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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第九回 待月池台空逝水

作者:占戈



    菩薩蠻

    ——李煜

    銅簧韻翠鏘寒竹,

    新聲慢奏移纖玉。

    眼色暗相鉤,

    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

    未便諧衷素。

    宴罷又成空,

    魂迷春雨中。

    ※※※

    北宮千帆正頭大如斗,忽聽北宮庭森邊寫邊吟,道:「千里飄零憶故鄉!」

    顧清源笑道:「落第公主,聽好了——千里煙波掩愁腸!」

    斐慧婉也笑道:「落第公主的娘先來——千里鶯啼紅映綠!」

    李玉提起筆,脫口道:「千里江山寒色暮!」

    周曉娥續道:「千里萬里秋江月!」轉頭凝視北宮千帆,以示鼓勵。

    北宮千帆果然微笑提筆,曰:「千里相思邀明月!」杯盞一遞,身邊是梅淡如。

    梅淡如見她舉杯對著自己,笑得十分狡黠,尋思片刻,提筆曰:「千里良明聚今夕!」

    杯盞再向身邊遞出,見童舟怔在他身旁,囁嚅難堪,心中不禁大起歉疚。

    童舟見北宮千帆正注視著自己,便不再管雅俗,寫了一句:「千里相逢憑一諾!」

    余東土續曰:「千里浮雲萬里星!」續罷,杯盞向萬俟傳心一遞。

    萬俟傳心笑續:「千里劍氣凝秋霜!」

    北宮千帆鑽過去,拍手稱讚不已。

    「好便由你風丫頭開頭!」曠雪萍換令:「『秋』字排座令!」

    北宮千帆一轉眼珠,悠然寫下:「秋草獨尋人去後!」酒杯朝周曉娥一舉。周曉娥立刻寫下:「清秋冷月寄相思!」

    李玉續曰:「冉冉秋光留不住!」

    青霜即續:「萬里悲秋常作客!」

    紫電則續:「行人無限秋風思!」

    白虹續曰:「文章何處哭秋風!」

    墨陽結令:「傷心不獨為悲秋!」

    「『殘』字排座令,司馬管家請!」

    司馬一笑仰頭乾了一杯,笑道:「現成有一句——殘星幾點雁橫塞!」

    「再借一句——驚殘好夢無尋處!」白妙語笑接道。

    李玉續曰:「那堪殘月照窗白!」

    周曉娥續:「星凋月殘愁孤影!」

    含光又續:「古道西風殘月冷!」

    承影再續:「更持紅菊賞殘花!」

    宵練結令:「東風無力百花殘!」

    東野浩然一拽北宮千帆,笑道:「又落第了,下一令非教風丫頭結令不可!」

    曠雪萍抽箋一看,笑道:「風丫頭可要小心啦。飛靈,不如你做開令御史罷。聽好——頂真詩令!」

    金飛靈微一沉吟,提筆寫道:「富貴浮雲任平生!」

    西門逸客續曰:「生男埋沒隨百草!」

    高鏡如提筆續:「草不謝榮於春風!」

    李玉提筆又續:「風情漸老見春羞!」

    周曉娥也續道:「羞花閉月沉魚雁!」

    仲長隱劍續道:「雁聲遠過瀟湘去!」

    聶中原提筆曰:「去年今日此門中!」

    過中州接筆曰:「中天月色好誰看?」

    易東流笑接道:「看朱成碧顏始紅!」

    余東土則接道:「紅樓隔雨相望冷!」

    東野浩然接道:「冷酒殘箋詩未成!」

    梅淡如緩緩曰:「成仁取義今古同!」

    鄭西海立刻續:「同是天涯淪落人!」

    莊詩銘笑續道:「人閒易有芳時恨!」

    葉公俠提筆寫:「恨血千年土中碧!」

    沈獨貞接筆道:「碧海青天夜夜心!」

    嚴子欽續了句:「心憂炭賤願天寒!」

    嚴子鈴接著道:「寒灰重暖生陽春!」

    游西天續下了:「春蠶到死絲方盡!」

    孟南山則續下:「盡日無人看微雨!」

    客北斗即刻道:「雨昏青草湖邊過!」

    諸葛審異續曰:「過眼雲煙紅塵夢!」

    諸葛審同又續:「夢幻泡影繁華世!」

    越北極提筆道:「世間行樂亦如此!」

    宋南星則續下:「此情可待成追憶!」

    南郭守愚續曰:「憶君遙向瀟湘月!」

    慧心一笑,續:「月落烏啼霜滿天!」

    慧意則提筆曰:「天下誰人不識君?」

    慧靈提筆又續:「流連戲蝶時時舞!」

    蘭神邊笑邊續:「舞文弄墨騷人夜!」

    蘭姿也笑續道:「夜長閒看五湖秋!」

    蘭影醮筆續曰:「秋風捲入小單于!」

    蘭魂提筆又續:「於今腐草無熒火!」

    斐慧婉再續曰:「火海刀山英雄淚!」

    齊韻冰微笑續:「淚濕青衫人未還!」

    司馬一笑續下:「還君明珠雙淚垂!」

    童舟從旁續下:「垂死病中驚坐起!」

    萬俟傳心續下:「起坐潮頭聽胡笳!」

    北宮千帆結令:「笳聲切切千古懷!」

    既結令,北宮千帆長吁一聲、連飲三杯,才嬉笑相向。

    齊韻冰忍不住道:「結了這樣的令,虧你笑得出來!」

    北宮千帆嬉笑對答:「便是結了這樣的令,還能大笑三聲,足見如此厚顏無恥之徒,實屬天下無敵、武林無雙!」

    白妙語「噗」地一聲,又是一口酒噴出來,嗆咳不止。北宮千帆一面替她拍背,一邊若有所思地向司馬一笑道:「大管家,設若我昨日贈你紋銀四百三十四兩,今日又贈你一百二十一兩,統共贈了你多少銀子!」

    司馬一笑甚是不耐煩:「近幾日,這道算術你問我沒有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怎麼還問?」

    「我又忘了,所以才問!」

    「共五百五十五兩!你又笑什麼,不都說是你送嗎,又不教我去偷。你也不會如此大方!」

    北宮千帆凝視他片刻,俯下頭去,又古怪地偷笑起來。

    「笑什麼?」周曉娥好奇之下,湊耳朵過去,不過聽她耳語了兩句,已忍俊不禁。

    司馬一笑見她們笑得既歡暢又狡獪,料想必是著了道兒,喃喃道:「應該不會算錯,難道不是五百五十五兩?」甚是不解。

    白妙語一拉北宮千帆,也湊耳朵過去。北宮千帆頭一縮,躡手躡腳蹭到斐慧婉與曠雪萍中間去,一副躲避挨揍的表情,輕言細語道:「大管家算得倒不錯……我不過是喜歡看他說到『五百五十五』的時候,嘴巴一翹一翹,好像個豬大仙一樣……」說畢,人一縮,鑽入桌底。

    滿堂聽罷,盡皆愕然。司馬一笑湊臉到酒碗上,翹起嘴來又念了一遍,立即大笑:「像!還真是像!」他這一笑,立刻滿堂哄然。

    北宮千帆探出頭來,不見被揍的跡象,這才心安理得地爬出桌底,欣然歸座。

    北宮庭森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喃喃道:「五百五十五,豬大仙!什麼腦子想出來的!」

    北宮千帆一伸舌頭,轉頭向斐慧婉笑道:「怪道師門之中排行第三,原來爹翹起嘴來念的時候,不像豬大仙,倒像豬頭三……」

    一語未畢,已被曠雪萍捏緊了她的下巴,說不出話來。

    顧清源歎道:「日後若有哪路神仙治住了你,你爹娘可真是要對天三叩首、馨香禱祝啦!」

    梅淡如呆在一邊,亦是啼笑皆非,心中則暗自稱奇:「聞北宮護法與斐宮主,夫妻二人雍容莊重,看來確實不假。可是,生出這麼個女兒來,已是奇事,且如此不加管束,哪裡有武林前輩的威嚴?」

    轉念再一想,以北宮千帆的德性,恐怕就連自己師門裡的各位高僧見了,也難免會莞然而笑,無可奈何。他從小不苛言笑,佛門清淨之地亦難有喧笑,以他拘謹木訥的個性,也難交幾個好友。如這幾日般歡歡喜喜,飲酒論武、妙語戲謔,確是生平頭一遭。細細想來,這幾日的歡聲笑語,居然比他從前二十年的加起來還多。

    轉頭看去,北宮千帆正一席一席地敬酒,酒到杯乾、俏臉飛霞,似乎已有了醉意,腳步也有些踉蹌。只見她跌跌撞撞一斜,一人忙起身將她扶坐起來,似責非責地無奈微笑,抬起頭來,恰與梅淡如的目光相接,便嫣然一笑,略略點頭,轉頭過去仍舊攙扶北宮千帆——正是「東諸葛」余東土。

    梅淡如一怔,忽地面紅過耳,似乎從未有過的害羞。

    ※※※

    李玉、周曉娥、梅淡如見北宮千帆在房中大呼小叫,不覺好笑,一面興趣盎然地幫她整理滿屋子的壽禮。

    「這是曠姑姑、金姑姑、齊姑姑合撰的武功秘笈,可惜練功太辛苦,不然我可就樂死了。」北宮千帆一指一個小冊子,李、週二人略略點頭,梅淡如卻知道這份禮物非同小可,見她似乎並不珍視,心中不禁暗歎她被寵溺過度,不知天高地厚。

    「司馬管家和含光、承影、宵練合贈我十罈美酒,你們也可以嘗嘗!」提到酒,她倒興高采烈起來。一指一個錦盒中擱的羊脂白玉瓶,又道:「傳心姐姐送的『九龍續命丹』是續命良藥;『蘭慧露』可在一個時辰內解除天下百毒;『風月散』比『春眠散』還厲害,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迷藥呢,嘖嘖嘖!」欽歎的不是世所罕見的良藥,卻是迷藥。

    「詩銘、獨貞、子欽三位哥哥和子鈴姐姐合送我的是這堆面具——選個月黑風高的日子,一襲白衣,戴上這東西,妖魔鬼怪皆由我扮,哈哈哈!」拿起一疊青面獠牙的面具,十分得意。

    李玉捧起一個漆盒,掀蓋一嗅,讚道:「四莊主贈的西湖龍井茶乃茶中極品,不可不嘗!」

    北宮千帆嫣然道:「你感興趣,我讓迎風盛一點轉送於你?」

    李玉一揖,坦然謝過。

    周曉娥擺弄著一卷紙,笑道:「知道你奇懶無比,只買筆墨不會帶紙硯,連池歙紙也替你準備了,好工藝!『裁雲樓』的主僕真有心!」一轉頭,見「摘星閣」的禮盒中有三方硯台,不禁讚道:「好硯!」

    梅淡如雖不懂文房四寶之精妙,卻也看得出北宮千帆手中那方綠硯石質細潤,乃硯中上品,脫口道:「是端硯?」

    李玉也讚道:「好一方『蕉葉白』!」他手中捧的,乃是一方白中略帶青綠,如新展蕉葉般、葉質嬌嫩的蕉葉紋端硯,與綠硯一樣,皆為硯中極品。

    周曉娥則道:「我手裡這方『淚眼』雖要次些,卻也算難得。」她捧的乃是石眼外圍不甚清晰、模糊無瞳的「淚眼」石端硯,雖較綠硯與「蕉葉白」稍次,卻也是石硯中的上品。

    北宮千帆將三方石硯左右打量一番,忽地歎道:「可惜明珠暗投來送我,真真暴殄天物、焚琴煮鶴!」

    忽地拿起一對竹筒,眉花眼笑地道:「青霜、紫電、白虹、墨陽四位姐姐最瞭解我,這東西好,我喜歡!」

    周曉娥見這對竹筒平常無異,好奇之下,伸手去摸。

    梅淡如忙道:「一個是暗器筒,一個是迷煙筒,小心!」

    周曉娥手一縮,做個鬼臉訕笑不已。

    北宮千帆又隨手撿起一根長鞭,道:「這條新鞭子,是用南海鱷魚之尾繞百煉鋼絲所成,正合我用!」送長鞭的,是「臨風居」裡的幾個侍僮侍女。

    再一指一個小籐箱,她又道:「這是公俠哥哥替我配製現成的易容丹。以後易容起來,就更方便啦!」

    李玉忽地驚道:「蔡邕之『焦尾』,好古物!」讚的乃是「邀月館」送來的一張古琴。看那琴身,古紋斑斕、裂紋縱橫、琴尾焦黑如炭,沒有千年也有八百年的歲月了,一見可知,此琴乃是稀世珍品。

    北宮千帆卻歎道:「完了完了,三姐連她愛若生命的『焦尾』也送了我,還不逼我學音律逼得人發瘋!」似乎還不太開心。

    見她如此不知好歹,李玉、周曉娥不覺相對默然。

    北宮千帆忽地又跳起來,笑道:「這玩意兒好!」原來是許凡夫與童舟送來的一掛風箏,風箏上畫著一個負劍而立的黑衣女子背影,儼然便是她自己。

    「你們幾位少林英豪的禮物,我也喜歡。煩梅公子代風丫頭向同門道謝!」北宮千帆一揖,梅淡如不擅應酬,只微微一笑以作回答。

    周曉娥詫道:「禮物在哪裡?」

    北宮千帆向地上一指,但見地板上縱橫交錯,是供人席地而坐時對弈所用的象棋、圍棋棋盤,乃李衛如、梅淡如、高鏡如、少安如等,以至陽至剛的內力,勁透刀劍刃尖所刻。

    北宮千帆向周曉娥笑道:「顧護法送我一盒檀木象棋,妙語姐姐送我一套大理石圍棋,有棋無盤,高公子就出了這個點子,與幾位同門不過片刻之間,就解我之憂,真是高人!」

    李玉眼珠一轉,笑道:「姓李的窮酸書生,兩袖清風、身無長物、惟撰詞一首以贈佳人,望勿鄙賤!」

    北宮千帆拍手嚷道:「等的便是你這句話!」說罷,忙吩咐客北斗與越北極鋪紙研墨。

    梅淡如忽然拿起一把劍,道:「這把劍似乎有些來歷!」

    北宮千帆嘴角一撇,歎道:「這東西在爹娘的書房裡掛上好些年了,送給我必定不安好心,要以此逼我練劍。吳王夫差據說就是用這把劍逼伍子胥自刎的。」

    李、周齊聲驚道:「春秋時吳王夫差的『屬鹿劍』?此物已有一千四百年之久,居然傳到了江湖!」見她似乎並不欣喜,大感牛嚼牡丹、可惜至極。

    梅淡如也隱約知道這把千年古劍的來歷,歎息一聲,默然將古劍輕輕放下。

    李玉沉吟片刻,走到案前便始運筆如風。但見他以顫筆棹曲之狀題詞,其字遒如寒松霜竹,與他文質彬彬的書生之氣頗不相同。

    書罷,李玉一指布帛,周曉娥選了一幅四、五尺長的錦緞,卷作筒狀,蘸好墨遞入他手中。李玉一挽袖子,以帛卷代筆,於詞頭題下「開元樂」三字,其勢勁健、逼紙而出。

    北宮千帆欣喜而吟:「心事數莖白髮,生涯一片青山。

    空山有雪相待,野路無人自還!」

    吟罷,豎起拇指來讚道:「不啻為當世才子。鐘隱居士若到朝中為官,作個翰林學士可是當之無愧!」

    周曉娥佯嗔道:「憑從嘉的才華,僅僅才是個翰林學士的材料麼?」

    北宮千帆譏道:「難不成還是人君之才?你看他,一目重瞳、口生駢齒,怕是亡國之兆。作人君還了得——非成西楚霸王不可!」

    梅淡如失笑道:「你不怕辱沒客人,還不怕晦氣了自己麼?怎麼說這種話?」

    李玉也不介懷,笑道:「項羽雖然目生重瞳,而以武亡國,其拔山之氣蓋世無雙,我一介酸儒,不過喜好些搖頭晃腦、吟風弄月,豈可與其相提並論?」

    北宮千帆見他並不惱,更加得寸進尺起來:「霸王以武敗,若李公子以文亡,一武一文的重瞳人君,倒真可謂千古絕唱、文武風流呀!」

    眾皆大笑。眼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稍作休息整理,第三日一早,北宮千帆便囑咐迎風、追風帶上「風」字巾幗令,送二人下山,再一路護送往金陵而去。

    李、週二人大概是平日裡俗禮教條束縛甚多,也難見山莊中這般陣勢,故交上北宮千帆這個刁鑽的朋友,竟然十分投契,心中甚是不捨就此離去。

    「琵琶彈盡相思調,知音少!」

    周曉娥聽北宮千帆吟唱這一句,不覺笑道:「周朝使臣兵部侍郎陶谷的典故,你也知道?」

    北宮千帆笑道:「秦納蘭智取《風光好》制陶谷,乃是爾朝韓熙載大人的傑作,我豈有不知?借一句來饋良朋友,再加上我的一句『萬世封侯何足道,經年糞土帝王家!』寥慰騷人!」

    李玉歎道:「我們私自出遊已有月許,此番回……回家,必被罰以禁足,不知明年今日,可能如此逍遙?」

    周曉娥戀戀地道:「不如仍以一年為期。明年中秋,最遲八月十六,我們想個法子再溜出來會你!」

    李玉笑道:「水寇、山賊都遇到過了,也不知道什麼更好玩?」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假醉扮暈、裝神弄鬼、夜闖官府、偽造信函文書等等,任何以前想也未曾想過的事情都親身經歷了,新鮮刺激之外,又結識了一群武林高人及山莊中的絕色佳麗,這半年來的遭遇,比自己從前二十多年的日子加到一起還要過癮,當下心一橫:「好罷,以一年為期。明年中秋,採石磯『太白樓』見。蹺家的法子,多動動腦筋,總會想得到!」

    北宮千帆也歎道:「我也要被禁足三個月,奉父母之命,跟顧叔叔學習高麗、契丹等異國文字,也逍遙不得!」一念及練功習文,不勝煩惱。

    至此別過,迎風、追風送李玉、周曉娥返往金陵;白妙語回黃山;梅淡如則隨同門北上,欲回少林。

    ※※※

    匆匆過了五個月,已是宋建隆二年二月。

    北宮千帆學了三個月異族文字,仗著聰穎天份,倒也不為難。顧清源一番調教,轉眼間翌年元宵一過,顧清源便與北宮庭森、斐慧婉同返逍遙宮,吩咐她好自為之。

    這日,吩咐「臨風居」中侍僮侍女替自己打點好了行裝,北宮千帆便開始盤算如何出山莊廝混,以解無聊。

    黃昏,北宮千帆逛到西院與西門逸客一同晚餐,又踱到南院去察看郁靈病情,百無聊賴,又遛到了「天石精舍」,打算找人喝酒。

    她輕輕踱到門邊,戴上一個面具,正欲躍進去嚇廳中眾人一跳,忽聽宋南星道:「果真是那位李公子,沒打聽錯麼?」

    北宮千帆心中大奇,雙足輕蹬,一個「倒捲鐵簾」,倒吊簷下,欲聽究竟。以她的絕頂輕功,便是絕頂高手也難以輕易發現,故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隱於簷下,廳中各人又是在酒酣耳熱之中,更是不察。

    只聽過中州道:「哪裡會假,好『木子』之李,名『遭遇』之遇,與『玉』字諧音,此李遇上有兄姐,排行第六,氣質儒雅,年紀二十三、四歲,不是他是誰?」

    宋南星奇道:「按理說,風丫頭帶他拜訪過一趟白幫主,托義幫豈有不認識的?」

    易東流道:「聽風丫頭說,李公子曾直呼侍御史李承波的名諱,做兒子的豈會如此不敬?」

    鄭西海歎道:「焉知他不是因為不齒其父為人,故此不敬!」

    宋南星又道:「即便真是李承波之子,畢竟罪不及妻兒,怎會掉崖呢?李公子曾入山莊為客,托義幫當不致於連一封書函也不寫來解釋,就這樣對付了風丫頭的客人罷?要知道,這風丫頭可不比大姑娘的息事寧人、三姑娘的善解人意、四姑娘的言行謹慎,就是二姑娘也比她講理,施懋觀那小子再少年氣盛,也該知道風丫頭是個惹不得的主!」

    北宮千帆頭頂「嗡」地一聲,幾乎跌下來。她微一定神,屏住呼吸,繼續聽越北極道:「早覺得這李公子氣度不凡,原來果然是個官宦子弟。聽說李老夫人姓周,他若是李承波的六公子,那位周姑娘想必真是他的表姐了。」

    宵練卻道:「也不該全怪托義幫,他們本欲擄李氏父子為人質,逼他寫信給朝中同僚,為人平反,豈知李承波竟會驚嚇而死,李遇公子乃是驚嚇之中失足掉崖的,其餘家僕就此一哄而散。雖然此事由托義幫而起,然而也不能整筆帳全記在這上面,有失公允。」

    越北極又道:「即便如此,李遇公子曾為山莊貴賓,與白姑娘也算有點同行之誼,出了此事,托義幫怎麼不遣一個人,帶封信函上來說明原委曲折。五姑奶奶的個性……唉!」

    承影道:「不過是十多天以前的事,也許托義幫的人正往山莊這邊趕呢。」

    含光道:「聽說,侍御史李承波乃是朝廷教他自行告老辭官、賜第宣州,途中遇上托義幫攔劫的。大概是朝中人君雖對其行為有所知曉,又恐就此懲辦於他,會顯得以往數年來用人不查,失了顏面,便暗示李承波自己辭官,含混了事,也算向朝中官員、堂下百姓有所交待。只可惜了李公子,一別不過五個月,好好的倜儻才子便這樣粉身碎骨、屍身難覓了。」

    越北極點頭道:「五姑奶奶和他們表姐弟十分投緣,還約好了今年再見面。聞此噩耗,恐怕要難過好幾天了。」

    宋南星忽道:「不忙回稟風丫頭,靜觀幾天動向,且看托義幫有何交待再說。」

    越北極急道:「她這幾天吵著要出門,正在打點行裝呢。」

    鄭西海道:「那就想法子拖她十天半個月,等托義幫有了交待再說。北極快回去絆住她。」

    越北極一點頭,踉踉蹌蹌起身,推門而去。北宮千帆聞聲,早已飛出丈許,腳不沾塵,片刻即回臥室。

    待更衣之後,北宮千帆執著一卷劍譜,裝模作樣地研究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越北極的叩門聲,便道:「還沒就寢,進來!」

    越北極推門而入,捧了一盞西湖龍井奉上,賠笑道:「姑娘下山之後,如何安排行程?」

    北宮千帆漫不經心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你很想讓我下山麼?有何圖謀?」

    越北極賠笑道:「哪裡!不過姑娘要出去,自當打點好行裝,多做準備。況冬去春來、乍暖還寒,最易感染風寒,北極擔心……」

    北宮千帆悠悠打斷他:「我也正這麼想,江湖上又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既無熱鬧可湊,急於出門做什麼?」

    越北極心中一寬,忙道:「那是那是!若是江湖上有什麼紛爭,下山去湊熱鬧才有趣。」

    「所以我打算去『凝慧廬』暫居數日,領悟一下數月所學!」北宮千帆依然漫不經心:「明日午後我去『凝慧廬』,各院姑娘來找,你就回稟說,我去靜坐去了。」

    越北極連聲應下,欣喜而退。

    第二日,越北極趕往各院通傳,又見北宮千帆果然徑直前往「凝慧廬」,這才放下了心頭隱憂。

    ※※※

    至第八日,方見北宮千帆從「凝慧廬」出來,自行回「臨風居」與客北斗下棋,不見有任何異象。

    當夜,鏤雲、展雲自外間回返山莊,均道:「了不得,江湖又成了多事之秋,難以寧靜啦!」趕到「摘星閣」,乃向仲長隱劍稟告,眾人聽了,皆是一驚。

    原來,五日之前入夜,托義幫總壇黃山遭人暗施迷藥,放火燒了總壇兵刃庫。幫中二位護幫長老被倒懸於廳中樑上而不自知,幫主白心禮首徒、總壇留守施懋觀,則被人以墨汁在臉上繪了個烏龜王八……待白心禮攜女兒白妙語回去,早已是滿目狼藉。

    展雲道:「雖未傷及性命,但堂堂江湖大幫的總壇遭此大辱,卻比傷了人還要嚴重。托義幫若不追查出元兇,日後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也不知誰敢如此造次!」

    鏤雲沉吟道:「出事當夜,據說幫中無人潛入,莫不是內奸?膽子也太大啦!」

    仲長隱劍默然與南郭守愚交換了一個眼色,並不加以評論。

    南郭守愚則漫不經心地道:「妙語與風丫頭感情不錯,這番托義幫受此大辱,風丫頭想必也會同仇敵愾了?」

    北宮千帆似笑非笑地道:「這幾日在『凝慧廬』擇靜室辟谷思過,現在有些乏了,倒想不出是什麼緣由會釀此變故!」

    西門逸客淡淡道:「辟谷思過,可想通了些什麼道理?」

    「長篇大論倒是沒有,不過卻明白了善惡有報、因果循環的至理名言——可見先賢高見。日後該當多讀聖賢經典,才能明辨是非!」說罷,北宮千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告辭而去。

    仲長隱劍當下即遣觀星、數星請諸葛兄妹來相詢。

    諸葛審異回思道:「七日之前,臨風前來借靜室辟谷思過,只吩咐慧靈、慧意備下清水,便反鎖靜室石門,直至今晨才出關。清水她倒是全喝光了,不見有異……」

    余東土掐指算道:「以臨風的輕功,從山莊至托義幫總壇,來回三日綽綽有餘,她卻閉關七日。那麼,則必有兩、三日是易容混在了托義幫之中,窺見眾人不備,偷施迷藥迷倒眾人。迷煙迷藥,她可有的是。」

    游西天忽道:「李遇失足墜崖之事,是誰走漏給臨風知道的?」

    易東流道:「我們得知此事的第二日,她便去了『凝慧廬』。按理說,即便我們向各院姑娘私下稟告,她也不曾在場,亦無從得知。何況當日,我們還私下商議要隱瞞她幾日,怎麼會稟告於她?」

    余東土忽地皺眉道:「那日,她先逛『邀月館』,再訪『飲雷軒』,一西一南,『天石精舍』正在兩院夾角處……難保她不是在你們高談闊論時前去造訪、無意中得知。況且以她風丫頭的輕功,往返各院來去自如,便是聽了你們的談論再悄然而去,也無人知曉。」

    宋南星跌足道:「我正奇怪,她頭幾天還嚷著要出門,嫌自己已發了霉,怎會忽然間那麼神出古異、辟谷安坐。」

    東野浩然搖頭道:「她怕你們用計拖她,反而聲東擊西,將你們穩住。她真是魯莽,卻也夠刁鑽!」

    游西天道:「雖說臨風所為欠妥,總是未傷人命。可李承波嚇死、李遇落崖,卻是實實在在的兩條人命,托義幫想賴也賴不掉。李遇曾為我山莊貴賓,又與白大小姐有同行之誼,算下來還是他們理虧,且先看托義幫的反應如何,我們再行應對之策。」

    南郭守愚點頭道:「不錯,即便查證出是風丫頭所為,托義幫也未必理直氣壯,畢竟牽扯了兩條人命。他們來問罪,我們賠罪便是,想來不致於大動干戈。風丫頭雖是莽撞了些,我卻更惋惜李遇的蓋世才華!」

    星、雲、月、雷四女既已商定,也不再擔憂,只等托義幫遣人來問。

    豈料至此又過了兩個月,托義幫中仍無絲毫動靜,既無人來解釋緣由,亦無問罪之人前來尋釁生事。也不知是查不出北宮千帆下手的實據,還是另有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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