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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妖雲群行 第一章 怪物們的盛夏

作者:田中芳樹

    Ⅰ

    頭頂的黑色濁流打成漩渦。

    那是一團完全遮蔽天空的黑雲,雖然以極快的速度流動而過,後面緊跟著湧上一團又一團,綿延不絕。時刻正值正午,天色卻有如日沒山般昏暗無光。偶爾在黑雲稀薄處,才得以窺見天際的太陽,只是少了一貫的光燦耀眼,僅僅像枚舊銀幣時隱時現泛出微弱的暈光,帶給地面接近黃昏時分的亮度。

    帕爾斯歷三二五年六月,原本應屬於酷熱的季節,眩目的陽光燒灼著人們與大地,然而在東方國境到培沙華爾城堡一帶方圓二法爾桑(一法爾桑約五公里)的土地上,大氣卻透著早春的冰涼。

    踩踏在灰暗大地上的馬蹄聲撕裂了荒野的冷氣,一隊馬騎朝著東方,也就是培沙華爾城堡的方向疾馳著,只見當中一支黑旗隨風飄揚,那正是「軸德黑旗」。

    軸德族曾經是荒野上人人聞之變色的剽盜,爾後為解放王亞爾斯蘭以盟友相待,以各種形式多方參與國事,有時必須在暗中進行不為人所知的任務,有時也會高舉象徵一族榮耀的黑旗光明正大地從事活動。

    這一天是舉著黑旗的日子。

    人數並不多,約三十騎左右,在最前頭一馬當先的是一名年約二十五歲的青年,圍在頭上的頭巾綴著偌大的土耳古石,左手持著韁繩,右手握住弓箭,採取隨時可以攻擊的姿勢。

    「來了!梅魯連卿!」

    背後傳來部下緊張莫名的聲音,青年將視線投向正上方。

    放眼望去部份雲團裂成奇怪的形狀,直朝軸德族的隊伍飛下,其實那是一群長著翅膀的生物。體型大小與人類差不多,五官與四肢則近似猿猴,血盆大口整個張開,發出近似恐嚇的叫聲,軸德族其中一人嘟嚷著:

    「我曾經聽死去的爺爺說過,那叫做有翼猿魔,向來棲息在地底的熔岩城,侍奉蛇王撒哈克,等待人間亂世的來臨。」

    蛇王撒哈克這個名詞伴隨著不祥的音調,化為無形的毒箭,貫穿軸德族戰士們的耳膜,眾人稱為梅魯連卿的青年不耐煩地凝視空中的怪物。

    「哼!原來是蛇王的餘孽,那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青年放開左手的韁繩,從箭筒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馬的速度並未因此減慢,而馬背上的人也不見一絲搖晃,這是做為軸德族戰士的必要條件,無須逐一給予讚賞。

    一直在空中盤旋的有翼猿魔突如其來地變換動作,筆直朝梅魯連俯衝而下,正要揮起手上鉤爪的瞬間,梅魯連射出的箭隨著鳴聲插進有翼猿魔的腹部。

    怪物發出尖銳刺耳的怪叫,在半空失去平衡,速度急劇下降。薄膜般的翅膀猛烈拍打空氣,搖搖晃晃的身軀隨即飄浮起來,繼續受到殺戮的意志所支配,再度接近梅魯連。

    此時兩名軸德族的男子分別從左右同時朝怪物揮劍,有著鉤爪的右臂被砍斷一半,臉部噴出紅黑色的鮮血奔流至地表。

    接連受了三處重傷,就算是怪物也支撐不住,只見怪物留下聽似詛咒萬物的悲鳴,角度急轉直下地朝地面撞去,隨著一聲鈍響,一頭摔在地上,四肢一動也不動,只剩沒有羽毛的暗褐色翅膀痙攣般地抽動著。

    梅魯連正想驅馬靠近確認怪物斷氣與否之際,卻冷不防停下動作,因為他聽見遠處傳來蜂擁而至的馬蹄聲。

    軸德族戰士的其中一名掉轉馬頭,奔馳約五十步之後從鞍上伸長身子,灰暗的大地上有一團白色的煙塵正急速接近當中,戰士凝神注視片刻,然後放鬆語氣向同伴報告。

    「是培沙華爾城派來的部隊,在前頭領隊的是克巴多卿。」

    這句話才說完不出片刻,一匹菊花青馬躍入梅魯連的眼簾,馬背上是一名身穿甲冑的魁偉大漢,手上握著原本背在右肩上的巨劍。隨隊而來的士兵約有五十騎,這名獨眼男子神色自若地操縱著坐騎,身經百戰的風範令軸德族也為之敬畏三分。一見到梅魯連,獨眼男子亦即克巴多立刻親切大方地開口寒暄。

    「啊!軸德族族長,好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我不是族長,是代理族長。」

    冷淡的語氣、不悅的表情,如果是不認識梅魯連的人,見狀肯定會誤解:「這個人看來對自己的立場相當不滿,一定私自包藏禍心,預謀篡奪族長的地位。」

    可是事實上卻不然,當事人只不過以簡單明快的態度訂正對方的語病。

    「嗯,果然還是老樣子沒變。」

    克巴多豪邁地笑道,絲毫不引以為忤。軸德族的男子個個戒慎恐懼地低著頭向威名遠播的克巴多表示敬意。軸德一族並非視和善親切為美德,然而梅魯連的無禮卻教部下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膽。

    「好吧,代理族長,我今天是接獲消息,前來迎接王部派來的軍隊,所有人都到齊了嗎?」

    「照理說,萬騎長特斯卿不久也將抵達。」

    「哦?特斯也會來?看樣子王都方面似乎有什麼計劃。」

    不同於過去,現在的「萬騎長」是武人的名譽稱號,並未真正統領上萬騎兵。自從亞爾斯蘭國五的治世以來,帕爾斯軍的既有傳統正逐步改變當中。

    「不過,一群不受歡迎的客人比特斯來早了一步。」

    克巴多抬起獨眼望向天際,此時烏雲正巧轉為稀薄,太陽露出了白濁的圓形身軀,一群黑色飛行物背對著太陽從天而降。

    數量約有十隻以上,拍打翅膀與尖聲喊叫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氣氛詭異得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聽說就在上個月,葉克巴達那王都也出現了有翼猿魔,在皇宮引起一場騷動。」

    「嗯……我可以預見邊境遲早會跟上王都的流行。」

    克巴多神色自若的談笑風生,語氣卻蘊含著微妙的變化。

    「你們所有人快圍成圓圈,因為對方只能從上方或正面攻擊。」

    「聽到了沒?」

    梅魯連口中說的是問句,但也是命令。軸德族的男子們點點頭,各自變換兩次坐騎的方向,很快就做出半圓隊形,雖然略慢了一些,克巴多的部下們也形成半圓隊形,兩者合為一體便完成了直徑四十加斯(一加斯約一公尺)左右的圓圈,克巴多與梅魯連則位於圓圈的中心,如此一來,兩人便可從圍繞在四周的士兵背後以巨劍與弓矢守護他們。

    「梅魯連卿,出現在王都的也是這麼一大群嗎?」

    「詳細情況我並不清楚,最多應該不超過一、二隻吧。」

    「我看數量不止這些,它們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其實關於此事……」

    梅魯連話才說到一半,數件狀況同時發生。

    隨著幾乎可以貫穿耳膜的叫聲,有翼猿魔集體飛下,直撲過來,地面則有數十支弓箭從弦上彈出,捲起一道箭風,有翼猿魔的鉤爪與人類的長槍在閃光中猛然撞擊,馬匹嘶嚎著並以後腳直立,只見馬鞍上的騎士一個接一個摔落。

    片刻經過,還分不清楚人類和怪物之間哪一方佔優勢,當梅魯連回過神之際,聽見聲勢浩大的馬蹄聲已經逼到近處。

    一隻有翼猿魔正想以鉤爪攻擊克巴多身側,動作卻冷不防停在半空,因為頸子被長鐵鏈纏住了,讓怪物見識到這門由納巴泰國傳來的鐵鏈術絕活的正是「依原定計劃前來」的特斯。

    以目光向克巴多致意之後,特斯直接將有翼猿魔拖到地上。克巴多發現特斯左右守候著三名裹著頭巾的武裝女戰士,所率領的全部約有千名騎兵。

    然而特斯絲毫不留情,以自己的手臂繞住鐵鏈,敏捷地扭轉上半身,怪物根本無力抵抗,在空中轉了二、三圈之後墜落地面,隨著一個怪響折斷了左翼,不過由於左翼吸收了衝擊力,頭部、身體與四肢毫髮無傷。

    怪物雙眼泛著血光,張大嘴巴露出一排如巨針般的牙齒,利用墜落後的反作用力彈跳而起,準備咬斷特斯的頸項。

    千鈞一髮之際,從三個方向射出三支長槍貫穿怪物的身軀,原來守在特斯左右的三騎女戰士一直提防著怪物的舉動。

    怪物慘叫一聲,傷口濺出鮮血,再度跌落地面,右翼上下晃了一晃,接著一動也不動。

    「啊,真是太好了。特斯卿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

    說著,克巴多一邊朝坐騎分立在特斯左右的三名女戰士投以好奇的目光。

    三人都是美女,不過,若是從五官外貌診斷,僅能算是隨處可見的中等姿色,然而三人容光煥發的美貌彷彿充滿了由體內散發而出的朝氣蓬勃的活力。

    克巴多頓時對她們產生了偌大的興趣。外界常形容:「奇夫卿喜歡美女,克巴多卿喜歡女人」,因此,這對克巴多來說是極為正常的反應。

    「特斯卿,這幾位美麗的勇者是您的護衛嗎?」

    「她們是我的妻子。」

    「哦,特斯卿結婚了嗎?」

    克巴多頜首,下一個瞬間卻認真地盯著特斯,忍不住確認道:「三、位、都、是……?!」

    特斯望著克巴多的表情,冷靜且淡然地答道:「正是,這三位都是我的妻子,事實上……」

    特斯的話被怪物的尖叫打斷,看來有翼猿魔已經放棄與人類軍隊正面對抗,它們在空中盤旋,把充滿詛咒、怨念與憎惡的吼聲撒向地面,此時約有十支利箭應聲飛來,它們連忙閃避並躲進烏雲裡。

    人類並未窮追猛打,至於這群怪物究竟會逃往何處,英名遠揚的騎士們早已胸有成竹。

    Ⅱ

    培沙華爾城的任務是防衛帕爾斯王國東方的國境,另一項同等重大的責任則是確保大陸公路的安全,並且保護從西到東、從東到西往來的移動,進行交易的一群諸國商人。

    這群貿易商人從十二、三歲起就跟隨著父親或僱主,離開家人展開異國之旅,穿過沙漠、越過積雪常年不化的高山並避開狼群,有時還必須為了守住財物與盜賊奮戰,旅程往往持續一年到二年之久,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勇氣與毅力,是無法成為獨當門面的貿易商業人的。

    不過即使再膽大的貿易商業人也絕對不會甘願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遭到盜賊襲擊之際,丟了商品或金錢也就算了,至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此外還會遇到貪官污吏收受賄賂、妨礙買賣,走在險惡的山道又會發生意外,一路上可謂多災多難;也困此必須向各國政府納稅進貢,以便要求約束盜賊與整修道路。

    只要旅程的安全得以確保,買賣自然興盛,商人們的利益也跟著水漲船高,如此一來,繳納給國庫的稅款也會增加。由於能夠提升國家公信力,稅收也會大增,無論是帕爾斯亦或是其人各國,無不熱衷於謀求公路的安全性。

    克巴多、特斯、梅魯連三將各自領兵以紅砂岩築成的城堡之際,立即受一培沙華爾城內的旅行商人們以盛大歡呼迎接。由於街道上謠傳奇怪的生物也就是有翼猿魔出沒攻擊旅行者,因此他們暫時入城,等待安全宣言的公佈。不僅是人類,連馬匹、驢子與駱駝也被集中在廣場,有些人甚至已經滯留三天以上,性子較急的旅行早已收好帳篷,隨時準備出發。

    身為萬騎長又是培沙華爾城守將,官拜大將軍的克巴多坐在馬上揮著手,此時一群為首的貿易隊隊長們走上前,向克巴多表達感謝之意,並希望他收下禮金。然而克巴多豪爽地答道:

    「不、不、保護人民是軍隊的義務,這禮金我不能收。如果你們堅持的話,那我就拿一點替士兵們買酒吧。」

    歡呼再度爆起,若是一群躲在密室裡的心胸狹隘之人必會竊竊私語:「反正紅包一定少不了的!」不過現在,克巴多高聲向多數的商人們宣告,因此不有人會加以責難。這位獨眼的猛將憑著彪炳的功勳與豪邁爽朗的風範,在民眾之間擁有極高的人氣。縱使他向來行事衝動,對於窮人與傷病者卻抱以深切的關懷,而且從不輕饒強勢者的蠻橫。

    交待麾下的書記官負責治療傷者與處理其它瑣事之後,克巴多便招待由葉大象巴達那王都前來造訪的諸將進入最盡頭的房間。那是帕爾斯戰爭結束之前萬騎長奇斯瓦特卿的起居室,王太子時代的亞爾斯蘭王曾經留宿的房間依然保持原貌,或許哪一在亞爾斯蘭還有機會利用到。

    克巴多命人端來美酒佳餚,同時與從人坐在鋪於地板的地毯上,開口第一句就是:「說來聽聽吧。」指的自然不是特斯結婚的事情。

    特斯則不改一貫的淡然開始說道。

    特斯有位年長他十歲的戰友,名為巴尼帕爾,功勳雖不及特斯顯赫,卻也位居千騎長的地位,是一名英勇的騎士。他在特斯旗下與侵略者魯西達尼亞軍搞戰,結果身負重傷,於是在帕爾斯戰事平息,獲頒賞賜之後便返回家鄉在家中靜養。然而傷勢遲遲無法痊癒,長期臥病在床直到上個月去世,賞賜的金銀全用做醫藥費一點也不剩。

    遺物當中有一封特斯寫給巴尼帕爾的書信,當巴尼帕爾準備回鄉之際,特斯借此封書信讚揚他的功績,並表示「任何困難但說無妨」。

    巴尼帕爾的遺孀與特斯從未謀面,由於自己也體弱多病,最為掛心的就是三個女兒的終身大事,只有捎信給特斯請求援助。於是特斯立即取得亞爾斯蘭王的准許,攜帶金幣奔向巴尼帕爾的家鄉。

    接下來的過程大之後成了帕爾斯民間傳說裡著名的「特斯卿選新娘」的故事。

    得知特斯是一值得信賴的人物,而且仍處於單身,巴尼帕爾的遺孀有意將三個女兒的終身托付給這位英名遠播的騎士。因此要三個女兒換上華麗的衣裳,親自下廚並演奏三絃琴款待特斯,確定三個女兒對特斯抱持好感,而特斯也對她們欣賞有加之後,遺孀請求特斯從三人當中挑選一位做為他的妻子。

    特斯卻開始覺得為難,只是特斯個人就算有所困惑從外表也看不太出來。他表示,三個女兒的容貌與才世均難分高下,實在無法做出選擇。

    因此巴尼帕爾的遺孀便想到一個特別的方法,也許是有人從旁替她出的主意。她要長女拿來紅色玻璃珠,次女拿來藍色玻璃珠,三女拿來黃色玻璃珠,把三顆玻璃珠一起放進壺中,然後催促特斯伸手到壺內任意抓取一個玻璃珠,依據特斯拿到的玻璃珠來決定新娘是誰。

    特斯實在拒絕不了,只有把手伸進壺裡。當手拿出壺外,一打開手掌,玻璃竟然是黑色的,連續嘗試了第二、三次,結果仍然一樣。

    面對不知所措的遺孀,特斯沉思了片刻,終於公開表示。

    「我雖然沒有繪畫的天份,也曾向亞爾斯蘭陛下身旁的宮廷畫家大人請教過,把紅、藍、黃三種顏色攪拌在一起就會變成黑色,因此我不想選出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可以的話我願娶三人為妻,恩愛一輩子。

    三個女兒一起鼓掌,發出歡呼,遺孀終於明白女兒們動了什麼手腳,就這樣,特斯娶到了三位美嬌娘。從此以後在帕爾斯,女方若是把白色或透明的玻璃珠拿給前來求婚的男方,就代表拒絕的意思——這就是風俗的由來。

    與亞爾斯蘭同甘共苦、並肩作戰,讓帕爾斯掙脫魯西達尼亞統治的武將當中,特斯算是比較年長的,在毒舌派雲集的一群之中,顯得沉默寡言,行事謹慎沉著,絕對不違背亞爾斯蘭與軍師撒斯的指示,忠實地克盡任務,無論在戰場或平時,都深得亞爾斯蘭的依賴,也受到眾人的尊敬。

    而這樣的特斯竟然成就了以性好女色出名的克巴多與奇夫望塵莫及的「豐功偉業」。

    至於成為特斯妻子的三姊妹,長女名叫派特娜,十八歲,次女名忠可拉。十七歲,三女名叫尤琳,十五歲。身高方面,長女與次女孩子幾乎一般高,三女略矮一些;既然是姊妹,外貌自然十分神似,排行愈小髮色愈亮。派特娜具有長女穩重的風範,個性中溫柔不失堅毅;可拉聰明伶俐,敏銳的機智溢於言表,行事態度積極,行動力相當強;老么尤琳性情悠然自得,最不服氣的就是每次開口說話總是遭到兩個姊姊告誡,緊緊跟隨在特斯身邊的模樣讓人聯想到忠心耿耿的小狗。

    克巴多帶著難以言喻的表情聽完特斯的話,經過一陣靜默之後,才聳聳寬厚的肩頭做下評斷。

    「重點就是,原來你是個哈契姆。麥麥(不愛說話的大色鬼)。」

    克巴多這番話相當失禮,當面稱呼對方是「哈契姆。麥麥」,難保不會引發決鬥紛爭,不過特斯並不引以為忤,還一本正經地答道:

    「我自己並不覺得如此,如果旁人要這麼認為,我也無話可說。」

    結果輪到克巴多啞口無言。

    當特斯將一次娶了三位妻子的消息回報給亞爾斯蘭王之際,身經百戰、穩若泰山的年輕國王聞言也只是說了一句「真是可喜可賀啊!」接著就無言以對。經過片刻,亞爾斯蘭才回頭看向身旁的宮廷樂師奇夫笑道:

    「這就是所謂無慾為王的道理吧,奇夫。」

    ……說完,位於培沙華爾城堡內最盡頭的房間時,「無慾的勝利者」向妻子們道:

    「我現在要與諸卿商討大事,你們到那邊的房間喝點薔薇水,休息一下。」

    與其說不愛說話的大色鬼,給人的印象反倒較像一個和藹的父親,三女尤琳睜大茶色的大眼睛請求特斯。

    「我不會妨礙你的,可不可以讓我跟在身邊呢?特斯大人。」

    「尤琳,不可以任性!你若是做了有侮特斯大人身為騎士名聲的舉止,對於做為妻子的我們也是一種恥辱。」

    派特娜以充滿長女威嚴的語氣輕斥麼妹,次女可拉在一旁爽朗地笑道:

    「沒錯沒錯,尤琳,如果你想粘在特斯大人的膝蓋上,就乖乖等到晚上吧。」

    最討厭被當成小孩對待的尤琳,氣得追著邊笑邊跑的可拉而去。

    「打擾各位了。」派特娜行禮後,繼胞妹們之後離開,留下一群男人各自露出不同個性的苦笑。

    「不錯嘛,挺熱鬧的。」

    克巴多說著,特斯則回應道:

    「嗯,每天都是那個樣子,一點也不無聊。」

    「好,等你回去時,我們就在驢子背上堆滿黑砂糖。」

    在帕爾斯,有贈送砂糖給新婚家庭的習俗,砂糖是高價品,同時也表示「生活甜如蜜糖」,充滿了對新郎新娘的戲謔。

    「心領了,建議還是分配給士兵比較好。」

    「沒有這個必要吧!這件事就這麼決定。現在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一鼓作氣幹掉一大杯麥酒,克巴多拿著酒杯盯著特斯。

    「二卿,此次由王都前來有何貴幹?」

    「傳聖旨,欲向克巴多卿借兵,封鎖迪馬邦特山。」

    「封鎖……?」迪馬邦特山區遼闊,至今幾乎無人限接近此魔山,一般良民僅止於從街道遠望,口中歌誦著英雄王凱。霍斯洛的威名。其實是沒有必要大費周章派遣軍隊加以封鎖,這次想必另有原委吧。

    「若是僅從登山口封鎖山道,只需二、三千人就夠了,如果要包圍整個山區,少說也要五萬人,我軍有足夠的能力調派如此數量的兵馬嗎?」

    帕爾斯是強兵之國,雖然曾經受到魯西達尼亞軍佔領,重建之後便驅逐了魯西達尼亞、鎮壓辛德拉、擊潰特蘭、打退密斯魯、愚弄邱爾克,在大陸公路上揚起不敗的軍旗。然而,過去在魯西達尼亞佔領期間,人力蒙受巨大損失,迄今在兵力方面仍然算不上充裕。

    「在我來說,我是反對無故打草驚蛇,縱恿對岸那個蠢蠢欲動的壞心國王。」

    克巴多所說「對岸那個蠢蠢欲動的壞心國王」指的就是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二世,培沙華爾城堡正好隔著卡威利河與辛德拉王國交界。

    若是將培沙華爾城兵力移向迪馬邦特山,導致國境的守備轉弱,到時就不知拉傑特拉二世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了,所以絲毫不能輕忽大意。

    「那位仁兄心腸並不壞,只是臉皮厚了點、自私自利了點、斤斤計較了點、經不起擺在眼前的誘惑罷了。」

    「特斯卿,這是你個人的見解嗎?」

    「……以上的說法來自副宰相的意見。」

    「軍師大人還是那麼辛辣。」

    目前的帕爾斯國內,副宰相、軍師與宮廷畫家指的都是同一個人,大名鼎鼎的此人粉碎了「興趣造就熟練」的教育論,只有政略與兵略方面,在大陸公路各國境內卻是惡名遠播。

    「有翼猿魔是蛇王撒哈克的手下,可以十分肯定的是它們的巢穴就位在迪馬邦特山裡。這麼說,軍師大人的目的是想驅除怪物嗎?」

    克巴多叉起粗壯的手臂。

    「昨天一隻,今天十隻,明天可能會有上百隻也說不定,那爾撒斯卿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嗎?」

    「這應該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特斯試著推測,看來他也不知道正確解答。

    克巴多仰頭飲光第二杯麥酒,以拇指揮掉沾在嘴角的泡沫,邊思考邊開口:

    「從兵略的角度來看,對方的做法是下下策,當它們逐步增加數量之際,我們的防禦也會隨著增強,敵人的首要目的應該是想製造我們的不安。」

    「恐懼、不安與迷惘,這絕對是蛇王撒哈克一黨最強而有國的武器,不過,那爾撒斯卿另外還告訴我一件事。」

    特斯說出副宰相的本名。

    「一旦蛇王撒哈克成功復活,人類擬定的防禦對策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此必須在蛇王復活之前,盡全力做好防範的工作。」

    「嗯,有道理。」

    克巴多目光銳利地看著特斯,接著視線移向梅魯連。

    「你怎麼連吭也不吭一聲,從剛才只聽到我們在講話,就看價錢一個人拚命吃吃喝喝。」

    「主人端出的食物,客人當然必須吃個精光;如果主人什麼也沒準備,客人就要努力催菜上桌,這是軸德族的作風。」梅魯連不擅言詞,之所以能夠應答如流,想必事前已經做好了練習。

    「我有話告訴你們,不過先等我吃完卡提再說。」

    此時卡提端上桌了,刻意炊焦的米飯淋上熱湯,目前雖是夏天,空氣卻仍帶著涼意,在這種日子裡,這是一道教人心生暖意的料理。拿著大勺匙把卡提吃個精光之後,梅魯連滿足地呼出一口氣,邊啜著綠茶,開始敘述在葉克巴達那王都所發生的一個事件。

    Ⅲ

    這段時期,帕爾斯王都葉克巴達那的市民正享受著不虞匱乏的和平。皇宮裡最在意的問題就是掠奪辛德拉之後,逃往海上的席爾梅斯王子與特蘭人一行的去向,然而後續並未傳來值得一提的消息,同時需要處理的事情也不只這一件。

    「我開始覺得……人類真是好鬥的生物。」每天的訴訟案多到讓亞爾斯蘭禁不住歎息。利用休息時間處理公文時,亞爾斯蘭身邊的人正談論著特斯結婚一事。亞爾斯蘭王年紀雖輕,卻也歷經不少苦難,加上天生勞碌命,因此對於特斯的婚姻,國王老往壞處想,他是這麼認為:

    「儘管我不斷推行相關制度來保障陣亡將士遺族的生活,然而百密總有一疏,如果不是借助特斯的善心,巴尼帕爾卿的遺孀根本無法與女兒們度過安定的生活。特斯是在替我助人啊。」

    對此,奇夫卿答道:「陛下,助人只是一個形式罷了,天底下不可能有人出於同情心賠上自己的一生。」「正是,陛下,特斯卿向來表現如同聖賢,其實說穿了也是一個凡人啊。」

    開口的是伊斯方卿,他向來與奇夫卿格格不入,反而在特斯卿的婚姻一事上與奇夫卿意見一致。順帶一提,與伊斯方卿共處一室的既非妙齡美女更非人類,而是兩匹幼狼。

    「好了,不管眾人怎麼說,都僅是喪家犬的遠吠,只會惹來特斯嗤之以鼻,搞不好還要一決勝負呢。」亞爾斯蘭語畢,奇夫與伊斯方也默不答腔。亞爾斯蘭有時會一臉正經地開玩笑,有時卻認真地談著原本應該聽過就算的笑話。

    身為施政者的亞爾斯蘭自然相當忙碌,不過這幾天在百忙之中令人欣喜的是,皇家圖書館的重建計劃終於有了眉目。魯西達尼亞軍佔領葉克巴達那王都的期間,教皇波坦焚燒了數萬冊貴重書籍,要從這項蠻橫暴行之中重新振作並不容易,從基蘭等國內各地搜集書籍,也向民間購買,總算得以進入重建的程序。

    亞爾斯蘭還有更為遠大的抱負。「皇家要贊助好學校,支付足夠的報酬給好老師,還要幫助想唸書的孩子們上學去。」「陛下,您的立意十分貼心,只不過全天下的小孩大多是討厭唸書的。」

    「正是,還有些小孩由於討厭唸書而離家出走,因為被人強迫唸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奇夫卿與伊斯方卿,你們言重了。我並不會強制所有小孩念,只希望幫助想上學卻無能為力的孩子,我天生小氣,無法坐視未來可能成為宰相或大將軍的人才目不識丁。」

    亞爾斯蘭笑道,用邊撫著一本書的外皮,內容記載的詩詞所描述的是帕爾斯歷代國王的生平事跡。「我們得以明白遠古夏姆席德的治世,能夠想像距離好幾千法爾桑之外的異國風景,全是拜書籍所賜,各們要多加珍惜。」

    每次對於名君的發言,朝臣們都是表示:「啊,說得太好了,真是至理名言。」內心遇有著小小的擔憂。國王所僅十八歲,偶爾任性一下並無妨,雖說五年後才打算迎娶皇后,現在至少也該找三、四名寵妃作伴吧,如此認為的朝臣之中有人竊竊私語。

    「難不成……亞爾斯蘭陛下陷入了『書框之戀』?」這句話的由來是有所典故的。帕爾斯第五代國王金那姆斯的皇后名為艾露貝兒,史書的記載與詩歌裡都形容她是絕世美女,至於她的美貌:

    「肌膚有如在早春朝陽映照下的高山凝雪,髮絲有如沾濕露水的大麥穗,雙眸有如滿天星斗之中最耀眼的蘇海爾星,櫻唇有如密汁欲滴的紅蘭蕾(鬱金香)……」由於形容得略嫌誇張,反而缺乏具體性,總而言之是世間稀有的美貌因而頗負盛名,加上她去世時個僅二十五歲,更教人感歎紅顏薄命,於是寫成詩歌流傳後世,還畫成人像作為夢幻美女的代表人物。

    第十代國王卡特利可斯有個兒子名叫亞爾卡修,十八歲就被立為王太子,個性並無嚴重缺點,輔佐其父王倒也沒有大礙。他向來熱衷文學與藝術,身為國王負有維護帕爾斯文學與藝術的責任,因此這點興趣自然得到相當的鼓勵,然而從某一天起他開始走火入魔。

    亞爾卡修在見了貝殼制畫框裡的艾露貝兒肖像之後就愛上了她。

    「我愛上了艾露貝兒,我只要那們美麗的女子做我的妻子。」朝臣們頓時不知所措,國王卡特利可斯更不怒不可遏。「長到十八歲竟然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幻,像你這種沒出息的東西給我滾出皇宮,等你有了當國王的自覺之後再回來。」

    於是亞爾卡修被幽禁在離宮,半年後,為了這段不可能實現的戀情而身心憔悴的亞爾卡修抑鬱而終。失去嫡子的卡特利可斯在打擊與失望之下活到八十歲,將王位傳給兄長的孫子歐斯洛耶斯,亦即歐斯洛耶斯四世。

    歐斯洛耶斯有二位兄弟,論才幹,王位傳給這三人的任何一位都有不為過,結果竟是娶了老國王卡特利可斯的孫女——亞爾卡修妹妹的女兒為妻的歐斯洛耶斯獲得最後的勝利。而登基之後歐斯洛耶斯四世不知為何特別賞識甥兒帕爾久克更甚過自己的親生子,還曾經收他為養子,有意讓他繼承王位,也因此帕爾久克的身世傳出許多謠言,於是朝廷分裂成兩派,造成歷時五年充滿陰謀與暗殺的風暴。

    因為這一段緣由,所以「畫框美女之戀」這句話在帕爾斯並不是十分善意的說法。亞爾斯蘭從侵略者手中奪回國土而連立了大功,在社會伸張正義的姿態獲得民眾廣大的支持,即便人氣鼎沸至此,亞爾斯蘭的婚斯與結婚對像仍然是民眾最感興趣的話題,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引發熱烈討論。

    「希望國王早日迎娶賢慧的皇后。」「然後早日生下優秀的皇子。」這種出於關懷的壓力對於當事人而言只會造成沉重的負擔,所幸亞爾斯蘭稟性敦厚,大多時候都是笑著敷衍過去,若是關懷的次數過於頻繁,就怕再大的耐性也會被磨得精光,服侍左右的耶拉姆與加斯旺德見狀,只有絞盡腦汁想辦法替年輕國王消愁解悶。

    那天,也就是亞爾斯蘭、耶拉姆與騎士、亦為海上商人的古拉傑三人在「絲柏公主」密談,到了夜晚有翼猿魔出現在皇宮的那一天,接著又過了三天之後。亞爾斯蘭在耶拉姆的伴隨下溜出皇宮,悠閒地在市場散步。他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單單觀看堆積如山的商品也是一大樂趣,正出於好奇向攤販詢問價錢之際,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罵聲交錯四起,人潮作鳥獸散,只見有人摔倒、嬰兒不停哭叫,以及勃然變色的官吏。

    「請賜給我聖佑!」隨著一個叫聲,亞爾斯蘭的上衣一角就被人抓住,一個跌在地上的男子拚命揪著亞爾斯蘭的上衣角死不放手。「聖佑成立!官差不准對此人出手!」

    耶拉姆高喊。所謂聖佑,不僅在帕爾斯也是大陸公路諸國共通的傳統習俗。舉凡逃亡的奴隸、官府通緝的罪犯、希望與施暴的丈夫離婚的妻子,總之就是處於弱勢立場者尋求王族或是高級神官等等身份高貴之人庇護的行為,只要抓住對方服飾的袖子或衣角,碰觸坐騎的馬尾或劍鞘與皮鞭也可以。

    一旦聖佑成立,即使是罪證確鑿的罪犯,官吏也不能加以逮捕。而得到聖佑之人會被藏匿在王宮或神殿的一室靜待事件調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即便社會不盡然公平,大陸公路諸國就借由這種方式得到修正。

    「聖佑成立了!」「聖佑成立了!你們這群官差,退開退開!」「說了半天,究竟是誰的聖佑?」只聽到眾人七嘴八舌,其中夾雜了一聲:「是國王陛下!」

    頓時,有人想瞧個仔細,有人連忙下跪,現場陷入一片混亂。「稍後皇宮將做正式宣佈,在些等待,不准喧嘩。」再次高喊之後,耶拉姆便壓低音量。「陛下,請先暫時回宮,事情不會這麼快就解決的。」

    「我知道了,來,跟我走吧。」話的後半段是面朝男子說的,男子茫茫然地張著口,當初他只是很單純地直覺到對方是個身份高貴之人才請求聖佑,萬萬也想不到竟然是身為「九五之尊」的國王。

    男子有生以來頭一次走進皇宮大門,坐在籐架下陰涼的屋頂庭院裡,接著國王親自詢問詳情,得知男子名叫哈利德,職業是浴池服務員。

    Ⅳ

    公共澡堂的浴池服務員是相當忙碌的,以絲瓜瓢刷淨客人的背部、剃鬍鬚與刮毛、剪指甲、按摩肩膀與腰部、另外還要幫客人擠掉膿瘡、青春痘與疣子然後上藥、變化的染料塗指甲、抹香油並且端出飲料給客人,男客人是冰涼的麥酒,女客人是薔薇水或蜂蜜水。

    公共澡堂的設備是男女分開使用,由女服務員接待女客人,男服務員接待男客人。雖然忙不勝忙,收入倒還不算差。如果是手腕不錯的浴池服務員,客人給的小費總額平均每天有一枚銀幣,因此有人一個月裡只需工作十天。有志成為浴池服務員的固然不在少數,只是習得各種技術,直到能夠獨當一面的過程相當辛苦,一般必須從清掃浴槽開始做起。

    最糟的情況是在魯西達尼亞軍的佔領時代,多數魯西達尼亞人都不常洗澡,連續好幾天他們穿著同一件內衣他們也不在乎,他們喜歡帕爾斯的香水,卻不像帕爾斯人是為了讓乾淨的肌膚散發香味,而是為了掩蓋身體與衣服的惡臭。此外,他們一喝醉酒,連骯髒的衣服也不脫就直接跳進浴槽、打破麥酒桶、弄得地板處處是水。

    一名在浴槽裡撒尿的魯西達尼亞貴族在奪回葉克巴達那的街頭暴動當中被殺,得知此事的哈利姆立即鼓掌叫好並歌頌眾神,儘管出身高貴卻不懂得遵守最基本禮節的傢伙理應遭受上天的懲罰。

    哈利姆從十三歲以來,從事浴池服務員的工作已經有二十年的時間,公共澡堂是他的工作場所,也是一處聖地,有誰膽敢褻瀆,活該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哈利姆一天也能國易賺進一枚銀幣,一個月只要工作二十天以上,生活就不虞匱乏。他覺得自己「受不了結婚以後老婆動輒打破醋罈子」,因此抱持單身主義,有機會就逢場作戲一番,遇到覺得不錯的女人,憑他的收入為她買一件銀製飾品綽綽有餘。

    哈利姆向來以自己的工作為榮,另外還有一項不為人知的樂趣,也就是偷聽客人們的談話。僅止天聽聽而已,不會有進一步的企圖,他只不過純粹喜歡打探別人的小秘密罷了。

    過去的浴池服務員當中有些人甚至是皇宮的密探。往來於公共澡堂的客人當中,還有些人是故意選擇這個場所密談,跟別人說「我去公共澡堂」比較不會引起懷疑。就算不是另有目的,當身體溫熱、筋骨放鬆時,人處在開放的氛圍裡,話也自然多了起來,許許多多的謠言與「澡堂密談」交錯亂飛,有心人士想搜集情報沒有比在公共澡堂更為輕而易舉的了,其便利程度就如同酒吧與妓院一般。

    這一天,哈利姆利落地完成了早上的工作,中午以前客人比較少,所以工作內容主要是打掃與整理等雜務。此時,一名麥酒釀造廠的老闆前來拜訪哈利姆,兩人私下談起生意。

    「世界上最殘忍的酷刑,就是在男人泡澡出來後,不給他喝一杯冰涼的麥酒。」這是一句俗諺。公共澡堂裡麥酒的生意在冬天依舊叫好叫座,因此到了冬天,釀造麥酒的業者反而重視公共澡堂遠勝酒吧。

    「如何,貴澡堂可不可以賣我們釀造廠的麥酒?」

    「唔嗯……我們跟卡西姆釀造廠已經往來二十年了,如果改和你們合作,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讓人在背後指責我們忘恩負義可是很難聽的。」

    「說到卡西姆,接手經營的兒子做事小裡小氣,師父們都無心工作,麥酒的口味已經開始變差了。」

    「是嗎?我倒是沒注意到。」

    「可不可以試賣一次我們的酒?」

    「哦,既然你要提供試飲品,那當然是免費的吧。」

    「那當然,如果能讓我們試賣,我還可以支付場地費。」

    「條件聽來還算不錯,不過你要知道我們的客人都已經習慣卡西姆的口味了,總之先擺一桶試試客人的反應,接下來就不能給你任何保證了。」

    「謝謝你的幫忙,這個就請你收下吧,我已經準備好酒桶的場地費了……」

    「喲,想得可真周到,可見你做事一定會成功。」

    無關乎國家興亡或正邪對立,帕爾斯的人民一直堅強地過活,無論何等的暴政、侵略、屠殺都無法將他們斬草除根,正如副宰相那爾撒斯所言:

    「王朝形同民眾頭頂一去不回的川流,既然如此,清流總比濁流來得好。」

    事實就是如此。

    哈利姆高高興興地繼續工作,清洗尚未使用的浴槽,重新注滿熱水,把提桶、肥皂與絲瓜瓢整齊擺好。

    「喂,可以帶客人到十號浴槽了,我接著要吃中餐,接著就麻煩你們了。」

    吃過串燒、飲過一杯麥酒,再來小睡一下吧。用舌頭舔著微小的幸福,哈利姆雀躍地走向休息室。冷不防停下腳步。由於附近傳來說話聲,哈利姆環顧四周,獨自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是蒸氣浴室裡的客人們在聊天,密閉的蒸氣浴室為避免發生意外,於是有銅製的傳聲管連接到每一間,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哈利姆笑開了雙頰,心想也許會偷聽到什麼有趣的內容。

    哈利姆對於偷聽別人說話並不會抱持罪惡感,他不會因為自己聽到了什麼把柄而進行威脅或告密的行為。他只是單純地覺得處在公共澡堂這種受到局限的空間裡,能夠聽到各式各各樣的閒話家常是很有趣的一件事。舉例來說:「藥房的奧格斯啊,前不久不是娶了一個小他二十歲的漂亮老婆嗎?想不到私底下跟外表完全不一樣,又喝酒又打老公,直嚷著要離婚,聽到這事情如果有人還幸災樂禍就太過分了。」

    聽了這些話之後,哈利姆心想著:

    「唔嗯唔嗯,原來社會上也有這種事啊。」但也僅止天此,如果當真在路上遇到了那位「奧格斯的老婆」,既然連長相也沒看過,擦身而過也就算了。

    哈利姆才把手伸向傳聲管之際,一個端著大盤子的女人剛好經過,這位年約三十歲左右,有著開朗的外表、小麥色的肌膚、略顯福態的女性正是女用澡堂的浴池服務員亞莎曼。

    「哎——呀,哈利姆,你又在偷聽啦?」

    「才、才沒有,不要講得這麼難聽,我只是關心客人的身體狀況。」

    「是、是、記得適可而止啊,小心惹禍上身哦。」

    「少囉嗦,你快走啦!」

    哈利姆甩甩手,於是亞莎曼帶著嘲諷的笑意離去,她手上的盤子裡有一壺蜂蜜水、一壺綠茶,還有堆得滿滿的各種水果與點心。葡萄乾,杏仁、李子、蘋果、沙奴瑪(小麥粉混合麥芽與砂糖烤出來的餅乾)、香格裡(星星狀的小麵包)、卡夫多(炒過的豆粉加砂糖冷卻後的食物)、卡契(以奶油、砂糖調味的小麥粉粥)、無花果冰糕……全是專為女性客人所準備的。

    對於平民婦女而言,在女用澡堂的會話是最大的樂趣之一,尤其是年輕主婦,只有在這具地方才能夠肆無忌憚地高談對婆婆的怨言,因為她們無法像男人一樣晚上到酒吧喝酒。

    葉克巴達那王都擁有超過五百處的公共澡堂,南方的基蘭港都大約有三百處,公共澡堂的數量已經足以代表一個都市的規模。

    亞莎曼離開之後,獨自站在走廊的哈利姆刻意重重咳出聲。

    「我又沒有妨礙到任何人,沒道理說我不對吧!亞莎曼這傢伙,真會裝模作樣。」

    真實哈利姆暗地喜歡著亞莎曼,聽亞莎曼這麼一挖苦,哈利姆反而普通得意氣用事。嘴邊不斷低咕著自我合理化的句子,耳朵則貼上傳聲管圓錐型的前端,客人的對話則才還聽得模模糊糊,現在卻一清二楚,四、五名男子在蒸氣當中交談著。

    「……好奇怪的口音。」

    哈利姆納悶地側著頭,心想這群人大概是外國人吧,只聽對方以帕爾斯語閒聊了一會兒,冷不防一句駭人的對話轟進耳膜。

    「讓我們讚美蛇王撒哈克的聖名吧!」

    「蛇、蛇王撒哈克……!?」

    這個名詞對帕爾斯人而言,等於是恐怖與禍害的象徵。

    「再不乖乖聽話,蛇王的手下會把你抓走,關在地底喲!」

    幾乎每個帕爾斯人小時候都曾經被父母拿這句話斥責過,甚至是欺負弱小的不良少年、滿臉絡肋胡的盜賊、作威作福的官吏一聽見蛇王撒克的名字都會立刻面色丕變,反射性地左顧右盼。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想到自己被黑暗的觸手纏上,拖進水不見天日的地獄深淵,連眾神也別過頭置之不理,恐懼感就會油然而生,流竄全身。

    哈利姆明白自己這下踩到互蛇的尾巴,亞莎曼說的一點也不錯!

    「危險、危險……」

    哈利姆嘴裡咕噥著,公共澡堂的走廊即使在冬天與相當暖和,然而他的額頭卻冷汗淋漓。

    平日的恬靜悠閒急速遠離,黑暗的神話陰擋在哈利姆面前,哈利姆很想拔腿就跑,腳底卻一動也不動,他不想再聽下去了,然而蒸氣浴室裡的對話卻不斷流進耳裡,彷彿耳朵與雙腳聯合起來強迫哈利姆繼續偷聽。

    「……若是有朝一日,蛇王撒哈克大人再度君臨天下。」

    「大陽將黯然失色,白晝與夏季也會消失,只有延續千年的黑夜與冬日……」

    「為了這一天的來臨,各位千萬不要忘記在盛四旬節開始之前前往迪馬邦特山集合。」

    「盛夏四旬節」是從六月後半的夏至起的四十天期間,此時在帕爾斯是相當酷熱的季節。

    「明白、明白、今年夏天是人類最後的一次的夏日了。」

    「官府那邊也差不多該提出請假申請,小心不要啟人疑心。」

    「……什麼?這群人是官員!?」

    Ⅴ

    原本侍奉亞爾斯蘭國王的官員背叛年輕國王,淪為蛇王撒哈克的手下!?或是說一開始就是蛇王撒哈克的手下假冒身份潛入皇宮?不管怎麼說,亞爾斯蘭國王有危險,同時新生的帕爾斯王國命運也岌岌可危。

    亞爾斯蘭立下下豐功偉業,起居生活卻簡約樸實,因而廣受市井小民的愛戴,忠誠心與單純的使命感交互作用之下讓哈利姆精神為之一振,或多或少排除了對蛇王撒哈克的恐懼感,哈利姆一邊努力調整呼吸一聽下去。

    「撒哈克大人會把剛出生的嬰兒賜給我們吧?」

    「呵,看來你還沒嘗過真正的美味……嬰兒一出生接觸到外界的空氣,鮮味就會減退,趁著預產期半個月,刮開孕婦的肚子直接食用腹中的胎兒,滋味簡直是無上的極品,那種包著粘稠液體的口感……」

    這段驚悚血腥的對慶灌進耳裡,讓哈密瓜利姆忍不住作嘔,在傳聲管發了惡的一聲,這微弱的聲音中斷了蒸氣室外裡的對話。

    「……有人在偷聽我們的談話!」

    隨著陰沉的語氣,傳來起身的聲響,哈利姆一時慌了手腳,只想合上傳聲管的蓋子逃離現場,豈料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原以為輕輕關上的蓋子發出偌大的聲響,想要跑開,左右腳卻絆在一起,害得哈利姆踉踉蹌蹌,重心不穩。

    蒸氣浴室的門打開了,高溫的蒸氣往哈利姆湧過來,腰際包著毛巾的男子赤紅著雙眼乍向哈利姆的臉。

    「……你竟敢偷聽!」

    哈利姆見到官員下半邊的臉差點嚇暈,因為此人臉上沒有人類的嘴巴跟下顎,而膽著往前方突起,上下稍微膨脹的黃色物體,怎麼看都像鳥喙。

    哈利姆腦海裡浮現小時候祖母說過的故事,如同翻閱書本的內頁一般還可以聽見翻書聲。

    「……鳥面人妖!」

    發出的尖叫彷彿不像自己的聲音,飽滿的恐懼氣泡破了,這次雙腳不聽使喚地移動,後退了五、六步立刻轉身逃跑,不料一頭撞上另一個拿了好幾個提桶的浴池服務員,提桶散落一地,浴池服務員也在地上打了個滾,倖免跌倒的哈利姆揮舞著雙手雙腳,邊奔跑邊高聲尖叫。

    公共澡堂的老闆趕到現場,怪物以毛巾遮住下半邊的臉大吼道:

    「抓住那個人!」

    「客人,哈、哈利姆究竟是做了什麼觸犯了您……?」

    「我們是高等法院的法官,正在討論國家法律。」

    怪物們一開始就祭出權勢恐嚇老闆。

    「啊、原來是法官大人……」

    「那個傢伙叫做哈利姆嗎?偷聽我們談話已經是很要不得的行為了,竟然還敢逃跑,想必是心裡有鬼,我會立刻派人追擄。你們聽好了,如果哈利姆有膽回來,誰敢加以包庇窩藏就視為共犯!」

    巧妙地將哈利姆栽贓成罪犯,官員們遮著下半邊的臉,倉惶地更衣後離開公共澡堂。對於公共澡堂來說,入浴基本費採取預先付款的方式,至少還算值得慶幸。

    就這樣,善良的浴池服務員哈利姆不但回不了家,也回不了工作場所,整整半天遭到官差追捕,直到夕陽西下終於在市場遇見一名氣質高貴的年輕人,在不知是現今國王的狀況下,拚命請求聖佑……

    哈利姆語畢的同時,一陣晚風強勁地打在亞爾斯蘭臉上,年輕國王才回過神來。

    「十分感謝你的通知,你完全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安危。」

    「薩拉邦特卿,你立刻率領五百名士兵前往高等法院,調查全部人員並監視不在場者的住處。

    「臣領旨!」

    穩重地回答之後,高大壯碩的年輕人隨即人陽台跑開,亞爾斯蘭目送薩拉邦特的背影離去,然後轉移視線。

    「我看這群人大概已經逃之夭夭了,耶拉姆。」

    「因陛下,在聖佑成立之際,對方自認情況不妙,當場就溜走了吧!鳥面人妖與有翼猿魔不同,它們會化身成人類,並具有相當的智能隱瞞自已的身份。」

    說著,耶拉姆以手撫著頭。

    「可惜我個人的見識有限,還是必須仰賴那爾撒斯大人才行。」

    「說的是,我也猜不透個中端倪,就讓耶拉姆你跟我的老師傷腦筋吧,不過,那爾撒斯卿在家嗎?」

    亞爾斯蘭與耶拉姆的軍師此時正好在家,應國王傳喚亓宮這際,只見一身金線刺繡的藍色上衣沾到了幾處顏料。

    「今天適逢假日,天氣又不錯,臣畫了三張花朵的靜物畫,日後呈獻給陛下觀賞。」

    「是、是嗎?那真是謝謝你了,對了,耶拉姆有話想告訴你……」

    重新聽完哈利姆的敘述之後,那爾撒斯啜了一口冰涼的綠茶。

    「陛下的聖裁是對的,目前所能做的僅止於此,無法採取進一步的對策。不過,再稍微鑽一下牛角尖想想,我會懷疑那群怪物密談內容的可信度有多少。」

    亞爾斯蘭叉起手指。

    「你意思是,對方是刻意讓哈利姆偷聽他們談話?」

    「只有一個可能性,故意散播錯誤情報以擾亂敵心,這是情報戰的基本步驟。」

    那爾撒斯笑道。看到軍師從容不近的笑容,亞爾斯蘭的心情也跟著平靜下來。那爾撒斯不僅是自己的屬臣,他與目前不在場的萬騎長達龍卿打從王都爭奪戰役開始,就一直是最值得亞爾斯蘭依賴的同志。

    「對方並非人類而是怪物,如果是蛇王撒哈克的親族,便很難以人類的智慧猜測它們的心思。

    就在那爾撒斯說話當中,身穿甲冑的薩拉邦特回來了。他滿臉通紅,全身冒著熱氣,看來是跑得汗流浹背。向亞爾斯蘭報告有五名法官行蹤不明之後,一口氣飲盡耶拉姆端上的一壺冰水。

    「蛇王撒哈克殺害了聖賢王夏姆席德,歷經千年的黑暗統治,期間地面的人類有三分之一慘遭殺戮,長在其雙肩的魔蛇專門吸食人腦,千年間約有七十三萬人成了犧牲者。」

    那爾撒斯如此敘述,亞爾斯蘭、耶拉姆、薩拉邦特與哈利姆雖然對蛇王的傳說早有耳聞,卻仍然聽得不寒而粟。

    「我寧可防範於未然,不過這和以往一諸外國交戰是完全不同的,不知那爾撒斯有何高見?」

    「冬天來了卻因為嫌麻煩而不升火也不穿冬衣,遲早也會凍死,總之我們必須未雨綢繆,即使需要勞師動眾。」

    「是不是要派遣軍隊前往迪馬邦特山?」

    「正是如此。」

    那爾撒斯飲了第二口茶,順勢瞅了薩拉邦特一眼。

    「我們尚不知敵人的身份……其實對敵人的挑釁置之不理也是一種手段,為何不採用這個方法呢?」

    亞爾斯蘭語氣慎重的詢問,此時那爾撒斯放下玉杯。

    「耶拉姆!快回答陛下的垂詢。」

    正好端來一壺冰水的耶拉姆聞言大吃一驚,一時愣在原地,直到冰水把手掌凍涼了,才連忙擺到桌上。他的老師測驗徒弟總是不問時間地點,絲毫不能大意。

    「如、如果這是敵人蓄意挑釁的話……」

    「嗯,如果是這樣的話?」

    「即使對這次的挑釁置之不理,敵人仍會有下一波的動作,我方根本無暇一一應付,倘若處置的過程有所拖延,反而給了敵人暗中活動的機會,如此一來不如先下手為強才是上策。」

    「這是十年後的軍師所給的意見,陛下。」

    那爾撒斯說完,薩拉邦特立刻大笑起來。

    「真是前途無量,在下薩拉邦特我也有同感。請問現任軍師大人,可否准許我薩拉邦特領兵前往迪馬邦特山?」

    那爾撒斯一聽,隨即表情嚴肅地搖起頭來。

    「我另有人選。你目前的任務就是保護安頓在貴府的哈利姆,難得來了一位高明的浴池服務員,今晚你就好好泡個澡吧。」

    宮廷畫家正好坐在面向薩拉邦特的順風處,巨漢的汗味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錄入校對:織羽、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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