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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密斯魯的熱風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席爾梅斯的眼前是一片汪洋,放眼望去太陽上升的方位只見無邊的遼闊。海面平靜無波卻被南國的艷陽照射得亮晃刺眼,一個月以來一直與這片大海生活,如果在海上繼續待個三天,他一定會發狂。

    在諸國之間輾轉流浪已歷十個年頭,其間也有過數次航海的經驗,但不像這次是在酷暑季節的海上漫無目標地飄泊,南海太陽無情地發出光熱,不僅燒灼著人的肌膚,也蒸發了活力與霸氣。

    連席爾梅斯都承受不了了,當然毫無航海經驗的特蘭人身心耗損的程度更是劇烈。船上有六人病死,三個精神錯亂投海身亡,當初搭上辛德拉國商船班德拉號時,特蘭人共有一百一十人,活著踏上密斯魯土地的只剩九十二人。

    包括席爾梅斯在內共九十三人上岸後,班德拉號便立刻揚帆,往海上逃之夭夭。六十名辛德拉籍船員得以全部生還離開,是因為特蘭人已經身心俱疲,他們完全無心殺戮,只冀望能夠早日踏上陸地就已經心滿意足。

    然而,陸地比海洋更為貧瘠,連餬口的食物都找不到。身為草原民族的特蘭人不習慣吃魚,在船上也只吃碎肉或小麥,密斯魯人並不知情。不知情是理所當然原,這個漁村的的男女甚至連特蘭這個國家都沒聽過,位處邊境的貧窮漁村不但與陸上的交易路線,也和海上的航道嚴重脫節,不過帕爾斯的商人一個月至少會來一次,跟村民做點小生意。

    「只需一片羊肉或牛肉,這群人就是大陸公路上最強捍的戰士……」特蘭人不會違背席爾梅斯的命令,他們並非忠心不二,而是連抗拒的力氣也沒有。生長於大草原的騎馬遊牧民族來到一個全是岩石與砂塵,連一小撮綠意也看不到的土地,令他們比待在海上來得更衰竭。

    特蘭人明白自己目前相當虛弱,也不刻意勉強振作精神。

    「從陸地與海上敗退而走,最後來到這個語言不通的酷熱國家,難道我們已經窮途末路了嗎?」

    驍勇善戰的特蘭戰士們頹喪地幾乎想掉淚,只有借助酒與暴力來逃避內心的失落感,於是這群喝了酒就施暴的特蘭人很快就遭到村民的厭惡,上岸還不到十天就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

    「好不容易結束漂流重回陸地,再這樣下去眾人遲早會喪失鬥志,請您下令讓大家打起精神來吧。」

    席爾梅斯一臉漠然,對年輕戰士布魯漢的請求充耳不聞。他左手持著長劍,右手拿著水牛皮製成的水壺,登上可以鳥瞰通往首都街道的山丘,為了避免強烈的陽光直射,就來到黑色巨岩形成的天然屏障下坐著等待,他究竟在等待著什麼呢?

    「風向要開始轉變了。」

    席爾梅斯自言自語著,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在清晨登上山丘,就在殘忍的太陽抵達中天的前一刻,街道揚起了煙塵。

    白煙將赤紅色的荒涼大地一分為二,畫出大幅度的弧形朝向席爾梅斯接近。

    「我是要救人?還是殺人?」

    扔下喝空的水壺,席爾梅斯調整自己的架勢。

    當白煙來到眼前正下方的一瞬間,席爾梅斯騰空而起。

    下一瞬間,抽出的長劍將白煙染成紅色。

    身首異處的騎手在四濺的鮮血混雜著慘叫聲之中跌落地面,另一名騎手發出驚愕與憤怒,拉扯著韁繩停下坐騎的腳步,他看向在地面翻滾一圈即站定身子的席爾梅斯,接著又看向他腳邊橫躺在血泊中的同伴。

    於是男子揮起半月形的彎刀,驅馬衝向席爾梅斯,來勢相當兇猛,然而對於長期與帕爾斯騎兵隊生死搏鬥的席爾梅斯而言,對方的攻擊態勢處處是破綻。席爾梅斯輕而易舉地閃過對方的衝撞,接著手腕輕輕一轉,只見男子高舉半月刀的右手飛向半空。

    同時席爾梅斯口中吹起銳利的口哨,原本應該繼續往前衝的馬匹突然停下來,斷了右腕的男子早已失出身體的平衡,整個人跌下馬背,蹲坐在自己造成的血池當中,隨時可能斷氣。

    席爾梅斯撣掉沾在劍刃上的血漬,然後向著一名與驢子一起累得趴在地上的男子說道:「站起來吧,盜賊已經被我收拾掉了。」遭到兩名強盜追趕的帕爾斯商人就這樣與席爾梅斯一起來到塔裘拉村。

    「你會說密斯魯語吧。」

    「是、是的是的,我在這個國家做了十二年的生意,基本的溝通不成問題,比起只會說帕爾斯語的商人,我這樣要跟密斯魯人做生意方便多了……」

    「很好,以後你就當我的翻譯,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羅邦。」

    「這是訂金,拿去。」

    接過對方扔過來的金幣,年約三十五歲的帕爾斯商人仔細端詳了一下。

    「這應該是辛德拉國的金幣吧。」

    「你有什麼意見嗎?」

    「不、不、辛德拉國的金幣當然是比帕爾斯國的銅幣好太多了,小的我好歹也是個商人,懂得分辨價值高低。」

    這個名叫羅邦的帕爾斯商人一本正經、恭恭敬敬地收下金幣並藏進懷裡。

    「我羅邦是不找零的,只有這個價錢才能買到我的誠意與熱忱,這一點請您明白。」

    「哦,看來你還蠻會說話的。」

    席爾梅斯吊起唇瓣的一端,羅邦則態度恭謹地繼續說道:

    「您想要正確的情報是嗎?」

    「沒錯,膽敢胡謅就饒不了你。」

    「那麼,如果小的說出來的內容讓您聽了不高興,希望您可不要動怒啊。」

    羅邦的視線探索著席爾梅斯的表情,席爾梅斯並未感到不快,反而覺得這番對話將有所斬獲。

    「嗯,好吧,情報正確才是最重要的,我先問你一件事,密斯魯國的首都叫什麼?」

    「叫做亞克密姆。」

    「目前情況如何?」

    「目前的詳細情況小的並不十分清楚,因為小的我在密斯魯首都只待到三月中旬,不過可以向您報告基本的狀況,密斯魯大約有三萬名帕爾斯人定居在此。」

    席爾梅斯含了一口壺裡的酒,味道之差讓他暗地咒罵起來。

    「繼續說下去。」

    「是的,這三萬人當中約有一萬人加入打倒帕爾斯國王亞爾斯蘭陛下的運動。」

    「哦。」

    席爾梅斯若無其事地點頭,內心開始提高戒備,這是他聽到亞爾斯蘭的名字時的自然反應,看來他必須視羅邦的解說內容加以克制自己的表情、聲音與動作。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對現任帕爾斯國王抱持敵意?」

    「在這之前大家頂多嘴上發發牢騷就算了,不過有三個要素讓事情有了些許的變化。」

    「三個要素?」

    「第一是密斯魯國王的支持,第二是出現了領導帕爾斯人的盟主,第三是出現了協助盟主的實際指導者……」

    羅邦彎下一根又一根左手手指。

    「依照時間的順序,應該是二、一、三。」

    席爾梅斯微蹙起眉頭。

    「那個領導帕爾斯人的盟主究竟是何人?」

    「就是席爾梅斯殿下,帕爾斯前二代的國王歐斯洛耶斯五世陛下之子。」

    席爾梅斯內心的防禦無聲無息的裂開了,不過外表卻看不出茫然自失或悖然大怒的情緒,可見防禦做得相當成功。才愣了兩秒,席爾梅斯總算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臉色。

    「這件事情實在令人無法置信,那個人物當真是席爾梅斯王子嗎?」

    「目前此人就住在密斯魯的皇宮裡。小的我並不十分瞭解也沒見過席爾梅斯殿下,無法確認其身份的真偽,不過這位席爾梅斯大人現在在密斯魯的皇宮,而密斯魯國王也表示全面聲援他,這倒是事實。」

    密斯魯皇宮裡的席爾梅斯是假的,席爾梅斯自身再清楚不過,只是他現在不便將此事公然說出,反正總有一天一定要把那個假貨的那張臉給剝下來,席爾梅斯心想著並繼續問道:

    「那麼第三要素指的又是什麼?你剛才說是協助席爾梅斯王子,也是帕爾斯人的實際指導者……」

    「哦,你是指這件事啊。」

    羅邦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這個人才是最重要的,席爾梅斯殿下平常足不出戶,此人不僅領導帕爾斯人,甚至還幫忙訓練密斯魯國的騎兵,聽說是席爾梅斯殿下無以倫比的心腹,如果缺少此人,帕爾斯人也不會如此團結一致。」

    席爾梅斯胸中湧起了烏雲,內心彷彿有所預感,於是他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

    「那個人物叫什麼名字?」

    「回您的話,據說是出身於帕爾斯軍人世家的查迪卿。」

    一聽到查迪的名字,席爾梅斯差點就深深歎出一口氣。

    好懷念的名字,想不到他居然還活著……可是情形不太對勁,密斯魯首都要的「席爾梅斯王子」既然是冒牌貨,為何查迪卿願意幫助那個傢伙呢?難道說,「席爾梅斯王子」是假的,「查迪卿」也是假的?或者,查迪卿是真的,而「席爾梅斯王子」與真正的席爾梅斯相像到連查迪也會認錯?席爾梅斯一時之間無法判斷。

    「你見過查迪卿嗎?」

    「是的,雖說見過,但正確來說應該是在帕爾斯人的聚會上遠遠望見而已。」

    「他長得什麼樣子?」

    「年紀還很輕,大約二十幾歲,是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主張要協助帕爾斯正統國王復位的語氣裡充滿了熱情與活力。」

    看來真的是查迪本人沒錯,席爾梅斯心想,他胸中的黑雲開始凝聚成形。

    「只要到首都就能見到查迪卿嗎?」

    「是的,應該可以。」

    查迪在得知密斯魯宮廷的陰謀之後企圖逃脫,最後被馬西尼撒將軍所殺,然而宮廷對此事秘而不宣,早一步離開首都踏上商旅的羅邦根本不知道查迪的死訊。

    「查迪卿侍奉席爾梅斯王子並廣招人材以準備進攻帕爾斯,他一定會很歡迎閣下您的加入……不過……」

    「不過什麼?」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如果連名字也不知道,那麼今後要與您聯絡的話可能比較不方便。」

    「以後再告訴你。」

    席爾梅斯冷淡回應。

    「你先退下,布魯漢!把所有人叫過來!」從門口探出頭的布魯漢似乎有所領悟,大聲稱是之後隨即跑出去。

    Ⅱ

    被召集前來的特蘭人有二十人喝得醉醺醺的,酒再怎麼難喝,他們仍然不得不借酒澆愁。

    身為領導者的席爾梅斯必須負起責任,也就是賦予他們生存意義或者葬身之地。

    席爾梅斯一語不發地凝視著這群人,最初散漫無章的特蘭人很快站直身子,表情也緊張起來,似乎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氛。

    「看來不需要拿水潑醒你們,那就聽好。」

    席爾梅斯的聲音撞擊著所有人的腹部。

    「我話先說在前頭,沒有力氣的人就留在這個村子,我一枚銅錢也不給,你就哭喪著臉在路邊等死吧!」

    特蘭人伸直背脊,領導者強而有力的叱責提振了他們的精神。

    「有力氣的人就跟我來,無論是生是死,我會給予值回你們生命的代價。」

    此時布魯漢提高音量。

    「我永遠追隨席爾梅斯殿下。」

    席爾梅斯冷淡地回答:

    「你追隨我是理所當然的事,閉上你的嘴,我要聽的是其他人的想法。」

    席爾梅斯連看也不看地扔下這句話,布魯漢則帶著微笑閉口不語,席爾梅斯冷漠的態度反而令他覺得高興。

    一個名叫巴拉克的男子語氣謹慎地回答:

    「布魯漢所說的也正是我們的心聲,我們願意追隨大人到天涯海角,只是請求大人明示前方的目標何在?」

    緊接著一個名叫阿托卡的男子也開口:

    「殿下,請告訴我們,我們究竟為何而戰,只要您願意賜教,我們絕對拼了命也會達成,請賜與我們生存的意義與赴死的勇氣。」

    「說得好,那麼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各位。」

    特蘭人個個屏氣凝神。

    「我們要佔領這個國家!」

    席爾梅斯如此宣稱。

    「各位都知道這個國家叫做密斯魯,我將成為密斯魯國王,而你們就是貴族,每個人賞賜爵位、財產、上千名奴隸與上百名美女,如何?願意跟隨我嗎?」

    打破無聲之牆的是巴拉克顫抖的聲音。

    「這、這真的會實現嗎?」

    「當然。」

    席爾梅斯的表情、語氣都充滿了堅定的自信,領導者的信心對特蘭人而言具有莫大的說服力。

    「老實說,最初飄流到這個海岸之際,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就跟你們一樣,不過在遇到那個帕爾斯商人、獲取情報之後,我的內心便湧現了必勝的計劃。」

    特蘭人的表情逐漸從困惑轉為期待。

    「回想看看,我們與邱爾克國王聯手掠劫辛德拉的那段時間,帕爾斯軍的主力傾巢而出前來援助辛德拉,如果那時密斯魯軍趁機入侵帕爾斯西方國境,勝利簡直易如反掌,然而密斯魯國王卻遲遲不出兵,以致錯失大好良機。」

    席爾梅斯一掌擊在桌面,這個聲響在特蘭人聽來比實際來得更大聲,有如雷鳴一般震耳欲聾。

    「密斯魯國王才能平庸,行事優柔寡斷!要接近那傢伙,找機會將他打倒絕對不是難事,況且他並不是什麼賢王良君,百姓對他的評價自然不可能太高,我們取代他的政權也無不妥之處。」

    席爾梅斯以先前打在桌面的手掌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對這個計劃胸有成竹,只要你們嚴守紀律聽從我的命令,保證勝券在握,來、選吧,要跟隨我享受榮華富貴呢?還是窮困潦倒客死異鄉!?」

    「我們追隨殿下,誓死效忠!」

    特蘭人的頹廢不藥而癒,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熱,席爾梅斯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很好,就這麼決定,這個邊境的貧寒村落久留無益,馬上準備出發!」

    一群特蘭人興高采烈地陸續走出門,席爾梅斯向走在最末端的布魯漢瞄了一眼然後喊住他。

    「布魯漢,其實我對密斯魯這個國家並無私人恩怨。」

    「屬下明白。」

    沒錯,和布魯漢等人一樣,席爾梅斯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踏上密斯魯的土地;布魯漢一時之間抓不準席爾梅斯話中的含意,只有佇在原地不動,聽著席爾梅斯繼續說道:

    「我不擇任何手段也要佔領這個國家。」

    「如果殿下有意就一定會成功。」對於布魯漢的奉承,席爾梅斯置若罔聞。「這件事當然是勢在必得,我指的是另一件事。」

    席爾梅斯發出低沉的笑聲,闊別已久的笑容卻少了一份純真。

    「無關乎私人恩怨,想不到做壞事的感覺反而讓人情緒高漲呢。」

    布魯漢不知如何應對,席爾梅斯這次放聲大笑,高喊:

    「羅邦!」

    帕爾斯商人畏畏縮縮地從鄰室走出來,席爾梅斯命令他帶路到首都。

    「小的明白了,不過,先前小的也請教過,不知大人您如何尊稱?」

    想了一下,席爾梅斯才不經意地答道:

    「克夏夫爾。」

    此人是英雄王凱霍斯洛之子,身為王子卻無法繼承王位,然而他的子孫之中包括第四代迪克拉涅斯、第五代金那姆斯、第六代哥達爾塞斯一世、第七代亞爾塔巴斯共出了四位國王,席爾梅斯選擇這個名字是出於相當微妙的心理。

    「那麼從現在起,小的就稱呼大人克夏夫爾卿。」

    這是席爾梅斯在密斯魯國的假名。

    「出發了、出發了。」

    一群特蘭人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精力充沛地做好出發的準備,包括羅邦在內總共九十四人,慷慨地把大筆辛德拉金幣交給村民以購買所需的馬車與牛只。最討厭的一群外國人就要離開了,也難怪村民們顯得相當愉悅,並小心翼翼地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風波,當天傍晚時分,雙方高高興興道別,村民們發自內心歡送這群外國人離去。

    之所以選擇在傍晚出發,是想趁著涼爽的夜晚趕路,天一亮就尋找岩石的遮蔭處睡覺。日夜顛倒的旅程持續了五天,沿著迪吉列河北上又過了十天,一行人終於抵達首都。

    然而,席爾梅斯尚不知情,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的查迪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

    Ⅲ

    密斯魯的首都亞克密姆人口五十萬,為全國最大的都市,透過開闊在北方的港口與馬爾亞姆與魯西達尼亞往來密切,不過對於見識過葉克巴達那繁華景象的席爾梅斯而言,這個城市最多算是一個「大鄉鎮」罷了。

    「至少比邱爾克的首都赫拉特好多了,等我開始統治這個國家,多的是機會改善都市風貌。」

    席爾梅斯與特蘭人在旅館休息,一邊從窗口眺望迪吉列河面,一邊研擬今後的對策。

    忙得不可開交的是旅居商人羅邦,負責尋找使用帕爾斯語的旅館也是羅邦,接著他立刻上街,把泡過冰水的毛巾敷在頸子,前往帕爾斯人聚集的場所。

    日正當中時分,行人十分稀少,選在這個時刻外出的密斯魯人,不是撐傘就是跟羅邦一個模樣,如果不這麼做鐵定會中暑昏倒。

    微胖、粗眉小眼睛的帕爾斯商人羅邦走向同胞經常聚會的酒巴。毛巾曝曬在頂頭陽光下,眼看就要完全幹掉,羅邦總算抵達目的地。叫了一杯新鮮的椰子汁,一口氣喝光後接著在酒巴裡找到一個愛聊天的熟人。

    一聽羅邦說有人想見查迪,羅邦的朋友隨即答道:

    「你不知道嗎?查迪卿已經死了。」羅邦聞言不禁睜大雙眼。

    「死了?怎麼回事?」

    「詳情我也不清楚,聽說好像是被毒死的,真慘,查迪卿跟一個女人同住,就是那個女人對查迪卿下毒,然後放火燒掉房子又偷了金銀財寶逃之夭夭,好好一個身強體健的硬漢,實在死得太不值得了。」

    羅邦請朋友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後,對方的舌尖更是滔滔不絕。

    「我可不是說好玩的,如果我一輩子也翻不了身,難保情婦不會對我下毒,只不過我沒什麼金銀財寶好偷的。」

    「那麼查迪卿死,情勢有沒有什麼變化?」

    羅邦調整情緒繼續問道。朋友一面舔著喝空的酒杯邊緣,一面說明:

    「密斯魯國王也跟著意氣消沉,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不過查迪卿死後,等於少了組織帕爾斯人的強力領導者,損失可謂慘重。」

    「也就是說,目前密斯魯國內的帕爾斯人社會領導者從缺就對了。」

    羅邦陷入沉思,他的朋友則呼著酒氣說道:

    「當然也有幾個人想繼任成為領導者,不過還是得仰賴密斯魯國王提供軍需資金,我看密斯魯國王也不可能一直擺出好臉色。」

    「有什麼問題嗎?」

    「密斯魯國王又不是慈善機構,又不可能獲得帕爾斯的領土,憑這一點,他隨時會丟下我們不管。現在亞爾斯蘭國王的政治基礎已經日漸穩固,咱們小聲一點,老實說,與其做一些莫名其妙的白日夢,還不如回國向亞爾斯蘭國王臣服,可能情況會好一點也說不定。」

    男子歎了一口氣,手邊晃動著酒杯,於是羅邦又在他的杯中注滿葡萄酒。

    「怎麼搞的?我離開首都這段時間,情況變得這麼糟。」

    「總之沒一件好事就對了。」羅邦含了一口葡萄酒,不經意地問道:

    「這麼一來,假如現在有人帶來好消息,想必會大受歡迎吧。」

    對方露出無力的笑。

    「是啊,當然得看消息的內容而定,不過大家都很想振作精神,查迪卿一死也把我們的氣力全帶走了,如果能夠出現一個比查迪卿更優秀的領導者,或許整個情況會有所轉變,只是,會有這麼一個人物嗎?……」

    羅邦回去後告知查迪的死訊,席爾梅斯為了掩飾內心的動搖,只有背對羅邦望向窗外,如果他是一人獨處,應該會發出深深的歎息吧。

    「我太不中用了,讓卡蘭與查迪父子兩代徒然枉死,就算現在死後相見,我也無顏面對他們二人。」

    據說查迪被同居的女子所殺,席爾梅斯並不相信這個消息,殺害查迪的絕對是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動機是因為查迪礙了他的好事。礙了什麼好事?應該是查迪發現戴著黃金假面的席爾梅斯王子是冒牌貨,所以拒絕協助密斯魯國王。

    「依查迪的個性,他不會在得知實情後還若無其事地幫助對方。我對查迪實在無以為報,至少讓我為他復仇雪恨吧。」

    席爾梅斯在內心做下決定之後,回過頭來詢問羅邦幾件事。羅邦的說明既正確又詳細,對於席爾梅斯的幾個質問也回答得明快。

    「……也就是這個原因,密斯魯國內的帕爾斯人社會目前處於氣氛有點詭異的真空狀態,如果再不出現強而有力的領導者,給予眾人明確的目標,再這樣下去組織會整個瓦解。」

    「你的語氣好像有點故弄玄虛。」

    「不、小的不敢。」

    「哼,算了,你剛才提到有幾個沒有實力卻想成為領導者的傢伙,知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是、是、小的已經調查清楚了。」

    羅邦從懷中取出一小片有點骯髒的羊皮紙,紙張在密斯魯還不如帕爾斯普及。

    席爾梅斯接過羊皮紙,確認寫在上頭的名字,沒有一個是他所熟悉的。意即,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脅迫這群人屈服。

    不過,他嘴上卻這麼說:

    「你去拜訪這群人,請求他們提供協助,我想進宮謁見荷塞因三世陛下,需要有人從中穿針引線。」

    「小的遵命。」

    究竟要提供協助的對方如何幫起呢?席爾梅斯沒說,羅邦也沒問。

    「這名單當中年紀最輕的是誰?」

    「是克歐雷,不過這個人同時也是最沒大腦的人物,想要說動他可能會花上不少功夫。」

    「誰叫你去說服他們的!?」

    席爾梅斯並未說出這句話,反而冷不防提出另一個要求。

    「對了,我要你教我密斯魯語。」

    「是,既然是克夏夫爾卿您如此命令。不過您已經僱用小的擔任翻譯了……」

    「必要的時候當然還是需要翻譯,不過暫時在外人面前,你就當我不懂密斯魯語。」

    羅邦點頭如搗蒜。

    「是的,您深謀遠慮。」

    這個人認真起來時會露出獨特的表情跟語氣。

    不久羅邦退回自己的房間,侍立在牆邊的布魯漢正要關上門扉,席爾梅斯卻搖搖頭。

    「把門開著通風,熱風總比悶著不流動的空氣來得好一些。」

    布魯漢將手抽離門扉卻站著原地不動,躊躇地向席爾梅斯提出疑問。

    「那個帕爾斯商人值得信任嗎?他表面看似惟命是從,也許私底下心懷不軌。」

    席爾梅斯凝視著布魯漢。

    「你說這話有什麼憑據嗎?」

    「……沒有。」

    布魯漢垂下雙眼,他明白自己差點就成了誣陷同僚的佞臣,也因此對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恥。

    「布魯漢啊,我趁現在把話說清楚,你的胸襟必須更為寬大才行。你可是我的第一親信,一旦我佔領這個國家即位為王,你就是重臣之首,像你這樣毫無根據猜疑他人,是不是要我不能再僱用新部屬?」

    聽著席爾梅斯的話,布魯漢頓時臉頰泛紅,席爾梅斯這番話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我、我是重臣之首,您是說真的嗎?」

    「除了你以外還會有誰?」

    倘若查迪還在人世,事情根本不會這樣發展。席爾梅斯在內心想著,當然沒有說出口。事實上他認為布魯漢有必要成熟一點,這位特蘭年輕人的確忠誠又勇敢,然而要擔任「席爾梅斯國王」身旁的宰相仍嫌歷練不足。

    「話又說回來,布魯漢是特蘭人,羅邦是帕爾斯人,統治密斯魯國還是需要有能力的密斯魯人協助才行。」

    席爾梅斯陷入沉思,他究竟需要什麼樣的人物來協助他呢?既要有才能,而且還得在荷塞因三世面前抬不起頭來,長年心懷不滿這種人是最理想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找到。

    「所以說,布魯漢,你不能以做為一名戰士而自滿,密斯魯是什麼樣的國家?如何佔領這個國家?如何統治這個國家?你必須針對這些方面培養應有的見識與想法,期待你的表現,不要讓我失望。」

    席爾梅斯以舌尖舔舐下唇,嘗起來有塵埃的味道,從窗口吹來的風將乾燥的熱氣送進室內。

    「是,屬下絕對不負大人所望。」

    布魯漢深深一鞠躬,激昂的語氣比熱風更炙熱。

    Ⅳ

    六月十八日。

    一如往常在夜晚處理國政的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接見了三名帕爾斯人。這三名都是帕爾斯社會的有力人士,在查迪死後競爭著領導者的地位,而今三人異口同聲表示:「我們有意共同推薦新任領導人選。」

    三人惴惴不安地觀察荷塞因三世的臉色,然後一起開口:「希望克夏夫爾卿成為領導者。」

    「原來你們三人此次前來就要推薦這個人?」

    荷塞因三世的表情,聲音裡聽不到一毫感動,能讓凡夫俗子捨棄取得特權地位的機會,想必其中定有內情,不是被收買就是遭到脅迫吧。荷塞因三世對帕爾斯社會的內部事情不感興趣,不管新的領導者是誰,只要能夠在荷塞因三世的計劃裡派上用場就行了。

    「朕要見見那個克夏夫爾,傳此人進宮。」

    身為國王的職責就是盡可能接見多方人士,有時還會借此打聽到有趣的消息,所以這種事情疏忽不得。

    三名帕爾斯人再度跪拜在地上。

    「其實此人已經在宮殿門口守候多時,是否現在傳喚他進宮?」

    「哦,你們設想得可真周到,朕准了,不過要遵守謁見順序才行。」

    荷塞因三世擺擺手,三名帕爾斯人行禮後退開。

    不久他們重新回到謁見廳,這次人數變成四人,荷塞因三世掃視著他們,目光定在第四人身上。

    在十名先到的客人露骨的蔑視下,「克夏夫爾」被召喚到國王御前,跪在地上身著夏季正裝、身材頎長的帕爾斯人臉上有著明顯的燒傷。

    「嗯,你就是克夏夫爾嗎?」

    磨蹭著肥厚的下巴,荷塞因三世毫不顧忌地直呼對方的名字,克制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是件難事。

    「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早在意料之中,席爾梅斯不加思索地答道:

    「孩提時,家中發生火災,小的逃生動作太慢,等清醒時人已經躺在床上,才發現以布包紮的右半臉十分劇痛。」

    「哦,你的遭遇真是奇特,據說你們原本應該尊稱為主君的席爾梅斯王子也是小時候臉被燒傷,這種事情在帕爾斯經常發生嗎?」

    這是什麼沒大腦的問題?假稱克夏夫爾的席爾梅斯更加輕蔑荷塞因三世了,不過他很明白荷塞因三世提出這個笨問題的意圖,於是警惕自己要小心作答。

    「不,這種事情並不常發生,臉上留下燒傷的疤痕讓小的自幼引以為恥,同時也對席爾梅斯殿下具有親切感,因為聽說殿下的臉也同樣被火燒傷,如果將這種事情視為緣份,席爾梅斯殿下必定覺得不快,不過小的可以確信自己對僭王亞爾斯蘭的憎恨絕對不亞於席爾梅斯殿下。」

    荷塞因三世刻意咳了幾聲。

    「你見過席爾梅斯王子嗎?」

    「很遺憾,不曾見過。」

    席爾梅斯平靜地答道,他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從鏡子看自己的臉不叫「見過」吧?

    「那查迪卿呢?」

    查迪是萬騎長卡蘭的兒子,如果連一面也沒見過就太不自然了,荷塞因三世瞇起雙眼,探索著席爾梅斯的表情。

    「那麼,就你所見,查迪的為人如何?」

    「依照小的所見,查迪卿相當年輕,體格雄偉,是個值得信賴的人物,風聞他人在密斯魯國號召帕爾斯人,小的不禁拍打大腿,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你應該知道,查迪已經死了。」

    「是的,小的已經聽說了,真是太遺憾了。」

    席爾梅斯表情沉痛的歎了一口氣,完全不需要演技。

    「朕也覺得很遺憾,原本一切都進行很順利,查迪死後,要找出勝任者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這次你進宮表示有意接任,朕想問你是出於什麼理由?」

    「小的在帕爾斯原本擁有奴隸三千人,沒想到那個偽君子亞爾斯蘭,一登上王位就下令解放奴隸,小的自祖父以來的家產就此蕩然無存。」

    席爾梅斯帶著嘲諷的心情端詳自己的演技,拉高聲音表達懊悔的語氣還算容易,他一邊觀察荷塞因三世的表情一邊繼續說下去。

    「小的原本覺得前途無望,後來聽說席爾梅斯殿下尊駕移往密斯魯國,便火速趕至殿下身邊,席爾梅斯殿下是帕爾斯王室的正統血脈,希望能得到密斯魯國的援助,協助打倒僭王亞爾斯蘭以復興王位。」

    這段台詞私底下不知練習了多少遍,內容倒不至於出錯,卻苦了席爾梅斯,說話的表情也不禁痛苦起來,可笑的是看在荷塞因三世眼裡反而是真摯的表現。

    於是荷塞因三世從寶座探出身子。

    「縱使你這麼說,不過你要知道亞爾斯蘭王的統治廣受帕爾斯人民支持,根基已日漸穩固,就算你再如何忿恨難平,也不可能打倒亞爾斯蘭王的。」

    這個反問也在席爾梅斯的預測之內。

    「噢噢……偉大的密斯魯國王陛下,您所言甚是,然而請恕小的斗膽直言,僭王亞爾斯蘭的統治就跟生雞蛋一樣,外表看似堅硬,內容卻是軟得隨時會溶化。」

    「此話有何根據?」

    「是,啟奏陛下,雖然小的捨棄帕爾斯遠走他鄉,然而小的還有許多朋友留在國內,即使不是小的的朋友,奴隸與財產遭到剝削而憎恨僭王亞爾斯蘭的人並不在少數,他們都殷切企盼推翻僭王亞爾斯蘭,只可惜欠缺領導者又不敢奢望大國的支援,一旦這兩者同時實現,將成為一道希望之光引導幾十萬帕爾斯人。」

    此段推論並非獨創,戴著黃金假面的「席爾梅斯王子」、死於非命的查迪以及其他許多帕爾斯人都曾向荷塞因三世提出大同小異的說法,荷塞因三世將之視為實現自己野心的要素才會相信這群流亡的帕爾斯人。

    「人都是相信他想相信的事物,只要在真相的旁邊挖一個陷阱,可謂上上之策。」

    帕爾斯國的軍師如是說道。

    荷塞因三世陸續問了幾個問題,假稱克夏夫爾的席爾梅斯所做的回答都一一切中國王的心意,因此荷塞因三世內心已然允諾。

    「這個人應該可以取代查迪。」

    荷塞因三世目前中斷了入侵帕爾斯的計劃,當然這絕非出於本意。

    野心如同大蛇般蜷踞在荷塞因三世腹中並沒有死亡,而是處於冬眠狀態。

    帕爾斯的軍師那爾撒斯從「一個國家不可能動輒出兵」的角度否定密斯魯軍會倉促入侵,這是正確的基本觀念,然而即便是那爾撒斯,也無法預見查迪的死與伴隨而來的種種障礙。事實上荷塞因三世無時無刻不想出兵,迫使他的野心緊急煞車的是查迪的死,如果出現能夠代理查迪組織密斯魯國內的帕爾斯人,並率領帕爾斯人部隊的人材,荷塞因三世腹中的野心大蛇又會緩緩揚起它鐮刀形的脖子。

    此時荷塞因三世的內心開始沸騰,因為大蛇已經清醒了,於是荷塞因三世提出決定性的問題。

    「那麼,你想要什麼?」

    贏了!席爾梅斯心想。平庸的密斯魯國王踏上了自取滅亡之路的第一步,席爾梅斯表面上當然是沒有透露出一絲內心的想法。

    「小的斗膽懇求陛下,請您提供席爾梅斯殿下比先前更多援助,小的只要能留在席爾梅斯殿下身邊盡棉薄之力就已心滿意足,不過--」

    席爾梅斯笑了,一個足以催眠荷塞因三世的微笑。

    「當席爾梅斯殿下借由陛下的援助重登帕爾斯王位之際,小的打算在獲得合理的賞賜之後就返回故鄉,當然,獎賞是不嫌多的。」

    荷塞因三世聞言笑了起來,肚皮也跟著晃動,下一瞬間,國王的側近們亦同時發出笑聲。

    這小子真有意思,荷塞因三世心想。席爾梅斯完全看透密斯魯國王的心思,荷塞因三世一旦笑了,就會對他中意的對象表現出慷慨大方的一面。

    「很好,那麼朕命你取代查迪職位,號召居住於我國的帕爾斯人們。」

    「您要小的擔任如此重責大任?」

    「沒錯,這是僅次於席爾梅斯王子的地位,總之朕先賜你一個稱號。」

    荷塞因三世略顯油亮的視線投向左側。

    「書記官長,有沒有什麼適當的稱號,馬上調查前例。」

    削瘦得彷彿體內水分少之又少的中年男子從座位站起身,此人名為葛裡,他手忙腳亂地翻閱裝訂成冊的羊皮紙。

    「根據六十年前的記載,米爾薩二世在位期間,有一名來自馬爾亞姆的流亡貴族,米爾薩二世陛下賜與此人『馬爾亞姆客將軍』的稱號,依照先代前例,可以給予這位來自帕爾斯的克夏夫爾『帕爾斯客將軍』的稱號應該是最為適當的。」

    冗長的說明因咳嗽中斷了兩次,書記官長好不容易說完後深深一鞠躬,荷塞因三世喜孜孜地頜首。

    「不需要刻意加上國名,『客將軍』就行了,朕賜你『客將軍克夏夫爾』稱號,你可有意見?」

    「不敢,小的由衷感謝陛下厚意。」

    這是一場戲,密斯魯國是劇場,自己是賞,席爾梅斯再三告訴自己。荷塞因三世則抿嘴一笑。

    「好了,朕說客將軍克夏夫爾啊,朕希望你立刻走馬上任,在與帕爾斯僭王亞爾斯蘭作戰之前,朕想先親眼見識你們帕爾斯人的忠誠與武勇。」

    畢恭畢敬地一鞠躬之後,席爾梅斯結束了自己的演技。

    Ⅴ

    「客將軍克夏夫爾」告退後,荷塞因三世從謁見廳走向書齋。

    密斯魯國王為這個意想不到的收穫感到心滿意足,如同冷掉的料理重新溫熱後端回餐桌一樣。

    荷塞因三世轉過頭,向隨侍左右的親信將軍說道:

    「馬西尼撒。」

    「是。」

    「這次可別象查迪那個時候輕舉妄動啊,凡事謹慎小心。」

    「……是。」

    馬西尼撒心裡頗不是滋味,他並不後悔殺了查迪,只是從那件事以來,荷塞因三世看他的目光似乎冷淡了許多。

    「不要操之過急,避免輕率引發事端。」

    「遵旨,不過那個名叫克夏夫爾的帕爾斯人本領真有他自己說的高明嗎?」

    「所以我才要試試他的斤兩。這次命他去圍剿阿休利亞地方的盜賊,贏了當然是最好,如果憑他的本事最後只落得同歸於盡的下場,死了也不足惜,可謂一舉兩得。」

    「陛下英明。」

    馬西尼撒公式化地恭謹應答。

    「必要的時候,馬西尼撒。」

    荷塞因三世稍稍壓低聲音。

    「殺了現在的黃金假面,然後叫那個克夏夫爾戴上黃金假面,冒名席爾梅斯王子,反正只要是臉上有傷的帕爾斯人,戴上假面具都一樣,對吧?」

    荷塞因三世的想法簡直滑稽至極,居然叫真正的席爾梅斯王子擔任冒牌貨。荷塞因三世自身當然沒有查覺到其中的可笑之處,反而是猜疑心重的馬西尼撒與其說是發現,不如說有種上當的感覺。

    「三十歲左右臉上燒傷的帕爾斯人,而且膽識過人、氣質高貴……真有這種條件一應俱全的人嗎?這個名叫克夏夫爾的男子會不會是真正的席爾梅斯王子?」

    馬西尼撒對於自己的猜測感到愕然,接著望向荷塞因三世。福泰的密斯魯國王仍是一臉得意洋洋,右手持著葡萄酒杯,左手搔著自己的大耳朵,荷塞因三世自認是才智出眾的策士,然而旁人並不這麼認為。

    想到此,馬西尼撒心頭再度一驚,他想起一個討厭的回憶,就是自己殺了查迪的事實。

    「查迪是席爾梅斯王子的忠臣,如果真正的席爾梅斯王子知道是我殺了查迪的話就不妙了。」

    馬西尼撒腦海裡浮現查迪臨死前瞪視他的目光,即使並非出其不意的偷襲,馬西尼撒仍舊算不上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殺了查迪。

    「我緊張什麼啊?那個克夏夫爾又不一定是真正的席爾梅斯王子,我怕的只是一個幻影,而且是尚未完全成形的幻影,我要冷靜、冷靜。」

    雖然極力說服自己,卻還是抹不去心頭的不安。

    「你在想什麼?馬西尼撒。」

    荷塞因三世分不清是挖苦還是猜疑的聲音,讓密斯魯國第一猛將渾身輕輕為之一震。

    「啊、沒什麼,不知道席爾梅斯王子對那個克夏夫爾作何想法,臣覺得這下有好戲可看了。」

    密斯魯國王冷哼一聲,啜著杯中的葡萄酒。

    「誰管那傢伙怎麼想。」

    翌日,也就是六月十九日。

    「獲得密斯魯國王御賜稱號的客將軍克夏夫爾。」

    以此名義召集居住在首都亞克密姆的帕爾斯人前往練兵場,並不是所有人,而是依據過去查迪登記在名冊裡的三千人,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的男性,查迪有意培養這三千人成為軍隊主力以等待進攻祖國帕爾斯那一天的到來。

    這群人並不是高高興興地接受召集,只因為如果不聽從命令會引起密斯魯國王的不悅,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前來聚集。

    全副武裝的席爾梅斯來到他們面前,而未開口就傳來了怒罵聲。

    「你是哪裡來的傢伙!?有什麼資格站在我們頭上!?休想我們會聽你的命令!你這個小丑!」

    席爾梅斯盯著聲音的主人,緩步走到此人前方。

    「你叫什麼名字?」

    「想知道就告訴你!本大爺叫克歐雷,我父親是夫塞斯坦地方的諸侯。」

    這名年輕人年約二十五歲,個性相當桀驁不馴,不待席爾梅斯開口說話就大聲咆哮,是為了先發制人。他回過頭煽動同伴,刻意放開嗓子大喊。

    「聽說你過去有三千名奴隸,這點程度有什麼好自豪的,我家有三萬奴隸,也就是說,本大爺克歐雷比你多出十倍的資格領導眾人,聽見本大爺顯赫的家世了沒!?」

    席爾梅斯無聲地笑了。

    「還有沒有其它可以拿來炫耀的?」

    「什麼……?」

    「除了你的家世,你自身沒有什麼長處嗎?智慧?武藝?勇氣?」

    「你問這什麼白癡問題!本大爺克歐雷是家世顯赫的繼承人,你這傢伙敢對我不敬……」

    「我懂了。」

    「什麼?」

    「沒有必要再讓你活下去了。」

    席爾梅斯從劍鞘抽出長劍,劃出一道白熱的線,從克歐雷的右肩通過左肩,以這條線為界,克歐雷的肉體頓時斷成上下兩截。

    頭飛到右方,身體往前倒,兩者均噴出鮮血染約了砂地,一時怔住的帕爾斯人很快採取行動,手握劍柄發出憤怒的號叫。

    「動手!」

    與席爾梅斯的號令同一時間。

    十名特蘭人應聲放箭。

    十名帕爾斯人持劍倒地。

    其他存活的帕爾斯人再度懾住不動,保持射箭架勢的特蘭人分立左右兩旁,席爾梅斯目光惡狠狠的掃視帕爾斯人。

    「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下旨由我全權操持你們的生殺大權,你們已經見識到我長劍的厲害,像克歐雷這種只會唱反調的廢物,今後不許再出現第二個。」

    帕爾斯人的臉蒙上一層恐懼的陰影,如同克歐雷的血被砂子吸收後逐漸變色一般。

    「從今天起你們要連續接受五天訓練,雖然鬆懈了一些日子,不過有查迪卿訓練的底子,應該承受得了,真的耐不住訓練就沒有辦法,凡是不聽從命令與指示者、敷衍怠惰者、對於逃脫計劃知而不報者一律格殺勿論。」

    這時已經沒有一個敢開口,悶熱的風吹過帕爾斯之間,腳邊也揚起砂塵。

    「相反地,表現優良者可以得到獎賞。訓練結束後讓各位休息一天,隔日就是最初的任務,國王陛下下令圍剿出沒在西邊阿休利亞地方的野盜。」

    席爾梅斯挪動包著軍靴的腳,踢了倒霉的克歐雷的人頭一下,無情的聲音貫穿帕爾斯人的耳膜。

    「在戰場上凡是露出一絲怯懦者就是這個下場,沒有例外,記住了!」

    Ⅵ

    七月四日。

    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接獲消息,客將軍克夏夫爾所率領的帕爾斯人部隊已經凱旋歸來。三千名帕爾斯人與九十名特蘭人組成的這支部隊,在西邊阿休利亞地方與推定有五千人的強盜集團戰鬥,並將之殲滅。

    「剿殺二千人、虜獲千人、二千人勉強保住性命逃之夭夭。」

    以上就是這次戰役的成果。

    所費時日為十天。

    「行軍三日、戰鬥三日、戰後處理一日、回程三日。」

    完全按照客將軍克夏夫爾的計算。

    總而言之,客將軍克夏夫爾帶著輝煌的功勳,將敵人五名幹部的首級運往王宮由荷塞因三世親眼鑒定。由於首級擺著會發出惡臭,所以先用鹽醃過。荷塞因三世從宮廷奴隸手中接過長杖,以前端戳了首級一下,然後滿意地說道:

    「太好了,做得太好了,朕要好好賞你。」

    「你真的殺了二千人嗎?」

    此時馬西尼撒歪著嘴詰問道,席爾梅斯則靜靜回答:

    「是的。」

    「你該不會只殺了近百人,故意虛報人數吧?這是愛搶功的蠢蛋經常使用的手段。」

    「您的疑惑是對的。」

    席爾梅斯依然不為所動,馬西尼撒眼裡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我現在就可以解開您的疑惑,布魯漢,叫部下們把那些袋子運過來。」

    五名特蘭人各自抱著一個頗有重量的麻袋走進來,並排在席爾梅斯前。

    「請您打開袋子。」

    聽了席爾梅斯的話,荷塞因三世向宮廷奴隸揚起下巴,一名宮廷奴隸上前解開繫住袋口的繩子,一看到內容立刻就放聲大叫。

    荷塞因三世發出呻吟,馬西尼撒也全身僵直,從袋口掉出來的物體很明顯是人的耳朵。

    「克夏夫爾啊!這、這個是?」

    「每袋各有四百個。」

    席爾梅斯的聲調平靜無波。

    「要將二千多顆首級運回首都實在相當困難,因此這次只割下敵方戰死者的耳朵帶回來,全部都是右耳,我不會拿左耳魚目混珠虛報數量,請您確認看看。」

    「……」

    席爾梅斯語氣稍微加重,馬西尼撒立刻緊握雙手佇立在原地不動,儘管他有意對抗席爾梅斯,一時之間卻不知做何反應。

    出聲的是荷塞因三世。

    「客將軍克夏夫爾啊,朕明白你功勳彪炳、戰果顯赫,也希望馬西尼撒說話時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詞。」

    席爾梅斯鄭重行禮致敬,接受密斯魯國王的仲裁。

    「朕要賞賜於你,你想要什麼?」

    「謝主隆恩,陛下的賞賜已經足夠,臣別無所求,只懇求能夠給予參與這場戰役的帕爾斯士兵們公平的獎勵。」

    「好、好,那就賞賜士官每人五枚金幣,士兵每人一枚金幣。你大概也需要自己的住處,朕就賜你一棟官邸,名為『客將軍府』。」

    荷塞因三世在此時表現得相當大方,對他而言,這是為了獲得帕爾斯這個國家所做的優先投資,不能在這方面吝嗇。於是「客將軍克夏夫爾」再次對國王的厚愛表示感謝,荷塞因三世心情愉悅地在寶座坐直身子。

    「不久,朕會安排你與席爾梅斯王子見面,能夠得到像你這樣值得信賴的部下,想必席爾梅斯王子也會很高興。」

    「噢噢,臣謝主隆恩,陛下的恩寵寒臣實在無以為報,但是只要有讓任何我們帕爾斯人為密斯魯國效勞的地方請儘管地吩咐,我們必會竭盡全力,不惜犧牲生命也要報答皇恩浩蕩。」

    「嗯,朕拭目以待。」

    由荷塞因三世御前退開,席爾梅斯在布魯漢與羅邦的伴隨下走向王宮大門,夜晚的涼氣沉到地面,微風舒適地吹在臉上。

    席爾梅斯目前年紀只有三十出頭,花個十年取得密斯魯國的王位,不,就算花個二十年,屆時也還不到被稱為「老國王」的歲數。

    「接下來才是跟亞爾斯蘭正面對決的時刻。」

    席爾梅斯暗自低語著,擴散在全身的充實感讓他感受到許久未有的好心情。然而,席爾梅斯縱身跳進的命運之河,卻是流動得比他想像中來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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