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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九節 作者：蘇書遙 傍著蓮池，琉璃仙境還真頗有幾分仙境之感，雖然不甚涼快，總算比天外村的酷熱要強上百倍。尺素一進密道，就沒口子地誇個不停，繪清蓮在一旁幫腔，其熱鬧不需細表。
這廂素還真提了筆，懸臂欲書，又不知該寫些什麼，卻是：馨香四溢蓮芯苦，劍眉不展思何人？紅塵竟使忘大計，枉教自詡半仙神。 要一個為大業之人有情有義，恐怕是件很難的事情，但你要他無情無義，只怕更難。 現實是需要領袖無情無義的，但是又經常需要他們裝出一副有情有義的樣子。很少有人在乎他們自己是怎樣想的，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忽略——所以他們總在掙扎。 你看他殺一個人的時候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滿不在乎，但其實他們很在乎。沒有人喜歡殺人的，有人以為那很刺激，其實等他們殺過人以後就會發現，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殺人更令人恐懼的事情了。殺人，會令人想到自己的死亡。領袖是毫不例外的，更何況他們殺的未必都是壞人。 有人認為領袖是很多戰友的，其實毋寧說是下屬。他們是沒有真正朋友的，對每個人都在利用，被利用的人當然不舒服，利用人的人也未必好過。 因為，領袖的背面，躲藏著一個扭曲的人。 領袖都是人，但是他們要做人做不了的事情——所以他們割捨了很多。 為了大計，有很多事情他們都可以不做；為了大計，有很多事情他們都可以做。 在這個年代，有很多人在罵武林領袖，也有很多人在幫他們說話。在有些人看來，似乎只要是有一個理想，那麼他做多少壞事都不算是壞事，如果沒有理想，做再多好事都只是濫好人。所以領袖並不是壞人。 然而究竟是不是呢？ 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總之就這樣做了，為了大計，也可能是為了自己。 這個怪異的年代啊，善惡的概念突然模糊起來。 素還真的思路不斷地到處亂跑，一時想起了這個，一時又想起了那個。不知不覺中，時間竟過得這樣快，很多要解決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解決，事情就過去了；很多應該永遠記住的人，還沒來得及記住就淡忘了；欠了人家，總是沒能償還，錯過了什麼，就再也沒去挽回。 事情是很多的，素還真也覺得自己不該浪費時間在這裡發呆，但是明明還有很多事要做，卻偏偏一件都做不下去。坐在這裡，素還真覺得很挫敗，又很墮落。然而卻沒有辦法——人可以強迫別人，卻很難強迫自己。 曾經毫不懷疑的理想，突然變得很虛假，自己都以為是借口，是不是自己已經變質？好像突然失去了前方，不知道哪裡是終點。 人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知道要做什麼。 當你發現你是在純粹地為活著而活著的時候，你會覺得還是死掉好。 可是就連死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幾多改變，素還真甚至覺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好像那個年少氣盛的年代早已去得遠了，遠到讓自己不相信曾經有過那樣大的志向。 頹廢突然之間裹住了他，讓他幾乎窒息。 記性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好了，從前可以過耳不忘的東西，現如今倒要下一番工夫來背，突然多了很多小心和在意，什麼事情都要計劃得完完整整才開始做下去。 為什麼？ 好像一切都改變了。 曾幾何時，他也是坐在這裡，也像現在這樣拿著筆…… 那時啊，似乎計謀、權術，像是一場遊戲，自己玩得開心，對手也玩得開心。尤其當自己認為自己是為了理想的時候，就會更加地理直氣壯。 現在？為什麼會覺得疲倦？ 素還真終於苦笑了一下，把筆放下，搖了搖頭，又看看硯中的倒影，他覺得天好像很陰沉。 「到了！到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使素還真從冥想中醒過來，素還真以為自己並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但是很多時候卻不得不面對熱鬧——一種他幾乎覺得是喧鬧的環境——而且還要做出一副很喜歡的樣子。四個人影從樹叢旁邊閃過來，素還真一點也不覺得眼熟。人影走近一些，聲音也愈大了，素還真已經看清四個人的臉，但心中仍然一片茫然，完全沒有印象眼前的四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素還真猜想自己大概是老了，這樣來拜訪自己的人每個月都會上百，本來沒有理由要誰把每個來拜訪的人的姓名、特徵、門派、綽號、成名技都記住的，但在素還真，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然而真的記不清了，直到尺素那滿臉一本正經的恭謙和仰慕杵到了面前，接著隨著她那梳著和自己完全一樣髮型的腦袋一起一揖到地，素還真才突然悟過來這幾個人是江湖哎呀呀的人。 素還真趕忙溫和地笑了，然後翩然有禮地伸出右手，擺出一個很優美的姿勢，把四人讓進了琉璃仙境的大廳。一路上三人組就開始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於是素還真只好一如既往地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素還真覺得難受極了。 他覺得如果再笑下去，他的臉就要抽筋了。 他看著蕊兒的嘴皮，覺得一陣眩暈。 「前輩的意下如何呢？」 頭突然變得很沉，一陣天旋地轉襲過來。若不是已經坐在椅子上，素還真幾乎覺得自己會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素老大？」 腦子裡空蕩蕩的，眼前也一片模糊，素還真像是突然迷失了什麼，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前輩？」 「啊？」素還真似乎聽到有人在叫他，模糊突然變得清晰，四張寫滿關心的臉一同伸過來，拿著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半碗清茶濺了出來，潑在半邊袍子上面——紫黑色的袍子頓時出現一塊深色的水漬。 「前輩你還好嗎？」在四張臉中，尺素的顯得尤為關切。 「劣者失態……」素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解釋，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解釋。 「我知道了！琉璃仙境也出現了幻象，對不對？對不對！」繪清蓮突然很興奮地叫起來，素還真陡然臉上變色，剩下那半碗茶又灑出一半來。見此景象，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素還真搖搖頭，忍不住閉上眼睛，回想昨夜發生的事情——明明他知道，這種時候，絕對不適合他這麼做。 那是怎樣怪異的幻象啊，映得半天通紅，她的臉，那麼那麼的清楚，又那麼那麼的憔悴，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臉頰上，是晶瑩的淚滴。四下裡盛開的白蓮被映成了紅蓮，絕望的聲音固執地鑽進了他緊緊摀住的耳朵裡……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不知道是負罪還是別的什麼，素還真承認，這絕對是一種折磨。他盡量地把頭埋入枕頭裡，但那幻象像是刻在腦子裡，不停地出現。 「采鈴！采鈴！」 素還真想叫，卻什麼也沒能叫出來…… 他感覺到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甚至有錯覺，他感覺到那不是汗，而是眼淚…… 「我看問題嚴重了，你素老大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用情很深哦~你一定沒有希望啦！」蕊兒笑嘻嘻地拍拍繪清蓮。 「我覺得事情有點嚴重」萍兒若有所思地說，「先是在天外村，然後是蜀山，現在琉璃仙境也出現了幻象，我覺得這不像是巧合。」 「你是說，除了這裡，其他地方也有出現幻象？」素還真問，他感覺到自己的鼻尖上都是汗珠。 「是的，出現幻象時滿天都是紅光，而且……似乎……」尺素說到這裡，突然遲疑了。 「但言無妨……」素還真對尺素說。 「幻象似乎都是……」尺素說到這裡，又停了一下，掙了一會，終於又說，「是這樣的：在天外村出現的幻象是傳說中同二仙一同遊歷江湖的女俠江如紅，而在蜀山出現的是半人半蛇的女妖，聽蜀山的人說，這是女媧後裔的原形……」 「天外村和蜀山……」素還真突然一下陷入了沉思，臉上的表情和先前有了絕大的區別——這就是為大計者同不為大計者的區別，像素還真這樣的人，總能很快地從個人的痛苦中跳出來，轉而想他們該想的事情。突然蕊兒又嬉皮笑臉地問道：「素先生啊~這裡出現的幻象，是哪個啊？」 「呃……是劣者的一位故友……」素還真變得很尷尬。 「故友？耶？是風采鈴還是梅若月啊？」蕊兒繼續興味盎然地追問，「若是風采鈴，為什麼不是梅若月？若是梅若月，又為什麼不是風采鈴？」 「……」這下不僅是尷尬，簡直是無地自容了，素還真的雙頰上奇異地閃過一片通紅，但隨即又恢復了一向的蒼白。 「道友！」蕊兒還想繼續問下去，尺素已經很識時務地伸手過來，用力摀住了她的嘴。接著，就是比蕊兒的話還令人尷尬的沉默。 素還真又思索起來，不知他想的是什麼，從臉上完全看不出究竟是「幻象為什麼不是梅若月」，還是正正經經的大事。而，這邊三人組已經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素還真抬起頭，說：「四位小友，劣者似乎有印象，有一位叫古德的少俠是在江湖哎呀呀，對吧？」四人點點頭，素還真於是又說下去，「不知能不能麻煩四位一件事，劣者希望能見見古德少俠……」不等素還真說完，繪清蓮就搶著回答：「沒問題！沒問題！我跟古德那可是老交情了~」素還真一笑，說：「那就有勞了，劣者在此恭候佳音。」 繪清蓮也學著素還真的樣子笑了一下，做出同樣很幽雅的姿勢站起來，余三人只得同她一起向密道的方向走去。剛一進密道，蕊兒就呵斥道：「你有沒有腦子啊！你忘了咱們上回見古德時，他那副要死要活的德行啦？一口就答應下來，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繪清蓮紛紛然回答：「那又怎樣？難道素老大吩咐下的第一個任務我就不完成？那可是我的偶像啊！」萍兒於是便和起稀泥來：「好了，不要吵了，橫豎都答應下來了，看看尺素怎麼說吧！哦？尺素？」 尺素看了看萍兒，又轉頭看看繪清蓮和蕊兒，想了一會，然後胸有成竹地晃了晃腦袋說：「這個劣者已有計較。只須告訴古德先賢前輩或許能夠化解這場紛爭，想必古德先賢一定會跟我們來見前輩的。」 繪清蓮說道：「你看你看，我早知道尺素肯定有法子的嘛！」 蕊兒回了她一句：「才怪呢！人家尺素英明，卻好像你有先見之明似的！」 繪清蓮說道：「本來就是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