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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國的博弈(上)

作者:南國夜貓



    科塔(Kota)火車站位於雅加達的老城區,毗鄰雅加達灣,腥腥的海風浸浴著鵝卵石鋪成的街道,透過兩旁成行的棕櫚樹搖旖的樹葉可以看到許多的十七、十八世紀的歐式建築,這裡,舊時「巴達維亞」的所在地,荷蘭人給她塗抹上了殖民地的色彩。

    街上,紛繁而零亂,高級轎車不耐煩地鳴著刺耳的喇叭企圖驅散前面的淤塞,各種好似隨時就會散架的破舊機動車排放的滾滾濃煙流淌著貧窮的無奈和沒有節制的隨意,到站不停的公交車由掛在門外的售票員將乘客提溜裹攜而去,則宣洩著這個城市令人堂目結舌的野蠻和非理性。

    周良從車站的告示牌上得知蕙華她們乘坐的比瑪號特快晚點兩個小時,他用手機通知了酒店裡的雅文,以免他膽小得令人不盡憐惜的香餑餑擔心。

    收機後,周良發現周圍的人們都以怪異的目光看著他,正納悶著,一位老婆婆走過他身邊用漢語低聲地對他說道:「小伙子,你是大陸人吧?這裡的人聽到你說漢語會不高興的,他們看到你有手機,就會認為你是有錢人,你小心啊!」

    聽了老婆婆的話,周良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瀰漫著一種不友好的氣氛——科塔地區雖是華人的聚集地,大量華人開辦的商店此起彼鄰,號稱

    「中國城」,然而無論是臨街的廣告牌,還是鋪面上的招牌,你卻看不到一個漢字!

    周良這才體會到早上達魯斯曼說「中國人心態平和、包容」,這裡「人心浮躁」的真正涵義。

    好容易等到載著他女神和小鳳凰的列車到站,周良快步走向臥鋪車廂停靠的站台。

    雅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哥哥!」

    周良趕緊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雅鳳反應過來,緊忙用手蓋住尚未合攏的紅唇,機警地四下望望。在來的路上,她和蕙華在臥鋪包廂裡正聽著無線電播報今早發生在雅加達東區的流血衝突的新聞,送餐的服務小姐就勸告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她倆在公眾場合最好不要說漢語。

    蕙華點點頭,她對印尼社會有更深入的瞭解,她這次臨來印尼前,黃老先生在電話裡就跟她說過,印尼現在局勢很危險,老先生擔心到這次持續了幾個月的學潮很可能和以往一樣最終變成排華風潮。

    三人上了出租車,周良對司機說:「JawaHotel。」

    雅鳳如釋重負,問:「姐姐,這雅加達怎麼了?」

    「我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當時是蘇加諾做總統,對我們華人還是比較友好的。」蕙華道,「聽爸爸說在五十年代,每逢我們國慶,印尼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華僑們掛出的五星國旗,整個雅加達都成了紅旗的海洋啦,印尼政府為此還向中國政府提過抗議,後來周恩來總理來做工作,許多華僑不理解,我們熱愛自己的祖國,表一份心意有什麼錯?周總理說『將心比心,如果我們一覺醒來看到北京也到處掛滿了別人的國旗,我們自己會怎麼想?』大家在總理的動員下都加入了印尼籍,由華僑變成華人。誰想到了六五年蘇哈托上台執政,形勢就變了,華人不但不能辦自己的華文學校,連彼此間說漢語都是不允許的,華人的孩子大學畢業後不能做公務員,只能經商。」

    「蕙華姐,」坐在前座的周良回頭插話道,「是不是大量的有知識、有文化的華人都做了生意,在商業和經濟領域上比較成功,在當地人的眼裡華人就猶如過去歐洲人眼裡的『猶太人』?」

    蕙華道:「其實,這是次要的。黃伯伯說,關鍵是當政者根本就歧視華人,蘇哈托說要『利用華裔的經營管理才能為印尼的經濟發展服務』,但他也僅是『利用』而已,和當年的荷蘭殖民者一樣,並不把華人當真正的朋友。既然當局從不想辦法消除這種隔閡,反而有意無意地助長這種敵對的情緒,三十多年下來,也就只能是這個現狀了。」

    周良和雅鳳聽了蕙華的話都不住地點著頭。

    出租司機用英語問周良:「先生,油不多了,我去加些油,可以嗎?」

    「請便。」周良不假思索地答道。

    出租車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停了下來,前面轉出三個人,其中一個手裡還拿著大棒,司機竄下了車後用當地土話和那三人高聲說著什麼。

    車上的周良和雅鳳正納悶著,只聽得蕙華聲音發顫:「不好!我們遇著強盜了,這是部賊車!」

    聽得蕙華這麼一說,雅鳳叫了聲:「哥哥,保護好姐姐!」說著她迅速跳下車站到車子左側的前輪邊,雙手環叉在胸前,冷眼看著邊說著話邊繼續靠近的三個劫匪,她掂量著對手的份量——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劫匪拖沓的步伐,可見其身手的笨拙;發出的聲音淺於胸部,說明其丹田氣之不足。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雅鳳俏麗的臉上即刻浮現出輕蔑的嘲笑:這等貨色也想來劫財劫色,唄!

    在她看來劫匪笑臉上掛著的淫褻不過是「不知好歹」的傻笑。

    雅鳳待他們離車頭有兩三步之遙,突然猛地跳上車頭,藉著下落時的慣性和車頭蓋板的彈力奮力躍起,在空中一個連續的空翻和側轉,矯健如海燕掠過劫匪的頭頂,落到他們身後。

    趁三個劫匪正驚愕間還未還來得及完全轉身,說時遲,那時快,落地的鳳凰抬腿對著中間手拿木棒的傢伙的膝蓋窩狠狠地就是一腳,然後迅速張開玉臂鉤住另外兩個匪徒的脖子,用力往裡一攏,呵道:「去死吧!」

    兩個劫匪的腦門恰如兩隻鐵球相撞,慘叫聲伴隨著碰撞聲在小巷裡迴盪。

    但見兩人抱著頭,搖晃著身子往地下癱去。

    再看被踢中的那個,身子象旱冰場上雙膝跪地滑倒的溜冰者衝向出租車,門牙重重地磕在保險槓上,滿嘴鮮血,在慘痛的叫聲中暈了過去。

    看到自己英姿颯爽的小鳳凰不到十秒鐘就打碎了劫匪們的黃梁美夢,周良心花怒放,他下車走到賊司機身後,這小子比他矮一大節,此時已呆若木雞,唬傻了。

    等那小子回過神來想起要開溜時,周良如老鷹叼小雞一般,拎起他的脖子把他塞進右側的司機座位。

    「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把我們送到酒店。」周良上車後對渾身哆嗦的司機命令道。

    「Getout!Don』tletmeseeyouanymore!」

    小鳳凰的呵聲讓出租車司機如獲大赦,鑽進汽車屁滾尿流地逃出了爪哇飯店的大門。

    正好從大堂裡出來的蘇蒂約索奇怪地過來問個究竟,聽了周良的介紹,他含笑地打量雅鳳好一會,然後用生疏的漢語讚道:「李小姐好功夫,花木蘭再世!」

    蘇蒂約索告訴周良他們,在雅加達打的一定要注意看看車上有沒有正式的牌照,那些沒有牌照的出租車,不少和劫匪勾結在一起,專門干攔路搶劫的勾當,有的劫匪甚至藏在後備箱裡。

    「剛才那一部車一定是這一類。」蘇蒂約索笑道。

    客房裡舒適而寧靜的環境,讓人一下忘記了街上喧鬧而不安的氣氛,彷彿一下置身於祥和的安全島。

    雅文和雅鳳一見面就親熱地相擁,兩個美少女如兩隻美麗黃鸝在客房裡「咿咿呀呀」地歡跳著鳴唱。

    半個多月的分離,周良胸中聚集滿了對他女神的眷戀和激情,他迫不及待地摟住他愛憐不盡的嬌軀,抱坐到沙發上,但蕙華卻用玉手擋住他貼過來的唇。

    「去去,急色鬼。」男人的愛憐讓蕙華倍感溫馨,她說道,「這幾天人家這身子不爽利,冤家應該好好獎勵雅鳳。」

    聽了蕙華的話,雅鳳青春的嬌面抹上迷人的羞紅,雅文則推著她坐到周良邊上。

    蕙華想起行前黃老先生的擔心,「冤家,看來這次雅加達不能游了,我們是不是明天就離開?」

    「姐姐,哥哥去接你們之前,已經交待人家訂了明天下午的機票。」雅文笑盈盈地說道,「對了,剛才達魯斯曼總經理打電話過來,他說如果姐姐晚上沒有別的安排,他想請我們吃飯。」

    「他不僅要請姐姐吃飯,還應該給姐姐全部免單。」周良笑道。

    「你現在讓他免了,將來他到香港我們還不一樣給他全免?」雅鳳道。

    周良在雅鳳臉上親了一下,「禮尚往來嘛,彼此也免了稅錢,酒店間老總們都這麼幹的。」

    晚上,爪哇酒店的總經理馬祖基。達魯斯曼宴請蕙華和她的下屬,他讓蘇蒂約索作陪。

    「小助理,小秘書,」達魯斯曼笑道,「我們印尼菜油性重,我特地讓主廚下了幾個清淡點的,保你們吃了不胖,我知道現在你們中國女孩子都在減肥。」

    達魯斯曼幽默的話讓在座的都笑了,餐桌上的氣氛一下變得輕鬆、隨和。

    「達魯斯曼先生,」周良問,「您認為上午特利薩克帝大學的流血事件是誰幹的?」

    「咳!」達魯斯曼道,「要弄清這事情難啊!我看會像許多歷史事件一樣,當時既無法證實,日後也永遠沒法查清,或者說要等到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時才能查清,這和秘密文件只有到它已經沒有再保密下去的意義後才解密是一個道理。」

    達魯斯曼的話讓蕙華和周良不住地點頭。

    周良還領悟到達魯斯曼的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人們怎樣感受事態的現狀及其發展趨勢,並由此採取對自己最有利的行動,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吃完飯回到客房,各家電視台仍在按自己的理解和角度不停地播放有關新聞。

    「特利薩克帝大學槍擊事件引發的騷亂現已慢慢平靜下來……」

    「國防部長維蘭托將軍否認軍人有用實彈射擊學生的可能,他說士兵們配備的是都橡皮子彈……」

    「不少市民到華亞斯醫院的殮房內認領上午被槍擊身亡的學生屍體……」

    「一名母親趴在自己被槍殺的兒子的屍體上嚎啕大哭,質疑軍警因何這樣對付平民……」

    「反對派領袖人物、前總統蘇加諾的女兒梅加瓦蒂和回教運動領袖賴斯表示將出席明天上午在特利薩克帝大學校園裡舉行的追悼會,控訴這血腥的暴政……」

    飯桌上達魯斯曼的話讓周良的思緒已經變得很深遂,他盯著屏幕對他的美女們說:「我們馬上退房去機場,離開印尼!」

    美女們聽了都瞪大眼睛:「為什麼?」

    雅文道:「今晚可能沒有去香港的航班了。」

    「我們可以先到馬來西亞或新加坡,總之離開雅加達越快越好!」周良不容置疑。

    登上飛往吉隆坡的飛機後,周良的心情頓覺輕鬆下來。

    「姐姐,你說為什麼國內局勢都這樣了,蘇哈托還要去開羅開會?」周良問。

    「這……」蕙華思索了一下,道,「也許是過於自信,也可能是做個姿態,向國際社會,尤其是美國表明自己依然牢牢地控制著局勢吧,從六五年上台起,蘇哈托一直是靠美國人支持的。」

    「對,可他剛一離開雅加達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說明局勢實際上已經不由得他了,他統治了三十多年,得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開始煩他?縱觀歷史,凡是由美國人支持過的鐵碗人物,像南朝鮮的全斗煥、南越的吳艷澤、菲律賓的馬科斯,他們都是說倒就倒,而且總伴隨劇烈的動盪。」周良道,「前段時間的抗議和各地的騷亂已經把水燒到九九度,印尼的各種政治勢力和窺視總統寶座的人能放過這次絕好的機會嗎?今晚上局勢說是平靜下來了,但這只是大戰前的平靜,我敢肯定各路『尊神』都在秘密商討著如何充分利用這次事件,明天薩克帝大學裡的追悼會就是把水燒開所差的最後一度!」

    周良又道:「我發現達魯斯曼總經理是個視野開闊、謀慮深遂的人,早上他就擔心局勢會變得不可收拾,姐姐這次來之前,黃老先生在電話裡不是說嗎,每次印尼政治風暴最終都伴隨排華,所以我們『三十六計,走為上』!」

    蕙華對周良的判斷深以為然,不過她的心情沉重得如墜深淵。

    如果局勢真到了那一步,那些已經把根深深紮在印尼的六百萬華人又將面臨什麼樣的劫難啊!

    蕙華生長在印尼,老人們流著心酸的淚,對歷次排華風波中華人所遭受的苦難的述說彷彿又在耳邊迴響,她忍不住透過機艙回望。

    窗外,逐漸隱去的是雅加達不滅的燈火。

    漆黑的夜幕下,巽他海峽裡波濤洶湧,拍打著兩岸被強大的唐帝國分別稱為「訶陵國」和「佛逝國」的爪哇和蘇門達臘。

    早在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前,遙遠的爪哇島就以遣使入漢的「葉調國」而進入炎黃子孫的視野。

    公元一二九三年威震歐亞大陸的元帝國遠征爪哇失敗。

    明末中央帝國開始禁海,不再發展海軍,西夷東來。

    到了清代,這裡成了荷屬東印度,殖民者多次屠殺當地華人製造駭人聽聞的慘案。

    從此,排華成了藏在海灘上的魔瓶。

    公元一九六五年,印尼軍方強人蘇哈托在美國的支持和慫恿下,配合美國入侵越南,以「九。三零政變由共產黨發動」為由發動真正的政變,把親華的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開國總統蘇加諾趕下台,開始了對華人幾十年如一日的「文化滅族」,關閉華文學校、迫使華人放棄漢名漢姓,甚至不允許華人在公開場合使用漢語。

    難道在二十一世紀即將到來的今天,排華的魔瓶又要釋放出它的血腥嗎?

    爪哇之夢,我們華夏民族靈魂深處隱隱的痛……

    十三日凌晨,蕙華和她的下屬安然回到香港。

    果然,上午在特利薩克帝大學的追悼會上,各方人物紛紛登場,梅加瓦蒂表示:「不能寬恕軍隊射殺自己人民的行為」,賴斯則向群眾表示:「軍隊必須作出決定,到底保護蘇哈托還是保護人民」……

    數千名群情激憤的學生隨即上街示威,示威者與阻攔的防暴警察發生衝突,一時間石塊和橡皮子彈交錯紛飛,驅催淚瓦斯瀰漫。

    哭喊聲伴隨令人膽寒或更加狂熱的不間斷槍聲,周良所說的「把水燒開的最後一度」終於達成了。

    觀看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一群又一群的青年放火焚燒汽車,接著開始攻擊校園周圍的建築物,直至放火焚燒,剎那間一團團的黑煙在雅加達上空直衝雲霄。

    這黑煙彷彿是行動的信號,在雅加達的丹模戈、五腳橋、紅溪等地區,相續發生了商店被攻擊和搶劫的事件,劫掠者們拿著搶來的吃的、用的物品招搖過市。

    嚴重的騷亂真的開始了!

    聽著新聞報出的一個一個遭搶劫和焚燒的街區名字,蕙華的心頭一陣緊似一陣,這些都是華人集中的地區。

    下午黃老先生的電話打進她的手機。

    「小華,你現在還在雅加達?」老先生開口就焦急地問。

    「沒有,」蕙華道,「黃伯伯,人家臨晨已經回到香港了。」

    「好好,那就好!」電話那頭,老先生鬆了一口氣,之後又道,「我在雅加達的機構來電話說,騷亂攻擊的對象主要還是華人和華人財物,許多暴徒在搶劫時高喊『讓我們殺死華人』,警察對暴徒們的行為置若罔聞,看來這是幾十年來最瘋狂的一次排華風暴。我要求他們馬上把人員都集中起來,儲備物品,自己組織防護隊。」

    十四日凌晨開始,暴徒們如罪惡而恐怖的蝗蟲鋪天蓋地撲向雅加達的其他區,相續吞沒了班芝蘭、大小南門、草埔、炳榔社、伽渣瑪噠、哈炎巫祿、孟加都哇、孟加勿舌。

    暴徒們襲擊完商業區,又把目標集中到住宅社區,整個騷亂愈演愈烈,除了雅加達的東區外,其他凡是有華人聚集的街區幾乎都無一倖免地被掠奪,被焚燒。

    魔瓶釋放了人們靈魂的醜惡。

    暴徒開始主要還是些成年男子,在無法無天的縱容和貪念的驅使下,到後來居然連當地的婦女、中小學生,甚至於孕婦,都加入了大哄搶、大洗劫。

    在雅加達北區的拉瑪雅納百貨公司,竟發生了一群暴徒縱火焚燒時,另一群忙於打劫的人被困在火海中活活燒死的事件,當地紅十字會說,救援人員至少從中拖出了上百具屍體——可見人們的混亂和狂熱到了什麼樣的地步,這些可憐而又可悲的掠奪者!

    香港機場陸陸續續出現了大批從雅加達和印尼其他地區逃亡出來的華人。

    面對前來採訪的記者,逃難者神情惶恐、心有餘悸,聲淚俱下。

    「他們見了我們的東西就搶,見了我們的房子就燒……」

    「暴徒們還自設路障,封鎖機場道路,把我們『剝光了了才准走』……」

    「真是好慘啊!他們見到華人婦女就當街強暴,好多最後被殺害了,我還看到許多被澆上汽油燒焦的屍體……」

    「他們太無恥、太瘋狂,連九歲的小女孩都不放過……」

    逃難者的描述使人們隱約意識到,此時的雅加達已是華人的地獄,絕非一般的搶劫發生。

    魔瓶真的釋放出了它的野蠻和血腥。

    別墅裡,蕙華她們四人神情凝重地看著電視上有關印尼的新聞。

    「姐姐,」周良道,「我在美國的報紙上看到一份資料。這份資料宣稱,在印尼近兩億人口中,華人的比例僅佔百分之三點五,卻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私有財產,印尼三百家大財團中近七成都由華商控制,而十大私營集團則有九個操諸華商之手。是真的嗎?」

    「這是不可能的。」蕙華道,「這次在日諾,當地的華商告訴我,雖然華人普遍經商、開工廠,但華商在政府工程、郵電、航空、海運、高速公路、電站、森林、衛星通訊等重要的經濟領域根本沾不到邊。蘇哈托家族的人開了許多公司,從政府那裡承攬了幾乎所有的大項目,至少控制了印尼經濟的一半以上,他們仗著有蘇哈托撐腰,而蘇哈托又仗著有美國人支持,在統治上大搞裙帶關係,有持無恐,印尼的公私外債高達一千五百億美元其實就是他們肆意舉債擴張造成的。在金融危機前夕,印尼全部八百億美元的『私人』外債中蘇哈托家族的人所欠就佔百分之九十五。」

    聽了女神所說的情況,周良恍然大悟。

    周良想起了在雅加達時聽到達魯斯曼引述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關於印尼問題的「歷史條件」和「需要外部強制」的論述來。

    他說道:「我明白了,金融風暴使印尼經濟遭受這麼慘重的損失,美國對蘇哈托的可靠性產生了懷疑,就透IMF壓迫蘇哈托放棄其家族對經濟的壟斷,印尼政府於今年四月同IMF達成最後簽署的一項關於印尼經濟改革的補充備忘錄中就特別提到『在解決私營部門巨額外債的問題上……政府將不接管私營外債和提供擔保』,這無疑要了蘇哈托家族的命。蘇哈托心裡窩火,在設立貨幣局等問題上和IMF爭執起來,還借題發揮說『這不符合印尼憲法,有損主權尊嚴』,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周良的腦海裡想起了「讓歷史告訴未來」這句名言。

    「當年戰場上的失敗的蔣介石和擔心幾十億美元的援助血本無歸和『丟失中國大陸』的美國人鬧起矛盾來,毛澤東幽默地說『走狗不走,美國人在生氣』,結果就導致了李宗仁這麼個『代總統』粉抹登場。」周良又道,「如果蘇哈托瞭解這段歷史,或者有人給他介紹菲律賓的馬科斯、南韓的全斗煥怎樣下台,我看他打死也不會跑去開羅去開會,都這種時候了還愚蠢地故作姿態。」

    五月十五日,印尼總統蘇哈托不得不提前回國,他命令武裝部隊把坦克車、裝甲車開進雅加達各交通要道和主要商業區駐紮,騷亂才基本得到控制。

    但是,他本人的命運已經不可改變了。

    只是他用印尼華人的血和淚來祭奠自己政治生涯的最後一刻,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無疑是罪惡!

    一千多華人的生命、近五百名華人婦女的屈辱,還有那無法統計的財產被劫、被焚,所有這些苦難都加重了炎黃子孫靈魂深處深深的痛。

    印尼的騷亂引起了各國的關注。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在記者招待會上表示,中國已注意到印尼局部地區近日出現了一些騷亂,對此表示關注。他強調,做為印尼的近鄰,中國希望印尼能繼續保持社會穩定和民族和睦,願意為印尼經濟的恢復和發展提供幫助。

    中國的表態卻讓人感到「無為」。

    美國克林頓政府宣佈延遲派遣軍事代表團前往印尼的計劃,其國務院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魯斯達在國會聽證會上說:「鑒於雅加達今天情勢惡化……進入這個國家實際上有困難,然後還有個到了那裡你不知要和誰開會的問題。」

    他是說給美國國會的議員們聽的嗎?美國的態度讓人領略到了美國式「智慧和學問」。

    蘇哈托聽懂了其中的意味,他被拋棄了。

    國內的條件和外部的強制使這個曾經被譽為「印尼經濟發展之父」的政治強人於五月二十一日正式辭職。

    當蘇哈托十八日宣佈辭職的消息傳來,雅加達天真無邪的學生們激動得熱淚盈眶,振臂高呼:「我們勝利了,自由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學生們有理由驕傲和振奮,因為他們的同學為此倒在血泊中,支付了青春的生命!

    印尼的各種勢力人物也不是遲鈍的傻子,新的一輪政治角鬥開始啦,印尼政壇上出現了一派繁忙的「痛打蘇哈托落水狗」的慷慨激昂。

    周良在辦公室裡翻著他最喜愛的《三十六計》一書,他正好翻到「攻戰計」中「借屍還魂」這一計。

    此計曰: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正看得興起,卻忽然想起五月十二日和爪哇飯店簽訂的合同,他撥通了馬祖基。達魯斯曼拿辦公室的電話。

    「總經理先生,」周良道,「我們之間的合同還做數嗎?」

    「做數啊,為什麼不做數?!不過現在還不很太平,你們這時來,若傷著你了,我怎麼向你們孫總交代?」達魯斯曼在電話那頭笑道,「你放心,飯要吃,日子要過,生意照做,到時候我通知你。」

    六月八日,黃老先生到香港給一位多年一起闖蕩南洋的八十壽辰的老朋友祝壽,臨了他特地到蕙華她們公司看望蕙華和周良他們。

    「小伙子,」老先生拍著周良的肩膀,笑著讚許道,「你當時果斷地決定連夜離開雅加達,是個男人,有頭腦!」

    「還有你小丫頭,」老人轉向雅鳳,「你也立了大功。」

    老先生的讚揚,讓雅鳳興奮不已,她俏麗的臉上泛著紅彤彤的光彩,脫口問道:「黃伯伯,當時華人受了這麼大的罪,中國政府怎麼連譴責都敢,還表示說願意幫助印尼恢復經濟?要是我——」

    「要是你,直接就把軍艦開到雅加達灣,對不對?」黃老先生爽朗地笑道,然後他轉向周良,「你怎麼看?」

    「印尼華人加入了印尼籍,從國際法來講,中國無權對他們採取類似保護僑民的措施。」周良道。

    「這只是個名義的問題,關鍵不在這。」黃老先生道,「郭沫若先生寫的《甲申三百年祭》你看過嗎?」

    周良點點頭。

    「當年李自成兵敗山海關,主要是沒有認清他的敵手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清。而在此之前,李自成一系列錯誤的政策已經把吳三桂推入了滿清的懷抱。」老先生繼續說道,「這次印尼排華風波,如果用全球的眼光來看,其實是大國博弈環節中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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