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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第八回 流水落花春去也

作者:占戈



    搗練子令

    ——李煜

    深院靜,

    小庭空。

    斷續寒砧斷續風。

    無奈夜長人不寐,

    數聲和月到簾櫳。

    ※※※

    李玉向宋南星笑道:「你們五莊主談笑之間即刻成詩作畫,如此才情,不可否定!」

    望雷撇嘴道:「就她那半壺水,才會響得叮呤光啷,三姑娘禿筆生花、四姑娘精華內斂,卻從不曾輕易耍寶。」

    忽聽一人笑道:「飲雷又積了什麼天大功德,教人如此稱頌於她?」進來一個年約雙十的少年,語調柔和、面貌斯文,一見廳中各人,便拱手以禮。

    聽雷道:「金長老的公子沈獨貞,是我們四姑娘的未婚夫婿。」

    宋南星笑道:「四姑娘在『聚仙齋』待客,沈公子可見到了?」

    沈獨貞搖頭道:「我一進門,就聽到風丫頭在大呼小叫,生怕她又拿我當靶子,便往這兒躲。在山下我還見到了董少俠,狼狽不堪,對我也不理不睬,是不是開罪了那個混世魔王?」

    宋南星道:「這可一言難盡了,你去問四姑娘就是。」

    沈獨貞又打量了李、週二人一番,詫道:「飲雷的朋友中,不曾見過二位?」

    李玉揖道:「我們表姐弟是五莊主邀上山莊來做客的。」

    沈獨貞微笑道:「風丫頭?這倒奇了,她竟結交了如此雍容脫俗的朋友,難得二位沒被她嚇跑,大概未曾領教過她的『臨風居』罷?」

    李玉笑道:「『臨風居』太古遺風之奇,確是李某生平未見,昨夜開了眼!」

    「兩位不似江湖中人?」

    「未入江湖,卻心儀已久!」

    「也難怪。兩位若是江湖中人,撞上風丫頭,豈不有避之理?哈哈哈!」沈獨貞忽地轉頭頭問道:「傳心散人今日出關了麼?」

    宋南星道:「昨日煉丹剛滿四十九日,調息一日,明日即可見她。公子有事?」

    「我倒沒事找她,子欽尋了些珍貴藥材要送給她煉丹,已交於蘭神手中。不過,我在江湖上聽人說,諸葛賢弟似乎惹了麻煩,一個姓段的女子正在四處打聽他的下落,也不知是否與他結下了樑子。」

    宋南星沉吟道:「審同已三月未出山莊,依他平日的謹慎處世,也不該在江湖結怨。會不會是『臨風居』那邊的哪一個小魔頭……」

    忽聽承影呼喊連連、急奔進來嚷道:「了不得,我們諸葛少爺惹上一個麻煩精,帶著一干人打到山莊來啦!白虹已去『凝慧廬』報訊了,五姑娘正在山莊門口和人家理論。奇怪,審同素性恬淡不爭,怎會惹上姓段的潑辣丫頭?沈公子,去不去勸勸?」

    李玉向宋南星笑道:「你可冤枉五莊主了。」

    周曉娥拍手道:「又有熱鬧可看了,我們也去湊湊趣罷!」

    宋南星躊躇道:「刀光劍影,怕二位……」

    沈獨貞道:「便是龍爭虎鬥,也傷不到二位貴賓,你還怕閃失麼?我負責他們安全便是,重陽之日敢來挑釁,我也想見見來者何人。」

    宋南星還想再叮囑兩句,周曉娥卻早已興致勃勃地奔了出去。承影怕她有失,緊跟其後,沈獨貞與李玉也匆匆而出,欲看究竟。

    四人左轉右折,奔出山莊,只見莊外草亭內,一個女子正大馬金刀地坐在石桌上,十幾個隨從侍立亭外待命而動。另一邊,除北宮千帆與白虹外,還立了一男一女,皆是一身銀灰衣衫,十五、六歲年紀,似是兄妹。

    灰衣女子向草亭中的女子拱手道:「當日無意冒瀆姑娘的,並非家兄,而是我女扮男裝的諸葛審異。雖有得罪,實屬無心,又是誤會一場,審異在此陪罪,請段姑娘海量包涵!」

    姓段的女子哼了一聲,躍出草亭,冷冷道:「我知道你們山莊此刻正在大宴群英,問罪不過是個借口,我就是來存心冒犯的,要看看你們莊內高手幾何,是否名符其實,可擔當得起『巾幗』二字?」

    姓段的女子緩緩走近,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清秀的瓜子臉上,柳眉倒豎、鳳目圓睜,似是存心找碴。

    北宮千帆盈盈一禮,淡淡道:「今日莊中所宴者,皆是江湖上文武雙全、明辨黑白的俊才,段姑娘若是有此品德,『仙姿五劍』當待若上賓。既然誤會澄清,不如彼此各退一步,干戈化為玉帛,段姑娘此後便是莊中貴賓……」

    「啪」地一聲,未等她說完,姓段的女子已揮了長鞭抽過去,口中道:「你算什麼東西?叫你們莊主出來,我要會會!」

    北宮千帆偏頭閃過一鞭,冷冷道:「我不過是莊中一名侍女。各位莊主都很忙,沒功夫應酬一個胡攪蠻纏的小丫頭,只好差遣我出來解決這點小紛爭!」

    姓段的女子大怒,迎上去揮鞭便打。「唰唰唰」數聲,她連揮十幾鞭,皆被對方閃開,不禁叱道:「亮你兵刃出來!」

    「小女子從不用兵刃!」

    「那就別怪我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賤婢了!哼,反正打狗也是給主人看的。你若吃了苦頭,回去告訴你們莊主,就說是段素丹前來討教高招!」一言未罷,又揮鞭連抽,眼見仍然抽不中對方,心中焦躁,出手越來越快。

    北宮千帆不疾不徐,每每長鞭只距半寸,卻就是沾不著她的一片衣角。纖手一伸,諸葛審異遙遙向她擲去一物,一抄在手,便嗚嗚吹奏,原來是根短笛。飄飄衣袂下、悠悠笛聲中,只見她躍然四方,姿態有說不盡的瀟灑,不似躲人進攻,倒像在與人戲耍笑鬧。

    段素丹越攻越躁,見她卻越來越飄逸自如,惱羞成怒、氣急發狂,一揚手便是三把飛刀,風聲勁健,呼呼襲去,待她抽身一閃,長鞭立即捲了她雙足、發勁回抽。段素丹乍一得手,得意之下哈哈而笑。

    周曉娥「啊」一聲,抓牢李玉,心裡緊張不已。見承影、白虹、沈獨貞及諸葛兄妹卻無異狀,心裡大奇。

    段素丹正自得意,一絆住北宮北帆雙足,便用力往外摔出,想教她鼻青面腫。不料甩到草亭的亭柱上,北宮千帆伸笛在柱上一撥,反甩回來,「嗖嗖嗖」十幾聲,段素丹侍立亭外的十幾位侍從應聲而倒,全被她以笛子點中了穴道。

    段素丹大急,抖直了長鞭,想解下北宮千帆的羈絆,收回長鞭。豈知長鞭不聽使喚,反捲回來,在自己身上連繞了數圈。等到北宮千帆躍上亭頂,長鞭已將段素丹縛了起來。

    段素丹正自瞠目結舌,不信自己會敗在這麼一個比她還年輕的毛丫頭手上,北宮千帆先自詫道:「『奪命鞭』風海隱居大理多年,又是謙謙君子,怎會收下這樣心浮氣躁的弟子?」

    段素丹一驚,脫口道:「你知道我師父的名號與行蹤,究竟你是何人?」

    北宮千帆飄然躍下,拱手笑道:「段姑娘承讓,小女子不過是山莊裡一個打雜的婢女,名不見經傳。倒是風海先生,以方正君子,卻收下如此傳人……」似笑非笑地歎了一口氣,不屑多說。

    段素丹面色鐵青,自行解了束縛,瞥一眼諸葛兄妹,搖頭道:「罷罷罷,小小一個婢女已是如此武功,你何苦來此自取其辱?」沮喪之極,低頭看看十幾個倒地的侍從,卻不知如何解穴,瞪了北宮千帆一眼,更不知如何出言相求,不禁僵立無言。

    「啪啪啪」十數聲,十幾粒石子不知從何而來,打在了那十幾人身上。每響過一聲,便躍起一個被解了穴道的人。

    段素丹見此快、準、穩恰到好處的暗器手法如此高明,驚望四處,卻不見另有高人,拱手朗聲道:「何方高人援手,請現身一見!」

    四下裡寂靜無聲,亦無人影,段素丹又是一番告謝,仍未見高人現身,懊惱沮喪、齊湧心頭,怏怏地收了長鞭,向北宮千帆一瞪,揮手領著十幾個侍從,轉頭便走。

    李玉,周曉娥看得意猶未盡,見段素丹已沒了蹤影,又對出手解穴的人大感興趣,正欲詢問,忽聽北宮千帆一聲歡呼:「娘,你終於來了,還怕今天見不著你吶!」

    「哼!」一女子自「巾幗山莊」匾後躍出,朗聲道:「誰言衰盛有人主,我笑爭鋒心太狂!既看出段姑娘乃是你風師兄的傳人、你娘的徒孫,下手還如此沒分寸,真不懂事!」

    只見一個雍容美婦飄飄落地、緩緩走來,微笑之間,氣度高華、行跡脫略,正是「逍遙宮」宮主斐慧婉。再看一眼她身邊那個手舞足蹈的北宮千帆,怎麼也看不出母女倆的相似之處來。

    北宮千帆不服氣地嚷道:「若非看出她是你的好徒孫,我豈會不給她掛綵,這麼容易就放她下山?」

    「惹事生非。興風作浪!」

    「那也該托庇於先人,拜祖宗傳承所賜!」

    斐慧婉待沈獨貞等禮畢,瞥了李、週二人一眼,皺眉道:「真是荒唐,你這兩位新朋友,一見便知是江湖以外的世家子弟,你在這裡摩拳擦掌,不請人家迴避,還讓他們觀戰。混戰之中若有誤傷,你如何向人家雙親交待?」

    「沒關係,反正我又不認識他們的親友!」

    李玉見斐慧婉的雍容莊重,又想起北宮庭森的寬容灑脫,心中暗暗奇怪:「一個典雅,一個寬厚,怎麼卻生出這麼個混世魔王來?大概是溺寵過度了罷。嗯,容貌怎麼也不甚相像?是了,她這般嬉皮笑臉,自然與父母的莊重氣質差之千里了。」

    北宮千帆這才想起向諸葛審異道:「你怎麼得罪了這個蠻不講理的丫頭,令她如此氣勢洶洶?哼,若非重陽佳節滿堂賓客,她哪裡能走得如此容易?」

    諸葛審異道:「兩個半月之前,也不知為了什麼,這丫頭大鬧泉州『開元寺』。適我路過,見匡明住持為難,便過問了兩句,她一如今日這般揮鞭打人,抽傷了三個小沙彌,說『開元寺』偷了她什麼寶物,可匡大師卻是一臉茫然。以匡明大師與巾幗山莊、凝慧門的交情,我忍無可忍,見她太放肆,便伸手去拉她的鞭子,這麼著……就撞了個滿懷。當日我穿的是男裝,她誤會我心存輕薄,未及讓我解釋,揚手一柄飛刀,便沒了蹤影。匡明大師稱我為『諸葛檀越』,她大概就把這筆帳誤算到了大哥頭上,前來興師問罪。」

    周曉娥暗自打量起這對孿生兄妹來:「鬢若刀裁、眉目如畫的,是「捧劍金童」諸葛審同。杏臉粉腮、色若春花、眼如秋水的,是「捧劍玉女」諸葛審異——兩兄妹雖說年輕,卻是一般的貴而不驕、高而不傲,比之張牙舞爪的北宮千帆,反倒多了幾分沉靜內斂。

    諸葛審同欠身稟道:「姑娘煉丹已畢,正閉關靜養,明日才能向宮主請安。」

    北宮千帆則道:「曠姑姑、金姑姑、齊姑姑都在摘星閣,不如娘和各位去大姐那裡一敘?我要到『聚仙齋』招呼客人去啦!」

    斐慧婉一揮手:「去罷,你不在,我倒落得耳根清淨!」轉頭向李玉、周曉娥展顏一笑,似乎頗有好感。

    李、週二人看罷拳腳,正感沒趣,既然又有熱鬧可湊,自然興致勃勃地欣然同往。

    復入山莊,繞開「聚仙齋」,一路西北而上,折西轉北,一幢高閣立即聳入眼前:朱欄翠簷、蒼松碧台,生氣遠出、妙造自然——正是仲長隱劍的居所「摘星閣」。

    古松蒼翠勁健,分立左右,各掛木牌一塊,上下聯分曰:

    笑摘繁星刀光作霽雨驚追魄月劍影為高風

    李玉心中暗讚:「不愧為『仙姿五劍』之首,筆力清奇、文風高古,果然獨領風騷!」

    一進廳內,腥臭之氣撲鼻而來。抬眼望去,見觀星、數星正在門邊煽著爐子,臭氣出自爐上一個青銅水壺。爐旁托盤中,擱著十來個被撬開的果子,正是昨日在「臨風居」船簷東頭所見的「年年淚」,果實腹中已空,壺中腥臭的汁液想必出自其中。

    周曉娥掩鼻躲開,卻忍不住地好奇:「斐前輩,這個什麼『年年淚』,是入什麼藥引的?名兒倒挺美!」

    曠雪萍在廳中笑道:「不是入藥,是當作茶來飲的!」

    「飲?我可不要!」周曉娥大皺眉頭,取出絲帕來,將口鼻掩了。

    金飛靈笑道:「你嫌臭?可是這東西一年只喝得上一次呢!」

    周曉娥一撇嘴,甚是不以為然,一面隨手拈起桌上的點心放入口中。點心一入口,糯滑綿軟、花蕊為餡,其香甜竟是從未嘗過的可口滋味。轉頭一望,盒裡一寸見方的糕餅平常普通,並無特異之狀,不覺詫異。

    齊韻冰一指托盤上的果實,道:「將『年年淚』的汁液倒出之後,果殼研磨成漿,細細過濾、曬乾,便做成了你口中的糕餅,味道如何?」

    周曉娥不信任地道:「那麼,那臭汁用來做什麼?當真用來飲麼?」

    斐慧婉笑道:「顧右護法博學廣見,你來告訴她好了。」

    顧清源微笑道:「《古卉譜》集古籍曰:『年年淚』者,種於簷之東頭,每年受立春之日、立秋之雨,乃於重陽正午而實成,形如淚滴,狀如小兒頭顱,一枝結實十數枚。撬其實而取其汁,盛之燒沸,三個時辰內,腥臭彌烈;『歲歲癡』者,種於簷之西頭,每年重陽黃昏,其花乃可入茶,每枝開花百朵,拇指大小,摘下放入茶盞,以『年年淚』沏之,腥臭即去,飲之,明目清心、消瘀潤肺。」

    李玉聽得如癡如醉,歎道:「『狂歌烈馬年年淚,劍臉琴心歲歲癡』,有此典故,確是別緻。如此奇卉異果,實為生平之聞所未聞!」

    周曉娥猶自狐疑:「那麼臭的東西,入茶之後果真就腥臭全消?還有那剩下來的果殼,真的能做點心?」

    斐慧婉忽笑道:「時辰到了。」

    只見莊詩銘與東野浩然各托了一個木盤,盤上一個一尺多高的六角竹製器皿,諸葛兄妹見他們托盤進來,便笑嘻嘻地擺開茶盞。

    莊詩銘、東野浩然各往一邊,掀開竹蓋,向每個茶盞中各放入兩朵白色小花。但見此花雖雅潔,然無嗅無味,也不甚獨特。

    觀星提著青銅壺進來,向周曉娥笑道:「真的不試一試?」

    言畢,水壺一頃,滾汁衝入茶盞,腥臭撲鼻。周曉娥正待掩鼻,卻忽地嗅到一陣清香自此飄出,少時,腥臭全消,滿室飄香、清淡悠遠——不過頃刻之間,便如此變化,仿如妖術一般,甚是魔幻。

    周曉娥見廳中各人皆就著熱氣輕啜,神態陶醉不已,忍不住也低頭啜了一口,但覺明明滾茶入口卻舌底幽冷,明明騰騰熱氣撲面卻有說不出的涼爽,其溫淳清淡、心曠神怡更是不言而喻。

    李玉脫口道:「非清奇之所,難種此異果奇花;非高古之士,難品此茶中三昧,李某今日開眼了。」

    周曉娥則好奇地道:「山莊賓客如雲,十幾個果子、百來朵花,如何待客?」

    觀星撅嘴道:「你道莊上來客人人都能飲此奇物?連那位梅公子都……若非風丫頭專門囑咐,還不請你們吶!」

    斐慧婉向東野浩然道:「風丫頭可在『分雨榭』?」

    東野浩然笑道:「帶賓客登高下來,這會兒該在『分雨榭』酒酣耳熱了。有大姐在,風丫頭便是醉了,也該發不了什麼瘋。宮主、護法寬心好啦!」

    北宮庭森搖頭道:「一日之中連打三場,像吃三餐一樣,寬心?」

    周曉娥對北宮千帆深具好感,不平地道:「一大早動手,是你作父親的為了試女兒武功,逼她出手;和姓董的小子喂招,乃是為了維護山莊尊嚴,曠幫主在場而不攔阻,可見動手有理;至於下午那場,臨風可是夠寬厚的,那野丫頭無理取鬧,若非念及什麼同門情誼而手下留情、口下留德,斐宮主這位徒孫可就慘啦。你們做父母的如此怪罪,怎麼不怨自己不加保護子女,迫得她一日連打三場,如此辛苦?」

    莊詩銘失笑道:「真是日出西天,竟有人如此維護風丫頭,我沒聽錯罷!」

    李玉正色道:「李某也欣賞五莊主的處世風格:助人而不浮誇於口,懲人雖折銳卻不辱於節。嬉笑怒罵雖不符合女兒家身份,卻是敢做敢當的豪邁本色,不愧為『巾幗』二字!」

    莊詩銘怔了一怔,才歎道:「有人如此欣賞她,真是難得。從此以後,風丫頭大概不會再埋怨不容於世了。」

    客北斗奔進來稟道:「我們姑娘在『分雨榭』宴客,不過來了——唉,大姑娘坐鎮她也敢喝醉,正和司馬管家新收的弟子喂招,又唱又跳又打,興致真好!」

    曠雪萍笑歎道:「已在一日之內連打了三場,還這麼囂張,真不懂事!」

    沈獨貞也笑道:「她有過懂事的時候麼?不出大狀況,已教人感恩戴德了。」

    客北斗對沈獨貞一凶:「背後譭謗,非君子言行!你敢不敢像那位少林寺的梅公子一樣,當面說出她的不足之處?」

    北宮庭森軒眉道:「就是剛才那個『驚風破雲』梅淡如,智景門下的俗家弟子麼?」

    斐慧婉若有所思地點頭:「羅漢堂智景,梅淡如——果真是他!」

    沈獨貞奇道:「斐姑姑、北宮叔叔,你們認識『驚風破雲』?」

    金飛靈岔道:「自然不認識!你北宮叔叔算是智景和尚的師叔長輩了,在少林寺大概見過梅公子。」

    客北斗忽道:「宮主,我們和高麗人可結過樑子?」

    斐慧婉迅速與北宮庭森相顧皺眉,道:「何出此言?」

    「前一月,在金陵石城山,五個高麗人跟著姑娘和我一路進城。雖見五人是商旅打扮,可是步履穩健,武功不高,卻也算練家子。姑娘從前在右護法那兒學過高麗語,她告訴我,五個高麗人似乎在說她和她娘長得像,也不知是他們認識宮主,還是找錯了人?」

    北宮庭森微笑道:「風丫頭才學了幾句高麗語,就胡亂翻譯給你聽?她若有興趣,向清源多學點契丹文、高麗文,便不會再如此自以為是了。怕的是,她還那麼不學無術。」

    曠雪萍忽道:「天色已不早,不要再耽擱客人歇息。早歇了,客人明日可以去拜訪傳心。承影,帶路!」

    當下李玉與周曉娥便隨承影往「天石精舍」而去。「天石精舍」樸拙天然,非「臨風居」的群魔亂舞氣氛可比,李、週二人入住,倒也安寧。故一夜無話。

    前一日在「臨風居」睡得不安穩,又觀戰了三場拳腳,李、週二人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桿也無人來擾。等二人梳洗更衣、用餐完畢,已是午後。

    不久,諸葛兄妹前來,邀請二人前往凝慧門拜訪遊玩。

    東北而出,北上而折向西北,即至凝慧門中人的居所——道觀「凝慧廬」。一路過去,冷然希音、絕佇靈素,確是隱逸妙處。

    二人前廳入座,上來四位灰衣妙齡女子,來往奉茶,諸葛審異向他們介紹,此乃「慧質四劍」——慧心、慧意、慧思、慧靈。

    一抬眼,見廳前一聯頗為新穎:

    飄萍雖去詩傳月殿斷梗若歸酒歎天宮

    廳中除西門逸客與余東土,並無他客。

    忽聞一陣細碎腳步由遠及近,進來另外四位白衣妙齡女子,是「蘭心四劍」——蘭神、蘭姿、蘭影、蘭魂。

    一個女子輕聲道:「臨風必定醉了,日已近西還未來到。」

    李玉再瞥一眼廳上的對聯,心中暗道:「亦詩亦酒,怎生一個豪邁疏野的方外高士?」

    沉吟間,走在四蘭之後的灰衣道姑萬俟傳心已緩緩而來,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萬俟傳心徐徐行來,眸凝窅波、神似煙雲,身如鴻雁輕盈、行若明月清風——恍若天外悠雲,超心煉治、虛佇神素,渾無半分人間煙火之氣。

    李玉一見之下,傾心而歎:「天下竟有如此超詣空靈的人物,哪裡是紅塵濁世中的女子可以喻擬的?」

    若說余東土是明艷雍容、冠蓋群芳的人間牡丹,那麼,萬俟傳心便是體素儲潔、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天外悠雲。只是,人間牡丹驚世駭俗,艷質逼人、麗色奪目,震懾人心而教人莫敢直視;天外悠雲則清幽絕倫,神出古異、淡不可收,仰之彌高而使人自慚形穢……

    周曉娥既驚羨又恍惚:「有此二女,恐怕天下女子盡皆黯然無光,見之而無顏對鏡自照了。她們,哪裡是濁世人物?」輕輕一咬舌尖,痛得十分真切,這才相信不曾做夢。

    見周曉娥猶自發怔,萬俟傳心淡淡笑道:「利祿功名,起起落落縹縹緲緲,惟此心燈一盞,生滅隨緣、以傳世間,是為傳心。」

    余東土朗聲接道:「生生滅滅、相依相剋,若無長風巨浪,豈得極浦遙天?聖賢若庸碌,神鬼便風騷!」

    萬俟傳心不答余東土,卻忽道:「既然又是刀光劍影,今日便不必再來。你們臨風,雖知旦暮,不辯何時,罷了——替傳心回去謝過,她的嗔癡笑淚已然領受。」

    門外之人脆生生應答了一聲「是」,來的是「水仙子」客北斗。

    余東土揚聲道:「風丫頭捨得醒了?」

    門外答道:「正和一干人舞刀弄棍,好不意氣風發。姑娘要我來傳話:李公子、周姑娘不習慣她上竄下跳、惹是生非,就請在山莊裡自便,若另有需要,可吩咐人去喚她。」

    余東土挽一挽周曉娥,向客北斗笑道:「誰稀罕看她灰頭土臉、好勇鬥狠的尊容?她的兩位貴客,交給『凝慧廬』與『邀月館』,定然安全得多。她打進南天門也沒關係,自便!」

    客北斗在門外應了一聲,也不進來打個招呼,便嘻嘻哈哈地去了。

    ※※※

    一連幾日,李玉與周曉娥隨諸葛兄妹逛遍山莊各院各軒,沒有北宮千帆相陪,雖然恬靜,卻也清淡無味,甚感無聊。據「蘭心慧質」八女言,她這幾日送往迎來,忙得不亦樂乎,故無心與二人共賞奇松幽蘭、斜梅翠竹。是以即便與其見上了面,她也不過寒暄兩句便跑開了。

    這一日,是二人入住山莊的第六日,亦是北宮千帆十五歲壽筵的正日。

    日頭稍偏,迎風便到「邀月館」來請,一進門就笑道:「姑娘今日要頭痛啦。顧右護法在『飲雷軒』取了酒令牙箋出來,存心教姑娘膛目結舌呢!二位快去『摘星閣』助威才好!」

    余東土拍手大笑:「妙哉,每次輪到她下筆作詩成文,不是推三阻四,便是抄經剽典。今天賀客如雲,又有數位長輩。且去看她怎生繡口錦心!」一拍周曉娥,又道:「不要幫她,且看看這些年學得怎樣,考考她才好!」

    待進入「摘星閣」,已是滿堂賓客,喧笑鼎沸;北宮千帆則與白妙語唧唧咕咕、你推我攘,嬉笑相對。

    北宮庭森、斐慧婉、曠雪萍等為一席;莊中五女與萬俟傳心、白妙語、李玉、周曉娥為一席;眾侍女一席,侍僮又一席,其餘賓客則分作兩席。

    滿室酒酣耳熱、觥籌交錯。北宮千帆俏臉緋紅,拉著周曉娥與白妙語,搖頭晃腦地傻笑,也不知道開心什麼。

    顧清源一揚手,北宮千帆立刻換了副苦瓜臉,將令箋操在手中。周曉娥湊近一看:「三奇令」,笑道:「這個不難!」

    白妙語「呀」一聲,訕笑道:「今天靶心不是我,恕不奉陪!」頭一縮,鑽到旁邊一席去了。

    北宮千帆不覺咬牙切齒:「什麼好姐妹,見麻煩就溜!」

    周曉娥見她一臉憤然,莞爾道:「我先起令,你且看看如何?」執令道:「『三奇令』伸——人,申!」起身在牆上「三奇令」下提筆寫出,再遞筆給李玉。

    李玉寫道:「簏——竹,鹿!」

    白妙語一笑,也提筆:「懂——董,重!」

    客北斗過來湊趣寫道:「痣——志,士!」

    迎風、追風即刻湊上來:「意——立、日!」「魏——委,鬼!」

    余東土揮筆曰:「招——召,刀!」

    諸葛兄妹相對一點頭,即曰:「萍——平,蘋!」「琊——邪,牙!」

    白妙語笑道:「連我都捨命陪君子了,風丫頭可賴不掉!」

    北宮千帆點頭道:「這個確是不難,看我『新——斤,親』!」

    顧清源轉頭向曠雪萍笑道:「令官,下一令如何?」

    曠雪萍一抽牙籤:「三合五行令!」

    仲長隱劍提筆:「鑫!」

    東野浩然續之:「森!」

    西門逸客又續:「淼!」

    南郭守愚再續:「焱!」

    北宮千帆大悟,提筆欲寫,一人行筆飛快,寫了:「垚!」寫畢,轉頭含著笑向她攤手,正是余東土。

    北宮千帆頹然道:「沒啦!」

    「有!」莊詩銘提筆寫道:「桂!」

    「還有!」沈獨貞一笑,寫道:「淋!」

    「仍然有!」葉公俠寫道:「淡!」

    「快沒有啦!」嚴子欽寫道:「窪!」

    「不准寫了!」北宮千帆大惱,伸手往牆上一格,愁眉苦臉尋思好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寫出個「焚」字來。

    斐慧婉笑道:「又落第了,令官換令!」

    曠雪萍一抽箋,笑道:「四聲令!」

    語音一落,便有人道:「君子上達!」是嚴子鈴。

    萬俟傳心微微一笑,提起筆來,寫了「今古共酌」四字。

    李衛如靈機一動,寫道:「心膽俱裂!」

    少安如側頭微思,寫了「依草附木」。

    高鏡如續寫:「奇恥大辱!」

    梅淡如眼睛一亮,提曰:「含蓼問疾!」

    許凡夫折扇一收,提曰:「何以報德!」

    北宮千帆恍然大悟,慌忙提筆曰:「心滿意足!」

    「臨風落第。下一令:『倒捲珠簾』!」

    李玉見她俏臉通紅,不忍她窘促,當下執杯向東一舉,酒水灑出示意,再提筆寫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北宮千帆會意,再不含糊,奪筆而書:「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青霜見了,湊趣曰:「一江春水向東流!」

    紫電則曰:「江春水向東流!」

    白虹抬手便寫:「春水向東流!」

    墨陽忙續:「水向東流!」

    「明白了!」白妙語一拍手,趕過去題曰:「向東流!」

    余東土笑指易東流,寫道:「東流!」

    易東流豎起食指,續曰:「流!」

    北宮千帆吁了口氣,笑道:「天可憐見,總算沒有再落第。」

    正自洋洋得意,忽聽曠雪萍道:「下一令,『千里』詞頭令!」一時之間,北宮千帆忽覺自己的腦袋立刻大了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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