刻,世上只有他心如死灰,感到孤單淒苦。

    ——如此世態!

    克用胸中充滿了不平,但他還抱有最後的希望,但願能在上源驛事變上得到朝廷的公正處置,正大光明地對朱全忠復仇。

    不久,他派出堂弟李克勤統帥萬騎前往河中待命,同時由部將李承嗣奉表上奏行在,自陳冤曲,乞求派朝使追究此事,發兵誅討朱全忠。但是,不久之後朝廷卻派使者來到太原,讓克用與全忠二人和解。

    「豈有此理!」

    克用不禁又驚又怒。他應河南諸侯之請,不遠千里南下剿滅劇寇,反倒為全忠謀害,親信官吏死者大半,官印令符以及繳獲的黃巢車輿器服盡數沒於汴州城中,此後全忠又傳檄沿路諸鎮,揚言克用已死,讓各鎮翦滅歸師。這樣的行徑,就算在從前安史之亂後的藩鎮割據時代也應當加以征伐,怎能如此和稀泥了事!

    他還未完全死心,此後,又一連上表八次,只請削奪全忠官爵,由克用自己率本道兵馬討伐,不用一分一毫度支糧餉。但是,每次都被朝廷駁回。

    派來勸諭的朝使,是楊復光的堂兄楊復恭,他不像堂弟那樣精悍短小,生了一副方面大耳的模樣。當克用苦惱地向復恭私下訴苦時,復恭環顧四周沒有外人,低聲回答:「如今朝政盡操於田令孜之手,他收了朱全忠的重賄。此事司空雖冤,但也只能忍氣吞聲,別無它法。」

    「又是田令孜!」

    克用想起在關中戰役時就已見識過那個大宦官的昏庸卑鄙行徑,對此人更加感到厭惡。他並不知道,此事與田令孜其實並沒有太大關係,只是朝廷見到大寇方平,不願再生事端,和解兩鎮息事寧人而已。楊復光之所以把田令孜牽扯進來,其實是想借克用的軍勢日後與令孜爭權奪利。假如克用得知此事內幕,想必會感到更加黑暗厭倦。

    就這樣,克用最後的幻想也已化為了泡影。從這時開始,他不時感到世事無常,心灰意冷。對青年時篤信的理想,也逐漸產生了疑惑。

    「克用終鬱鬱不平。時藩鎮相攻者,朝廷不復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唯利是視,皆無所稟畏矣!」(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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