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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峽谷間的黑影

作者:田中芳樹

    Ⅰ

    穿過山間小路走進峽谷,週遭色彩為之一變,先前滿眼的灰色、褐色、紅色至此轉為清一色的綠意。

    仔細一瞧,綠色也分成不同的明暗濃淡,不過這需要處在其中一段時間才分辨得出來。涼風徐徐輕拂臉頰,唧唧鳥鳴與山谷小溪潺潺水聲逗弄著人們的聽覺,讓人不禁想在此喘一口氣擦拭汗水,順著山谷小溪的水聲而下,以清涼的溪水滋潤咽喉。

    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正來到一個綠的樂園,這裡位於帕爾斯中部,歐克薩斯地方一帶深受水與綠意嘉惠的荷摩姆山谷。豐富的地下水在各處化為泉水湧出,形成數十道小河,蘊育著森林與農牧地,據說在這個山谷裡連貧窮的庶民也能度過一個比王都的國王來得更為舒適的夏日。

    同時在這個山谷還能采收到帕爾斯最好的葡萄,深紫色的卡蘭傑利品種與綠色的帕良恩品種。理所當然,帕爾斯最頂級的葡萄酒的產地就是這個山谷。

    不僅葡萄酒,雖然此處冬天會降霜,並不生產柑橘果類,不過櫻桃、桃子、蘋果、梨、甜瓜等等均是豐收,可以做為釀酒的原料,這要對於不管是喜歡吃水果的,還是喜歡喝酒的都跟天堂一樣。

    二人策馬前進,來到水邊的小路,清澈的山谷小溪水質純淨得坐在馬背就能望見水底,流水聲讓耳朵也獲得涼爽的感受。

    「好棒哦,溪水好像一直說著:『請喝我!』法蘭吉絲!可不可以讓我把水壺裝滿水?」

    「馬上就到領主的館邸了,說不定主人會請我們飲用冰涼的麥酒喲!」

    「是嗎?可是我不太會喝酒。」

    歐克薩斯的領主姆瑞魯是服侍亞爾斯蘭的御前騎士薩拉邦特的父親,當亞爾斯蘭還是王太子的時代,為了對抗魯西達尼亞軍曾經號召諸侯參戰,那時姆瑞魯由於久病纏身,於是把兒子薩拉邦特送進亞爾斯蘭陣營做為代理。

    驅逐魯西達尼亞軍之後,立了大功的薩拉邦特留在王宮服侍國王,亞爾斯蘭也對姆瑞魯多方關照。這次是姆瑞魯主動請求宮廷派遣女性巡檢使前來,因為僅有五百名女神官的亞希女神神殿經常有可疑人影出沒,並發生許多詭異的現象,於是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才啟程前往歐克薩斯。

    「趁這個難得的機會,薩拉邦特你也跟著回鄉省親如何?」

    亞爾斯蘭如此建議,薩拉邦特卻搖頭謝絕。

    「謝陛下美意,臣的部屬們在夏天也積極修復渠道與街道從不休息,因此臣打算等工事結束後與部屬們一同在祭典狂歡。」

    無懈可擊的標準回答令亞爾斯蘭不得不點頭,於是按照最初預定的計劃,由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二人歷經十天的旅程抵達歐克薩斯。

    冷不防地,法蘭吉絲回望年少的同事,因為亞爾佛莉德突然發出笑聲。

    「亞爾佛莉德,你在笑什麼啊?」

    「沒有。我只是在想,在只有女神官的神殿出沒的可疑人影會不會是奇夫卿……啊,好好笑!如果真的是他該怎麼辦啊?法蘭吉絲。」

    「到時就一劍解決他,讓他毫無痛苦地死去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我想他本人也希望如此。」

    「嗯,就這麼辦。」

    放浪不羈又性好漁色的宮廷樂師就這樣被女性們擅自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對了,我該做些什麼呢?」

    「你可以假裝是女神官實習生。」

    「好像很有趣耶,我接受。」

    亞爾佛莉德擊掌。

    「我一直想學學女神官的架勢,這是個好機會。」

    「不過你得花點時間用功一下。」

    「用功!?」

    「學習女神官的禮儀、祈禱的台詞、眾神的源流等等,從今天傍晚到天亮前一定要完全牢記在心,這樣學起來才比較有模有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天、天亮前!?我本來打算在領主邸好好睡一晚的啊……」

    亞爾佛莉德正想重新考慮這際,河岸方面傳來慘叫聲。

    二人循聲看過去,見到一群婦孺拚命沿著河岸逃跑,對岸有七、八名男子騎著馬渡過河面,發出粗鄙的叫聲追趕著女人們。馬蹄踩亂了料理,踢翻了餐具,帶頭的是一個體格壯碩的年輕男子,從身上的絹製衣裳可知此人出身高貴。

    「在這個綠色樂園裡居然會有如此無賴之徒。」

    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隨即掉轉馬頭,此時這群無賴漢停下馬匹。

    「不准擋路!否則就準備死在馬蹄下!」

    男子發出庸俗又粗暴的威嚇,因為有個人走到他們面前,身材均勻且頎長的人影手持長棍。

    從身上的女性服飾看得出此人是名年輕女性,袖口滾著藍邊的白色短衣素淨不花俏,年齡約與亞爾佛莉德相仿或者稍大一些。

    「又在欺負弱小了,納摩德,你一個大男人做這種事不覺得丟臉嗎?」

    高亢的聲音的確是女性的特徵,站在河川淺灘被一群男子排成半圓包圍,她毫無懼色地掃視四周。

    「要是沒有你,這座山谷就是名符其實的樂園,你到底想害幾個人受傷才高興?」

    年輕女子說出與法蘭吉絲相似的感想,接著把棍子舉起來,長三加斯(約三公尺)、材質堅硬的木頭上裹著水牛皮。

    女子以清晰的聲調繼續說道:

    「任何人至少都有一技之長,像你這樣老是欺負弱小,只會教生下的父母哀聲歎息,快給我滾回去,不然我就代替你已逝的雙親教訓你,納摩德!」

    被稱為納摩德的男子佈滿血絲的雙眼迸出凶狠的目光,從腰際的劍鞘抽出大劍,其他七人也隨之拔劍。

    亞爾佛莉德向女神官低語問道:

    「法蘭吉絲,我們不出手相救嗎?一個女人對八個男人耶!」

    「看苗頭不對再插手幫忙。不過我看沒有我們出場的餘地,那個人遠比我跟你強太多了。」

    法蘭吉絲的回答疊著另一個雜音,是男子們的怒吼跟馬蹄踢水的聲響。

    這群男子拔劍似乎有意置人於死地,濺起的水花搭配閃爍的劍光有著不可思議的美感。

    揮下的劍被女子以棍棒撥開,倏地,棍棒的另一端彈趣,刺中男子下顎,男子連一聲也不吭就跌落馬鞍,在水面打出高聳的水花,此時女子已經閃過第二名男子的斬殺,棍棒在半空畫出弧形直擊頸部。

    第三人右手腕遭到重擊,手心不穩掉了劍,第四人前排牙齒被打碎,整個人朝後仰,第五人被敲中太陽穴,第六人鼻子受了一擊噴出鼻血,第七人…………的心窩遭到突刺,河面共計噴出七道水柱。七名男子摔進河裡之後,哀嚎著撥開水面落荒而逃。

    此時,第八名男子--名為納摩德的帶頭男子臉部因憤怒與憎惡而扭曲,繞到女子後方,揮起利劍就要從女子頭後方砍下去,剎那間,法蘭吉絲從馬背躍起,在四濺的水花中細長的劍身發出二道閃光。第一閃把納摩德右手的大劍打飛,第二閃的劍尖刺向不知所措的他的咽喉,並向高挑的女子問道:

    「怎麼處置他?有意的話馬上就可以讓這片山谷得到永久的寧靜。」

    高挑的短髮女子平復驚訝的表情,帶著苦笑搖頭。

    「這樣當然最好不過了,可惜不行,這個是領主大人的親族,領主大人是個好人,我想讓他傷心。」

    「放任同族胡作非為就不能算是好領主。」

    話雖如此,法蘭吉絲還是把劍尖從納摩德的咽喉挪開,納摩德調整呼吸,一邊骨碌碌地轉動眼球,交互瞪視法蘭吉絲與高挑的少女,一邊咆哮漫罵,然後掉轉馬頭奔回河岸。

    「我是蕾拉,謝謝你出手相救。」

    「我是法蘭吉絲,像你如此高明的棍棒功夫,無論男女我都不曾見過,實在佩服之至。」

    「謝謝你的誇獎,就算是客套我也很高興,那,這一位是?」

    雙方四目一交接,亞爾佛莉德微微抬頭挺胸。

    「我是亞爾佛莉德,全名是……」

    「是嗎?你好,亞爾佛莉德。」

    蕾拉不等對方報上冗長的全名就大方坦率地問好。

    法蘭吉絲在女性之中身材已經算是高挑,比男性平均身高還要再高一點,然而蕾比她高,高度約和亞爾斯蘭王與那爾撒斯一般。加上一頭短髮,從短衣露出的是接受陽光洗禮的修長手腳,骨架寬大,肌肉也相當強健,如此結實的身材看起來幾乎跟年輕男孩沒兩樣。

    蕾拉彎下頎長的身子,把手伸進冰冷的水流當中抓起一個水壺,水滴順著壺身灑下,如同水晶般晶瑩剔透。

    「要不要喝?」

    「是麥酒嗎?」

    「我從昨天就擺在湧水處泡涼,幾乎快要結冰了,就連國王陛下一定也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麥酒。」

    蕾拉打開壺蓋,直接抵住嘴巴,喉嚨咕嚕作響地暢飲了五口,接著把水壺拿開從口中用力吐出一口氣,然後面帶微笑把水壺遞給法蘭吉絲。

    法蘭吉絲也報以微笑接過水壺抵著嘴唇,跟對方同樣豪邁地灌下五口,隨即交給亞爾佛莉德,亞爾佛莉德不服輸地接過來,嘴巴抵住水壺,才喝到第二口就被嗆到,只好再把水壺還給法蘭吉絲,法蘭吉絲一邊道謝一邊將水壺歸還原主,蕾拉則望著法蘭吉絲,佩服地擺擺頭。

    「好酒量,我很欣賞你。」

    「你也是。」

    「你們看起來是外地人,來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有何貴幹?」

    「其實我們有事拜訪姆瑞魯卿,現在正打算前往領主館邸。」

    「哦,原來你們是來找領主大人的啊。」

    蕾拉稍稍睜大雙眼。

    「真是不好意思連累你們捲進我與納摩德的糾紛,如果接下來你們又遇到了納摩德,恐怕會很尷尬吧。」

    法蘭吉絲毫不在乎地搖搖頭。

    「哪兒的話,覺得尷尬的應該是他,我自認問心無愧。」

    「原來如此,對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一件事,請把這個還給納摩德那傢伙。」

    這是在剛才的打鬥中從納摩德懷中掉出來的,捲得密實的羊皮紙外頭繫著皮繩,蕾拉把這個看似信件的物體輕輕交給法蘭吉絲之後便轉過身,右肩扛著棍棒、左手拎著裝有麥酒的水壺準備離去,行前回過頭隔著肩膀說道:

    「領主大人的館邸往左邊走,過橋就到了。」

    留下這句話就消失在森林中,亞爾佛莉德目送她離開之後,納悶地聳聳肩。

    「她究竟是什麼人啊?」

    「她大概也對我們抱著相同的疑問。」

    女神官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手中的羊皮紙卷。

    Ⅱ

    歐克薩斯的領主姆瑞魯卿館邸位於面對全山谷最大河川的階地上,受到綠與花包圍的廣大腹地只在銜接陸地的方位擋著一道白色石壁,而面朝河川的方向則是完全開放的,另外還做了樓梯連到河面,河岸繫著一艘附有屋簷的小舟。

    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被領至二樓可以眺望河川與森林的客房,二人在此卸下旅行裝備,房內並排著兩偌大的寶蓋床,床架採用經過刨光的松木,牆上掛有繪有眾神狩獵情景的壁毯,還附有專用浴室,陳設相當豪華,從陽台敞開的窗口吹進的微風格外清爽甘美。

    侍女送來大盤水果與一壺冷水,並告知:

    「主人將為二位客人舉行宴席,在此之前請二位好好休息。」

    「請轉達領主大人,領主大人的美意我們感激不盡。」

    侍女告退後,二人把朝內開的門扉扣上小門閂,並搬來椅子抵住門板,又把行李放在椅子上。由亞爾佛莉德先行入浴,清洗旅途中的汗水與塵埃,這時法蘭吉絲就坐在浴室門前,把配劍橫放在膝蓋上戒備週遭,然後二人交替,最後二人都換上絹紗質料的赴宴禮服。

    接下來就等著侍女通報即可,不過在此之前二人必須先處理一件事情。

    「亞希女神會原諒我們吧!雖然偷看別人的信是犯罪的行為,可是精靈們的勸告不能不聽。」

    法蘭吉絲打開蕾拉拜託她交還納摩德的信,正確說來這封信是某人寄給納摩德的。手指輕柔地解開緊系的皮繩,只見略顯褪色的羊皮紙上寫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帕爾斯文字。

    「內容寫些什麼?」

    「首先,發信人叫做克歐雷,寫著我已經受不了密斯魯滿天砂塵的酷暑……應該是流亡到密斯魯的帕爾斯人。」

    「日期是什麼時候?」

    「今年四月最後一天,從密斯魯送信到這個地方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這字寫得真醜。」

    微蹙起線條優美的眉心,法蘭吉絲繼續讀著信,來到某段內容,她又重複讀了一遍,等到確認之後,才靜靜向亞爾佛莉德說道:

    「信上說查迪卿死了。」

    「查迪……啊,記得是席爾梅斯王子的心腹……」

    亞爾斯蘭的近臣中,這兩名女性是最初得知查迪死訊的人。

    「根據這封信的內容,大致上是說席爾梅斯王子與查迪卿號召逃亡至密斯魯國內的帕爾斯人,企圖從西方進攻我們帕爾斯國,就在這緊要關頭,查迪卿被同居的女子殺害,而這個克歐雷自認遲早會取代查迪卿的地位,所以要求納摩德助他一臂之力。」

    「這太奇怪了!四月那時候,席爾梅斯王子正率領假面兵團在辛德拉國作亂,絕對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密斯魯國。」

    兩國之間隔著帕爾斯領土足足有四百法爾桑(約二千公里)的距離。

    亞爾佛莉德叉起雙臂,忙不迭地思索起來。

    「如果在辛德拉國的席爾梅斯王子是本人,那麼在密斯魯國的當然就是冒牌貨嘍!」

    「假如密斯魯國出現了冒牌貨……」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冒充席爾梅斯王子的究竟是誰呢?」

    「嗯……不管是誰冒充,到底是如何騙過查迪卿的呢?」

    法蘭吉絲也陷入沉思。

    「當魯西達尼亞國侵略帕爾斯國之際,密斯魯國一直保持中立。記得密斯魯國王名叫荷塞因,據說其統治作風是比較注重充實內政,不會輕易對外挑起戰爭,然而從去年開始卻頻頻對帕爾斯作出挑釁的小動作。」

    「這麼一來,東邊的邱爾克國與西邊的密斯魯國很有可能聯手從東西方夾攻帕爾斯,這太危險了。」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法蘭吉絲頜首稱是。

    「其實我也曾經如此認為,然而在實際進行上卻相當困難,因為邱爾克與密斯魯如果要經由陸路保持聯繫,就必須通過帕爾斯的國土,就算想從海路暗通款曲,邱爾克位處內陸沒有海港……接下來的細節就交給軍師大人去傷腦筋吧……」

    法蘭吉絲以手指夾著下顎。

    「一旦將收信的納摩德以叛國罪名公開處弄,不僅會連累姆瑞魯卿,更有可能傷害薩拉邦特卿,我們就秘密把此事做個了結,回頭再向亞爾斯蘭陛下稟報。」

    「殺掉納摩德這個人,我可是一點也不會變得良心不安,想想有這麼一個心術不正的親戚簡直倒霉透頂。」

    法蘭吉絲想起一件事,當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準備啟程前往荷摩姆山谷之際,國王亞爾斯蘭說道:

    「雖然我不曾見過姆瑞魯卿,不過他是薩拉邦特的父親,等於是這個國家與我的恩人,如果他有什麼困難希望你們盡量幫助他。」

    身為軍師兼宮廷畫家的那爾撒斯,在國王身旁以略帶嘲諷的語氣附加說明。

    「姆瑞魯卿絕對不是壞人,不過他似乎很喜歡叫別人帶頭衝刺,自己則待在後面好整以暇,這次他請求派遣巡檢使,就是有意省下自己動手的麻煩,另一方面又能解決問題;因此女神官大人只要依照個人意思行事即可,對外就表示『一切遵照軍師的指示』,由我來負責善後。」

    話至此,那爾撒斯的表情跟語氣有了微妙的變化。

    「啊,還有,亞爾佛莉德就麻煩你多加照顧了,不好意思。」

    ……看來他也挺關心亞爾佛莉德的,想到那爾撒斯的表情,法蘭吉絲不禁輕笑出聲。在軍事外交方面向來表現得冷酷無情、手腕辛辣的策士一遇到跟亞爾佛莉德有關的事情,馬上就露出一副優柔寡斷的愚蠢模樣,無關乎有沒有特定的戀愛對象,只不過家庭與婚姻向來是自由的勁敵。帕爾斯國內,在老婆面前低聲下氣的男士們有句口頭禪:

    「無法實現的婚姻永遠是最好的。」

    此時門外有人叩門,侍女表示宴會已經開始了,法蘭吉絲便向亞爾佛莉德說道:

    「現在就去晉見領主吧,一切等宴會後再說。亞爾佛莉德,宴席上要吃多少水果就有多少,快把手擦乾淨。」

    Ⅲ

    「小犬在王都承蒙各位照顧了。」

    老貴族深深鞠躬致意,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也彬彬有禮地垂頭回應。姆瑞魯卿年約六十五歲,縱使發須灰白,體格卻硬朗挺直,不愧為薩拉邦特的父親。

    「不敢當,薩拉邦特卿的表現一直十分傑出。」

    「您太客氣了,我家薩拉邦特只是塊頭比較大,卻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孩,想必為大家增添了許多麻煩,不過他並非有意,只是孩子氣了點,還望各位大人大量不予計較。」

    老領主堆起溫和的笑容。

    「您千萬別這麼說。」

    法蘭吉絲一面回禮,一面以隔著一些距離的視線望著老領主。在帕爾斯從國王亞爾斯蘭排行下來,這位姆瑞魯老人的地位不算低,卻表現得和善謙遜,他之所以對法蘭吉絲低聲下氣究竟出於多少誠意呢?

    「對了,我要向二位貴客介紹一個人,來,納摩德,到這邊來。」

    看到這個應聲走來的人影,亞爾佛莉德立刻瞪大雙眼,法蘭吉絲也微蹙起眉頭。

    「他叫納摩德,是我大哥的兒子,也是薩拉邦特的表北,喂,還不向客人問好?這二位是國王陛下最信賴的巡檢使,女神官法蘭吉絲大人與亞爾佛莉德大人。」

    老領主姆瑞魯所介紹的,正是在河邊被名叫蕾拉的年輕少女教訓得體無完膚的年輕莽漢。

    向來喜歡狐假虎威、自我膨脹的人一旦遇到更大的權勢就會立刻縮成一團:這個名叫納摩德的年輕人一聽到「國王」的字眼不禁往後退,目光忿恨地瞪視法蘭吉絲二人,繃著一張臉客套地行禮。當他再度抬起頭,法蘭吉絲看得出來他的眼裡充滿了好色的目光,意即,此人內在膚淺,所有心思一下子就被法蘭吉絲識破。

    宴會開始了,老領主與賓客們不斷讚揚亞爾斯蘭從侵略者魯西達尼亞軍手中奪回王都,登基後又解放奴隸,並進行各種改革,而且與外敵作戰從未打過敗仗,此時冷不防傳來一聲大吼。

    「新國王太放縱貧民了!」

    納摩德不懷好意的批評亞爾斯蘭。

    法蘭吉絲平靜地,亞爾佛莉德則是憤慨地看向納摩德,只見納摩德以誇張的動作猛灌葡萄酒,帶著滿眼醉意瞪視二名女性。亞爾佛莉德對這個人簡直反感到了極點,不管他是真的喝醉還是借酒裝瘋,她最瞧不起這種不借助酒力就什麼事也做不了的人。

    納摩德完全不知道亞爾佛莉德對他的厭惡,逕自喋喋不休地說道:

    「無論生活再怎麼困苦,世間再怎麼不公平,忍氣吞聲作納稅,只要國王一聲令下,就必須勇於犧牲生命,這就是身為國民的義務。然而新國王公開宣佈要匡正社會的不公平現象,解放奴隸,剝奪貴族的正當權利,破壞帕爾斯的傳統,在我看來這跟弊政沒兩樣,如果還因此自鳴得意,遲早有一天腳底會踩空,摔個四腳朝天。」

    「法蘭吉絲……」

    看到亞爾佛莉德向自己使了臉色,希望能說說這個人幾句,於是法蘭吉絲擱下琉璃酒杯。

    「納摩德卿,您的高見我全部記住了,傾聽民意是身為王者的義務,待我回宮必會一五一十向陛下稟告。」

    接著女神官帶著挖苦的語氣說道:

    「不過在這之前,讓我請教你一件事--當亞爾斯蘭陛下尚為王太子之際,為了奪回王都葉克巴達那,曾經向各地方募兵,你的表兄薩拉邦特卿置生死於度外,毅然參加王都奪還之戰,請問你那個時候人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呢?」

    納摩德的醉臉浮現狼狽的條紋圖樣,亞爾佛莉德刻意拍著膝蓋發出竊笑。

    法蘭吉絲無意評判納摩德微不足道的意見,她反駁納摩德有什麼資格自以為了不起地批評現任國王的施政方針。

    老領主姆瑞魯在一旁看不下去,終於插嘴道:

    「很可惜,納摩德當時跟老夫同樣臥病在床,所以無法參加募兵,他本人也相當懊悔,然而終究戰勝不了病魔……請勿過於苛責。」

    騙誰呀!亞爾佛莉德暗地咕噥著,法蘭吉絲則報以微笑,更加重了嘲諷的語氣。

    「原來如此,當然法律並沒有規定所有人都必須上戰場,當事人生病、家中有病人或者沒有男丁、不認同這場戰爭等等諸如以上的情況都屬於正當理由,納摩德卿身體不適實在令人同情,請問是得了什麼病呢?」

    「什麼病啊……」

    見到納摩德支支吾吾的模樣,亞爾佛莉德高聲嘲笑道:

    「這還用說,當然是懦弱病啦!」

    「亞爾佛莉德!」

    法蘭吉絲尖銳嚴厲地加以斥責,亞爾佛莉德立刻住了嘴,這次輪到納摩德爆發。

    「你這個臭女人!」

    隨著一聲怒吼,納摩德從大盤子抄起切肉的短刀,筆直刺過來。

    亞爾佛莉德反應相當敏捷,站起來的同時閃開身子,納摩德戳過來的短刀只刺中無人的空間。

    由於顧前不顧後,將全部重心投注在第一擊,納摩德身軀立刻失去平衡,眼看整個人就要往前撲倒,亞爾佛莉德握起雙手,用力在納摩德背部打了兩拳。

    納摩德同時吐出怪聲與肺部的空氣,眼前一陣昏暗,腰部使不出力,倒在桌上擺得滿滿的美酒佳餚上撞出一陣雜音,杯盤碎裂、酒與肉汁飛濺,參加宴席的賓客們連忙站起來,身上的禮服也被弄髒了,憤怒與怨歎的聲音此起彼落。

    亞爾佛莉德很想在納摩德厚實的背部踩一腳,不過還是及時煞車,試探地望向法蘭吉絲。

    「亞爾佛莉德,快向領主大人道歉!」

    如果是向納摩德道歉,亞爾佛莉德打死也不接受,不過讓老領主姆瑞魯顏面掃地卻是不爭的事實,她無從反駁,只有重回座位,正襟危坐地向姆瑞魯行禮致歉。

    「領主大人十分抱歉,有幸受邀參加你的宴席,卻因我個人思慮不周,導致發生眼前的亂象,我願意接受您的任何懲罰。」

    視情況需要,亞爾佛莉德也可以表現出應有的禮數,此時法蘭吉絲立即答腔:

    「亞爾佛莉德,你先回房間好好反省,我會代為轉達領主大人的決定,立刻給我退下。」

    「是,遵命。」

    還不等其他人開口說半句話,亞爾佛莉德匆匆告退,接下來的狀況全部交給法蘭吉絲應付。

    法蘭吉絲以一番無懈可擊的謝罪辭向老領主表示歉意,並巧妙地避開對亞爾佛莉德的追究。

    「不、不、您言重了。」

    老領主的表情分不清是悲哀還是痛苦。

    「在氣氛和睦的宴席上故意與客人爭辯挑釁,納摩德的表現才是無禮之至,說實在話,應該道歉的是老夫才對……」

    老領主姆瑞魯重重歎一口氣,環視整個宴會大廳,面對興致大壞的客人們宣佈:

    「今晚的宴席就到此為止了,各位可以離開了,如果納摩德自己站不起來,就來個人幫忙扶他。」

    賓客們向老領主行禮致意後,陸續走向大門口,二名體格壯碩的僕人從左右將納摩德攙扶起來。

    「女神官大人,很抱歉掃了您的興,不過老夫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可否勞駕您走一趟到老夫的書房談談,也請另一位過來一下。」

    於是,亞爾佛莉德才剛回到房間又被找了出去。

    Ⅳ

    老領主姆瑞魯的書房鋪著厚重的地毯,房內寬廣豪華,牆壁裝飾著繪有勇士獵獅景象的掛毯,黑檀森製成的書桌搭配綢心椅。

    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在主人示意下就座,老領主姆瑞魯也跟著坐下,經過一段令人難耐的長久沉默他才開口。

    「……真不知該從何說起,要求二位國王巡檢使專程遠道而來,老夫理應說明原委才是,不過在這之前,老夫想直截了當向二位說明老夫家族的內情,其實那位納摩德是……」

    嘴上說「直截了當」,老領主姆瑞魯的語氣卻是吞吞吐吐,法蘭吉絲不耐煩地把話接下去。

    「納摩德卿對外是領主大人的甥兒,其實是親生兒子對吧。」

    「噢噢,不愧是巡檢使,觀察的確入微,原來您早就看出來了。」

    亞爾佛莉德一邊慶幸自己沒有驚叫出聲,一邊聽老領主繼續說道:

    「老夫的盤算是希望兩個兒子其中一個繼承這片領地,另一個在王宮飛黃騰達。薩拉邦特明白老夫的心思,於是主動將領地繼承權讓給納摩德,自己遠赴戰場,老夫永遠也忘不了那時他的笑容--無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不必擔心繼承的問題。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老夫心裡相當清楚。」

    平是只知道薩拉邦特是一個說好聽點是豪爽闊達,說難聽點是魯莽又粗線條的青年,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頭一次聽到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法蘭吉絲對老領主投以平靜卻強硬的視線。

    「薩拉邦特卿憑借一己之力樹立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在戰場上英勇果敢,同時具有土木建築方面的才能,因此深獲高度評價;但納摩德卿又如何呢?請恕我直言,納摩德卿似乎把自己的特權視為理所當然,如果他以這種心態當上領主,對於領民反而是禍非福。」

    對於法蘭吉絲的直言不諱,老領主也頻頻點頭,今晚不知歎息了多少次。

    「老夫也是次子,原本父親的領地是由長男,也就是老夫的兄長繼承,不料兄長意外身亡,領地的繼承權便落到我手中,卻也因此承受了許多蜚短流長。就因為身受其害,才不希望自己的二個兒子也發生同樣的遭遇,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愈發難以公平對待。」

    老領主的回憶彷彿聊也聊不完,美麗的女神官帶著優雅的微笑將內容拉回正題。

    「我明白了,現在想請教領主大人,專程把我們二人找來究竟所為何事?希望您為我們說明詳情,感激不盡。」

    「啊啊,差點就忘記這件事。」

    老領主點頭如搗蒜,亞爾佛莉德打從心底感謝以亞希女神為首的帕爾斯眾神。

    「唉呀,年紀一大,講話就變得囉囉嗦嗦的。關於老夫向王都報告的事情,就是敝地的亞希女神神殿發生了離奇失蹤事件,而且還不止一次。」

    「確定是失蹤嗎?會不會是逃跑?」

    或許是憶起了自己過去的經歷,法蘭吉絲的眼眸閃過淡淡的陰影。

    「情況好像不是這樣,因為這座神殿一直保有從英雄王凱。霍斯洛陛下時代以來的傳統。」

    「這麼說,這座神殿應該叫做海拉爾吧。」

    「噢噢,巡檢使大人也知道?真是太好了,老夫本來還想炫耀一番,真不好意思。」

    「我也只知道名稱罷了,據說是救助處境不幸的女性,讓年輕女性習得知識與一技之長,並多方從事慈善事業。」

    「是的,老夫也多少提供了一些援助,不過這半年以來,女神官實習生中有三名女性一個晚上就不見人影。」

    宛如突然消失不見一般,除了有人失蹤以外沒有任何物品失竊。神殿為財務需要經常對外募款,加上人們對亞希女神的捐獻,神殿內存有大量的金幣、銀幣,然而這些錢財都完好無缺,不像是盜賊的作風,由於離奇失蹤的事件接連發生,神殿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只好委託老領主請求調查。

    「由於神殿裡全是女性,男性官差入內搜查多少會有所顧忌,因此老夫才向王都聯絡,請求派遣女性巡檢使前來。」

    「我已經明白整個事情的狀況了,再請教一件事。」

    「請說。」

    「失蹤的三人都是美女嗎?」

    老領主不加思索地點頭。

    「是的,聽說都很漂亮,就跟二位巡檢使一樣。」

    老領主定睛望向二人,總算開始做出具體說明。

    經過平靜的一夜到破曉時分,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抵達海拉爾神殿。神殿與領主館邸相隔並不遠,大約半法爾桑(約二點五公里)的距離,可見到一棟白色建築物為絲柏樹木與引進清流的濠溝所包圍。

    身為神殿負責人的女神官長是一位臉頰格外紅潤的白髮老婦人,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並未出示國王亞爾斯蘭親筆簽署的巡檢使身份證明書,僅僅拿出老領主姆瑞魯的介紹信,女神官長便毫不遲疑地迎接兩人入內。

    「領主大人的熱心實在感激不盡,這次有勞二位幫忙了。」

    「不敢,我們自當盡力而為。」

    「白天並沒有什麼異常狀況,我帶二位到寢室去,放好行李後請來參加神殿的日課。還有這位實習生,我們這裡正式的女神官與實習生的權利與待遇是有所差別的,請您謹記在心。」

    因此法蘭吉絲是住在南邊的單人寢室,亞爾佛莉德則被丟在北邊的六人房。把行李擺在乾淨樸素的床鋪上,亞爾佛莉德向同寢室的五人說了聲:「你們好。」簡短打完招呼後便望向窗外,正想觀察神殿庭院的景色,背後卻傳來五名實習少女的竊竊私語。

    「聽說她已經二十歲了卻還是實習生。」

    「一般十七、八歲就應該已經正式成為女神官才對呀。」

    「也許是適應力不夠,想想她也真可憐。」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的年齡雖然比我們大,感覺一點也不穩重。」

    亞爾佛莉德用力挑起眉毛,即使在女神的跟前,也和塵世一樣總是少不了專門針對菜鳥說閒話的人。深呼吸之後,亞爾佛莉德整個人轉過去大聲喝道:

    「喂!你們有話為什麼不當面說出來!」

    少女們之中二人嚇了一跳,三人愣在原地,亞爾佛莉德則像個少年似地叉起雙臂瞪著這群人。

    「講話老是偷偷摸摸的人還想成為神明與人類之間溝通的橋樑?我就算跟人吵架也不會背地說人壞話,敢不敢跟我較量一下,看看神明會眷顧的是你們還是我!?」

    「亞爾佛莉德、亞爾佛莉德。」

    當一個帶著苦笑的輕斥聲傳來之際,這幾個實習少女立刻像一群小兔從敞開的門扉逃了出去。亞爾佛莉德認出站在門的人影,鶴立雞群的高挑身材、強健又修長的手腳,就是昨天才認識的朋友。

    「你是蕾拉吧。」

    「你還記得啊,我剛剛才聽說今天來了一個新人,沒想到居然是亞爾佛莉德你。」

    「你也是女神官?」

    「不、不、我也跟你一樣,年紀一大把了卻還是實習生。」

    蕾拉露出開朗的笑容,肩上毫不費力的扛著裝滿洋蔥的籃子。

    沒有多餘的動作,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柔軟、彈性與節奏感;一旦動起來就像一隻雌獅子,其爆發力足以扯斷髮條,亞爾佛莉德暗自表示欽佩,正因為亞爾佛莉德自己年紀雖輕卻也是身經百戰的強者,所以才看得出這一點。

    象蕾拉這種尚未成為正式女神官,暫時負責各種雜務的人,在神殿裡不論年齡與經歷都統稱為「實習生」。

    「年紀一大把?你幾歲?」

    「我今年大概有十九歲了吧……」

    亞爾佛莉德頓時仰起頭。

    「咦?你比我還小!?」

    今年十九歲就跟國王亞爾斯蘭同年齡,亞爾佛莉德一直以為著蕾拉不是跟她同年就是再大個一、二歲,是蕾拉看起來太成熟呢?還是亞爾佛莉德看起來太孩子氣?

    因為蕾拉聞言似乎也吃了一驚。

    「亞爾佛莉德你幾歲?」

    「今年二十一歲。」

    「是嗎?那我得喊你姊姊了。」

    「姊姊……嗎?」

    「抱歉,我好像太自以為是了,真對不起。」

    「沒關係啦,別那麼拘泥,大家都是朋友嘛!像我也是從來不叫法蘭吉絲姊姊,你只要直呼我亞爾佛莉德就行了。」

    Ⅴ

    在寬廣的廚房一隅,亞爾佛莉德正幫忙蕾拉洗菜,廚房裡有一口井,毋須汲取就自動湧出井水。亞爾佛莉德一邊享受井水清澈冰涼的觸感,一邊向蕾拉詢問關於這個地方的種種事情,不管怎麼說,搜集情報當然是永遠不嫌多。

    「納摩德是領主大人兄長的兒子,我記得領主大人並沒有這麼放縱他,不過,對了,就是自從兩年前薩拉邦特卿離開山谷那時開始的……」

    「從現在算起兩年前?」

    「是啊,當時領主大人生了一場重病,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都躺在床上,等到康復後就開始提拔納摩德。」

    「為什麼?」

    「誰曉得,聽說是納摩德細心照顧領主大人的病情,才讓領主大人對他另眼相看,是不是實情就不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納摩德的父親?」

    「領主大人去世的兄長比領主大人年長一歲,雖然是同父異母,據說兩人長得十分相似,幾乎跟雙胞胎一樣,可是個性完全南轅北轍……」

    「兄弟感情不好嗎?」

    「好像是,不過領主大人的兄長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也沒有親眼見過……」

    還有沒有什麼重要的問題還沒問?亞爾佛莉德努力思索著,隨即靈光一閃。

    「對了對了!說到領主大人的家族,差點就忘了一個重要人物,你知不知道領主大人的夫人是什麼樣的人?」

    蕾拉以沾濕的指尖抵著線條優美的下顎,略側著頭回想。

    「我想想,夫人給人的印象並不很深刻……她這一年來從未踏出館邸半步,沒有一個人見過她,連女神官長也一樣,或許是生病了吧?不過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

    在帕爾斯,按照古來的傳統,女性是很少出席貴族宴會的。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是領主邀請的客人,而且是由國王任命的公職人員,因此屬於特例。在亞爾斯蘭的治世下,已經做了大幅度的改變,只是在現實中,上流社會的女性比較起一般平民女性反而更不容易擺脫社會舊有習俗。

    因此老領主姆瑞魯的夫人未出席宴會並值得奇怪,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也沒有特別在意,不過在聽到「這一年來都見不到人」這句話之後,似乎有必要對此事好好斟酌一番。

    「……我現在才發現,你的手環滿不錯的,很值錢哦!」

    蕾拉左手腕的銀製手環閃閃發亮,上面雕刻精細的圖樣。

    「哦,亞爾佛莉德你怎麼看得出來這個手環很值錢?」

    「啊,沒有,只是稍微懂一點皮毛。」

    亞爾佛莉德含糊其詞,她是軸德族族長之女,小時候就經常把玩父親搶來的金銀珠寶或裝飾品,所以對於戒指、手環或首飾等珠寶的鑒識能力很強,當然她是不可能對外說出實情。

    「我本來想捐獻給神殿,不過女神官長告訴我,這是關係到我身世之謎的重要線索,還是隨身戴著比較好……」

    據蕾拉表示,當她還在襁褓之中就被丟棄在這座神殿門前,不僅她一人還有另外二人同樣是嬰兒,三人都佩帶著銀製手環,蕾拉五歲時從女神官長口中得知此事,並把保管的手環交給她。亞爾佛莉德端詳手環,上面刻著一名跨在公牛背上的年輕人以短劍刺向公牛頭部的特別圖樣。

    「包括你在內,這三人是姊妹羅?」

    「不清楚,而且也沒有出生證明,五歲時我們就各自分離,連長相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蕾拉苦笑著搖搖頭。

    「就算有一天重逢也認不出誰是誰吧,或許我們早就見過卻一直不知道彼此。算了,再怎麼追究過去也於事無補。」

    「那你要一直待在神殿成為女神官嗎?」

    「我覺得,以實習生的身份照顧女神官們也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不過還不是十分確定。」

    這時有位女神官喊著蕾拉的名字,她立刻站起身來,話題也跟著中斷。

    是夜--

    這一晚也和昨夜同樣清爽舒適,神殿的晚餐相當簡樸,也許是地緣關係,餐桌擺滿了大量的各式水果,正式女神官還能飲用葡萄酒。

    亞爾佛莉德帶著一身的疲憊與無奈上桌。不管什麼職業,凡是被叫做實習生的都不可能太輕鬆,女神官也不例外。平時要對亞希女神念誦八十種以上的祈禱詞,還要擦拭窗子跟地板,如果犯了什麼疏失,雖然不至於遭受棒打的懲罰,不過還是必須提著空桶子,走到最遠的水井裝滿水之後再提回來。

    即使是在餵食羊群或雞群、甚至是洗碗的時候都不能停止祈禱,負責教育新人的中年女神官殘酷地宣佈--

    「來、亞爾佛莉德實習生,從頭再做一遍!」

    乾脆叫我直接衝進十萬敵軍裡也比現在好太多了,亞爾佛莉德內心不斷祈禱著,希望可疑的人影早點出現,把那傢伙解決後就能早一日返回王都,向「我的那爾撒斯」敘述我輝煌的表現。

    「才第一天晚上,犯人不可能那麼快現身,你就忍耐個十天,好好修行吧。」

    法蘭吉絲面露苦笑如此告誡著,讓亞爾佛莉德的心情跌進了無底的深淵。

    然而到了夜半時分,終於出事了。

    事後亞爾佛莉德認為「一定是亞希女神憐憫我的辛勞」,不過耶拉姆有不同的想法,他宣稱:「亞爾佛莉德根本極度欠缺成為女神官的天份,連亞希女神都看不下去,只好想辦法早一點把她趕出神殿。」法蘭吉絲僅僅表示:「天意不可測。」對此事不願多做評論……

    「啊……累死了,你們真的這麼想當女神官,寧可做牛做馬也無所謂?我說你們難道沒有別的志願嗎?」

    亞爾佛莉德向著同寢室的少女們說出對神明大不敬的台詞,少女們只是用被單蓋住頭,決定不予理會。

    同寢室的少女們很快便進入夢鄉,熄燈後不再胡思亂想,立即入睡也是做為女神官的修行之一,因為天一亮就必須起床祈禱,開始工作,如果不盡快入睡,身體會吃不消。

    當然,無意成為女神官的亞爾佛莉德手腳利落地不發一絲聲響,在床上換好衣服好隨即走出房外,短劍插在腰帶裡。

    走廊上只見法蘭吉絲已經一身端整地等在外面,她住的是單人房,整裝時大可不必顧忌他人。

    「現在要從哪邊開始調查?」

    亞爾佛莉德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法蘭吉絲則冷靜得幾近冷淡。

    「不可操之過急,記得白天也告訴過你,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都是無法預測的,只有暫時耐心等待度日……怎麼了,亞爾佛莉德?」

    亞爾佛莉德的視線越過美麗的女神官肩頭。

    「法蘭吉絲,想不到這個『暫時』這麼快就結束了。」

    法蘭吉絲回過頭,一語不發地牽起亞爾佛莉德的手,迅速藏身於牆角一隅。

    只見一片牆動了。

    這塊牆面面寬一加斯(約一公尺)高二加斯,上下左右包圍著木框,其中貼著磁磚。磁磚塗上各種色彩,細膩地呈現出亞希女神的姿態,亞希女神的神殿裡陳列亞希女神畫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並不會特別引起注意。

    「原來如此,很少有人會輕易碰觸亞希女神的圖像,就算試著敲打牆壁,由於上頭鋪有磁磚,完全聽不出後面有個空洞,好一個奸巧狡詐的產物。」

    暗門順勢打開,從裡頭走出一名男子,臉上罩著黑布只露出兩眼,左手抓著一捆皮繩。無庸置疑的,此人就是半年內拐走三名女性的犯人。

    「不是奇夫。像他臉皮那麼厚的人,做壞事不怕別人知道,根本連面罩也不會用。」

    「那麼究竟是誰呢?」

    「很快就會知道了。」

    男子左顧右盼,躡手躡腳地走了數步,觀察此人的動作,法蘭吉絲不客氣地批評。

    「到處是破綻,憑這點三腳貓的技倆居然能夠三番兩次得逞,可見神殿的戒備也有缺失,這傢伙怎麼看都不像習武之人。」

    「他好像沒有發現我們。」

    「你看看,他戴的面罩把耳朵遮住了,我們竊竊私語他也聽不見,證明了此人做事生疏而且輕率。」

    男子走到壁上的火炬前,影子往後方拉長,法蘭吉絲也從後方悄悄接近,影子也是在後拉長,男子絲毫沒有察覺。

    冷不防罩在臉上的黑布被抽掉。

    男子險些叫出聲,所幸以手摀住口,整捆皮繩掉在地板上。男子面目猙獰地回過頭,一看到法蘭吉絲反而整個人釘在原地。

    美麗的女神官手上拿著剛剛才抓下的的黑布,微蹙起皎好的眉線。

    「哦,真是萬萬想不到。」

    「納摩德!原來是你這個不成器的小子!」

    發出驚叫的是亞爾佛莉德。

    老領主姆瑞魯的甥兒納摩德一時手足無措,呻吟地往後退,法蘭吉絲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出示納摩德。

    「來得正好,這個還你。」

    「……!?」

    「這是你在密斯魯國的朋友寫給你的信,這麼容易引起誤解的內容,你應該把它收好才對。」

    納摩德臉色發紫,聽到這番話才慌慌張張地摸索懷中與袖口,然而這麼做只是更加突顯他無藥可救的愚蠢。

    「你完全不懂得反省,你的叔父大人再怎麼為你操心都是白費心機,紙上談兵誰都會,不過,如果你想達成你的陰謀,可能還需要多用點腦筋。」

    納摩德轉身逃走,動作卻因遲疑不前而顯得笨重,由於隔了一段距離,亞爾佛莉德飛快射出的短劍並沒有刺中他,而他連關上牆門的餘裕也沒有,直接就逃進黑暗深處。

    「慢著,亞爾佛莉德,小心有陷阱!」

    亞爾佛莉德也有自己的打算,雖然尚有諸多疑點,只要逮住納摩德問個明白就行了,如果遇到陷阱就把納摩德抓起來當人質,如此一來應該不難脫身,要是顧慮太多,只會白白斷送大好良機。

    「就算到了明天向納摩德質問,他如果拚命裝蒜到底,我們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在領主大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動手拷問他,要證明他非法闖入神殿還不如現在直接來個人贓俱獲才是上上之策!」

    「原來如此,頗有道理的。」

    法蘭吉絲追上前揪住亞爾佛莉德的手臂,在聽完亞爾佛莉德快速的說明後也表示贊同。同時也由於牆門內的走道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亞爾佛莉德要往前也不是,不往前也不是,才會很快地被法蘭吉絲追上。

    於是二人再度回到走廊,分別從壁上取下火炬再次走進牆門內。腳下踩著切割後完全未經加工的粗糙石材,要是赤腳走路,腳掌一定會被刮傷。

    遠處傳來納摩德微弱的腳步聲,他似乎對這條通道相當熟悉。寬與高均為二加斯(約為二公尺)的岩石走道沒有叉路直通到底,二人費了不算短的時間默默地在黑暗中穿梭行進。

    還未抵達走道的盡頭,卻可見到纖細的光絲從壁面透出,或許途中會有出入口也說不定,法蘭吉絲的手摸向石壁,結果一個柔軟鬆動的觸感令她大吃一驚,法蘭吉絲把這個物體輕輕移開,從隙縫裡窺看出去,眼前是一副熟悉的景象,法蘭吉絲輕歎一口氣,這個地方正是前天老領主姆瑞魯招待她們的書齋。

    Ⅵ

    「想不到掛毯的內側是秘密地道的入口之一。」

    亞爾佛莉德表示訝異,法蘭吉絲逕自思索起來。

    「貴族的館邸裡設有秘密地道並不少見,問題在於館主姆瑞魯卿是否知道此事。」

    「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房子耶!不過,這個家不算小,而且又不是自己蓋的。」

    毫無根據的推測根本無濟於事,二人又默默地步行了一段路,從火炬擺動可以得知空氣流動的方向,不過另一方面在黑暗中也可能成為被攻擊的目標,實在無法預測事態會如何發展,最重要的是這條地道究竟還要走多久?出口又在哪裡呢?

    「……好像有什麼聲音。」

    「你也聽到了嗎?就在右邊。」

    那是硬物之間相互磨擦發出的刺耳聲響,而且硬物的質地各不相同,一邊是金屬,一邊應該是石頭。二人轉向右方,愈往前怪聲就愈大也愈來愈清楚,在火炬的映照下,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面面相觀。

    這時終於聽出是鎖鏈撞在石地發出的聲響,不知是人類還是野獸被囚禁在這個地道裡。

    空氣裡瀰漫著惡臭,呻吟聲不斷傳來,經過一段時間幫確定是人類,發出如同野獸一般的哀嚎。

    火炬的光亮映照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骨瘦如柴有如一株枯槁的白楊樹,捲曲的白髮長及肩下,臉的下半邊似乎蓄滿鬍鬚,由於此人面對石壁,所以看不清楚,右手腕與左右腳踝全銬上鐵鎖,並繫著與人頭一般大的鐵球。

    「你是何人?」

    法蘭吉絲厲聲詰問,老人氣若游絲地作答,而他的回答讓亞爾佛莉德驚愕地無言以對。

    「……老夫名為姆瑞魯,這個土地的領主,你們又是何人?是來殺老夫的嗎?」

    老人行動遲緩地回過頭來,終於看清老人凌亂白髮下的長相,亞爾佛莉德手上的火炬卻抖個不停。

    老人的雙眼是兩個空洞,某人挖掉老人的雙眼,即使未被幽禁在地底,老人也將永遠與黑暗為伍,再也看不到光明了。

    「法蘭吉絲……」

    亞爾佛莉德的呼聲要帶著疑惑與同情,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這個怪異的老人遭受虐待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必須先救他脫困才行。法蘭吉絲明白亞爾佛莉德的意思,然而她只是靜靜的搖頭。

    「亞爾佛莉德,我也很想救出這個人,但是我無法赤手扯斷鎖鏈,不過我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痛苦。」

    獨當一面的女神官在醫療與藥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造詣,法蘭吉絲從懷裡取出一包藥粉,這是由班得漿草磨成汁使其乾燥後混合製成粉狀,有舒緩疼痛的功效。

    法蘭吉絲打開藥包抵著老人的嘴角,老人伸出暗紅的舌頭舔著藥粉,看著老人的表情不到一會兒工夫就轉為鬆弛,法蘭吉絲才繼續問道:

    「老先生,您自稱是姆瑞魯卿,那麼我們所見到姆瑞魯卿又是何人呢?」

    「他是……」

    「是什麼人?」

    「他是冒牌貨,老夫才是真正的姆瑞魯,難道你們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美麗的女神官輕吐一口氣。

    「看來密斯魯與帕爾斯這陣子冒牌貨大行其道。抱歉,我離題了,老先生,您如何證明您才是真正的姆瑞魯?」

    老人發出吼叫,充滿了負面情緒的哀嚎連站在一旁、對老人抱以同情的亞爾佛莉德聽了也不由自主毛骨悚然。

    「噢噢,很遺憾,老夫沒有證據,放老夫出去跟那傢伙對決,如此一來老夫便能揭穿那傢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

    半晌才得到回答。

    「那傢伙是我大哥!」

    法蘭吉絲聞言僅僅蹙起眉頭,亞爾佛莉德則驚訝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可是姆瑞魯卿的大哥據說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也因此身為次男的姆瑞魯才獲得領主的地位不是嗎?」

    「其實此事……另有內情。」

    「願聞其詳。」

    老人閉起乾裂的嘴唇,他還未開口卻傳來男人的聲音,來自法蘭吉絲與亞爾佛莉德的身後。

    「那傢伙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宛若淌著毒液的語氣令亞爾佛莉德打起寒顫,連忙回頭朝聲音所在位置看過去,被火炬照得通紅的那張臉,正是到今天早上為止還自稱是「姆瑞魯」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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