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叛徒 返回目錄


序*冷日

作者:聖者晨雷

  上卷    烈火危情

  序         冷日

  紅日懸在藍得透明的天空之中,雖然晴空萬里,卻沒有展露絲毫的熱力,給人的感覺,這是一輪冰冷的太陽,就如凱文冰冷的心。

  「我像狗熊一樣笨拙地舞蹈,為的只是博取你的歡笑,可美麗的姑娘啊,為何你的眼神是這般驕傲?」

  讓他心煩意亂的歌聲傳入耳朵,這個沙啞的聲音的主人,嘴中叼著一根甘草草莖,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之上,似乎正在春日的野外一般,恬然自得。

  但這時不是春日而是寒冬,這裡也不是野外而是戰場。在歌者周圍,沒有鮮花少女與彈奏七絃琴者,有的是鮮血屍體與折斷的武器。

  凱文冷冷瞥著歌者,激戰之後,原來他還活著。「還有誰活著?」凱文揚聲問道。

  「報告隊長,沒有活的了。」歌者停止了他那變了調的歌聲,「我也已經死了,敵人再來,請不要再打擾我歌唱了。」

  凱文臉上沒有怒意,仍舊是冰冷如鐵。歌者調侃的話語,似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大步在附近走了一趟,所見的,只是敵我雙方的屍體,偶爾還有個別傷員在屍體中呻吟。

  「救……救我……」當他從屍體堆中跨過時,一隻滿是血污的手忽然握住他的腳脖,手主人虛弱的聲音,證明他已經沒有了任何威脅,但凱文目光停在他的軍服之上,敵軍的傷員,這個意念與凱文的劍同時起來,當這個念頭結束之時,凱文的劍已經深深插入這個傷員的背心,將他釘在地上。

  傷員瀕死的呼叫極為低微,凱文拔出劍,一串紫黑的血從劍上滑落。經過這樣激烈的戰鬥,自己的重劍仍然鋒利,甚至沒有出現一個缺口。凱文有些忡忡地望著自己的劍,心中不知是驕傲還是悲愁。

  「隊長,那是個無害的人啊。」歌者在不遠處嚷了起來,「根據戰爭公約,我們不應殺害沒有威脅的敵軍俘虜、傷員。」

  「是這樣嗎?」凱文在心中低低問了自己一聲,手中的劍卻毫不留情地又刺入另一個敵軍傷員胸口。

  歌者終於翻身坐了起來,抱著膝苦笑著搖頭。「隊長,你的心還真不是肉長的。」

  被大多已經戰死的隊員稱為「不怒之人」的隊長臉上表情仍然冷漠,這是一種沒有任何表情的冷漠,既不為部下的指斥憤怒,也不為自己的境遇而哀傷。這種冷漠落入歌者眼中,卻比憤怒更讓他恐懼——雖然平時就挖苦隊長慣了,但誰知如今隊長會不會突然發難,用他那柄被稱為「烈火危情」的劍刺入自己胸口?

  戰場短暫的平靜了一下,但凱文與歌者都明白,這種平靜是暴風雨來之前的平靜。自深夜開始的突襲,持續到現在已經有七個小時,守著這片高地的己方士兵,只剩餘他們兩個了。敵人雷霆般的攻擊中,他們連傷員都不得不再投入戰場,因此連一個活著的傷員都沒有留下。現在敵人退卻了,那是為了重整隊伍再次來攻,而他們的援軍,卻還不知有或沒有。

  「真是倒楣啊。」歌者終於忍不住,「如果戰死倒還罷了,偏偏我還活著,而且和你這比死人沒什麼兩樣的隊長一起活著。拜託你了,你能不能說幾句話或者笑一笑?」

  凱文沉重地坐在一塊火礫石之上,身上的輕鎧與石頭碰在一起,發出輕脆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想起了鐵匠房裡的叮噹之聲,以及那通紅的火爐,有多久沒有在火爐旁敲打著燒紅的鐵了……

  「隊長!」被上司的漠視,讓歌者再也不能安坐了。他挪到凱文身邊,直視著這張年輕的臉,「不要一聲不吭了,你倒是說說話啊!」

  凱文看了他一眼,雖然表面上有些輕浮,這個歌者辛格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物,能在這樣的戰爭中活到現在,就是一個證明。

  等了許久,凱文仍是一語不發,這讓辛格不得不投降:「算了算了,你厲害,你不說話就算了。」

  凱文從腰間的小包裡摸出半塊麵包,一點一點撕碎,就著水吞入肚子。記得第一次上戰場時,自己見到屍體,將肚中的東西全部吐了一乾二淨,現在的自己,則能在同伴的屍體旁嚥下食物了。

  「有一種可恥叫孤獨,有一種卑鄙叫寂寞。」歌者辛格又開始吟唱,他那沙啞的聲音認真唱起來,倒是別有風味在裡面。「可恥是可恥者的護身符,卑鄙是卑鄙者的陽光路。」

  聽出辛格在借歌聲嘲弄自己,凱文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偷偷瞧著他臉的辛格不得不再次屈服,歌詞又轉回了他的老路:「美麗的姑娘你可要記住,守侯你的英雄哪怕到日暮,北風吹起春天隨後就會來臨,你可千萬別怕寂寞與孤獨。」

  「守侯你的英雄哪怕到日暮……」這一句俚俗的歌詞卻讓凱文臉上的肌肉輕輕抽動了一下,他撫摸著「烈火危情」的劍身,劍冷如冰。

  「來了!」辛格忽然止住了歌聲,用手抓住自己的槍,身上的傷口雖然還在疼痛,但敵人到來之時,也顧不上那許多了。

  凱文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警告,將麵包與水壺小心地放好,然後伏在地上,辛格也枕著一具屍體,扮起了死屍。

  「這次敵人來了,我們恐怕逃不過了。」但他這具屍體卻能說話,「隊長,你就說說你為什麼會變成不怒之人吧。」

  伏在地上的凱文終於開口:「就像你為什麼會用槍一樣。」

  這話讓辛格不得不住了嘴,在入伍前的身份中,他填的是「吟遊詩人」,但吟遊詩人大多是魔術師,最不濟也是弓箭手,如果不是難言之隱,有誰會像他一樣用長槍這種重武器?

  敵人的腳步輕捷迅速,可以聽出來這是一群機動能力遠比他們這些戰士要強的弓箭手。自從五十年前潘西斯峽谷之戰中,以重裝騎士為主的戰士軍團被以長弓手為主的弓箭手軍團全殲之後,戰士在戰爭中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而弓箭手卻越來越成了戰爭的主角。雖然正統的兵法家對此不以為然,但卻也不得不面對笨重的戰士確實在與弓箭手的對抗中處下風之一事實。

  要在一定距離外對付弓箭手,對於戰士而言確實是強人所難,因此凱文選擇的便是裝死一途。只要讓敵人接近了,雖然弓箭手也都佩有短刀,但他們頗有信心多殺幾個敵人。對於講究騎士榮譽的正規軍戰士而言,這是比要他們性命還難以接受的方法,因此也只有凱文他們這伙臨時招募起的僱傭軍能用這種方法對敵。

  「小心一些。」一個聲音在大約百步之外響起,凱文從眼縫中望去,那是一個穿著皮甲的弓箭隊長,他們並沒有直接接近這堆屍體,而是繞了開來,與這兒保持了一段距離。

  「看來沒有成功。」辛格暗暗叫苦,也許開始就該逃走的,反正堅持了這麼久,也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薪水了。

  「站起來,站起來!」一個弓箭手虛張聲勢地用箭比劃著,開始向這堆屍體靠近,而周圍的弓箭手則保持著警惕。凱文緩緩坐了起來,他知道這個弓箭手其實沒有發現他們是裝死,但這種情形之下,他們即便暴起傷人,也只能殺了這弓箭手一人而已。他起了身,辛格也只有苦笑著爬起。

  「臭小子,想暗算吧!」那弓箭手走了過來,一腳踢在凱文臉上。凱文將嘴中的血吐了出來,雖然臉腫了起來,卻依舊是那冷漠的神色,這神色讓那個弓箭手更為惱怒,又向凱文胸口重重踢了一腳。

  「只有兩個活的了。」檢視之後那個弓箭手向身後的隊長報告,「敵我雙方共留下三百一十七具屍體,一百零三具是敵人的,兩百一十四具是友軍。」

  「哼,只有一百零五人,便抵擋住了五百名戰士的襲擊。」弓箭手隊手收起了戒備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蔑:「我看不是因為敵人強大,而是被派來打前鋒的戰士戰鬥力太弱吧。」

  「敵人也都是戰士,沒有一個弓箭手。」那個負責檢視的弓箭手笑了,「派些雜牌戰士守衛這山丘,看來敵軍確實已經強弩之末了。」

  弓箭手隊長大步走了過來,輕蔑地盯著凱文:「看你的服飾,應該是隊長吧。你是不是這裡活著的最高指揮官?」

  凱文面無表情,像棵樹一般立在那裡,對方言語中的嘲弄極為明顯,但他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

  「臭小子,你現在是俘虜了!」弓箭手隊長毫不客氣地在凱文膝彎處踢了一腳,凱文單膝跪了下來。「本官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不許動任何歪腦筋!」

  凱文用死魚一般的目光盯著他,這種沒有任何情感在內的目光,讓弓箭手隊長心中發毛,他一揮弓,弓身在凱文臉上留下一道長長血痕。但凱文仍是一語不發,臉上也毫無神色,除了弓擊在臉上前眨了幾眨眼,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揍這小子!」一個弓箭手嚷嚷起來,這讓弓箭手隊手覺得不接著揍凱文便顯示不出自己的威嚴。於是,凱文暴露在鎧甲之外的臉部與關節處,一連被重重擊了十多下。但凱文仍是一語不發,面無表情。

  「倒是個勇士,不過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弓箭手隊長打得自己手痛了,不得不住了手。

  「那倒不是啦,他天生就是這個樣子,一天難得說上一句話,我同他同伴也有半年了,從來沒見過他臉上有什麼表情。」歌者辛格用一種甜膩的聲音為凱文解了圍,「在我們這邊,他『不怒之人』的綽號很有名,就是因為他這副德性,長官不要見怪。」

  「不怒之人?」弓箭手隊長聽了微微一笑,轉向辛格:「你倒挺會說話啊。」

  「不敢,不敢,小人在被強征入伍前是吟遊詩人,最長於唱情詩。」辛格陪著笑,「要不要小人唱一段給諸位大哥解悶?」

  「好啊,那再好不過了。」弓箭手隊長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和藹,但他接著一回頭:「不怒之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會不會發怒,呸!」

  一口濃痰掛在凱文的鼻樑之上輕輕顫動,在西廣俄洲,這是對一個男子巨大的污辱。辛格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但他看到十幾張弓立刻對準了自己,不由得停了下來。

  「隊長!」他帶著警告意味地喊了一聲,但他發現凱文臉上仍舊是那種毫無表情的冷漠。

  「這小子……」弓箭手隊長的笑容轉為陰森,周圍弓箭手的笑聲似乎不是在嘲笑臉上掛著痰的俘虜,而是在笑他。他轉過身來:「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讓他知道對著長官應有的禮節。唔,把他這身烏龜殼脫下來揍他!」

  兩三個弓箭手走了過來,伸手來掀凱文的連身鎧甲。凱文沒有反抗,他似乎無知無覺一般,聽任對方的擺佈。還是敵人中的一個弓箭手看不過去了:「隊長,還是算了吧,他也是個軍官,應給予相應的優待。」

  「是啊是啊,根據戰爭公約,俘虜要受到相應的禮遇。」辛格不失時機地插言,「像長官這樣大度的人,當然不會同我們一般見識的。我們的那個隊長,他是天生的臭臉,絕不敢對長官無禮啊。」

  「你們記住。」弓箭隊長沒有理會辛格的巧舌,而是轉頭來看著自己的部下,「我當了十年的軍人,我在戰場之中只看到你死我活,至於那些公約,那是無聊的政客們簽的東西,與我們軍人無關。」

  弓箭手們吃驚地看著自己的長官,這張熟悉的臉此時有些憤然了。在弓箭手們的注視之下,弓箭隊長又森然地補了一句:「軍人在戰場上,沒有任何尊嚴與優待!」

  凱文抬起頭來,望著弓箭隊長的臉。這張臉因為憤怒有些扭曲,棕色的臉龐上有些乾燥,混濁的雙眼裡射出的是不滿的光芒。凱文又垂下了頭,這樣的臉,自己周圍,到處都是……

  「所以,給我打吧!」他垂下頭,看不見弓箭隊手的表情了,但弓箭隊長冰冷的話語卻清楚地傳入他耳中,他輕輕震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是那冷漠。

  弓箭手雖然不是以力量見長的兵種,但在沒有任何防護之下被他們徒手攻擊,那種滋味也不好受,即便受攻擊者是以皮糟肉厚著稱的肉盾戰士。

  當揪住凱文雙臂的弓箭手放開手時,凱文的雙膝再也無法承受自己的體重,混身浴血的他癱在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喘著氣,雙眼無力地睜著,但由於被打腫了,他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

  「水……」神智漸漸不清的他喃喃地顫著雙唇。

  「他說什麼?」

  「他在要水,恐怕剛才揍得重了些,他脫水了。」

  部下的回答讓弓箭隊長臉上再次浮起獰笑:「是這樣,我可以給他水,而且還是溫水。」

  歌者辛格憤怒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那弓箭隊長當著眾人解開衣裳,向半昏迷之中的凱文撒尿。雖然在共同生活的近一年時間裡,凱文與他並沒有建立起足以同生共死的友情,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夥伴受辱,是任何血性男子都無法忍受的事情,甚至比自己受到侮辱還讓人難以接受。

  「戰士的榮譽呢?你們不是說榮譽即吾命嗎?」弓箭隊長一腳踩在凱文胸口之上,開始繫起褲子。「這個時代,是我們的時代了!」他揚起頭,向著天際的太陽高聲喊著,似乎是在發洩心中的怨氣。

  「慢……慢著……」凱文手在地上急切地摸索,那隻手上沾滿了尿液、泥土與草根。他的臉上還留著尿液與痰痕,被毆打而導致的浮腫讓他只能睜開一隻左眼,這只左眼前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哼!」弓箭隊長將腳移到凱文的臉部,腳下開始用力,將原本端正的臉踩得變了形。

  「求求你……給他個痛快吧。」歌者辛格忍不住出聲,他的眼中再也無法隱藏起怒火,聲音也失去了甜膩。

  「你要知道,在強者面前,弱者即便想死,也是一種奢侈。」弓箭隊長陰沉沉的聲音,像一根針,深深刺入了歌者辛格的心頭。

  「而現在,我是強者!」弓箭隊長終於離開了凱文,來到辛格面前,「因此,不要有任何奢望,無論是他,還是你。」

  「你……」辛格心中忽然浮現起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不不是來自於死亡,而是來自於眼前這弓箭隊長那扭曲了的臉。這是一張人類的臉嗎?這是一張有人性的臉嗎?這是一張能寫出自然界最美的詩歌者的臉嗎?

  「知道嗎,我是強者。」弓箭隊長的嘴幾乎貼在了辛格的耳邊,他的聲音很輕柔,輕柔得勝過了辛格唱情歌之時。「我會是我們吉龐王國的強者,也會是你們佩斯王國的強者,我會是整個俄洲所有國家的強者!」

  當弓箭隊長的匕首悄無聲息刺入歌者辛格的胸口時,辛格聽到了他最後一句話:「我叫詹姆斯,詹姆斯·愛德華茲。到了另一個世界,別忘了為我祈禱哦。」

  聖元一三二七年冬,爭鬥無止的西廣俄洲之上,相互對立的兩國吉龐與佩斯之間爆發了大戰,吉龐的弓箭手部隊近乎奇跡地發現了敵人的薄弱之處,突破了由傭兵、招募軍團組成的側翼防線,迂迴到了佩斯將軍沃特伍德指揮的主力兵團之後,迫使佩斯主力不得不連夜潰逃,一舉奪取了兩國邊境線上三百里爭議的地區,從而在戰略上取得了主動,戰火也燒到了佩斯王國的腹地。

  冰冷的太陽照在這被突破了的陣地上,一隊一隊的吉龐大軍踏過這沾染了血與汗的土地。這幾百年來,俄洲哪一塊土地沒有沾上過血跡,又有哪一天的太陽能讓人覺得溫暖?

  沒有人發覺,這裡少了兩具屍體。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