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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步入迷宮的人們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帕爾斯與辛德拉兩軍共同奪回了克特坎普拉城,準備進行下一個作戰計劃,時值帕爾斯歷三二五年三月中旬,與克特坎普拉城西方相距二百五十法爾桑(約一千二百五十公里)的密斯魯國正逐步完成向帕爾斯出兵的準備。

    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的準備動作十分謹慎,原因來自於他在前年曾敗給帕爾斯軍。包括騎兵、步兵、戰車隊、駱駝隊在內已囊括了六萬五千名陸上兵力,海上則有二百艘軍船可搭載二萬四千名士兵,再加上後方補給部隊也動員了十萬民眾與三千輛牛車與五千頭騾馬。

    如果荷塞因三世是千里眼,得知帕爾斯最精銳的部隊正位於遙遠的辛德拉領地,他不但不會花這麼長的時間準備,並且會立刻派遣騎兵與駱駝部隊衝破帕爾斯國境;然而他終究不是千里眼,因此只好花費時間做好萬全的準備望能一舉攻下帕爾斯。

    當然荷塞因三世早已流出間諜偽裝商隊搜集重要情報,徹底調查過帕爾斯國內的狀況結果得知上萬的帕爾斯軍正往北移動,外傳這只是一種軍事訓練,很快地軍隊又會回到王都葉克巴達那。他做夢也想不到帕爾斯軍這次做了一次大遠征,從特蘭領地經過邱爾克王國領地進入辛德拉國境內協助拉傑特拉二世。

    間諜的行動如果太明顯會引起敵人的注意,一旦被懷疑「密斯魯的間諜行動活躍,可能打算圖謀不軌。」時,一切就完了,因此荷塞因國王總是點到為止。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整頓戰備,保持隨時皆可出兵的狀態。

    出兵的大義名分正是「擁護帕爾斯正統國王」,讓繼承了帕爾斯舊王朝的席爾梅斯王子登上帕爾斯的王座,而他的王妃便是密斯魯王國其中一位公主;如此一來兩國將結為姻親,永享太平和樂,這是密斯魯表面上的借口。

    而此項計劃最重要的一步棋便是查迪。

    帕爾斯歷三二一年秋天,席爾梅斯帶著伊莉娜一人離開故國,查迪也獨自展開流浪之旅。三年多的歲月流逝,查迪輾轉來到密斯魯國,得知席爾梅斯正以國王貴賓的身份留駐此地,他因此希冀能夠再次服侍席爾梅斯。荷塞因三世也向查迪表示希望他協助席爾梅斯王子回歸正統王位,於是查迪滿心歡喜地立誓提供一臂之力。

    其實荷塞因三世居心不良,他讓一個身份不詳的帕爾斯人毀容並為他戴上黃金假面具,偽裝成席爾梅斯王子,接著將他拱上帕爾斯王座以便未來併吞整個帕爾斯,同時還利用查迪煽動帕爾斯國內異議份子製造動亂。

    這種作為只有極端狡詐的陰謀家才做得出來,然而荷塞因三世也多少感到內疚。他明白查迪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因此他可以想見當查迪得知事情的真相之際將會有多震怒。

    「永遠不要發現真相對他比較好。」

    得知真相之際也就是查迪喪命的時候。

    「對了,那男人怎麼樣了?」

    荷塞因三世所指的自然是冒牌的席爾梅斯王子,侍從聽後答道。找了一群流亡的帕爾斯人與美女長相陪伴,夜夜美酒佳餚。

    「他已經自比是帕爾斯國王了。」

    「沒關係,為了讓查迪那個人信以為真,就讓他繼續擺國王的架子吧,如果查迪起疑,一切的心血就化為泡影了。」

    荷塞因三世的語氣彷彿同時在說服自己,這一切一定會成功。

    去年秋天,查迪一來到密斯魯王宮,馬西尼撒將軍便向荷塞因三世進言:查迪相當瞭解席爾梅斯本人,有可能成為計劃的阻礙,必須殺之而後快。但荷塞因三世沒有採納這個意見,反而積極盤算如何利用查迪,只要查迪斷言:「這位的確是真正的帕爾斯國王席爾梅斯」,絕對沒有人敢懷疑。

    荷塞因三世欺騙查迪以獲取大量寶貴的情報,一切看似進行順利,但也不乏驚險場面。有一次查迪質問伊莉娜公主目前情況如何。

    「伊莉娜?」

    「馬爾亞姆王國的內親王伊莉娜公主,她是席爾梅斯殿下的妻子,不知現在是否安泰?她玉體一向病弱,屬下十分掛念。」

    荷塞因三世勉強擠出晦暗的表情。

    「席爾梅斯殿下很少提及私事,他是獨自前來造訪敝國的,恐怕夫人已經亡故了。」

    「是嗎?」

    「希望你不要追問席爾梅斯殿下,以免刺激他內心的傷痛。」

    「您所言正是,屬下謹記在心。」

    這種場合過後不久,查迪總算得以與「席爾梅斯殿下」重逢。就在新年前夕,查迪獲准進入「席爾梅斯殿下」的病房,同時得知席爾梅斯戴著黃金面具。

    「怎麼會戴黃金面具呢?席爾梅斯殿下的品味好像愈來愈差了。」

    想著想著,一身便服的查迪已經被帶到位於王宮深處的病房,由佩劍的馬西尼撒將軍率領二十名武裝士兵為他帶路,病房的窗口遮著厚重的帳簾,寬廣的床上有個人影坐起。

    查迪並不膽小,然而在見到浮現於昏暗之中的黃金面具,卻在瞬間吃驚地停下腳步,若非事先得到通知,他也許會不自覺大叫出來。

    馬西尼撒將軍站在佇立不動的查迪身後,他的手擱在劍柄上,一旦查迪說錯話,他就衝向他背後一劍貫穿他的心臟。而查迪根本忘了馬西尼撒的存在,雖然受到衝擊,但他從一開始便認定此人是席爾梅斯,在懷念與同情的驅使下,查迪跪在床邊,當他自報姓名時,黃金假面則以低沉沙啞的聲音回應。

    「查迪是你嗎?你來得真是太好了,有了你我就不必再擔心受怕。」

    「謝殿下抬愛。」

    「該謝的是我才對,我連一塊土地也沒有卻受到你們父子兩代的服侍,等我完成大業的時候,我會賜給你與你的子孫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黃金假面語氣熱切,接著似乎念頭一轉而在病床上動了一下。

    「對了,就讓你的家族世襲大將軍一職吧。」

    「殿下,屬下惶恐……」

    「別推辭,我必須這麼做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黃金假面話語中斷,咳了兩、三聲。面對露出冷笑的馬西尼撒,黃金假面繼續發揮卓越的演技。

    「只是一切都變了,你變得愈來愈強,而我卻是這副模樣。」

    「殿下……」

    「真丟臉,在你眼中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連聲音也變了。」

    這項演技是為了不使查迪起疑而特地安排的,說難聽點是頭腦簡單,說好聽點是純真率直的查迪頓時胸口一緊,高聲喊道:

    「不、沒這回事,您的英姿仍然不減當年,家父卡蘭也會在另一個世界支援殿下您的。」

    「希望如此……」

    「屬下、屬下必定將帕爾斯的王位獻到您的手中。」

    「嗯,我相信你。」

    「即使賠上一條命也在所不辭。」

    於是闊別三年後再度重逢的主僕再度攜手邁向遠大的目標,查迪如此堅信著,只有他對此深信不疑。

    這是去年也就是帕爾斯歷三二四年末的事,從此荷塞因國王便禮遇查迪有如密斯魯的將軍一般,任務除了「輔佐席爾梅斯王子」,且另有兩項重要的工作。

    其一是將密斯魯國內的帕爾斯人組織化,人數預計有三萬人,其中大半對亞爾斯蘭的治世抱持反感;不乏被放逐的奴隸商人、與海盜勾結的官員、特權遭到沒收的神官、家道中落的貴族。查迪將這些人聚集起來,讓他們對「席爾梅斯王子」宣誓效忠。他們仍有朋友或親人留在帕爾斯國內,並定期保持聯繫以便於必要之時在帕爾斯國內引發暴動。

    「看來沒什麼像樣的人材。不過現在正需要累積勢力,無魚蝦也好。」

    查迪如此認為,也因此當這群人一來死乞百賴什麼工作費或活動費,他就挪用自己所管理的軍費支付他們的要求。

    其二是訓練密斯魯的騎兵部隊。在騎兵的戰術與訓練方面帕爾斯明顯優於密斯魯,查迪也理所當然地誇耀帕爾斯騎兵部隊是地面最強的軍種。

    查迪熟知的武術與騎兵戰法得自亡父卡蘭的真傳,既然受了荷塞因國王所托,他便開始訓練密斯魯的騎兵。俗語說熱心過頭的教師往往不得人緣,再加上查迪是外國人,密斯魯騎兵對他便有成見,但隨著不斷的訓練他們的動作愈顯嫻熟,在反覆的模擬戰中累積了實力。

    Ⅱ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查迪結束密斯魯騎兵的訓練返回宿舍,夜色中黃銅色的月亮高掛在亞熱帶樹梢,來自北海的涼風輕拂而過,好一個傭懶的南國春夜。

    紅黃相間的花叢當中一棟由白色石頭建成的平房就是查迪的宿舍,他對花不感興趣,從來不知道這些花名,只覺得這些花的顏色鮮艷、氣味濃郁。

    「你回來了,查迪。」

    屋內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說的是帕爾斯語。站在玄關迎接查迪的女人身材高挑,麻衣下撐裹著豐滿的玉體,有著無數個小波浪的黑髮垂到肩下,肌膚呈現小麥色,口鼻雖稍嫌大了點,但輪廓仍然不失美麗且充滿了生命力,與伊莉娜公主那種虛弱完全絕緣。

    「我不是要你請個僕人嗎?荷塞因國王給的薪俸還夠我支付傭人的薪水。」

    「哪能說請就請,想想四、五個月之前我們還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難民呢。」

    「那是四、五個月前的事,現在可不同,再過三年我就是集尊榮於一身的帕爾斯王國大將軍了。」

    「真不錯,美夢這種東西無論怎麼清除就是不會減少。」

    查迪的自負被女人一句話澆熄,他雖然露出不滿的表情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走進屋內到餐桌就座,桌上擺滿了密斯魯葡萄酒、牛內臟煮大豆的雜燴湯、小麥蔥花麵包、羊肉宰燒。查迪一邊將這些美食填進胃袋,一邊跟女人聊天,話題向來一成不變,水遠是關於「席爾梅斯殿下歷盡滄桑」的回憶,但女人反應冷淡。

    「我說啊,這位偉大的席爾梅斯殿下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為他做牛做馬,最後他卻棄你於不顧,說穿了他還真薄情。」

    「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查迪扭起脾氣為主君辯護。

    「席爾梅斯殿下一直相信自己是歐斯洛耶斯五世陛下的親生兒子,在得知事實並非如此之後你知道他受了多大的打擊嗎?也難怪他會鄙視人間、自暴自棄,我不怪殿下。」

    「哦,是嗎?但是請你不要忘記,這一年來你這個大塊頭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可完全沒有沾到席爾梅斯殿下任何一點光啊。」

    「我明白,全是有你的照顧,我很感激你。」

    查迪似乎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話又說回來,你又沒看到你的席爾梅斯殿下的尊容,居然有辦法認出自己的主人來。」

    「這還用問,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你不是說右半邊的臉有燒傷而一直戴著假面具的就是席爾梅斯王子。」

    「沒、沒錯。

    「那你也能當席爾梅斯王子了,只要把臉毀掉再戴上假面具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子!」

    女人語畢立即往後跳開,因為查迪的拳頭應聲迎面揮來,粗壯的臂膀擦過餐桌,將餐盤撞飛,牛內臟與大豆在空中飛舞,落在地磚上描出紅黑色的圖案。

    「你要是膽敢再侮辱席爾梅斯殿下,我就饒不了你,派莉莎!」

    「知道了、知道了,忠臣查迪大人。」

    女人的語氣聽來是在揶揄查迪,也是在慪氣,但多少仍包含了擔心查迪安危的真情。

    調整呼吸之後,查迪重新坐回椅子,隨手拿起葡萄酒壺卻發現壺內已經空了,咕噥幾句之後再度離手。

    「我這一生的目標就是幫助席爾梅斯殿下重登正統王座,不、其實我自己也想功成名就,一旦事成,席爾梅斯國王誕生,我就是大將軍,而你就是大將軍的正室,麻煩你講話收斂點、有氣質點行不行?」

    名叫派莉莎的女人瞪大杏眼,手抵著豐胸。

    「我是大將軍的正室?你是說真的嗎?」

    「那當然。」

    查迪語氣粗魯卻帶有些許靦腆。他在流浪時遇到派莉莎,她以歌舞維生,四處為家;不但廚藝好、獨力自主,還暗中從事一些不為外人所道的交易。查迪在離開帕爾斯之際便與派莉莎相遇,不知不覺兩人便一起旅行,由於查迪身無技藝,可說是托派莉莎的福才不至於餓肚子。

    「我看還是把話講清楚比較好,你動不動就批評席爾梅斯殿下,該不會跟殿下有什麼過節吧?」

    「這個嘛,倒是沒有。」

    派莉莎側著頭,她也反過捫心自問自己為什麼會看席爾梅斯王子不順眼。

    「我看不過去的是那個席爾梅斯殿下老戴著神秘號令的面具,從不露出真面目。」

    「那是為了遮掩燒傷,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

    「不對。」

    派莉莎相當武斷,害得查迪動不了肝火,反而興味盎然地默默盯著派莉莎。

    「戴著面具不就是圖謀不軌的明證嗎?」

    「不是圖謀不軌,是立定志向,期許完成恢復正統王朝的偉業。」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你的話完全沒有重點。」

    查迪不屑地啐道,內心卻開始泛起漣碉,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就對那副讓人印象深刻的黃金面具看不順眼。

    「我本來是想說一個大男人何必在意臉上的傷的!不過後來想想,其實愛美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不強求,只不過……」

    女人向男人詢問道:

    「席爾梅斯殿下曾讓你看過他的真面目嗎?」

    「有啊,只有一次。」

    當時正是席爾梅斯決心取代安德拉寇拉斯國王繼承王位,在葉克巴達那王宮的陽台他摘下銀色面具,在眾人面前呈現他的真面目。

    「對一個曾看過自己真面目的人為什麼還需要戴假面具呢?現在還有必要這麼做嗎?」

    「這我怎麼知道?」

    這話查迪說不出口,他雖然想為主君辯護,但胸口的疑雲卻愈來愈厚重晦暗。

    「你在密斯魯見過席爾梅斯王子幾次?」

    「記得是三次。」

    「久別重逢的君臣應該有不少話想說吧。」

    「不、因為見面時間都不長。」

    查迪內心的疑雲持續擴散,聲音也逐漸失去活力。

    「對了、伊莉娜公主!他有沒有提到馬爾亞姆王國的那位公主?」

    「不、沒有。」

    哪能提,荷塞因國王還交待千萬不能拿這件事當話題。

    「他在逃避你,你一定是被嫌棄了。」

    「別胡說!」

    查迪再度大吼,嗓門雖大卻有氣無力的,因為疑點實在太多了。他不曾與「席爾梅斯王子」長談過,每次見面都需要經過荷塞因國王的許可,見面時還有密斯魯人在場,佯裝若無其事地豎耳竊聽;而且黃金假面話少得可憐,不是「嗯」就是「哦」,盡可能做最簡單的回答。查迪一直沒有機會與席爾梅斯針對過去與未來徹夜談到天亮,雖然遺憾卻自己說服自己不能對此事抱怨。然而即使壓抑了不滿的情緒,卻擋不住疑惑的滋長。

    「應該有辦法確定。」

    派莉莎斷定道。

    「一定有辦法辨識你的席爾梅斯殿下是本人還是冒脾。」

    「什麼辦法?」

    這不經意的一問象徵查迪的退讓,他對席爾梅斯王子的忠心有如花岡巖壁一般堅硬,但在面對「黃金假面」時卻出現了弱點,讓派莉莎正確無誤地命中要害。

    派莉莎似乎比查迪能幹,她只手撫著濃密的秀髮答道:

    「這不難,想出一件只有你跟席爾梅斯王子知道的事情,套對方的話,如果答錯了那王子就是冒牌貨。」

    「如果他答對了呢?」

    「那他就是本人,今後你要更加誓死效忠,隨便你要當大將軍或宰相都可以。話先說在前頭,如果確定是席爾梅斯王子本人,我只要能當大將軍的夫人就覺得萬幸了。」

    一點都不錯,查迪保持緘默,認真思考著派莉莎的提議。

    Ⅲ

    查迪決定向黃金假面套話,雖有愛人派莉莎的煽動,更主要是來自他個人的決心。查迪對席爾梅斯立誓忠心不二,但如果是冒牌貨情形就不一樣了,他不僅成了一個效忠冒牌貨的傻瓜,還成了受密斯魯國的陰謀擺佈而出賣祖國的賣國賊,他絕不甘願扮演這種角色。

    查迪暗中觀察黃金假面與密斯魯人的動態,短短兩、三天內便抓出許多疑點。黃金假面身邊常有數位美女作陪,但席爾梅斯王子卻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他過去一心復仇,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裡,而且與馬爾亞姆王國的伊莉娜公主重逢之後也一定不會看其他女人一眼。席爾梅斯無論在復仇事業與情愛上都是個專一的人,也造成他視野狹隘、固執偏頗的缺點。

    再加上密斯魯國的馬西尼撒將軍經常隨侍於黃金假面的左右,美其名是「荷塞因三世與席爾梅斯王子之間的聯絡人」,實為監視者。

    查迪實在很不喜歡馬西尼撒這號人物,所幸馬西尼撒也討厭查迪,正確說來是馬西尼撒對查迪抱有很大的戒心,因為在密斯魯併吞帕爾斯的計劃當中,查迪將成為最大的障礙。

    而機會出人意料之外地提早造訪查迪,就在兩天後。騎兵部隊之間舉行了一場模擬戰,查迪負責訓練的部隊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無論是團體的默契或在馬背耍長槍的技術,其他部隊根本望塵莫及。

    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看得龍心大悅,當被問到「你想要什麼獎賞」時,查迪回答想對席爾梅斯殿下要求一件事。

    荷塞因國王看來不甚願意讓查迪與黃金假面相見,卻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得允准這次會面。馬西尼撒則理所當然地尾隨查迪而來。

    「哼、密斯魯這群狡猾的砂鼠!」

    查迪來到王宮的一室會見黃金假面,同時在內心謾罵著。

    「席爾梅斯殿下,您還記得以前有一次我們參拜英雄王凱。霍斯洛陵寢時所發生的事情嗎?」

    「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黃金假面的語氣略帶警戒,馬西尼撒站在查迪背後把玩著長劍,查迪雖感到背後危險的動靜,仍佯裝不知繼續說下去。

    「真是太可恨了,屬下還記得那個冬日,殿下只差一點就能得到寶劍魯克那巴德了。」

    「嗯,是啊。」

    「就是當時殺出達龍這個程咬金,那傢伙實在太可惡了,他既殺了屬下的父親又從殿下手中搶走魯克那巴德寶劍,殿下您饒得了他嗎?」

    「當然饒不了,怎麼能輕易放過他!」

    黃金假面在小窗口的陽光映照下閃閃發光,查迪微瞇起眼並低下頭。

    「屬下所要求的就是此事,當帕爾斯的正統王權確立之際,希望由我查迪親手取下達龍的首級。」

    「隨你的意吧。」

    「萬幸之至。」

    查迪必恭必敬地行禮之後由黃金假面跟前退開。

    「不是、不是。」

    查迪在內心吶喊。

    「這個人不是席爾梅斯殿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還這麼無法無天,居然打算併吞整個帕爾斯王國。」

    席爾梅斯赴往英雄王凱。霍洛斯的陵寢並獲得寶劍魯克那巴德是在帕爾斯歷三二一年六月,季節正值夏初而非冬季;而且當時出現在席爾梅斯面前企圖奪取寶劍的並非黑衣騎士達龍,而是吟遊詩人奇夫。如果說黃金假面真是席爾梅斯,他絕對不會忘記這件事,因為當席爾梅斯與奇夫劍鋒相對之際,發生了一場劇烈的地震,好幾十名士兵被吞進地底,席爾梅斯絕對不會忘記當時的光景,如果是席爾梅斯本人的話!

    走在王宮的長廊上,查迪拚命克制自己的怒氣。

    「可惡,這群鼠輩,竟敢假冒席爾梅斯殿下的名義把我蒙在鼓裡,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給我記住!」

    查迪走出王宮,從待命的隨從手中接過韁繩,一邊策馬往前一邊想到。

    「那個黃金假面既然不是席爾梅斯殿下,又會是誰呢?一定是帕爾斯人沒錯,能夠模仿出那種傲氣的還會有誰呢?」

    查迪暫且回到宿舍,內心思緒一片混亂。他卸下盔甲卻隨身帶著長劍在餐桌前猛灌葡萄酒。查迪一喝醉反而有助思考。

    「接著該怎麼做呢……」

    問題就在這一點上,如果黃金假面是席爾梅斯王子,查迪的任務相當明確,就是輔佐席爾梅斯登上帕爾斯燦爛奪目的王座,行動失敗只不過一死罷了,但現在證明黃金假面是個膽大包天的騙子,而且背後還有密斯魯國王在撐腰。

    查迪實在理不清該怎麼做。

    得知自己上當時,查迪又氣又恨,實在很想抓起他的巨劍劈開那個戴著黃金假面的陌生男子、以及欺騙並利用查迪的密斯魯王荷塞因三世還有爪牙馬西尼撒將軍的腦袋瓜。而查迪早已受到暗中監視,輕舉妄動將立刻被密斯魯士兵所殺,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決鬥還擋得住,但要是對方使用毒箭或毒酒那就防不勝防了。

    「更何況……」

    查迪舔了舔沾著葡萄酒的嘴唇。

    「我要是在這裡被密斯魯人所殺,獲利的不就是亞爾斯蘭那小子嗎?等於讓他連一根手指也不必動就除掉勁敵,太可笑了,我幹嘛替亞爾斯蘭賣命?」

    查迪將粗壯的雙腳撲通一聲摔在餐桌上,餐桌雖嘎吱作響仍沒有裂開。

    「再這樣下去,帕爾斯會任由密斯魯人與騙子擺佈,我則是個被騙子蒙在鼓裡的傻子,成了別人的笑柄……」

    不,沒這麼單純,一旦那群騙子成功纂奪帕爾斯王座。到時自己已失去利用價值,他們鐵定殺了自己;查迪頭痛了起來,怎麼找就是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亮。

    「可惡!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查迪不禁脫口而出,接著大手連忙摀住大嘴,因為有個人影發出腳步聲出現在他身旁,查迪立刻屏息,緊抓劍柄。

    「塊頭這麼大還發抖,丟死人了。」

    「派莉莎是你啊,別嚇人行不行?」

    派莉莎歎了一口氣。「到底是誰嚇誰呀?虧你個頭那麼壯,存放膽量跟智慧的地方卻小得可憐。

    「吵死了,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說你剛剛是上哪兒去了?」

    「市場啦。」

    「買菜嗎?我不是要你請傭人……」

    「買菜只是借口,主要是打探消息,想得知密斯魯人民口中的情報與想法就得到市場去。」

    查迪想都沒想過要從密斯魯百姓口中打探消息,大陸公路所經過的國家一律通用帕爾斯語,邊境的村落至少也有一位能講帕爾斯語的醫生、老師或商人,因此帕爾斯人幾乎不學外國語,甚至是流浪諾國的查迪也只仰賴帕爾斯語,連記也不記異國語言。

    派莉莎在市場所購得的消息是關於密斯魯國的軍事行動,平民百姓自然不清楚軍事行動的詳情,但是他們看得到士兵集體行軍、從市場收購大量糧食運上軍船、無業遊民在這時成群聚集在排車上,諸如此類的話題到處流傳著,這一切就代表「戰爭即將來臨」。

    密斯魯軍出征在即,「席爾梅斯王子」也將前往帕爾斯。

    Ⅳ

    查迪急急忙忙地把他在王宮所發生的事告訴派莉莎。

    「所以說呢我們不能輕舉妄動,最好佯裝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你演技太差了,要你長時間佯裝不知簡直比登天還難,而且今天這個情況在我看來你表現得有些刻意。」

    「說得好像你是專家似的。」

    「問你要什麼獎賞時應該提一些像金銀珠寶之類較為通俗的要求,讓對方誤以為你是物慾熏心而對你掉以輕心,總之做事必須先讓對方疏於戒備否則無法踏出下一步。」

    查迪無法反駁,他的確操之過急了點,但是既然演技持續不了太久,遲早也會走到今天這種局面。

    派莉莎機靈地瞟著她的男人。

    「好了,過去的事就算了,你接著打算怎麼做?」

    「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查迪反問道,因為派莉莎做事比較牢靠,他自己實在沒有思考的細胞。

    「外頭瞧瞧,自然一點。」

    聽派莉莎一說,查迪步向窗邊,左手敲著右肩一邊打呵欠、一邊盡量在短時間觀察整個庭院,亞熱帶樹蔭下可見亮光,一眼便可看出那是長矛與盔甲的反光。查迪離開窗口後,派莉莎低聲說道:

    「我看還是趕緊逃命比較好。」

    「嗯……」

    由於情況急轉直下,查迪呆若木雞,所幸他經歷了數個生死關頭,很快地便打起精神。密斯魯國已無容身之處,現在不是到港口坐船就是渡過迪吉列河潛入帕爾斯。查迪確認好巨劍的位置後,向派莉莎輕聲說道:

    「放火燒了房子,趁一片混亂之際突圍,你隨身帶一些金飾,在夜晚來臨之前我要搶在那群鼠輩之前先下手為強。」

    派莉莎默默點頭,跑向裡頭的房間,從床下拖出一個由蘆葦編成的箱子,打開箱子將水牛皮袋一顛倒,只聽見金幣、銀幣與銅幣在地板上叮噹作響,堆成一個小山,然後她眼明手快地挑出金幣,重新綁好皮袋。這是荷塞因國王所托付保管的部份軍費,可供查迪與派莉莎兩人生活兩年。

    接著派莉莎又打開附有鏡台的黑檀抽屜,取出一個袋子裡頭裝滿了戒指、首飾與髮飾。其中有個看來不起眼的手環,表面雕著花樣,那是一個頭上帽子插了一根羽毛的年輕人騎在公牛背上,以匕首刺進公牛的頭部。這是帕爾斯所信奉的密斯拉神畫像,只有身份祟高者才准許使用這個圖樣。

    「戴這個就好了,這個來歷跟其它飾品大不相同。」

    派莉莎低喃著將手環套上左腕,豐腴的玉手找不到一塊贅肉。

    派莉莎一走出房間,查迪立刻在地板撤上油,那是燈油,味道很淡不會被外頭的士兵察覺。

    「走吧,派莉莎。」

    查迪露出賊笑,雖身處險境仍不失活力。與其為政治的爾虞我詐焦頭爛額,他還是比較喜歡劍的撞擊聲與血的味道,再怎麼樣查迪都是屬於帕爾斯的戰士。

    包圍查迪宿舍的密斯魯士兵共有五十名,其目的不在攻擊而是監視,一到晚上人數將增為三百名,如有萬一,預計將縱火並格殺逃亡者。

    負責指揮的是馬西尼撒將軍,當他抵達現場時太陽剛剛西沉,他想也沒想到查迪他們會趁著日正當中之際潛逃。

    藏在亞熱帶樹蔭下的其中一名密斯魯士兵嗅到刺鼻的氣味,一陣青煙冉冉升起,引發眼睛輕微的痛楚。士兵們充滿了不安與疑惑,挪動身子查探房子的動靜,只見窗的內部搖晃著紅色的人影。

    「失火了!」

    士兵跳起來大叫,嚇得其他士兵也從藏身處跑出來。由房子裡冒出的煙很快地轉為黑色,遮蓋了整個庭院,驚慌失措的士兵耳邊傳來女人的叫喊。

    「救命啊、救命啊。」

    濃煙中傳來捶門聲,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拔刀靠近門邊。

    正當他們的手湊近門檻之際,一股強大的力量將門從內側往外撞開,濃煙與熱氣撲向密斯魯士兵,害他們頓時猛咳個不停,抬手遮臉。緊接著一個巨大的黑影躍向他們面前,那是右手握著巨劍、左手持著熊熊火炬的查迪。

    巨劍發出鳴聲,一名密斯魯士兵頸部被砍成兩半,倒下時鮮血四濺,另一名右手肘部彼斬斷,滾在地上哀嚎。

    查迪接著拿火炬攻擊第三名士兵,士兵驚慌地不慎倒向火堆之中,火苗從眉毛燒到頭髮,由於密斯魯人習慣使用香油,整顆頭髮化為一團火球,倒霉的士兵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滾。

    在密斯魯士兵猶豫不前之餘,闖進了一個龐大的黑影,那是兩匹馬,只有一匹坐著人。一個女人的聲音呼喚著帕爾斯戰士。

    「查迪、快!」

    「好、知道了!」

    查迪揮動巨臂,將火炬投向密斯魯士兵們,士兵們卻瞧也不瞧他,連忙逕自後退,一股腦兒跑向座騎。查迪雖然外表看來體格壯碩且笨重,卻是天生的騎馬民族,他配合馬的步調巧妙地貼近,然後將巨體一轉,很快就坐上馬背。緊接著踢散並撞開一群勇於阻擋他們逃亡的密斯魯士兵,趁著黑煙與混亂消失無蹤。

    位於王宮的馬西尼撒將軍很快便接獲查迪逃亡的消息。

    「居然眼睜睜看著他們溜掉!一群飯桶!」

    馬西尼撒斥道,並拔劍當眾斬殺前來報告的士兵長。

    拭掉沾在劍上的血跡,將劍收鞘之後,馬西尼撒請求謁見荷塞因國王。當荷塞因國王得知來龍去脈之後不禁感歎道:

    「查迪逃了嗎?這小子鼻子還真靈。」

    「為臣立即追上他,將他的首級帶來見陛下。」

    「嗯……不、且慢。」

    荷塞因國王舉起一隻手制止情緒激昂的馬西尼撒。

    「一個武藝高強、觀察敏銳的人材殺之可惜,盡量活捉。」

    「可是陛下……」

    「想辦法說服並拉攏他,如果他實在不講理就殺了他,絕不可意氣用事,不分青紅皂白殺人滅口。」

    縱使馬西尼撒心有不滿,卻不敢違抗國王的命令,答了「臣遵旨」告退之後,立即動員旗下人馬,馬的數量是士兵的兩倍,他的計劃是兩匹馬可以輪流給一個人騎,以便能及早追上逃亡者。

    查迪與派莉莎策馬直奔南方,沿著迪吉列河西岸的上游到中游。他們頭頂上的太陽逐漸西移,夜色則由東逼近,很快地分不清是黃還是紅的月亮高掛在天際,有如一枚老舊的大金幣。

    密斯魯領土與帕爾斯同等寬廣,但只限包括迪吉列河在內的三條大河與其支流一帶才見得到肥沃的綠野,除此之外全是充滿岩石與飛砂的荒原。查迪與派莉莎深夜來到景色荒涼、可俯瞰迪吉列河的岩石區,兩人放了精疲力盡的馬匹,改採徒步。

    「從迪吉列河上游渡河潛入帕爾斯吧。」

    查迪早就下定決心,要與席爾梅斯王子高舉前朝軍旗凱旋歸國,當美夢幻滅之際,一股分不清是飄泊疲頓亦或是思鄉心切的情緒包圍著他。當然查迪這次回國並不會變節侍奉亞爾斯蘭,他打算在經過三個月的休養生息之後,重新踏上流浪的旅程去尋找席爾梅斯王子,到時改往東方的辛德拉或邱爾克試試看。

    「總而言之,如果不能輔佐席爾梅斯王子登基,我實在無顏面對亡父。」

    聽查迪這麼-說,派莉莎露出「又來了」的表情,只是沒有說出口。正當兩人攀上岩石俯視河川之際。

    「站住,帕爾斯人,一切到此為止!」

    一陣趾高氣昂的聲音來自馬西尼撒將軍,隨即響起一連串的盔甲磨擦聲,武裝士兵同時聚集在三個方位,矛與劍在月光的沐浴下有如迪吉列河水般閃爍獲亮。

    「小題大作。」

    查迪斜著嘴角,士兵人數高達三、四百人,在查迪看來的確太小題大作了,然對馬西尼撒而言卻是為了防範查迪二度逃亡。他堵住了退路,欲與查迪單打獨鬥。

    「帕爾斯人啊,來一場一對一的決鬥吧。」

    馬西尼撒邊喊邊拔出半月刀,查迪也默不作聲地抽掉巨劍的劍鞘。兩名年輕的勇士站在寬廣平坦的石塊上相互瞪視。維持不了多久時間,隨著一聲刺耳的吶喊,馬西尼撒揮刀而來,在查迪接下這一擊時,月下的單挑正式展開。

    查迪平生視帕爾斯最強的勇將達龍為宿敵,幾度交手查迪從未勝過,乃因雙方武藝相距懸殊。然而,如果達龍在此也必將承認查迪的武功比起三年前有著長足的進步。

    最初的五十回合只見劇烈的火花與刀刃聲四散,雙方勢均力敵。不過查迪的重擊已令馬西尼撒逐漸顯露疲態,查迪連續兩次進攻,到第三擊才見馬西尼撒勉強出招,這種狀態雖然持續了一會,但最後馬西尼撒完全陷入單方面防守的局面。查迪的巨劍與馬西尼撒的半月刀交刃,只聽見一個硬響被彈開,失掉武器的馬西尼撒身體失去平衡,腳步踉蹌地癱坐在岩石上,勝負已然分曉。

    「且慢,帕爾斯人!」

    馬西尼撒叫道,這是他當晚第二次的吼聲,只不過與第一次不同,這次馬西尼撒少了趾高氣昂,而是半喘著眼珠朝上仰望對方。

    「你會後悔你揮下這一劍,聽我說。」

    「事到如今想求饒也來不及了,我沒空聽!」

    四周的密斯魯士兵們產生小小的喧鬧,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握好長矛靜觀其變,馬西尼撒瞄了他們一下並向查迪說道:

    「荷塞因三世陛下有旨,為獎勵你武功過人,特地正式策封你為密斯魯國將軍,你不覺得這條件很吸引人嗎?」

    「我不侍奉除了帕爾斯國王以外的人。」

    「你是指席爾梅斯王子嗎?」

    「那當然,誰會效忠那個戴著黃金假面故弄玄虛的冒牌貨,你們竟敢騙了我那麼久。」

    「等等、等等、冷靜點。」

    馬西尼撒拚命擺手。

    「我很欣賞你的忠心耿耿,但事實上席爾梅斯王子根本不知去向,為了遷就一時之便就暫且推舉那個黃金假面出來,將僭王亞爾斯蘭逐出帕爾斯,以後再迎接席爾梅斯王子本人登基就好了嘛。」

    查迪坐在岩石睥睨坐在岩石上的馬西尼撒,嗤之以鼻。

    「這種彫蟲小技想騙誰呀?如果席爾梅斯殿下本人出現,按照你們向來的做法不就是除之而後快嗎?」

    「我上過一次當已經綽綽有餘,就讓你去騙騙密斯魯諸神吧。」

    查迪再度揮動巨劍,準備砍下馬西尼撒的頭部,馬西尼撒幾乎撐裂了嘴吼道:

    「你不想知道黃金假面的真面目嗎!?」

    查迪的手停住了。

    他不該停下來的。既然得知黃金假面是冒牌貨,他的真面目如何根本不關他的事,然而好奇心讓他猶疑了一瞬。這一瞬已經足夠,馬西尼撒的手有如魔術師一般遊走,原本藏在水牛皮製軍靴內的匕首深深插進查迪的腹部,他發出痛苦與怨怒的呻吟。

    「你、可惡……」

    「下地獄去吧,你這愚蠢的帕爾斯人,懊悔會陪著你上黃泉路。」

    馬西尼撒一邊嘲弄著,一邊轉動刺進查迪腹部的匕首,一陣劇痛在腹腔炸開,查迪視線模糊,連站也站不穩,單膝重重地跪在地上。站在岩石上遠觀的派莉莎立刻發現愛人中了致命傷,她抓住岩石哀嚎著。

    「查迪……」

    「快、快逃、派莉莎……」

    查迪低吟著,同時將沾滿鮮血的雙手往前伸,馬西尼撒猛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頸子正掛在查迪的雙手上。

    查迪的粗指勒住馬西尼撒的咽喉,馬西尼撒將埋在敵人腹部的匕首刺得更深,一個將被勒斃、一個將被刺死,雙方都逃不開這場命運的糾結。在一旁屏息觀戰的密斯魯士兵總算有了動靜,因為他們不能坐視自己的將軍喪命。

    三根矛插進查迪厚實的背部,發亮的矛尖由他的胸口飛出,查迪的口鼻頓時噴出鮮血,在光下閃著藍黑色的光亮。馬西尼撒使盡全力掙脫查迪的雙手並迅速地匍匐後退,咽喉上還留著查迪的指痕。查迪嚥下最後一口氣埋首往前倒下,額頭在地面敲出一聲硬響。

    Ⅴ

    帕爾斯萬騎長卡蘭之子壯志未酬身先死,他的首級被送到王宮。翌日早餐之後,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第一項工作就是與查迪的首級面對面。

    這實在不是一件舒服的工作,查迪的首級裝在盤子裡瞪大雙眼瞪著荷塞因國王。而馬西尼撒則向悻悻然的荷塞因國王行禮致敬。

    「我是經過光明正大的單打獨鬥之後將他打敗的。」

    「這還用你說,你要是暗算人家就有損咱們密斯魯的國威了。」

    荷塞因國王帶著苦澀的表情封住馬西尼撒的饒舌。

    「我一直叮囑你不准殺他,處理善後相當麻煩的。」

    荷塞因三世頭痛了起來,查迪的死將使流亡至密斯魯的帕爾斯人內心產生動搖,同時密斯魯騎兵隊也損失一名能幹的教官。無論如何都有必要選出繼任者,但想要再找到像查迪這樣熱心且認真的人材實在難上加難。

    「仔細想想,冒牌的席爾梅斯王子要幾個就有幾個,只要帶上面具找誰來假扮都一樣,但卻沒有人可以替代查迪,這下事情麻煩大了。」

    想到此,荷塞因三世愈發厭惡馬西尼撒,查迪的橫死將導致併吞帕爾斯的計劃岌岌可危,而馬西尼撒卻站在國王面前等著居功領賞。這傢伙上了戰場只知道摘下敵人的頭顱,所以只有在戰爭時派得上用場,除此之外做什麼事情都不牢靠。

    在此之前實務工作均由查迪負責,黃金假面只是個傀儡,然而從今以後在許多方面黃金假面也必須事必親躬,荷塞因國王如此思索著。命人埋葬查迪的首級之後念頭突然一轉。

    「對了,我記得還有個女人跟查迪同居在一起,她怎麼啦?是不是也被殺了?」

    原本滿面得意的馬西尼撒轉而露出被人澆了一頭冷水的表情,刻意咳了幾聲之後才作答。

    「她掉進迪古列河裡淹死了。」

    「你確定?」

    「不會錯,當她高崖落下時早巳折斷頸骨,可惜的是不能將屍體帶回來。」

    馬西尼撒尖聲斷定,事到如今只有極力圓謊。荷塞因國王斥退他之後又陷入沉思,此時宮廷書記官前來報告。

    「馬爾亞姆王國派遣使節前來要求晉見陛下。」

    「哦,何事?」

    荷塞因三世摸模抹了香油的頭。去年秋天統治半個馬爾亞姆王國的波坦教皇曾經派遣使節前來要求同盟;波坦是為了打倒政敵魯西達尼亞王弟吉斯卡爾才需要密斯魯的武力援助,但荷塞因三世不但不接受,還逮捕使節帶到吉斯卡爾面前。

    「都已經過了半年才派使節來報回音,這表示馬爾亞姆國內還算安定,吉斯卡爾也多了不少閉情逸致。」

    荷塞因三世想想便決定接見使節,統治馬爾亞姆王國的是魯西達尼亞人,使節自然也是魯西達尼亞人,那是一位嘴角留著小子的壯年騎士;他單膝跪在地上恭謹地行禮之後,道出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我主君吉斯卡爾在今年元月一日起已正式登上馬爾亞姆國王的寶座。」

    「什麼。吉斯卡爾公爵當上國王啦?」

    荷塞因三世瞪大眼睛,一半是刻意誇大他的驚訝,另一半則是真的驚訝。他一直以為吉斯卡爾與波坦之間的對立仍然持續進著,馬爾亞姆國內也隨之動盪不安,一旦吉斯卡爾統一馬爾亞姆全國;必然忙於復興並創造一個強大的國家,老實說這並不是個好消息。

    過去馬爾亞姆與密斯魯曾經多次干戈相向,兩國之間隔了一個廣闊海域,船隊之間常為爭奪海上通商的權益而交戰;四十年前馬爾亞姆龐大船隊還曾進佔密斯魯海岸,從船上射出火矢與油矢燒燬上千戶臨海的岸邊人家。其後馬爾亞姆國力每況愈下,國庫屯積的財富也不斷遞減,當魯西達尼亞軍由西方入侵之際甚至籌不出足夠的軍費編製軍隊予以迎戰。

    由於馬爾亞姆國力消退,軍力一旦消弱海盜便橫行無阻,如果放任其增強勢力將威脅到密斯魯的權益,最好是適可而止。

    荷塞因三世一邊不斷轉著腦筋,一邊觀察使節。

    吉斯卡爾所派遣來的使節名為歐拉貝利亞,曾經赴往帕爾斯人稱魔境的迪馬邦特山,目睹席爾梅斯與奇夫交戰的情形。他比吉斯卡爾還先被人從帕爾斯驅逐到馬爾亞姆,在慘絕人寰的內戰中求生存,一步步鞏固地位直到最後成為新國家的使節。

    「……好、恭喜恭喜,幫朕向新國王轉達朕的祝賀。」

    荷塞因三世採用了書面的外交辭令。

    「新國王也將對荷塞因陛下這段恭賀表達最深的謝意。而關於前陣子僭稱教皇的逆臣波坦曾向荷塞因陛下求援一事,對於陛下賢明的處置更不知該從何謝起。」

    「哪裡,不必言謝,新國王應已消滅逆賊波坦一干人馬了吧?如果真是如此等於喜上加喜。」

    荷塞因三世睥睨著使節的表情,歐拉貝利亞恭敬地垂下頭以掩飾表情。

    「您的關切令我們誠惶誠恐,波坦逆賊頑強抵抗新國王,目前仍保有邊境兩、三座城池,希望在我回國之時便能接獲殲滅亂黨的消息,話說……」

    歐拉貝利亞轉移話題。

    「過去密斯魯國與馬爾亞姆國之間很不幸地一直存在著一個對立關係。」

    「嗯,總稱不上幸福就是了,你意思是?」

    「我們新國王的想法是:兩國對立是前朝時代的恩怨,與密斯魯為敵的前朝早已滅亡,今後企望兩國攜手確保海上和平,平均分享財富--就是為了表達這個意念,新國王才派遣不才我來到荷塞因陛下跟前,例如說……」

    「哦,例如怎麼說?」

    「例如密斯魯國如果遭受帕爾斯國非法侵略,我們馬爾亞姆新國王將全力支援密斯魯國。」

    荷塞因三世暗地皺著眉頭,原來吉斯卡爾還真是老奸巨滑,當國內需要穩定時立即採取政策外交,不僅討密斯魯歡心,一旦有機會還可煽動帕爾斯向密斯魯挑釁。如果密斯魯軍擊破帕爾斯軍自然再好不過,要是雙方兩敗俱傷那更是求之不得。誰會上當啊,荷塞因三世咒罵著,這當然沒有說出口。

    「朕明白吉斯卡爾國王的好意了,朕竭誠歡迎貴國能與敝國修好。」

    話說了一半突然中斷,接著盯著使節。

    「敝國愛好和平,與帕爾斯只相隔一道國界線毗鄰而存,還望馬爾亞姆也能與帕爾斯修好。」

    想必這次一定輪到歐拉貝利亞暗地皺眉頭。雙方接著交換兩三句寒暄,歐拉貝利亞在獻上珍珠飾品給荷塞因國王之後暫行告退,荷塞因三世翌日謁見的時間將更長吧。

    歐拉貝利亞走出王宮回到下榻的旅館,他從馬爾亞姆來時所乘坐的船正停泊在迪吉列河日碼頭;那是一艘足以搭乘三百人的大船,船艙設計雖然豪華,但在海上經過長達一個月以上的搖晃之後,縱使陸上的旅館多少有些簡陋仍然比船要強多了。

    旅館位於相隔了一個小海灣、與碼頭反方向的位置。那裡是以石塊鋪成的填拓地,兩層樓的白壁建築四周種滿了亞熱帶的花木。此處也有專用碼頭,可讓搭乘二十人的船隻停泊。流進海灣的迪吉列河水先在灣內劃個半圓,而後流向外海,如果遇到上游大雨傾注,也會發現若干具水屍隨著繞行灣內半周,這種略顯殘酷的光景是密斯魯的奇景之一。

    「長官,有東西從上游漂下來了。」

    其中一名士官叫道,一行人按步就班地乘船順著水流在灣內繞了半圈,發現在西斜的日光下閃閃發光的波面之間隱約可見一個黑色物體。

    「是人,好像失去了意識,不過還緊抓著流木不放,要救人嗎?」

    「那當然。」

    歐拉貝利亞語氣簡潔地下了命令,雖然覺得麻煩但也不能見死不救,要是在密斯魯國內坐視受困的密斯魯人死去,將對外交形象造成嚴重損害。

    四、五名士兵乘著小舟划近流木,以鷹嘴鉤與木棍把流木拖過來,歐拉貝利亞則站在填拓地一角監探,帶著鹹味的水沫幾度濺上他的臉。救援工作所花費的時間意外地久,但小舟最後總算是達成目的折返,並將昏迷不醒的溺水者拖上地面。

    「是女人,還活著。」

    「看來年紀很輕,好像也不是漁民,會不會是因故投河自盡啊?」

    歐拉貝利亞不經意地以指尖撥開女人濕透的黑髮,露出緊閉雙眼的臉龐。她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麗令歐拉貝利亞心頭為之一怔,捲起麻衣的袖子可見肉感的手臂,還有雕工精細的手環,歐拉貝利亞站起身,命令部下去找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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