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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夢入爪哇

作者:南國夜貓



    在中國南部沿海的省份,你會不時看到街上有中老年人用你根本聽不懂的語言在攀談著什麼,很可能你遇到的是從印尼歸來的華僑;你可能還會遇到一個小伙子坐在自家屋簷下懷抱吉他,他敏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梭羅河》那優美的熱帶旋律伴隨他「……美麗的小鴿子啊」的歌唱就迴盪在街頭巷尾;或者你從哪家的窗戶走過,聽到屋裡傳出老唱片中鄧麗軍甜韻繞樑的嗓子拉出《星星索》那悠揚的清音「風兒呀吹動我的長髮,船兒呀隨風蕩漾……」;甚至你隨口就會說出你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夢(或跑)到爪哇國去了」的話來。

    印度尼西亞,由一萬七千五百多個大小島嶼組成的「萬島之國」,由於這裡地處印度的東方,過去稱為「東印度群島」。

    中國和這片東印度群島的交往上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在漢代和唐代史書中所稱的「葉調國」和「訶陵國」其實就是現在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首都雅加達所在的爪哇島,明代英武的永樂皇帝派出他當時屬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船隊,由三寶太監鄭和率領數次下南洋,在現在印尼的第二大島蘇門達臘生擒當地反叛酋長陳祖義,昭彰了中央帝國的神威,至今在印尼的許多島嶼上都可以看到當時當地的居民由於敬慕天朝而修建的「三寶殿」。

    近代中國衰落後,這裡盛產的珍貴香料引起了西歐殖民者的垂涎,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強佔安汶島,開始了西方對東印度群島的殖民史。一五九八年荷蘭人范尼克率領他的船隊到達萬丹,協助當地蘇丹打敗了葡萄牙人,獲得了立足點。四年後荷蘭國會通過決議,成立東印度公司,該公司集合資本二百五十萬荷蘭盾,由國會給予特許證,有權以國會的名義發動戰爭,簽訂條約,佔據土地。荷蘭殖民者從此開始了對東印度群島的瘋狂掠奪,東印度公司鼎盛時,荷蘭本國每年預算的三分之一以上來自東印度群島的上繳稅款!

    東印度公司對殖民地的統治和掠奪極其野蠻和殘暴,他們甚至把許多島嶼的原住民統統殺光,然後把土地分配給荷蘭退伍的軍人做為種植園,同時訓練一批「盜人賊」從外島擄掠人來做奴隸為他們從事生產勞動,盜人賊的魔掌後來伸向了中國的東南沿海,大批的華人因此就遭了殃,華人從此便開始了在東印度群島的屈辱歷史。

    隨著華人人數的增多和經濟勢力的增強,一七四零年巴達維亞(即現在的雅加達)爆發了華僑反抗荷蘭殖民者的大起義,起義者遭到荷蘭殖民者的瘋狂屠殺,華僑慘死數萬,炎黃子孫所流的血染紅了巴達維亞的洪溪河。

    二十世紀初,由於生計所迫,中國大陸上的北方人「闖關東」、「走西口」,而南方人則「下南洋」,漸漸地,印尼的華人達到了六百萬,成了全球華人最多的國家。

    而今,雅加達西郊的紅溪河,緩緩流淌的河水清澈碧綠,波光鱗鱗,兩岸的棕櫚樹、椰子樹映襯在總是那麼蔚藍的晴天白雲下,從北面的爪哇海吹來的海風徐徐。朋友,做為華人,當你到達這裡,為這裡迤邐的南國風光所陶醉時,你能聽得懂那沐浴在海風之中的婆娑樹葉在向你述說著什麼嗎?

    五月十二日,雅加達中區的蘇迪爾曼將軍路上的爪哇飯店,這是雅加達一家著名的五星級酒店,周良攜雅文和飯店總經理達魯斯曼的談判進行到尾聲。

    「達魯斯曼先生,」周良道,「您的苦衷我們深表理解,但是我方堅持在合同中以美元載明本次合同的結算方式也希望貴方理解。從現在到合同載明的工程截至日期尚有一個月的時間,請問您能回答屆時一美元折合多少貴國盾呢?」。

    達魯斯曼聽後,看看坐在自己右側的動力部總監,他的這位助手也是一片茫然。

    達魯斯曼沉思片刻,然後對周良聳聳肩,幽默地說道:「我們不知道,無論是上帝還是真主都沒有打電話告訴我們。」

    達魯斯曼的話讓在座的四人都笑了。不過談判雙方的笑各有意味,周良是笑著堅持,他相信只要他堅持住,對方就一定會妥協,而達魯斯曼和他助手的笑則是處於一種無奈的調侃。

    談判雙方對印尼目前的形勢都心知肚明。

    為緩解即將到期的五百多億美元外債壓力,印尼政府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出了貸款援助的請求,在去年的十月三十一日的談判中,印尼政府不得不接受IMF提出的經濟結構改革方案。

    本來在金融風暴中,印尼盾對美元的比價下跌了百分之七十,已經導致印尼物價全面上漲,引發了社會各階層的普遍不滿。印尼總統的經濟顧問、美國人漢克就警告說:IMF向印尼政府開出的「藥方」行不通,印尼事態將是「爆炸性」的。

    果然到了一九九八年一月,雅加達就發生了大學生要求蘇哈托下台的示威集會。大學校園歷來是社會宣洩憤怒的突破口,持續的集會和示威,從最初在雅加達蔓延到全國各地,其影響之大實為蘇哈托總統執政三十多年來所罕見。

    學生們忍受著自己和親友們日趨墜落的生活狀況,在「民主」和「自由」的感召下,高唱愛國歌曲,開始還只在校園內批評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無能,痛斥社會分配的不公正。到了四月二十四日,就有雅加達的幾十名學生前往總統府請願,其他地區的學生隨後都有樣學樣,跟著到當地議會大樓前請願。學生們提出政府官員應對目前的經濟危機負責,強烈要求當局採取措施降低物價,減少失業,徹底進行政治、經濟、司法改革。一些示威者甚至燒燬了蘇哈托肖像,不少學生還絕食抗議。

    五月七日印尼政府宣佈大幅度提高燃料、運輸、電力價格。蘇哈托總統明知自己已經坐在「火山之上」,但為了拿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正準備批准的第二筆三十億美元的貸款,不惜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進行一博。他向國民解釋說:價格上漲有助於減輕補貼預算的負擔,今後補貼將根據和IMF的協議而取消。他說這是他向IMF做出的經濟改革承諾的一部分。

    一夜之間,印尼的石油價格上揚了百分之七十一,柴油價上升百分之五十八,用於火爐和油燈裡的煤油價上升百分之二十五,電費平均上升百分之二十。由於物價的飆升,印尼的雅加達、萬隆、爪哇、棉蘭、蘇門答臘等多個地方接連爆發騷亂、搶掠和放火事件。

    印尼地處亞洲東南部,橫跨赤道,以其旖旎秀麗的熱帶風光、燦爛輝煌的歷史古跡及多姿多采的民俗風情聞名於世。每年慕名而來的世界各國遊客多達五、六百萬人次。

    對於爪哇酒店的總經理馬祖基。達魯斯曼來說,不時發生的示威和騷亂就意味著到印尼來旅遊的人數的減少,他的酒店自今年的二月起的入住率就直線下降,而現在燃料的價格又再一次大幅度地上揚,如何降低酒店運營成本就成了他首要考慮的問題。五月九日他在日惹的一次酒會上認識了蕙華,蕙華跟他談起自己的美華酒店由於採用了四哥他們的「空調熱回收技術」,自進入五月份後原來用來供酒店熱水鍋爐就停了。

    蕙華是帶著雅鳳按總公司的指示,到印尼考察印尼分公司的運行情況的,總公司要求她做出評估:印尼分公司是否有繼續存在之必要。

    去年金融風暴嚴重地打擊了印尼經濟,同時卻也由於印尼貨幣對美元的大幅度貶值,使在印尼的加工成本大大地降低了,蕙華想,只要結合當地華人的生產企業,印尼分公司的運作還是有作為的,她想到了把印尼分公司從雅加達遷往日惹這一步。

    蕙華在日惹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光,一九四九年印尼成立共和國後,印尼中央政府將古都日惹設立為特別行政區,仍然保留了蘇丹作為日惹的最高行政長官。八、九世蘇丹和現在的哈孟古普禾諾十世對華人比較友好,日惹的王宮內至今仍矗立著當地華僑贈送給前任蘇丹的兩座紀念碑,它們象徵著蘇丹與華人的友好關係。許多華人及其工廠也因此聚集到了日惹。

    蕙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黃振東,並得到了老先生的理解和支持。黃老先生公司的總部遷回國內前也在日惹,和日惹的九世蘇丹和現任的哈孟古普禾諾十世很有交情。在蕙華前往日惹之前,黃老先生特地給十世蘇丹通了話,蘇丹熱情地接待了蕙華,還邀請她參加了自己舉辦的一次酒會,就是在這次酒會上十世蘇丹把蕙華介紹給了達魯斯曼。

    「您可以去香港實地考察一下。」蕙華道。

    「不用、不用。」達魯斯曼聽了蕙華的介紹立即來了興趣,十世蘇丹形象廉潔,在當地威望極高,蘇丹國王向他介紹的人自然錯不了,何況蕙華又是這樣一個給人誠實穩重印象的美婦,「您可以讓貴公司負責技術的助手馬上到我們酒店,我讓我的動力部總監先跟他洽談,拿出實施方案,我回去就和他簽合同。對於我來說,多拖一天就如同在火上多烤一天。」

    於是就有了五月十日周良攜雅文赴雅加達之行。蕙華和周良約好十二日在雅加達會合,然後大家在雅加達遊覽兩三天後再一起飛回香港。

    在實地考察了爪哇酒店的空調設備後,周良憑著對技術瞭解和多年生意場上的經驗,很容易就贏得了爪哇酒店動力部總監對他提出的方案和他本人的認可,今天上午和達魯斯曼談判僅僅是為了最後敲定價格。

    「周助理,」在合同上簽完字的達魯斯曼說道,「你們可以通知廠家準備了。」

    周良也在合同上簽了字,然後讓雅文將方案和所需設備的清單拿到商務中心傳給四哥他們公司。

    由於酒店入住率低,沒太多的事要處理,達魯斯曼就和周良閒聊起來,他看著雅文出去的背影,笑道:「周先生,您的這位小秘書長得挺迷人,真是個小『甜心』。」

    「她可是我們孫總的秘書。」周良笑道。

    「是嘛,」達魯斯曼笑道,「她帶著的那位助理也挺漂亮,你們孫總自己本身就是個大美人,依我看人長得漂亮不漂亮大概也是她挑選助手和秘書的一個條件吧?」

    「也許,」周良笑了,「不過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嘛。」

    達魯斯曼又道:「在日惹,我說你們孫總大大的黑眼睛會說話,有我們印尼人的特點,她說她是在日惹長大的。不過我們印尼人卻長不出你們華族人白嫩皮膚。對了,」他指著自己身邊的動力部總監,笑道,「蘇蒂約索也是你們華族人。」

    「是嘛?」周良對達魯斯曼的工程總監問道,「您本家原姓是什麼?」

    「姓蘇,我曾曾祖父是從福建福清遷到印尼來的。」蘇蒂約索說道,「六五年以後政府要求在印尼的華人都要改為當地的姓,我們就改了。」

    「聽說華人身份證號碼注都有特別符號,是真的嗎?」周良問。

    蘇蒂約索神情黯然地點點頭。

    「其實華人聰明能幹,會動腦子,」看到這種情形,達魯斯曼趕緊插話道,「我換了幾任動力部總監了,蘇蒂約索是最勤快的一個,也是最愛動腦子的一個。」

    「達魯斯曼先生,您不是土著的印尼人吧?」周良問。

    「我祖上來自荷蘭,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九代了。」達魯斯曼道,「聽老輩人說,當年荷蘭人喜歡用華人來管理當地土著人,說當地土著人懶散,眼裡沒活。」

    說道這裡,達魯斯曼忽然想起什麼,笑道:「我聽你們孫總說你們是中國大陸人,我去中國大陸時,知道你們民間有一首詩,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是吧?」

    「是呀,」周良笑道,「我看每一個中國的小學生都知道這首詩,課本上都有。」

    「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嘛?」達魯斯曼自問自答道,「因為中國人為了一年有個好收成,只好常年累月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這裡的土著民完全不用那樣,聽我祖上說,過去印尼土著人的口糧都是山上自己長出來的。這裡有一種樹的漿就是澱粉,一顆樹可以採得三百磅以上澱粉,土著人每星期花半天時間去採一顆樹,就夠他全家吃一周了。你們大陸共產黨的『祖師爺』馬克思在《資本論》裡不是說嗎,『這裡的居民像采薪一樣,到森林去砍伐麵包……自然恩惠直接給與他的,是許多閒暇時間。要他為自己而生產地利用這個閒暇時間,需要有一系列歷史的事件;要他把這個閒暇時間當作為別人的剩餘勞動而支出,又須有外部的強制。』」

    「難怪,聽您這麼一說,我才明白我們中國人為什麼老說『做夢到爪哇國去了』。」周良笑道,「達魯斯曼先生,您好像很瞭解中國嘛。」

    「我每年都要去中國大陸幾次,那裡有不少朋友。」達魯斯曼笑道,「在桂林陽朔我還做了你們中國人半年多的女婿呢。」

    周良和蘇蒂約索聽了都抿嘴偷笑。周良知道達魯斯曼說的一定是陽朔西街的「國際婚姻一條街」。

    達魯斯曼繼續道:「中國人心態比較平和和包容,不像這裡,人心浮躁。像八零年,就因為一名華人因駕駛電單車時撞倒一名印尼學生這麼點小事,最後竟演變成一場排華風波。其實我個人並不贊成排華,就我所知,華人是印尼勞動密集型的產業的主要投資者,每年給印尼人創造數百萬個就業機會。」

    達魯斯曼又道:「現在大學生又上街示威遊行,國防部長維蘭托警告說『如果學生走出校園,抗議將變得不可控制』,前幾天棉蘭的示威已經演變為騷亂,我看局勢會變得不可收拾,就怕我們這個合同到時就履行不了。」他說著說著,語氣中就有些許厭煩起來,「學生們總被各種人物當作工具。一個大學的經濟學教授竟跑到學生集會上說『現政府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我們需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他究竟是『經濟學教授』還是政客?」

    達魯斯曼的話讓周良無語,他想起自己的大學時期,那時的中國學生何嘗不是如此。心中激盪著「民主」與「自由」的憧憬,流著熱淚、熱血沸騰地看著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那幅著名的浪漫主義油畫「自由在召喚著人們」:自由女神袒胸露背高舉著旗幟沖在隊伍的最前面,率領人們踏著戰友們纍纍的屍體前進!——然而,民主和自由歷來是最能喚起善良的人們追求社會公正的熱情,也是邪惡的人為著其罪惡的目的而利用得最多的工具。

    從昨晚看到的電視畫面上,印尼的學生們的群情激憤,周良看到了自己當年的純真和稚氣,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感受。

    在送周良和雅文回客房期間,蘇蒂約索用生硬的漢語對他們說道:「現在很不太平,你們最好盡快離開印尼。」

    回到客房的周良打開了電視,就看到令人震驚的新聞:今天上午,雅加達東區的特利薩克帝(TRISAKTI)大學門口發生了示威學生和軍警的流血衝突!

    新聞報道說:開始學生們聚集在校園的廣場內進行抗議和示威,情緒激動的學生們衝出校園要步行到國會大廈請願,和堵在校門口的軍警發生衝突,在相持不下的情況下,軍警鳴槍示警後將催淚彈投向示威的學生,校園內亂作一團,哭喊聲響成一片。正當學生們在老師的勸說下陸續退去的時候,突然從天橋上射來一串子彈,有二十多名大學生受槍擊當場倒下,其中有六人飲彈身亡。現場秩序頓時大亂,站在路邊圍觀的人群,不但沒有散去,反而加入抗議的行列,他們攔截過路車輛,不問青紅皂白地把車推倒在路中心焚燒。

    這時,酒店保安部的電話打進客房,說為了安全起見,酒店建議客人們今天輕易不要外出。

    「哥哥,我們怎麼辦呢?還有一個多小時蕙華姐和雅鳳姐她們的火車就要到了。」雅文的聲音發顫。

    「我馬上到火車站去接姐姐她們,香餑餑你就呆在客房裡,哪也不要去!」周良從新聞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說道。

    「我…我怕,人家不離開你。」

    看著有些哆嗦的雅文,周良趕緊安慰道:「香餑餑,別怕,這裡是五星級酒店,保安會很嚴密的。對了,給蕙華姐她們預訂客房辦好了嗎?」

    「辦…辦好了,就在隔壁。」

    周良要了部出租車,沿著蘇迪爾曼將軍路向北直奔雅加達火車站,向右望去,可以看到一團團的黑煙直衝雲霄,在雅加達原本總是那麼蔚藍的天空顯得是那樣扎眼,周良想,那裡大概就是剛才新聞報道所說的特利薩克帝大學附近,街上開始混亂起來,人們惶恐地到處亂鑽,猶如無頭的蒼蠅,沿途許多商店正紛紛忙著在關門,大家似乎預感到災難要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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