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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節

作者:蘇書遙

    連著兩天的瓢潑傾盆,天蝶峰上已變得泥濘不堪。天空在雨水洗刷過後,蔚藍蔚藍,讓人忍不住會用「乾淨」二字來形容。沒有半片雲,只有太陽高高地掛在天際——這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氣了。

    然而,在夏日,萬里無雲卻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徵兆。

    古德依然一動不動站在那裡,渾身濕透的衣裳早已曬乾。

    房內依然斷斷續續傳出歌聲,但聲音早已嘶啞……

    七天,水米未進……

    腹中的疼痛突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旋地轉。古德感覺到雙腳早已沒有知覺,指尖也在漸漸發麻,腦中一片空白,只有枯葉蝴蝶反反覆覆的那幾聲嘶啞的「漫漫苦海何去從」……

    但似乎很坦然,也很安然……

    他想,也許死神就快要到來了……

    不知道是該活下去,還是該等待死亡……

    歌聲越來越模糊,腦子也越來越混亂,生存與死亡的聲音盤旋在古德的所有空間,突然,再也聽不見什麼了,只感覺到額頭一陣巨痛,古德已經整個人倒在泥濘中——接著,就是再無知覺的昏迷……

    然而,枯葉蝴蝶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察覺,直到三人組和尺素衝上峰來,驚叫著圍在古德身邊,枯葉蝴蝶始終漠然地唱著《蝶戀》的曲子。

    三人組連忙拿出乾糧和水,在四人的強迫下,昏迷過去的古德終於吃了一點東西,漸漸醒過來。

    陽光開始變得溫和起來,天空漸漸微紅。接著整個太陽都變得火紅,雲彩的邊緣被描了一層粉紅。在那火紅的太陽以及火紅的天空下,是絢爛但並不耀眼的金色光芒。太陽像是要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揮灑出她所有的美麗,就在她快要消失在山的彼端時,整個世界都被染上了淡淡的橘黃色。

    天空終於暗下來了,溫柔的橙色漸漸降了溫,變成了紫色,接著又慢慢映成淡藍,而藍、而深藍,再而四周都模糊起來。晴朗的夜空中是繁星點點,一彎殘月綴在天空上,撒下一片銀色的光來。

    始終嘶啞著的歌聲,不斷地重複著。伴著不成節奏的音調,枯葉蝴蝶的聲音變得幾乎像乾柴一樣。

    古德半昏半醒地躺在四人用衣服鋪成的床鋪上,時醒時昏。

    「歌……為什麼不唱了……蝴蝶……你走了嗎?」

    像是囈語,輕得幾乎讓人難以分辨……

    然而,歌確乎是停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突然間,琴又再次響起來!

    謝天謝地,琴的調子終於改變了……

    歌聲也終於變了——「我不知不覺地醉,從來也不曾後悔,再喝一杯,無所謂。

    我流不住的淚,從來也不知為誰,你的出現,讓我有些安慰。

    風塵淚是我的一切,教我如何面對,忘掉那一份愛的感覺,再一次告別。

    風塵淚是一種宿醉,分不清是酒是淚,我的愛,我的夢,早已碎。

    我曾經裝滿一杯,期待與你同醉,最後還是讓他一去不回。」

    「蝴蝶……蝴蝶……你在哪?!」

    古德突然跳了起來,向房子衝過去。眾人連忙拉住,尺素說道:「先賢!你要小心身體啊!」

    「是啊是啊!」繪清蓮也跑上來,「七天吶!七天!你怎麼能什麼都不吃。」

    古德渾身脫力,被眾人一拉,又委頹在地,嘴裡只是喃喃念著「蝴蝶」二字。

    「賢哲!劣者竊以為,當下要做的事不該是自殘,而是該如何去解決問題!」尺素搖搖古德,鄭重地說。房中彈琴的人聽到「劣者」二字,琴音一顫,隨即卻又彈了下去。

    「沒有用……你們滾……我要死了……你們為什麼救我?!為什麼?!」古德胡言亂語著,突然狂暴起來。

    「胡說!你才沒有想死呢!」蕊兒喝道。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能知道!」

    「你要是想死,到葬屍崖跳下去好了!何必選擇餓死!你根本就是等人來救你。」蕊兒說道。

    「我只是希望在死前能多想一些事情!你不要以為你瞭解我!」

    「你是在想你到底要不要死!你根本就不敢下定決心去死!你根本是還留戀這個世界!」

    「你在江湖哎呀呀還有那麼多好朋友啊!淡茶飛、戰隼,還有我們,每個人都很關心你,每個人都很愛你。你知道你這樣,讓大家覺得有多難過嗎?你也許心甘情願去死,可是你想過我們會傷心嗎?你不覺得這麼做是很自私的嗎?」萍兒也勸解道。

    「哼!就因為你們愛我,我就要為了你們忍受這可惡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嗎?笑話!」古德喘了一會,一揮袖子,把萍兒揮開。

    「那蝴蝶呢?你死了她怎麼辦?你讓她也陪你死嗎?!」繪清蓮說道。

    「賢哲,事情總是能解決的。」尺素說道。

    「你不明白……人又怎麼能違背命運?」古德搖搖頭,頹然坐下。

    「不,劣者剛剛去過素還真前輩那裡,前輩表示盡量會幫助賢哲的!」尺素拍拍古德的肩膀,說道。房內人聽尺素提到「素還真」,琴音又是一顫。

    「他?哼!他素大賢哲!嘿,哪會在乎這些?」古德冷笑道。

    「哎……」突然,房內傳出一聲歎息。

    「你不以為然?」古德向著房子冷冷說道。

    「他有很多苦衷的……」房裡的人突然說了話,眾人這才發現說話的聲音已不是枯葉蝴蝶嘶啞的聲音,而是一種似乎有些滄桑、但又充滿平靜的聲音,然而,那聲音中,又摻三縷無奈,一分悲哀。

    「苦衷!他從來就……從來就沒真心愛過誰!他只愛他自己,只愛他的大業!」古德嘲諷著說。

    「不。那只是你不瞭解……」

    古德的聲音漸漸又急噪起來:「我不瞭解?天下人都瞭解!嘿嘿,就只我一個!只我一個不瞭解!風采鈴,為這種男人,你根本就不值得!」

    「風采鈴?」三人組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尺素不知為何臉上倏地變色。

    「請你……請你不要再說了……」

    「因為我說的是事實!」

    「不……不……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都不怪他,你們卻要指責他?他……」

    「他有苦衷!你一定又要說他有苦衷!可笑!你還不明白嗎?素還真根本就沒愛過你!甚至他對你連玩弄都不算!根本是利用!是利用!他利用別人的感情,利用自己的愛情!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崇拜素還真!哈哈哈哈,可是我鄙視他!」

    「曾幾何時,我有多麼想留他在不夜天,在含願台,共我一生一世。但是他沒有,因為素還真這個名字,就是武林,就是大業。當我漸漸發現他愛他的前途多過我時,發現他愛著梅若月時,我曾經恨過他,一如我愛他那麼深……可是,如今,我卻漸漸明白了。素還真如果被愛情所佔據,他就不是我所愛的那個男人,不是真真正正的素還真了。我對他的愛,再也不像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卻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深的湖水。我摸著臉上的疤痕,我感覺到我愛著他的心正在跳動。我覺得釋然了,我感覺到,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寧靜,也感覺到寬容為我帶來的美好。我無時無刻不在向上天禱告,讓我來為他承擔他所有的痛苦與災難。對我而言,只要我知道,我正愛著他,我就已經滿足,就再不會奢求更多……」

    風采鈴那柔柔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幾乎已聽不見……話語間,像是滲出了平靜、溫柔的笑容。然而,卻像是分明的,那清澈的笑容下,廣博的寬容間,似乎隱隱韻著一滴眼淚。

    風采鈴!風采鈴啊!

    你,真的不曾後悔,不曾怨恨過嗎?

    你用你的寬容原諒了那個負罪的男人,你始終都愛著他嗎?

    滿天繁星下,那房子像是散發著柔和的光,莊嚴得有如神殿一般。裡面,是人性中最博大、最無私而又最平靜的美麗——她選擇了自己的痛楚,而把解脫給了他;選擇了自己的眼淚,而把夢想給了他。她有權利要求他的責任的,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要……

    再沒有言語,而琴聲卻終於又響起來了,尺素的喉頭像是被哽住了,眼眶有些發熱,眼角迸出了淚花……

    就在歌聲再次響起的剎那,尺素摀住了雙耳,叫喊著「我不要聽」,跑下山去……

    風采鈴卻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又繼續唱下去,唱下去……

    「細密絲絲墜雲頭,憑欄送涼秋。不思身可安,紅顏慧質,但問增衣否?

    又笑癡癡為君愁,欲書復且休。非獨我知寒,竟遣南雁,徒使伊人憂。」

    「我不太愛彈《風塵淚》了,手也生了,現在,我更喜歡這首。」風采鈴平淡地說著,「如果你們見到他,請不要告訴他你們見過我……」

    一切的一切,突然變得很柔和,又很平淡。空氣中瀰漫的平靜,在晚風中不時掀起漣漪,繼而又再平靜下來。古箏急響了一段,然後又慢下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絕於寂寥之中。再過許久,只剩下微風還在吹著,皎潔的銀色透過樹葉零星地迷離在地上,時時發出「唰唰」的聲音。

    然而,也終於再沒有聲音了。

    忽然,房內的蠟燭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連那最後的一點光源也消失了。只剩下月光、星光,再沒其他。

    四周變得像是更安寧了。

    但古德卻愈加不安起來。

    「蝴蝶?」

    於是有人打破了這本應該美好的平靜。

    ——然而,沒有人答應。

    「風采鈴?」

    一陣輕微的波動後,風吹來,樹葉又再「唰唰」起來。

    ——而,古德,終於沒有得到回音。

    平靜,仍然是平靜。

    就在這平靜中,本應該美好的平靜中,古德突然像是發了瘋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衝進了房子。

    可他看到的是什麼啊!

    空空如也的琴台,還溫軟的燭淚……

    剩下呢?

    除了黑暗,再沒有別的……

    「啊!!!」

    在這平靜的夜晚,像是絕望的嘶叫,穿破了寧靜的夜空。

    四周的山谷似乎回應著什麼,也隨之穿來一聲聲充滿痛楚的哀鳴……

    蝴蝶呢?

    卻一如她所唱的「池中月,雲裡風」,在風姿綽約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三人組繼而聽到的,是撕心裂肺的慘笑,古德瘋狂的聲音——「連山石都知道回應,難道你真的要離我而去!真的要離我而去!」

    本已躁動不安的空氣中,突然出現了巨大的波動,一陣熾熱的氣流急速衝擊過來,把三人組當場震倒在地。緊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接著整座房子爆裂開來,高溫燃著了周圍的草木,濃煙滾滾直衝上天空。

    古德站在房子的中央,仰天狂笑。

    「好!好好!素還真要見我?素大賢哲要見我這無名小卒!好!帶我去見他!我要見他!」

    雖然是完成任務,但三人組卻怔了起來。好在離開天蝶峰不過半個時辰,古德又恢復了一貫的低調作風,連話都不怎麼說。於是正義三人組又拉開大嗓門,張開大嘴巴,大肆行那三人組的一向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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