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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逃亡

作者:聖者晨雷

  一、

  幾隻百靈鳥在灌木叢中撲扇著翅膀,用它們婉囀的歌喉,喚醒在偷懶的人兒。

  歌者辛格將遮擋在身前的草扒開,瞇著眼長長伸了個懶腰,他這個動作讓百靈鳥驚得飛了起來,大聲發出輕脆的叫聲,似乎在向這打擾了它們的人抗議。

  「美麗的姑娘啊,百靈鳥的歌聲也沒有你唱的動人,朝陽的笑臉也比不過你的甜美。」隨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辛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胸口被短刀刺入的破痕還在,短時間裡是沒功夫去縫補的。弓箭隊長詹姆斯的那一刺確實刺傷了他,但也只是刺傷而已,刀鋒入肉不足一指,便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阻擋住了。裝死倒下的辛格以吟遊詩人特有的出色的演技騙過了詹姆斯,將自己與小隊長凱文的性命奪了回來。

  辛格深深明白,小鳥能如此安然的歌唱,足以證明周圍沒有什麼危險。自己拖著凱文深重的身軀,卻仍選擇了最好的藏身之所。

  「潔西雅,潔西雅!」凱文喃喃地呼了幾聲,辛格以為他醒了過來,側目向他看去。只見他雙眸仍然緊緊閉著,浮腫的臉上有著一種妖異的艷紅。辛格伸手輕輕觸了一下凱文的額頭,手上感到的是火一般的燙意。

  「糟糕。」辛格忍不住呼了聲,又疲又累而且身負重傷,凱文正在發燒。剛才的出聲,不過是他昏迷中的胡話而已。

  「父親,對不起,我真的喜歡,請您讓我去做吧。」陷入難以解釋的昏迷境界中的凱文,似乎在分辯什麼,他緊緊擰起的眉頭,證明這是一件對他非常沉重的事情。

  「啊,不怒之人也有感情……」看慣了凱文臉上那種麻木的冷漠,這時發現神色似乎有所變化,辛格幾乎忘掉了凱文的傷病。當他目光從凱文眉間稱到臉龐上時,這冰冷的如同凝結了一般的臉龐,讓他意識到,即便是在昏迷中,不怒之人依舊是不怒之人。

  「是什麼事情,讓這樣堅強的一個男子變成了不怒之人?」辛格甩甩頭,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似乎真的習慣於這二流吟遊詩人兼徵募軍人的身份,開始對每個人的過去都懷有好奇心來。

  讓凱文一直發燒下去,並不是辦法,這樣會要他的命的,而自己之所以冒著危險將他救出來,目的就是要他活下去。辛格仔細看了看凱文的臉色,又掰開凱文的嘴看了看他的舌頭。這種程度的傷勢,要不了一個戰士的性命,但由於傷勢引起的發燒,卻足以讓任何人的生命之泉在高溫中枯竭。

  「薄荷,十里香,唔,最好還要有三葉蘭……」辛格輕輕自語,薄荷與十里香都是常見的藥材,這附近就應當有。雖然是冬天,但由於俄洲大部分地區的冬季比較溫和,這些草藥應當還存在。唯一有些困難的是三葉蘭,這種草只長在山中背陽的溝谷之畔,而且數量比較稀少。

  「這附近是沒有的了。」辛格心想,他瞇起眼看了看太陽,時間尚早,自己可以去山澗找找三葉蘭,如果可能的話,順便還可以帶些野味來充當早餐。

  「但願我回來時,你還沒被野獸給吃了。」辛格向昏迷中的凱文說道,「我們賭上一賭吧。」

  時間如山澗裡的流水,輕緩地卻是絕不停止地向下而去,或者會在某塊岩石前打個旋兒,捲起幾粒浮沙,卻不會為任何花草做最短的停留。

  在沒有旁人之時,辛格偶爾也會收斂起臉上輕浮的笑容。古時的哲人,望著這山澗溪流,難免會產生像他這樣的感慨。溪水曾經照映過古之哲人的臉龐,古之哲人卻不曾見到今日的溪水。百十年後,是否會有另外一個人,站在這溪流之前,體會自己如今的心態?

  辛格悲哀的笑了笑。自己真的習慣於作一個行吟詩人了。古時的哲人一些成為偉大的智者,在追尋自然之力的道路上發現了魔法,也有一部分成為了行吟詩人,用自己的歌聲來探究人生的奧秘,勸善誡惡。但戰爭仍是戰爭,死亡與流血與人類亙古相伴,自然之力讓人有能力憑借魔法殺傷更多的人,而行吟詩人更是墮落到要靠唱下流故事來謀生的窘境。

  「如果我們無力改變這個世界,那麼就讓我們努力去適應這個世界。」反覆咀嚼著前輩留下的至理名言,辛格帶著自己的收穫回到了凱文藏身之處。

  一切都正常,似乎沒有野獸來過的痕跡。辛格放下獵物,蹲下身觸了觸凱文額頭,仍是滾蕩。

  當他站起來時,整個人便僵住了,五支弓拉成了滿月,一顫不顫地指著他。

  「別……別放箭,我投降……」

  辛格猛然意識到自己成了別人的獵物,只有扔下手中的物品,臉上堆起笑容,企圖以此來避免被利箭穿心的命運。

  「我說了那個說胡話的自己不可能躲在這,肯定有人在照顧他吧。」吉龐口音的俄洲通用語,證明了來者的身份,也證明一件事情,這原本是佩斯王國的地盤,已經淪入吉龐之手了。

  「真是幸運,打獵竟然可以抓到這麼好的獵物,那個發燒的小子還是個軍官。」

  弓箭手們旁若無人地相互交談,視辛格與凱文如同不存在。

  「背上這個傢伙,跟我們走!」一個弓箭手命令道。

  「對不起,各位長官。」辛格右手橫放在胸前,行了個禮,「地上的那個傢伙在發高燒,如果不能讓他吃些藥下去,只怕撐不了多久了。」

  弓箭手們冷冷看著這個俘虜,似乎在考慮如何處置他。片刻之後,一個身材瘦高的弓箭手說:「弄具屍體回去,我們也沒有什麼功勞,讓他先餵藥吧。」

  辛格摘下自己的頭盔,將那些草藥在頭盔裡搗爛,將搗出的草汁小心傾入凱文嘴中。昏迷中的凱文咳了兩咳,綠色的藥沫被他噴了出來。辛格剛想為他抹去嘴角的殘渣,一個弓箭手不耐煩地走過來踹了他一腳。

  「好了好了,不會死就可以了。」那弓箭手說,「死了既邀不到功,又無法換取贖金,那樣我們可就白忙了。」

  辛格抬頭望著這張臉,這是張最普通不過的俄洲百姓的臉,但現在臉上看不到安詳與睿智,只看到貪婪與殘暴。辛格背起凱文沉重的身軀,在弓箭手的逼迫下開始離開這山林。

  剛開始時,弓箭手還對兩人頗為警惕,但辛格一直老老實實地走在前頭,這讓他們逐漸分散了注意力。

  辛格反覆思量著脫身之計,出於某種原因,他不能將凱文一個人扔在這裡不管,但要想背著凱文從這群以敏捷著稱的弓箭手當中全身而退,那幾乎是不可能。

  「不知道這附近還有沒有他們的人。」辛格微垂著的臉上,雙眸輕輕轉了幾轉,如果有人此時能看到他的眼睛,一定會被他眼中那種奇怪的光芒所駭住。這是一種妖異的深遽的光芒,如果被教會的僧侶們見了,辛格幾乎肯定將在火刑架上歌唱了。

  「如果沒有別人的話,我倒可以試一試了。」辛格微微瞇起了眼,深深呼吸,將全身肌肉放鬆,進而將自己的精神也放鬆。那種妖異深遽的目光在他眼中凝聚,漸漸的,他原本海藍色的瞳孔變成了血的黑紅。那些弓箭手似乎也感覺到周圍氣氛奇妙的變化,警覺地向四周望去,鳥鵲都遠遠飛開,樹木也失去翠綠,一切都在預兆著某種奇妙的力將降臨。

  「他們有幾個人?」

  正當辛格蓄勢待發之時,他脖子後面卻響起了這個冷漠的聲音。聲音很低,但在辛格耳中,卻彷彿聽見了晴天霹靂。

  「別出聲。」凱文手微微擺了下,似乎是因為辛格行走而晃動,但這一下恰好擋住了辛格的嘴。如果說變成不怒之人對他而言有何好處的話,那就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能如置身事外般進行冷靜地分析。

  跟在身後的弓箭手或許是為了安全,或許是開始本能地感到辛格身上傳來的危險,他們都在十步之外。而行走時草木的刷刷聲又掩住了凱文的低語,他們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凱文已經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五個人……」辛格眼中詭異的光芒慢慢消褪,他不能在凱文面前展露出真實的力量,因為能見到那種力量者,結局只有死。而凱文,目前還不能死去。

  凱文閉上了眼。頭部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不知是因為被打還是因為發燒。

  「五個弓箭手……如果能接近的話,應該可以收拾掉吧。」凱文感覺到腰間佩劍還在,看來辛格將自己背走之時沒有忘記拾起這把劍,他屏住呼吸,全身心去感覺這把劍上的力量。

  但劍依舊冰冷。凱文心中傳來一陣痛苦,但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竟然絲毫不厭惡這種痛苦——似乎這痛苦完全是別人的。

  「你的感情,要尋找你的感情,就不可丟棄這柄劍。」老師的話就在耳中,那個在最困難之時拋棄了自己的老師,他的話可能是真的嗎?

  「把我扔在地上,你裝作要逃走的樣子。」

  辛格微微側過臉,看了看自己背著的隊長。他的臉如他的聲音,依舊冷漠而無感情。辛格微微點了點頭,雖然這樣會將他置身於很危險的境界,但目前來看,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將是最好的辦法。

  「各位長官不會殺我吧。」但辛格並沒有立即扔下凱文,他的聲音中透著顫抖,似乎是長時間沉默之後導致的恐懼。

  「那很難說。」弓箭手們覺察到那種可怕的壓力已經消失,注意力又回到辛格身上,一個弓箭手微微笑著說,言語之中,似乎絲毫也沒有把辛格的生命放在眼裡。

  「請不要這樣,我是個商人的兒子,因為想成為貴族才投身軍中。」辛格用足以讓石人點頭的腔調哀求,「我的父親會為我付一大筆贖金,幾千金幣他還是會拿出來的。」

  弓箭手們的目光立刻閃亮起來,富商的兒子!沒有相到這個看起來有些纖弱的普通士兵,還有這樣的身份!殺死一個俘虜有什麼用處,只有那黃燦燦亮閃閃的金幣,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

  「黃金,你是世界的靈魂,上帝因你而神聖,國王因你而高貴,軍人因你而勇敢,貴婦人因你而美麗……」

  用著只有貼在他臉邊的凱文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吟唱,辛格開始機警地向四周打量,他得為自己尋找一個最佳的時機,他剛才在弓箭手心中為自己的生命加了一個重重的砝碼。

  當他轉過一棵大樹之時,他將凱文重重扔了下來,似乎是為了報復凱文的計謀使他成了誘餌。凱文忍住疼痛,一動不動。

  弓箭手們發現辛格扔下凱文,立刻追了過來。一個弓箭手拉滿弓,瞄準了辛格的後心,就在箭發出前一瞬,旁邊的戰友托了他手一把,那枝箭帶著尖銳的呼嘯,穿透了林蔭。

  「金幣金幣!那是幾千金幣,沒有人會為屍體付出幾千金幣的!」不知是哪個的聲音,讓所有弓箭手都明白,在那跑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幣。

  辛格轉過了幾棵樹,如他所料,這些弓箭手沒有再對他放箭,而是拚命追趕。一個戰士要想同以速度和敏捷見長的弓箭手賽跑,被追上只是遲早的事情,而辛格手中沒有武器,這一點弓箭手都很明白,只要追上去,那麼這堆活動著的金幣就算到手了。

  他們跑過凱文被拋下的樹旁,誰沒有注意這個一直昏迷中的低級軍官。當「烈火危情」風一般劃開兩個弓箭手喉嚨時,他們仍保持著前衝的姿勢,奔出了十餘步,喉間的鮮血噴射出來,有如一團腥紅的霧。

  弓箭手的反應雖然機敏,卻也無法抵擋凱文迅捷的連擊,其餘弓箭手意識到凱文站了起來並本能地做出防備反應時,凱文的劍再次揮出,「烈火危情」劃開最近的一個弓箭手皮甲,深深切入他的胸口。鮮隨著劍而出,那個弓箭手慌忙用手去摀住胸口,但血象噴泉一樣,片刻便將他全身染成了紅色。

  這一劍凱文本來是想直接切中他心臟的,但由於還處於病中,他的體力並不很足,所以只讓對手失去了還手之力。緊接著他要面對的,卻是已經離他有五步遠的第四個敵人,而第五個敵人在十步之外已經拉開了弓。

  「呀!」凱文發出吼聲,想以此激發自己的力量。如果不是病中,他應該能同時殺死這五個弓箭手的。與其他只經過簡單訓練便上戰場的徵募士兵不同,他曾經受過正規的甚至是嚴格的戰鬥訓練,這也是他能夠在一年的軍旅生涯中活下來並當上了個小軍官的原因。但現在,他只覺得四肢無力,而隊手正在迅速拉開與他的距離。

  一個訓練有素的戰士,在一對一的近戰對決中可以輕易地殺死一個弓箭手,但一個好的弓箭手,可以在十五步外從容殺死三五個優秀戰士。對於弓箭手來說,距離就是安全,就是勝利,就是生命。潘西斯峽谷之戰中,重裝騎士們的衝鋒根本沒有弓箭手敢去阻攔,那個改變了俄洲戰爭的軍事天才長弓手傑克,是用泥濘的道路阻住了重裝騎士的前進,在幾十步外用長弓射透了馬鎧,失去馬支持的騎士才成為待宰的羔羊。但所有的弓箭手都明白,沒有距離,他們對戰士就毫無優勢可言。

  「去!」這一瞬間,也只有「不怒之人」才能在腦中想到其他,想到五十多年前的潘西斯峽谷。那一日峽谷之中愁雲如堆,狂風如怒,大雨將幾千騎士的血沖得不留痕跡,但這幾千人的血在歷史上寫下的文字,即便是千百年的風雨也不會抹去。凱文擲出了手中的劍,他的行動,與他的思想,沒有絲毫合拍之處。「烈火危情」閃電一樣飛了出去,而他的腦子卻停留在五十年前。

  這一劍並沒有飛向離他稍近的那個弓箭手,而是飛向了距他十步之外的那個敵人。劍擲了出去,凱文人也躍了起來,身上的連身鎧甲早被剝下,因此他的動作並不遲緩。

  十步外的弓箭手已經拉開了弓,在「烈火危情」劈開他的皮盔之前,他射出了最後一箭。凱文在迅速移動的身軀似乎沒有感覺到箭枝突入其中,將身前的弓箭手連人帶弓都撲倒在地。

  沒有任何武器的凱文一隻手按住敵人執弓的手,另一隻手掐住弓箭手的喉嚨,但由於肩上那仍在顫抖的箭,這隻手使不上力氣,只能讓那弓箭手不斷地掙扎咳嗽。

  奔出幾十步的辛格這時回過頭了,弓箭手接二連三的慘叫並不能讓他放下心來,冒這麼大的險,為的只是凱文活著,如果凱文死去,那麼這一切就都白費了。他以更快的速度向扭在一起翻滾的凱文與弓箭手處跑去,但在他跑到之前,他看到那弓箭手從腰裡拔出了短刀,向凱文亂刺過去。

  凱文不得不放棄掐死敵人的計劃,他用那只傷手壓住敵人持刀的手,雖然手上被連刺了幾下,但他毫無反應。弓箭手喘了幾口氣,似乎在凝力準備奪回優勢,這時凱文猛然一頭撞了過來,兩個人的額頭「砰」地碰在一起,那弓箭手只覺眼前一陣昏眩,當他意識回過來時,只看見凱文張大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而不是普通百姓那泛著黃色的牙齒,狠狠咬了過來。

  辛格驚悸地收住了腳步,他不是第一次被凱文驚住,但從來沒有這樣強烈過。凱文伏在那個弓箭手身上,用力咬著對方的咽喉,血順著他的嘴流了出來,從辛格這個角度看去,還可以看到凱文的喉節在上下顫動——他在吸那個弓箭手的血嗎?

  那個弓箭手在咽喉被徹底咬穿之前就已經死去,身上傳來的臊臭味證明他死前已經失禁了,他是被活活嚇死的。

  辛格站在十多步外,看著自己的隊長從屍體上抬起頭,嘴角掛著別人的血,臉上仍舊是那種死人的冷漠,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尋找他身上比較好下嘴的地方,然後不知痛苦一般將肩上的箭拔了出來。

  「你……你是誰?」辛格用自己都聽出了恐懼的聲音問。

  「凱文,你的隊長。」似乎經過這次同生共死之後,凱文對他有了改變,他竟然回答了辛格的問題。雖然兩人的問與答別人聽了會覺得可笑,但辛格明白,他的問是認真的,他也明白,凱文的回答也同樣是認真的。

  「這個不怒之人,不但沒有人的感情,連人性都沒有了嗎?」辛格不由得暗暗問自己。戰爭泯滅人性,這在他來說並不是件稀奇的事,他也不只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但是在別的人身上,他或許看不到人性,他卻可以看到人的感情人的慾望,像那個充滿野心的弓箭隊長詹姆斯。可在凱文臉上,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究竟是什麼,讓這個人變成這個樣子?」辛格心裡的疑雲,越來越重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執意讓凱文活下來,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二、

  撒在凱文與辛格身上的陽光,終於有那麼一些暖意了。但辛格坐在凱文十尺之外,仍然能感覺到凱文身上的寒冷——幾乎是地獄裡永不融化的冰的那種寒冷。

  凱文的傷已經包紮好了,流了些血,這反而使得他昏眩的頭清醒了些。現在是考慮該往何處去的時侯了,在這裡出現了打獵的吉龐王國士兵,證明戰線已經移到了自己身後,只要在路上晃上一晃,馬上就會有吉龐的士兵來捉拿他們。至於逃到百姓家裡躲一會兒那簡直是可笑的妄想,誰知道這裡的百姓會不會為了三五枚銅板就將自己出賣掉?

  「我們先離開這裡,回到後方去。」辛格試探性地問,「隊長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凱文依舊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那柄佩劍烈火危情緊緊握在了手裡。

  辛格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他們有如盲人,只能大致揣測外界的情況,卻沒有辦法知道詳情。如果他們的身份是正規軍人,家裡是貴族或富商,那麼即便做了俘虜,除非遇上詹姆斯那樣的狂人,否則仍有生還的希望。但可惜他們只是徵募部隊,徵募部隊除非國家願意出錢贖還,否則便只有服苦役至死或者被虐殺一途。

  可佩斯現在的國王獨眼龍查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肯大方的出錢贖回兩個小兵的人物。歷史是屬於英雄和大人物們的,兩個小兵在戰場中一矢一石都足以要了他們性命。況且內憂外患之下的獨眼龍查理,想來也沒有空理會這樣的小事吧。

  因此辛格攔住了凱文:「隊長,這樣出去是送死,感謝上帝,讓我們續兩次死裡逃生,但好運氣是會用盡的。」

  「唔。」

  「我們商量一個好的辦法再離開這裡。」

  「唔。」

  這一次,他的每句話凱文都回應了,但每一次回應都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而凱文人卻依舊向前走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辛格不得不放棄繼續遊說的念頭,自己看來還不配算是二流吟遊詩人,因為自己根本沒辦法讓凱文聽進去一個字。有些男人就是這樣,即使是屠刀放在他的眼前,他也不會改變心意。

  辛格只有不情不願地跟隨在凱文身後。兩人默默行走了一段時間,凱文轉過臉來看了看辛格,終於首先說話了:「你確信要回到後方去嗎?」

  「當然要回去!」辛格幾乎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不怒之人竟然主動提問了。他想回到後方的想法是如此強烈,以致於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凱文的問題。

  「唔。」凱文又只是拋出了那個音節。

  辛格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作為一個徵募軍人,像他們這樣堅守到最後已經是奇跡,而沒有乘著全軍潰敗逃走,卻想回到軍隊的,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解釋只能露出更多的破綻,最好的防具就是沉默。沒有什麼劍可以攻破沉默之盾,也沒有什麼人能打開一顆沉默的心。

  辛格忽然有些理解凱文了,他成為不怒之人,是否就是因為心中藏著某件事情,就是要以沒有絲毫感情的外表來掩蓋某些東西?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應有自己想要掩藏的東西,即便是對最愛者,也不能夠敞露開來,自己也不就是這樣麼。

  凱文昂首走在辛格之前,如果不是兩人的衣服有些不侖不類,他們倒像是一個貴族與他的跟班。當不怒之人昂首行走之時,他的步伐優雅,眼睛絕不亂瞄,看起來是受過專門的貴族禮儀訓練的,他在戰鬥中展示的格鬥技巧,也證明他曾經受過良好的鍛煉。辛格明白,此時兩人都有傷在身,凱文還生了病,兩人身上的錢物又被詹姆斯一夥搜走,而剛才殺死的幾個弓箭手身上除了幾枚銀幣外沒有什麼可以幫助他們的東西,想在敵人大軍之後直接回去,將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有辦法了。」想到這裡,辛格忽然有了主意。佩斯王國與吉龐王國交戰的目的,是為了爭奪這邊境上薩森地區的六個城堡一百三十多個莊園,現在佩斯戰敗,城堡與莊園中的貴族老爺們要麼對新的國王宣誓效忠,要麼就得逃走。來自吉龐的新貴們會潮水般地湧來,向食腐肉者撲向屍體一樣爭奪戰利品。

  「我們就做一回強盜吧,隊長你認為怎麼樣?」辛格嘴角浮起笑意,自己看來又要扮演一回強盜的角色了。

  吉龐與佩斯爭奪了一百餘年的薩森地區,歷史上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小公國。當自由在手時,這裡的人民並不珍惜,六個城堡的領主們為了各自的利益利相互傾軋,甚至不惜引入外力。當黑石城領主安東尼奧子爵利用佩斯之力成功掃平了政敵之時,他面前同時也攤開了「自願」並入佩斯王國的公文。總算還有些骨氣的安東尼奧以自盡的方式拒絕了來自佩斯的命令,但後續者卻不得不在這文書上簽字。於是薩森就合法地並入佩斯,而吉龐則以薩森公爵娶了吉龐的一位公主為理由,一直拒不承認這事實。在吉龐國內,一個沒有土地的薩森公爵已經延繼了百餘年,如今薩森被吉龐奪得,他們一定在第一時間趕來收刮,希望能在軍隊之後仍能分到些殘羹冷灸。

  在通往薩芬地區比較偏僻的一座城堡長橋城堡的路上,五個侍從組成的小隊跟在一輛簡陋馬車之後,略有些匆忙地前行著。侍從們步行,而馬車上脫落的漆,都可以證明這輛馬車的主人並不富有。

  「感謝至高無上的主,感謝偉大的吉龐王布魯托,我們終於奪回了自己的莊園了!」

  馬車裡是長橋城堡領主繼承人克利斯蘭與一個老婦人。在吉龐過寄人籬下的生活百年之後,終於有一位克利斯蘭可以踏上長橋城堡的領地了,那種寒酸的日子將一去不返,首要的便是為自己招募一批侍從,只憑這幾個老弱病殘的侍從是保護不了自己的,再就是把這輛爛掉牙的馬車換掉……

  但他片刻的心馳神往被老婦人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先不要急著感謝布魯托王,還是乞求他手下的士兵沒有把領地裡最後一個銅板都抽走吧!」

  克利斯蘭領主摀住了自己的嘴,這確實是值得他擔心的一個問題,軍過經過之後,自己去接收的誰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爛攤子,雖然布魯托王允諾將所有領地都歸還原主,但他也無法阻止參戰的貴族與士兵進行搶掠。現在就只有希望,兀鷲飛過之後,還能給豺狗留下些腐肉了。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伕大聲喊道:「欽命長橋城堡的統治者,克利斯蘭領主大人的馬車,誰敢阻攔?」

  「是克利斯蘭大人!」在克利斯蘭掀開車簾時,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說,「我們是長橋城堡的守衛,聽說大人即將回來,就在半路上恭侯大人大架。」

  克裡斯蘭向那個人看去,那是一個身材瘦長但很結實的男子,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一雙眼睛很長,目光也很靈活,身上穿著不合身的皮甲,皮甲胸口的標識被刮掉了,看來是軍隊中流落出來的淘汰品,。站在他身後還有個年齡相仿身材高大的強壯男子,臉上有些病態的紅暈,但表情卻有如寒冰,與前面那人微彎著腰滿臉堆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長橋城堡的守衛?」注意到除了後面的人腰間別著柄單手劍外沒有別的武器,一個年長些的侍從走了上來,「大人,要不要問問他們?」

  「問問他們我的領地怎麼樣了。」克裡斯蘭低聲說。

  「大人問你們,長橋城堡和莊園怎麼樣了。」

  「托大人威名的福,城堡和莊園都還好,沒有受太大的損失。」

  兩個攔路者沒有靠近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克裡斯蘭的命令。他們的回答讓克裡斯蘭心中一喜,他向侍從點點頭:「讓他們帶路。」

  「大人非常欣賞你們,因此讓你們享有為大人帶路的榮譽。」侍從的傳話充滿著貴族式的驕傲,似乎此時的克裡斯蘭已經不是那破落的流亡貴族。

  「真是太榮幸了!」一直搭話的自然是辛格,他滿臉堆笑,慢慢靠近過來:「請,請!」

  當第三聲請字說出來時,凱文腰裡的「烈火危情」已經從劍鞘中拔了出來,辛格同時將馬車伕踢下了座位。那個年長的侍從臉上的神情剛剛一變,烈火危情已經貼著他的胸口劃開了馬車的簾幕。

  車裡的老婦人「啊」一聲呆了片刻,然後才想起一個貴婦面對這種情況時的正常反應似的,用一塊白手絹摀住嘴暈了過去。那個克裡斯蘭倒還有一些膽量,但這膽量卻無法阻止他臉色變得如蒼龍山上的雪。

  「你……你們想做什麼?」他終於不得不屈尊直接同這兩個卑賤的守衛說話了。

  「不想做什麼,只是做回強盜。」辛格笑嘻嘻地說,還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前,向克裡斯蘭行了個禮:「對不起了,長橋城堡的領主大人。」

  隨從們紛紛拔出了刺劍,這種貴族決鬥用的刺劍用來嚇唬百姓還可以,對於一個真正的戰士威脅則有限。「烈火危情」冰冷的劍鋒貼在克裡斯蘭的脖子上,比劍還冷的是凱文的聲音:「你父親的名字!」

  克裡斯蘭怔了一怔:「安第斯。克裡斯蘭。」

  「祖父!」

  「卡爾。克裡斯蘭。」

  「你自己!」

  「威廉。克裡斯蘭。」

  辛格心中升起了疑雲,他們原意是搶些東西,凱文不知出於什麼用意卻問些這樣的問題。但他知道現在不是遲疑的時侯,他從那個老侍從腰裡拔出了刺劍,漂亮地抖了兩抖,命令道:「都在原地不許動,我們只要東西不傷害人。」

  「我的主人可以給你們所要的一切。」老侍從臉色臘黃,在追隨克裡斯蘭家流亡幾代之後,原來的侍從只留下了他們這幾個後代,眼看可以回到自己的天堂之時,卻遇上了這兩個膽大妄為的強盜。克裡斯蘭大人急於回到城堡而拒絕了吉龐的軍隊護送,看來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不過要等我回到長橋城堡才行,現在,你們也看到了。」克裡斯蘭慢慢地說,辛格不傷害人的話讓他心微微鬆了些。

  「閉嘴,回答我的問題,你有沒有妻子,你的母親是哪個家族的?」凱文用劍背粗魯地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繼續盤問著這些瑣碎的事情,似乎此時他成了一個打探別人家中隱私的長舌婦,而不是那個「不怒之人」。

  辛格開始在馬車上搜索,克裡斯蘭在凱文控制之下,這讓他很放心。馬車外表的簡陋,證明了克裡斯蘭的寒酸,看來他把全部財產都用在打點吉龐的權貴以換回長橋領地上了。辛格反覆搜索,除了些衣服與證件公文,也只找到一小袋錢幣而已。

  「問完了嗎?」凱文的反覆盤問逐漸讓他不耐煩起來,這條路上來往的人並不少,他們守侯了許久才找上了克裡斯蘭這小隊人,如果拖延長了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問完了,現在你們可以過來把他帶走了,這馬車不能給你們留下。」凱文收起了「烈火危情」,對他的言行,辛格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但短時間裡,他又說不出不對在哪。

  那幾個侍從走了過來,克裡斯蘭扶著那老婦人下了車,當他轉到侍從身後時,忽然大聲命令:「抓住他們!」

  侍從們早注意到只有凱文有武器,而那武器現在在劍鞘中,因此五枝刺劍同時刺向了凱文。

  「叮!」原來在鞘中的「烈火危情」漾起清冷的光芒,在空中劃了個圈。五枝刺劍在單手劍的撞擊下紛紛折斷,侍從們拋開劍向後退,而凱文並沒有住手,身體向前疾衝,劍光連閃,五個侍從全都倒在了地上。

  看著這些侍從喉節處的傷口,辛格臉色變得怪異起來,凱文用的並不是俄洲的格鬥技巧,如果他猜得不錯,他用的應是來自東方,來自中平神洲的格鬥技巧,因此才能在一瞬間裡出其不意取得勝勢,進而將這五個失去進攻能力的侍從殺死。

  一劍封喉,目的是讓他們不會發出慘叫。侍從究竟不是軍人,他們平時雖然也練習些貴族式的格鬥技巧,但自從潘西斯峽谷之戰後,這類技巧的華而不實已經徹底暴露了出來,他們根本無法在那一瞬間作出躲避的反應,也根本沒有想到在自己失去了反擊能力之下,凱文仍然毫不手軟地將他們殺死。

  「現在,輪到你了。」凱文將「烈火危情」收回鞘裡,從屍體中拾起一枝斷了的刺劍,一步步逼向克裡斯蘭,「你腰裡也有劍,像個男人一樣的拔出來。」

  克裡斯蘭的臉色變得非常複雜,恐懼與絕望交織而起,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把目光從凱文如死人般僵硬的臉上收回,輕輕放下了那個老婦人,緩緩拔出了刺劍。

  「殺了我就夠了,請不要傷害我母親,她只是個無害的老婦。」他抖了抖劍,刺劍的劍鋒閃著寒星一樣的光芒。

  凱文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沒有給他任何回答,他的劍就是答案。克裡斯蘭絕望地向前跨步,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殺了眼前的強盜了,這個強盜手中的刺劍斷了一截,這是自己唯一的勝機。

  兩枝劍叮一聲,格在一起,克裡斯蘭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手腕上傳來對方強大的壓力,這讓他不得不全力反抗。他意識到自己一出劍就錯了,自己原本應利用劍的長度進行刺擊,而不應像現在一樣,同這個心狠手辣的強盜比腕力。

  錯誤的代價,有時是生命無法承受的。僵持了片刻之後,凱文手臂一轉,克裡斯蘭的劍被帶開來,在他回劍之前,凱文的半截刺劍從他的咽喉裡穿過,將他釘在大地之上。

  克裡斯蘭瞪著雙眼,無助地望著天空。這是他故鄉的天空,這是他領地的天空,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就在他要得到之時,他卻又失去了,而且,失去的更多。

  最後一位克裡斯蘭終於死在了領地之內,他的老母仍在昏迷之中,辛格臉色有些發白,他拾起一枝劍,攔在了那老婦人之前。

  「讓開!」

  用有些僵硬的腳步走過來的凱文冰冷地說。

  「你是在謀殺,剛才你是引誘他們出劍的。」辛格盯著不怒之人那雙藍色的眼,如果這是雙生機勃勃的眼,那麼凱文有一雙非常動人的眼睛。但這是一雙如死魚般沒有絲毫感情的眼,一雙讓人看了不想再看第二遍的眼。

  「讓開!」

  「難道連一個沒有任何力量的老婦人你也要殺害嗎?」

  凱文沒有再說什麼,他拔出了插在克裡斯蘭咽喉中的劍,一步步走了過來。辛格一步步向後退,退到老婦人身邊時,他再也沒有退路了。

  「你究竟有沒有人性?」辛格終於舉起手中的劍,但他又放了下去,眼睜睜看著凱文從他身邊走過,接還染著克裡斯蘭血沫的斷劍刺入昏迷中的老婦人咽喉。

  老婦人發出了低弱的怪異的聲音,身體奇特地扭屈了幾下。凱文將其他屍體拖開,一一剝下了屍體上的衣服。

  當凱文動手去剝老婦人的衣服時,辛格再也無法忍受了,他伸手打開凱文的手:「請不要對一位女士的遺體無禮,你是一個軍人,而不是一個下賤的盜墓賊!」

  「是嗎?這個時代,我不知道軍人比盜墓賊高貴到哪裡去。」凱文直起腰,那種死魚一樣的目光凝在辛格臉上。

  辛格毫不畏縮地與他對視著,片刻,似乎被辛格眼中射出的那種熱烈的光芒所震懾,凱文移開眼:「我不能讓他們留下任何可能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剝光他們。」

  辛格瞪著他,凱文慢慢地道:「我的傷病比你看到的重,我需要時間養傷。從現在起,我就是威廉。克裡斯蘭,而你將是我的侍從。」

  辛格再一次意識到,將這個隊長從屍體堆中救走可能是一種錯誤。自從被「強行」徵募入伍,他已經同凱文在一起有半年多的時間,但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識到這個不怒之人的真面目,即使是現在,他也無法看透。

  老婦人臃腫的裸體在陽光下白得晃眼,辛格移開自己的眼睛,即使是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婦人,他也不願意正視她裸露的屍體。凱文將屍體扛了起來,走向一條山溝,其餘的屍體都已經被他拋進了山溝中,當有人發現時,誰也找不出這些屍體的真識身份。

  辛格腦中忽然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不怒之人的所作所為,都遠遠出了他的意料,他會不會對老婦人的屍體做出某種下流的行為?

  他搖了搖頭,將這不潔的想法從腦中拋開,如果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證人,如果不是為了那個目的,自己真該讓凱文在陣地上死去,或者剛才應該把他殺死。這樣的一個人,讓他死去對所有人都有好處……

  凱文很快就走了回來,辛格微微鬆了口氣,畢竟,凱文雖然沒有人性,卻還不曾瘋狂。

  「現在,克裡斯蘭大人。」他半是譏諷地說,「現在我們該前往您的領地了。」

  三、

  對於長橋城堡的百姓來說,新來的領主鼻青臉腫地出現雖然引起了不少傳聞,但此後他一直在城堡中休養,他那伶牙俐齒的侍從辛格「無意」中洩露出的領主為了得到長橋城堡而被吉龐軍官羞辱的消息,足以讓他們心中的疑惑平息。

  「克裡斯蘭……領主大人真的那麼不幸嗎?」嘴裡說得充滿同情,但問起這話的人臉上的表情說是同情,還不如是幸災樂禍來得恰當。

  「比你能想到的還要不幸,有些事身為侍從的我是不能說的。」似乎是為了發洩心中對凱文的不滿,辛格毫不客氣地將這位冒牌的克裡斯蘭大人的名聲弄臭。他吟遊詩人的性格讓他很快在長橋城堡成為了風雲人物,托他的福,領地的子民與留下來等候新主人的侍從們對克裡斯蘭大人的怪異沒有產生太多的驚詫。他們也不敢有太多的驚詫,畢竟回來的沒落貴族有些怪癖是再正常不過的。

  長橋城堡同俄洲其他大多數城堡一樣,是由一座莊園逐漸發展起來,因此城堡並不是一座城,而只是由塔樓宮殿組成的一小群建築物。城堡之外,很自然地形成了集市。領地內的十五個莊園中的物品,除去繳納給領主之外,大都彙集於此,互通有無。

  有人的地方,便會有酒館。酒神的偉大發明,應當是人類歷史上最重大的一件事情。千古以來,帝王將相,英雄美人,沒有不在酒杯之前眼花耳熱的。而酒館也因此成了人類進行交往的一個重要場所,要打聽消息,或者要傳播消息,都離不開這裡。

  「我說,咱們的新領主人還算不錯。」一個大鬍子的男人用髒兮兮的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以他的衣著,在換了新領主之後還能在這裡喝酒,也確實可以證明新的領主沒有進行暴政。

  辛格不得不承認,凱文沒有人性也是個優點,他的凡人的慾望很少。普通人的飲食之外他似乎別無所求,在女色方面更可以用自持來形容,前任領主所喜好的初夜權他完全放棄了。

  凱文的目的他也明白,在兩國之間仍對峙之時,他們想穿過戰線幾乎是不可能。相反,經過薩森之戰後兩國間形勢發生了逆轉,居於不利地位的佩斯必須以和談來爭取喘息時間,而取得優勢的吉龐也不得不考慮到周圍其他國家的虎視眈眈,防止出現反吉龐聯盟。因此只需等兩人傷勢養好,便可以離開這裡。

  「先不要高興得太早,誰知道領主大人今後怎麼樣。」酒館裡的醉鬼們三杯下肚,就忘乎所以,這些天來他們與辛格也熟絡了,知道背後刻薄領主大人,正是這位侍從的眾多喜好之一。

  辛格將手中那杯辛辣的烈酒一飲而盡,舉杯向說話者示意。說話的大舌頭笑了笑,忽然低下聲音:「聽說紅髮那一夥人在綠山林殺了一隊吉龐士兵。」

  「紅髮」這個名字有如巫師的魔咒,讓酒館裡的人都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幾個聲音同時響起:「老鬼,再來杯酒。」

  被親熱地稱為老鬼的酒館老闆是個矮人,他默默將一杯杯的酒順著長長的櫃台推了過來,每一杯酒都準確無誤,而且一滴不流地停在要它的人面前。而要酒的人似乎在慶祝什麼似的,舉起杯相互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辛格好奇地看了說話的人。他知道他們絕不是為了吉龐士兵的死而痛飲,對於薩森地區的百姓而言,無論是佩斯人還是吉龐人,都是外國人。那麼他們是為了那個叫「紅髮」的人而慶祝了。

  「嗯,紅髮嗎?」他饒有興趣地在心中品味著這個名字,這應該是那個人的綽號,他定然是有著一頭紅色頭髮的人,根據星相學來說,這種人性格有如烈火,同那個不怒之人的萬年寒冰臉,倒是兩個極端。

  但是眾人就再沒提起這事情,對於他們來說,紅髮有某種忌諱在裡面。這種忌諱,讓他們雖然為紅髮的行為喝彩,卻不敢說出聲來。

  「好了,酒喝完了就滾回家去壓你老婆吧!」當那個起了話頭的大舌頭將老鬼遞過的酒一飲而盡後,老鬼伸手阻止了他繼續說話。

  「知道了,知道了。」大舌頭瞄了辛格一眼,將破爛的外衣披起,離開了酒館。

  「原來是因為我在,所以大家不敢說。」辛格心底的好奇又被勾了起來,這些領地內的貧民們敢於當他的面譏諷領主,卻不敢當他的面談那個紅髮,難道說紅髮比領主還讓他們覺得可怕?

  「老鬼。」他把目光轉在老闆臉上,但從矮人斧刻般的臉上看到了太多的頑固,因此他改變了想說的話:「再來一杯朗姆酒。」

  老矮人臉上浮起了狡詐的微笑,推過來一杯朗姆酒。辛格終於還是決定不管閒事,自己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正當他端起酒杯要喝的時侯,一個人影闖進了酒館。

  「大人。」來的是莊園的一個僕役,他恭恭敬敬向辛格行了個禮,「有客人要見領主大人。」

  辛格將手中的杯子放了下去,當他注意到老矮人正在注視著他時,他若無其事地說:「是誰,你問過沒有?」

  當辛格匆匆趕回城堡,從小門來到假冒的克裡斯蘭起居室時,背著雙手的凱文仍舊是一副漠然的樣子。

  「來的是黑石城堡的信使。」凱文淡淡地說。

  「你去見了?」辛格大吃一驚,這個冒牌的克裡斯蘭大人敢於接見來客,難道就不怕來者是熟人而揭穿他的身份?

  「是來要克裡斯蘭與他一起,懇請吉龐國王布魯托兼任薩森之主的。」雖然語氣極為平淡,但辛格仍舊能從凱文的話裡聽出譏嘲。「我想,布魯托將成為吉龐的英雄王兼薩森的解放王了。」

  「我們就是他這一功業的見證人。」將更有諷刺意味的話咽在肚子裡,英雄功業的最好見證者,應是那堆積如山的屍骨,後人會記住英雄的一舉一動,卻不會記住英雄腳下那匯流成河的鮮血。

  「我答應了使者的請求,並且同意親自去黑石城堡。」

  辛格明白凱文的意思,黑石城堡地處要隘,正是兩人回到佩斯的必經之處,吉龐在此駐有重兵,統帥克倫威爾將軍就駐足在此。加上沿路的崗哨,以克裡斯蘭的身份再加上為吉龐王加冕的理由,可以幫助兩人擺脫不少麻煩。

  這雖然有些冒險,但有時侯,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需冒險。

  於是,一小隊人馬,夾著一輛古舊的馬車,兩天後出現在長橋城堡通往黑石城堡的山路之上。為了不在路上與克裡斯蘭的熟人相遇,凱文以「生病」為名,躲在馬車之中極少露面。

  隊伍走了一整天,當莽莽蒼蒼的森林出現在辛格眼前時,太陽已經隱在了叢林的那一面,森林的上空像是染上了一抹血色,腥紅得讓人心跳不止。

  「停下來,燃起營火!」當嚮導說出這一大片林地被當地人稱作黑森林之時,他腦海中立刻浮起「綠森林」這個詞,那個令酒徒們噤口的紅髮出現在綠森林,那麼會不會也出現在黑森林?

  營火辟辟叭叭地升了起來,將漸漸暗下的森林襯出深幽的影子,辛格的目光隨著火焰的跳動而閃爍,迷離變化,深不可測。

  其他隨從散坐在營火周圍,這次為了掩飾身份,除了準備禮物外,凱文還挑選了幾個隨從。

  「這裡的森林,是不是連成一片的?」辛格打斷了隨從們的小聲議論,站了起來,手中摸著一根棍子。

  「是的,黑森林與綠森林、紅森林連在一起,把我們長橋城堡領地與鄰近的幾個領主的土地隔開。」

  「那麼就拿起你們的弓箭,做好戰鬥準備吧。」辛格以槍兵握槍的姿勢抓住那根棍子。

  「被發現了,哈哈哈!」

  爽朗的聲音從黑森林中傳了出來,辛格握著木棍的手震了一下,一枝塗著鮮紅油漆的羽箭在那木棍上顫抖著。

  「紅……紅箭!」隨從們驚呼聲意味著他們清楚來者是誰。

  辛格伸手將那枝羽箭拔了出來,除了鮮紅的漆以外,箭身上看不出什麼。辛格將目光投向林子裡,一個巨大的身影慢慢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本來在林子裡等你們的,沒想到你們提前休息了。」那個爽朗的聲音是這大個子發出來的,當他擺脫黑暗出現在火光前時,辛格不由得吸了口氣。

  大個子在這麼冷的天裡,仍赤著一隻肩膀,露出手臂上雕塑般的肌肉,讓人聯想起森林中熊的力量。黝黑的臉上洋溢著歡暢的笑容,兩隻眼睛閃著鷹一樣的光芒。

  「你就是紅髮嗎?」辛格沒有被大個子的氣勢壓倒,他向前邁了一步。

  「我們就是紅髮。」大個子的回答很乾脆,他用沒有握弓的那隻手捶了捶胸口結實的肌肉,呵呵笑著:「我們聽說過克裡斯蘭領主在長橋城堡的事情,所以我們不想傷害克裡斯蘭領主和你,只要把東西留下來,你們就可以安然無恙地離開。」

  「看來這馬車還真是不吉利。」辛格瞄了馬車一眼,車裡的凱文沒有任何反應,看來他認為自己能夠應付這局面了。

  「但是,這些東西是克裡斯蘭大人獻給偉大的吉龐王布魯托陛下的禮物,克裡斯蘭大人已經擔心禮物太輕了,所以我們不會將東西留下來的。」

  大個子哈哈大笑,厚實的胸腔裡瀰漫著回音:「不要緊,布魯托王算得了什麼,薩森的每一顆麥子都是薩森人的,我們沒有必要送禮物給他!」

  「可是,布魯托王將薩森從佩斯的統治下解放出來……」辛格用自己也覺得好笑的口吻辯解,但大個子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你們就想擁立他成為薩森的解放王嗎?薩森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薩森人的,不管是佩斯還是吉龐,都沒有資格拿走我們一絲一毫!」

  原來如此!辛格大致明白了,紅髮一夥應當是以盜賊身份為掩護,實際上志在恢復薩森公國的人。

  「可是,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空著手去見黑石城堡的克倫威爾將軍。」辛格挺起胸,緩慢地說:「你們不能讓我們為難。」

  「哈哈,我們是紅髮,紅髮強盜,我們的快樂就是讓老爺們為難。」大個子大步向前走來,一點也沒有把辛格手中的棍子放在眼裡。他的步伐很大,一步幾乎可以抵平常人兩步,因此很快就逼近到辛格身前。

  辛格不得不仰起頭來才能正視大個子的雙眼。大個子身上濃烈的汗味讓他禁不住退了一步,如果是他個人,他不會選擇與這個大個子為敵,更何況在大個子之後,他還感覺到一股更為危險的氣息。

  但現在他是克裡斯蘭領主大人的貼身侍從,他不能後退。人生之中,往往不得不為自己不想戰鬥的東西做殊死戰鬥,雖然想逃避想離開,但當面對的時侯,卻會發覺沒有退路。

  一個淡漠的聲音讓辛格終於舒了口氣:「給他。」

  自出發以來一直沉默不語的克裡斯蘭大人在馬車裡終於出聲了,他的出聲也讓緊張無比的侍從們放鬆下來。

  「是,大人。」辛格恭敬地向馬車行了一禮,又抬起頭來對大個子說:「克裡斯蘭大人願意將東西留下給你們,你們能保證我們的安全嗎?」

  大個子仰天大笑:「那是當然的,你們願意合作,我們怎麼會為難你們?」

  辛格退到了馬車旁邊,看著從林子裡又走出四個人,將後面一輛車上的貨物一一搬下來,直至最後一個木箱都被搬走。

  「這輛馬車裡的東西我們就不要了。」大個子有些粗野的指了一下凱文乘坐的馬車,言語之中還有些譏諷的意思。他粗大的指節幾乎指上了辛格的額頭,這讓辛格不由皺了皺眉。

  「你的這個主人,克裡斯蘭大人,有朝一日也許會成為薩森的總督的。」大個子嘿嘿笑著,沒有理會辛格臉上浮起的不快,「到那時,我們還會見面!」

  這群來去如風的強盜終於消失在黑森林之中,他們的諾言真的很有效,一個整晚,都沒有人來打擾辛格一行,直到他們穿過黑森林,來到黑石城堡的領地。

  路上幾個哨所都順利通過了,黑石城堡在望之時,凱文支開了那些隨從,讓辛格駕駛馬車,悄悄踏上通往佩斯內地的驛道。

  「最後一個哨所,如果能通過,那麼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辛格微側過臉,輕聲說道。憑借有克裡斯蘭家徽的馬車與黑石城堡領主的公文,他們一路順利,無論是巡遊的游騎兵還是駐守的哨所,當得知他們是為了擁戴吉龐英雄王布魯托為薩森解放王而來時,都沒有為難他們。

  「站住!哨所前面不准奔馳,下來!」

  嚴勵的喝聲在很遠就傳了過來,因為戰爭的原因,在這條驛道上奔馳的馬車很少,辛格不得不將馬車慢了下來。

  高高的哨所塔樓上,兩枝箭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辛格瞇起眼向上看了看,夕陽的光芒下,哨所上喊話的人很模糊,看不太清楚。

  「你,下車!」

  這次喝令他下車的不是塔樓上的哨兵,而是一個走過來的戰士,戰士全神戒備,顯然對他們懷有敵意。

  「請別誤會,這裡是布魯托王陛下欽命長橋城堡領主克裡斯蘭大人。」辛格同前幾次一樣高喊,「我們是來擁戴布魯托王陛下兼為薩森之主的。」

  「原來是這樣,把你們的公文拿來。」聽了他的話,那個戰士似乎客氣了些,但並沒有失去警惕,比起其他地方的吉龐士兵,這裡的無論是士氣還是警覺性上,都明顯要高昂。

  「因為某種秘密原因,克裡斯蘭大人必須通過這個哨所,潛入到佩斯去。」辛格鬆了口氣,對方看來已經接受了他的回答。

  「很耳熟的聲音啊。」一個讓辛格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的聲音緩緩傳過來,在那個全神戒備的戰士之後,弓箭隊長詹姆斯臉上帶著那種溫和如春日的笑容,輕巧地走了出來,「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面?」

  「也許我們曾在國都見過面。」雖然內心有著極大的震憾,但辛格臉上還是保持著鎮靜。

  「也許……」詹姆斯一步步向前走來,但走到二十步外時就停住,他的臉上明顯浮現出嘲諷的神色,「也許我們曾在戰場上見過面。」

  「大人是在開玩笑。」辛格微垂下眼,沒有與詹姆斯對視,「我們怎麼會在戰場上見面,要不就是大人認錯人了。」

  「也許我認錯人了。」詹姆斯盯著辛格半天,緩緩說:「克裡斯蘭領主大人在國都時曾經與我見過一面,現在請他出來吧。」

  辛格的心臟一陣緊縮,只要看到凱文那殭屍般的表情,詹姆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不出二人。他猛然抬頭,剛想說什麼,馬車裡的凱文冷漠地聲音傳了出來:「是吉龐的騎士大人嗎,不是的話告訴他我不認識!」

  「原來如此。」詹姆斯臉上的笑意更濃,這正是他在戰場上將短刀刺中辛格時臉上浮現出的笑容,「也許是我認錯人了,那個不怒之人要想扮演一位領主大人,實在有些勉強。」

  「那麼只好這樣了。」辛格握起身邊的長棍,一抖馬的韁繩,只要衝過去就是佩斯的哨所,能夠抵達那裡自己與凱文就算安全了。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人到沒有退路之時,所能做的就只有同命運之神擲一回骰子。

  馬長嘶一聲向前疾奔,辛格舉起棍子,像是握住了長槍。詹姆斯冷冷一笑,猛然向下揮手。

  「放!」他話音剛落,弓弦聲就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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