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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雷鳴之谷

作者:田中芳樹



    Ⅰ

    克特坎普拉城上空烏雲逐漸逼近,大氣充滿了熱度與濕氣,化為令人不快的風撲面而來。

    城牆四周掩沒在辛德拉軍的陣營裡,他們搭起帳蓬、挖掘壕溝、架起柵欄,準備長期包圍城池。

    「好煩人的風,愈吹愈悶熱。」

    「好像會下雷陣雨。」

    「那最好,下過雨之後應該會涼爽一點。」

    辛德拉士兵們邊拭汗邊交談著,他們雖然生長在南國,但也不喜歡這種悶熱得讓冒出的汗水一直幹不了的夏季,涼爽的氣候才是最受歡迎的。

    「假面兵團會來嗎?」

    「不曉得,如果假面兵團是特蘭人的話,在雷雨結束之前是不會進攻的。」

    「為什麼?」

    「你不知道嗎?特蘭人最討厭打雷了。」

    他們抬頭望向天空,手邊還不斷擦汗。烏雨由西擴散,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在翻捲的雲海之間士兵們眼中映出白色閃光在躍舞著。

    指揮辛德拉軍的是國王拉傑特拉二世本人,布拉傑與亞拉法利兩將軍的職責是輔佐國王,他們在帳蓬內對於作戰計劃做最後一次的確認。拉傑特拉毫不隱藏熱得全身發軟的表情,並拿著薄絹製成的橢圓團扇朝胸口送風。

    「聽好,在假面兵團一闖入,我們辛德拉軍只要虛應幾招就放他們過關,守在城內的帕爾斯軍會伺機打開城門,等假面兵團一進城,接下來全都交給帕爾斯軍即可。」

    布拉傑與亞拉法利早已達成了共識,反正重點就是「交給帕爾斯軍」。

    「帕爾斯軍費了這麼大的工夫前來救援又幫我們擬好作戰計劃,如果不讓他們表現的話,就有失禮數了。」

    拉傑特拉故意裝蒜,而摸透國王個性的布拉傑與亞拉法利則點頭表示:「陛下說的甚是。」身為武人的他們如果可能的話自然想親手殲滅肆意劫掠的假面兵團,然而辛德拉軍節節敗退,實在很沒面子。對拉傑特拉而言:

    「靠面子就能打勝的話是再好也不過了。」

    只要不必勞師動眾,不管十個、二十個面子部可以奉送對方,這是拉傑特拉的人生哲學。

    此時雷雲之下有一列騎馬隊直逼克特坎普拉城而來,士官戴著銀假面,士兵也以布遮臉。策馬打前鋒的人與拉傑特拉的人生哲學完全相反,帕爾斯舊王朝遺族席爾梅斯不惜犧牲生命也要保全面子與榮譽,不僅自己如此認為,更拿來要求他人。

    「如風般前往邱爾克。」

    這是席爾梅斯當初的計劃,然而幾項變數使得席爾梅斯的計劃無法順利進行。

    邱爾克軍不守約定由邊境闖入辛德拉境內,據守克特坎普拉城——這是擾亂計劃最大的原因。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席爾梅斯沒有正確掌握兩萬名帕爾斯軍來到辛德拉境內的事實。

    起初,成功佔據克特坎普拉城的邱爾克辛格將軍派遣使者到假面兵團那邊,指示他們前來會合,使者所傳達的只有辛格的指示,卻沒有告知辛格慘敗帕爾斯軍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才逃進辛德拉這項事實。邱爾克軍不希望讓假面兵團得知他們的醜態,雖然目前是友方,但假面兵團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群窮困潦倒的特蘭人集團,邱爾克軍並不把他們視為真正的友軍。

    另一方面,席爾梅斯與假面兵團在不知正確情報的狀況下被迫前往克特坎普拉城會合,並非出於心甘情願。因為辛格將軍沒有權力指揮假面兵團,能夠命令席爾梅斯的唯有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一人,且不能稱為命令而是請求。

    席爾梅斯原本打算率領假面兵團回到邱爾克王國,但由於特蘭人與邱爾克人之間的衝突愈發激烈,最後席爾梅斯甚至下令殺害了全體軍監,如此一來便無法回國。這時只有救出克特坎普拉城裡的邱爾克軍,為他們做一個大大的人情,不然就是逐出邱爾克軍鴉占鵲巢,無論如何現在只有先進入克特坎普拉城後再說,席爾梅斯想道。

    打從一開始,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一直沒有決定辛德拉方面全盤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官就是一大敗筆。卡魯哈納事必親躬並統領的做法過於偏狹,之後雖派遣王族的卡德裴西斯統領眾軍,卻是為了要驅逐有力的貴族。

    最初看似一切進行順利,假面兵團如暴風般橫掃辛德拉西北部,一旦帕爾斯軍渡過卡威利河前來救援,待命的辛格將軍所率領的五萬精兵將如洪水般湧進國境,斷絕帕爾斯軍的後路,必要的話將陸續從國境投入兵力,也許能一舉掌握大陸南方的霸權。

    但卡魯哈納國王的計劃與野心全破滅了,一介畫技攔、嘴巴壞的人物成了歷史的變因。

    此人正是帕爾斯副宰相兼宮廷畫家的那爾撒斯卿,他人就在克特坎普拉城內的大廳。克特坎普拉是以戰爭為用途的城堡而非宮殿,因此採用了樸素的石塊建築,沒有什麼裝飾品,唯有大廳的圓形天井鋪貼了題色鮮艷的磁磚,多少增添了些華麗的氣氛。

    「這磁磚真漂亮,如果能將畫繪在整面天井,感覺一定會變得相當高雅。」

    那爾撒斯悠然地抬頸仰望天井,與他並肩佇立的黑衣騎士目光反而為窗外奔騰的雷光所吸引。

    「這天候正合魔神們的心意!那爾撒斯,你想那群戴著假面的掠奪者會依你的計劃行事,來到這座城堡嗎?」

    「這個嘛,也許會、也許不會。」

    那爾撒斯表面看來悠然自得,思緒卻熾熱如進散的火花;他打算在這個辛德拉的邊城解決沉迷帕爾斯的過去而出現的亡靈,如果亡靈不現身,反而回到邱爾克怎麼辦?

    「到時只要封鎖與邱爾克國境之間的關口即可,接下來邱爾克國內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與我們無關。」

    話雖如此,但那爾撒斯早巳針對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擬定策略,模仿卡德裴西斯卿的筆跡所偽造的信函應該有用。

    對於席爾梅斯,有件事達龍與那爾撤斯一直不說出口;其實就算說與不說都一樣,那就是絕不可能將帕爾斯的王座讓給他。同情只會傷害並惹怒席爾梅斯,如果他以劍相對,唯一的辦法是接受挑戰然後殺了他,這就是達龍的任務,席爾梅斯也不想被達龍以外的人所殺吧。在進克特坎普拉城之前,達龍與那爾撒斯曾就如何處置席爾梅斯一事討論過——

    「席爾梅斯殿下的確是殺我伯父的兇手,我必須找他報仇。只是……內心總有些疙瘩。」

    「達龍,別放在心上,我也很想找他算舊帳。」

    「席爾梅斯武功高強,要是我反被打敗怎麼辦?」

    「到時陛下只有哀傷歎息了。」

    友人不經意脫口說出這句話,令達龍聽了有錐心之痛,然比達龍更痛苦的一定是亞爾斯蘭不會錯。「天上不會有兩個太陽,地上只有一位國王」——達龍不禁想起一首名詩當中的一段。

    圓形的磁磚天井反彈出輕快的弦音,那是琵琶聲,是「吟遊詩人」奇夫在臨戰之際所演奏的樂音。他所彈奏的並非哀悼陣亡的戰士們也非祈求和平這類歌功頌德的音樂,他的音樂、笙歌、劍與花言巧語全都是為了服務美女而存在的,也就是站在窗邊、有著黑髮綠眼的女神官。

    「美麗的法蘭吉絲小姐,借由那群嗜血勝過短暫戀情的鼠輩之手,這座山谷將化為辛德拉最大的墓場,真令人悲哀。」

    「這麼大的墓場裡應該不缺你的位子吧。」

    「唔嗯,跟一群男人埋在一起太沒意思了,但只要能看到法蘭吉絲小姐的笑容我死也甘願。」

    「希望你能找出其他值得犧牲的目標。」

    美女冷淡的語氣並沒有澆熄吟遊詩人的熱情,奇夫繼續彈奏了兩小節的琵琶,然後以一慣、甚至有過之的厚臉皮答道:

    「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只要遇上了理想的夢中情人,根本不會把其他女人放在眼裡。法蘭吉絲小姐你就像那太陽,讓群星黯然失色。」

    「你有一副三寸不爛之舌,但是關於邱爾克美女與辛德拉佳人這些數不盡的風流韻事不就正好跟你的說詞背道而馳嗎?」

    「哎呀、法蘭吉絲小姐,玷污了女神官你的耳朵真是罪過,散播不實的謠言也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你儘管嘲笑這個墜入情網的愚笨男人吧。」

    「何必嘲笑你,但我不會吝惜承認你的愚笨。」

    窗外吹進一股帶著熱氣與濕氣、令人不快的風,拂過法蘭吉絲如黑絹般的長髮,奇夫繼續撥弄著琵琶。

    「唉,這風真是笨拙,要吹的話就應該吹得薄衣飄動才對。」

    「現在問這種問題好像有點傻;不過藝術對你而言究竟有何意義呢?」

    「對我而言,藝術與宗教都一樣,不能為美女解憂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輕浮的語氣裡包含了一小片相當真摯的情感,法蘭吉絲雖然感受到了,但嘴邊卻如此說道:

    「然而藝術家與宗教家往往容易蠱惑眾人,所以說你並不是真正的藝術家。」

    法蘭吉絲走向長廊,留下沉默的奇夫。

    亞爾佛莉德活力充沛地跑過來,雖已滿二十歲卻是成熟不足、潑辣有餘。

    「咳?亞爾佛莉德,你怎麼不去找那爾撒斯?」

    「他現在正跟達龍談論正事,不能去打擾他。」

    「……你為什麼對那爾撒斯這麼死心塌地?」

    這個問題不像法蘭吉絲一貫的作風,亞爾佛莉德一瞬間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望向美麗的女神官,但仍帶著率直的語氣回答:

    「如果我有足夠的價值,那爾撒斯的心總有一天會轉向我,所以我不能操之過急,滿頭白髮的老爺爺跟老婆婆也能談戀愛呀。」

    「說的也是。」

    法蘭吉絲笑了,露出姊姊看待妹妹的神情。

    「亞爾佛莉德,我想你應該是那種一輩子心情都不會變老的那種人。」

    「你這是在讚美我嗎?」

    「沒錯!我可是在表揚你呢,聽不出來嗎?」

    法蘭吉絲輕拍亞爾佛莉德的肩頭,帶著如同涼風掃過的步伐離去,只在亞爾佛莉德的嗅覺裡留下近似檸檬般的淡雅清香。

    亞爾佛莉德轉身走不到十步,便在走廊的彎角巧遇耶拉姆,他雙手捧著一個盤子,上頭擱著空的餐具,看的出來他剛剛送食物去地牢裡的卡德裴西斯。一看見亞爾佛莉德的臉,耶拉姆就習慣性冷嘲熱諷起來。

    「亞爾佛莉德,你今天心情不錯嘛,是不是又想到什麼給那爾撒斯大人製造麻煩的方法啦?」

    「呼呼呼。」

    「幹嘛啦?真噁心。」

    「你這小鬼頭懂什麼,愛人是很幸福的。」

    正當被碰了一鼻子灰的耶拉姆打算反擊之際——

    他的半邊臉被光亮照得發白,接著一陣難以形容的響聲踢了耳朵一下,亞爾佛莉德不自覺摀住兩耳蹲下來,耶拉姆則頓時佇在原地不動,窗外的雨拉下了一層白幕。

    Ⅱ

    「開始下雨了。」

    奇夫低喃著,一反他往常的作風縮起肩膀彷彿感到一陣寒意,他將琵琶擱在牆邊,握好腰際的劍,此時法蘭吉絲面色凝重地穿過他的眼前。

    「喂、法蘭吉絲小姐,怎麼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呢?好冷淡哦!」

    奇夫刻意裝出活潑的語氣尾隨而去。

    此時城外已陷入鮮血與泥濘的狂舞之中,辛德拉軍陣營一角的一名衛兵高喊著:

    「假面……」

    話未結束便消失在空氣裡,兩支矛同時刺穿辛德拉士兵的身體,把他的身體拋向空中,落下的雨水攙著鮮血,紅色的水沫飛濺在半空。

    「來了!他們來了!」

    報告聲驟變為悲鳴,假面兵團以晴天霹靂之勢闖進辛德拉軍陣營。在雨水沖刷之下,地面早已化為泥濘,馬蹄左右濺起泥水,長劍橫掃而過,辛德拉步兵的首級便拖著一道血尾飛上天。他們飛越變成泥川的壕溝,砍斷帳蓬的繩子,並將皮繩掛在柵欄上用數匹馬力將之拉倒。假面兵團以掠人的實力與速度讓辛德拉軍陣營為之潰亂,當飛濺的血沫與悲鳴撕裂雨水,倒地的必然是辛德拉士丘

    假面兵團有如一股鋼鐵激流很快抵達克特坎普拉城門前,齊聲喊道:「開門!」聲音雖被雷鳴跟雨聲所遮掩,但城門很快便打開。假面兵團的坐騎陸續從敞開的大門躍進城內,數量共有一、二千人,讓人認為強行突破已經成功。

    此時情況急轉直下,雨聲轉劇有如瀑布般浩大。從城牆上數千支弓同時朝地面射箭,因閃避不及,假面兵團的人馬在箭雨和雨水當中接連倒地。

    席爾梅斯完全中了那爾撒斯的陷阱,而在一瞬間席爾梅斯明白了自己所中的陷阱是誰所策劃的。在不知不覺間帕爾斯軍已潛伏在辛德拉境內,並且驅逐了克特坎普拉城內的邱爾克軍,接著佔領城池嚴陣以待假面兵團的來臨。

    「銀假面卿,要撤退嗎?」

    布魯漢一邊喊著一邊以劍撥開箭雨,席爾梅斯搖搖頭。

    「繼續進攻,隨我來。」

    此時撤退會造成更大的混亂,只有徒增死傷罷了。除了前進殺敵之外別無他法,他舉起單手,連頭也不回地策馬疾馳。

    正如在邱爾克的雪徑上所叱吒的:「跟不上我的人就得死。」席爾梅斯是個嚴酷的統帥,不聽從他的指揮只有死路一條,今天他也是大膽決定在特蘭人所畏懼的雷雨當中進行作戰。箭和雨愈下愈猛,席爾梅斯在閃雷交錯之中奔進城內,假面兵團尾隨在後,其中不斷有人中箭落馬,疾馳的速度卻不曾停頓。

    「真是一群敢死隊。」

    亞爾斯蘭站在城牆上低喃著,他雖年僅十八卻已身經百戰,年輕的國王深知視死如歸之軍隊的可伯。

    「陛下請冷靜地待在此地。」

    隨侍在一旁的法蘭吉絲說道,要是亞爾斯蘭一時衝動而輕舉妄動,將破壞那爾撒斯的策略。

    「我知道。」

    亞爾斯蘭點點頭,雨水從黃金盔甲滑落形成一道道小水流。他待在這裡並不是要指揮作戰,而是為了背負戰爭的結果,亞爾斯蘭內心明白那爾撒斯與達龍所無法啟齒的那件事。

    持續奔馳的假面兵團隊伍突然混亂,只聽見慘叫、一道血柱噴出,失去騎師的馬發狂似地脫隊亂衝,兩旁冷不防出現騎兵隊,前來進行肉博戰。在雷光與亂刀交錯之間,席爾梅斯看見一個黑衣騎士騎著黑馬躍至他眼前。席爾梅斯露出苦澀的笑容。

    「你是巴夫利斯的侄子,竟然厚顏歸順僭王,令祖先之名蒙羞。」

    這番話讓達龍挑了一下眉毛,他盯著銀假面徐徐點頭。

    「我明白席爾梅斯殿下只活在過去,然而誰是誰的兒子、誰是誰的侄子、誰是誰的子孫這種事有那麼重要嗎?」

    「少廢話。」

    席爾梅斯露出冷笑,揮動長劍。在雷光的照耀下,鮮血和雨水閃亮如寶石一般,一瞬間,猛烈的雷鳴搖撼著天地。

    自克特坎普拉城興建以來最傑出的兩名劍士首次在此一決勝負,席爾梅斯制止正要朝達龍射出長矛的部下,手邊握好長劍,雙眼所射出的目光遠比雷光更淒厲。

    「看到你這傢伙還有那個三流畫家,就表示亞爾斯蘭那小子一定躲在這裡的某個地方,我先擰下你的頭再把其他兩個拖出去餵胡狼。」

    達龍默不作答,他一語不發地握緊又長又大的劍,就在同時刻,席爾梅斯踢了馬腹朝達龍襲來。

    「……!」

    「……!」

    雙方高喊著卻聽不清內容,激撞的劍身迸出百萬火花之後彼此彈回,擦肩而過的兩頭馬也充滿敵意地嘶叫著,兩雄在雨中分站相對位置再度彼此瞪視。

    附近又是一聲落雷。

    殘響仍撞擊著耳朵,達龍與席爾梅斯再次踢了馬腹,兩匹馬闖過聲勢強如瀑布的大雨往前衝到。

    馬與馬撞在一起,高舉前肢嘶鳴,鞍上的兩人以長劍交戰,猛烈地互擊。

    席爾梅斯瞄準達龍的頭部揮出斬擊,達龍在額前擋回這道攻勢,接著向席爾梅斯頸部射出白刃。火花化為小雷火到處飛散,激烈的交劍聲劃破雨聲。

    右一橫掃、左一橫砍、朝咽喉刺過去、扭轉上半身架開攻勢。一回合接著一回合,一擊又一擊,如果是一般士兵早已人頭落地,兩雄卻仍堅持使用劇烈的斬擊。

    馬兒也顯示出激昂的鬥志,相互躍起抵撞。飛濺的泥水沾污了達龍與席爾梅斯的盔甲,接著在雨水沖刷中再度閃出光亮。

    「到巴夫利斯身邊去吧!」

    席爾梅斯在咒罵聲中砍下,發出一陣青一陣紅的火花,在達龍長劍的帽緣產生劇烈的衝撞。帽緣當場斷成兩半;飛進雨中消失無蹤,達龍毫無懼色立刻反擊,席爾梅斯來不及接招,胸甲直接受創。白色的裂痕竄過胸甲,席爾梅斯瞬間呼吸暫停,很快地挪動馬匹閃過下一波攻擊,雙方調整呼吸之後再度激烈交手。

    Ⅲ

    雷雨之中這場生死鬥似乎永無止境,雙方不斷進行斬擊直到帕爾斯軍與假面兵團的戰鬥完全結束為止,總計超過上百回合。火花與劍聲、攻擊與防禦、雷光與烏雲,反覆不斷的斬擊應酬之中逐漸出現一面倒的趨勢。

    那是極些微的差距,不是十比九也非一百比九十九,然而很明顯地達龍確實比席爾梅斯略勝一籌。察覺這個差異的是席爾梅斯,正因為他是傑出的劍士所以看得出來,而這也是他所無法忍受的屈辱。

    難道我會輸給巴夫利斯的侄兒嗎?

    席爾梅斯過去與亞爾斯蘭比劍時曾經落敗,那是因為亞爾斯蘭手持寶劍魯克那巴德,他當時的實力可與達龍互別苗頭。但現在則出現些微的差距,三年多以來達龍的武藝進步了,席爾梅斯卻沒有。

    此時有人忍受不了激烈的漫長決鬥挺身而出,那是身經百戰的特蘭老將庫特米修,他策馬闖進兩雄之間。

    「銀假面卿,接著由我代勞吧。」

    庫特米修這時已脫去銀色假面,露出本來面目,因為事到如今已沒有必要戴上作為欺敵之用的假面具。

    他闖進這場激戰是希望席爾梅斯能擺脫決鬥以便指揮全軍,然而他激怒了並非達龍反倒是席爾梅斯,庫特米修的行動損害了席爾梅斯的自尊。

    「少擋路!讓開!」

    隨著一聲怒吼,席爾梅斯的長劍應聲揮出。

    白刃從斜下方刺進庫特米修的下顎,當場斬斷骨頭也砍斷頸動脈。身經百戰的特蘭騎士根本來不及閃避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庫特米修頓時鮮血四濺,從馬背上摔下,當他跌進泥濘時,他張著嘴問了「為什麼?」但雙眼已喪失生命。鮮血被泥土吸收,被雨水沖刷;逐漸褪去。

    這個慘劇令達龍驚懼,更衝擊著肇事者席爾梅斯。

    「糟了……!」

    庫特米修沾滿了鮮血與淤泥的死狀深烙在席爾梅斯眼裡,沸騰的激情頓時冷卻下來,一股惡寒攫住了席爾梅斯。席爾梅斯發出慘叫想借此驅走寒意,他揮動巨大的長劍砍向達龍,只要慘劇的目擊者達龍不從這世上消失,席爾梅斯就無法原諒自己。

    達龍正面接下席爾梅斯猛烈的斬擊,進出火花與撞擊聲。翻轉強韌的手腕回擋席爾梅斯的劍,然後一個反擊刺中席爾梅斯的盔甲。緊接著間不容髮的第二擊落在席爾梅斯劍上,只聽見一陣怪聲,席爾梅斯的劍斷成兩截,白刃在半空做出大車輪的翻轉最後插進土裡。

    「我不能死,不能就這樣死掉。」

    當腦海一浮現這個念頭之時,席爾梅斯猛然採取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個行動。他手持斷劍表面上做出反擊,達龍因此後退,席爾梅斯則立即掉轉馬首逃命。

    席爾梅斯逃了,比起任何猛烈的反擊,這個行為最令達龍吃驚。達龍反射性的一擊也撲了個空,黑馬鞍上的身體頓時重心不穩。當他取得平衡之時,席爾梅斯早巳領先三十步的距離,他伏在馬鬃上、踏著泥濘、讓雨水打著背部逃之天天。

    達龍與席爾梅斯之間立刻湧起混戰的煙靄阻斷了追緝的行動,達龍略顯茫然不解的表情與黑馬佇立原地。

    此時城外的戰鬥也即將結束,假面兵團所掠奪的財物與糧食全屯積在車上,卻無法運進城內鋪設道路的辛德拉軍此時從三個方向包圍假面兵團並用力推擠。

    「這本來就是我們辛德拉人的財物,快從掠奪者手中搶回來。」

    拉傑特拉從馬背上發號施令,他最自豪的白馬全沾了泥水,看似納巴泰的斑馬。

    拉傑特拉也不是只會指使友軍做事,他命令每三名士兵一組應付一名特蘭騎兵,同時先砍斷馬腳。馬受傷倒下之後,特蘭士兵只能轉為徒步,再包圍他以長矛嚇阻,沒有必要殺了特蘭士兵取下首級,只要剝奪他們的戰鬥力即可。只要特蘭士兵倒下,這一組人馬便支援左邊正在戰鬥的同伴。就這樣幾乎毫無一絲亂象地,辛德拉士兵便戰勝了比自己還要強大的特蘭士兵。

    「日後絕不能與帕爾斯的軍師為敵。」

    亞拉法利將軍感歎道,因為這項戰術就是那爾撒斯傳授給辛德拉軍的。

    隸屬帕爾斯軍的特蘭人吉姆沙實在無心參與城內的殺戮,只好默然地與坐騎立在城門附近,此時冷不防地——

    「哥哥!」

    隨著一聲叫喊閃過一道劍光,轉過身的吉姆沙軍服衣袖應聲劃破,兩匹馬變換彼此的位置,將泥水高高濺起。

    「布魯漢是你嗎?」

    吉姆沙吼道,此時布魯漢取下假面具展露本來面目。

    「我正想說一聲:你長大了,結果你這是什麼意思?居然對親哥哥拔劍,天殺的。」

    「你竟然離開故鄉投效帕爾斯宮廷,我沒有你這種哥哥!」

    「那你也可以過來呀!」、

    吉姆沙比胞弟來得鎮定,手邊警戒地握著劍勸說道:

    「我服侍亞爾斯蘭陛下以來多少也建立了一些汗馬功勞,以此抵消你與陛下作對的罪過,丟下武器跟我來吧,我領你去晉見陛下。」

    「哥哥你居然尊稱外國國王為陛下!」

    布魯漢提高音量,古姆沙則反駁道:

    「你奉為首領的那個人也不是特蘭人啊,無論是哪裡的國王,一個人的器量才是我所景仰的。

    「不對、不對!」

    布魯漢咬牙切齒,年輕的臉龐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懊悔的淚水。

    「銀假面卿深深瞭解我們特蘭人的一切,因此我才效忠他。」

    「我不太清楚那傢伙。不過仔細想想,你們該不會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了吧?」

    「哥哥你敢再譭謗銀假面卿,我就饒不了你。」

    「你剛剛拿刀砍我,現在還談什麼饒不饒。」

    「我剛才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所以才故意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你這黃口雛鳥少說大話,以你這種程度手下留情還打得贏的只有小綿羊而已。」

    「不要叫囂,你只是個離鄉背井的無根草罷了。」

    「住口,乳臭未乾的小子!」

    到這裡已演變成單純的兄弟鬥嘴,在大雨和雷鳴當中,兩人以特蘭語互相謾罵,卻不曾施出第二擊。然而四周的狀況開始有了巨大的轉變,雨勢轉弱,雷鳴漸遠,戰爭也接近尾聲,克特坎普拉城內外的特蘭士兵不是被追就是被殺,人數陸續減少。

    一道銀線斜劃過轉弱的雨勢,箭端在布魯漢盔甲上發出尖聲彈回,布魯漢也趁機收劍,掉轉馬首當著兄長面前離去。

    此時吉姆沙如果使用吹箭,布魯漢必然倒地無疑,但他只是搖搖頭坐視胞弟逃走。

    「這樣可以嗎?陛下。」

    城牆上耶拉姆持弓詢問主君,亞爾斯蘭默默點頭。

    光芒投射在地面,那不是雷光,是破雲而出直達地面的太陽光。白皙、溫和又美麗的光芒卻映照出一副淒慘的光景,克特坎普拉城化為一片泥沼,裡面橫陳著超過一萬以上的人馬死屍。

    但其中沒有席爾梅斯。

    Ⅳ

    亞爾斯蘭在法蘭吉絲與耶拉姆的伴隨下走下城牆,站在馬旁的那爾撒斯行禮後報告戰果。

    「席爾梅斯逃了嗎?」

    「伊斯方的騎兵隊早已埋伏在城外,他插翅也難飛。」

    那爾撒斯的語氣冷酷乾澀,如果沒有貫徹嚴峻的心態將無法殲滅席爾梅斯王子。

    亞爾斯蘭頷首,表情看起來就像剛喝過絹之國賽利卡的湯藥。他是不會問:「有沒有辦法饒他一命?」的,因為這一問不但會讓臣子們的努力化為泡影,同時也否定了亞爾斯蘭的治績。

    在克特坎普拉城西南方一法爾桑(約五公里)外的地方,席爾梅斯召集了敗退的友軍,縱使在受傷、身心疲憊的狀況下,卻仍有上千騎成功脫離險境。雖不見多爾格與庫特米修,但布魯漢依舊健在,席爾梅斯率領這群人往西南前進。

    兩匹小狼在伊斯方腳邊嬉戲,它們是伊斯方在縱斷邱爾克國境內之際,在雪徑上撿到的。它們似乎父母雙亡,才會到處亂跑。伊斯方素來擁有「狼之子」的稱號,當時尚在襁褓之中的他被丟棄在山上,在兄長夏普爾救出他之前他是依賴野狼的奶水活命的。即使當時年幼已不復記憶,但在得知此事後他對狼始終抱持著親切感。

    小狼雖小但已經斷奶,因此伊斯方以羊肉小麥粥餵食它們,即使在行車時無暇煮粥,他也會嚼碎肉塊當作它們的糧食。並在馬鞍旁掛了一個麻袋裝著兩隻小狼,從邱爾克到辛德拉一路陪著伊期方在戰場上馳騁。

    「聽說小狼一到晚上會化為容貌美麗的少女是嗎?」

    有人如此譏諷著,但伊斯方並不引以為意,他將毛色帶紅的稱為「火星」,右眼有一圈毛色較深的稱為「土星」。

    此時兩隻小狼在伊斯方腳邊擺好架勢發出警戒的低吼,毛髮豎立著瞪視東北方,打算保護救命恩人。

    「火星!土星!今天不會有事的,乖。」

    以星為名的兩名小勇士被伊斯方拎著頸子丟進袋子裡,伊斯方接著跨上馬背,舉手暗示旗下一千五百名騎兵準備攔截。

    席爾梅斯一行人避開化為泥流的道路,選擇比較陰乾的高地疾馳,他們丟棄掠奪而來的物資、戰死的同伴和名譽以保住性命,半路卻殺出伏兵攻擊他們。有如雷雲再度湧現一般,伊斯方的軍隊躍過山脊,攔腰衝進敗軍行列。

    人數幾乎相等,但疲累的程度與鬥志就差遠了。地形對帕爾斯軍有利,最初馬背上的齊射讓五十數名特蘭士兵從鞍上落下,第二次射倒了三十人,不需第三次射擊帕爾斯士兵已持劍代弓直逼而來,刀光劍影之間鮮血四濺,特蘭人陸續喪命。

    席爾梅斯拚命突破包圍網的一角,他揮舞斷劍刺向敵人臉部,劃傷手臂,踢落任何接近者,最後奪下敵人長矛左右突刺砍殺。席爾梅斯驚人的氣魄令驍勇善戰的騎兵也為之退縮,放任他突圍。

    席爾梅斯的執念戰勝了,那不是針對生命而是榮譽。中了那爾撒斯的詭計、被達龍的劍逼退、在盛怒之下手刃庫特米修,克特坎普拉成了他的屈辱之地,直到東山再起挽回名譽之前他不能死。

    此時伴隨席爾梅斯脫離戰場的將兵僅有百餘騎,假面兵團已全然潰滅。

    漫長的雷雨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略帶涼意的寒氣籠罩著克特坎普拉山谷。

    帕爾斯國王亞爾斯蘭與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兩人並騎著馬巡視戰場,慰勞僥倖殘存的將兵。光是假面兵團就有八千名以上的死者倒在泥沼當中,刺在其身上的箭與劍反射出微弱的閃光,辛德拉軍則有二千五百人陣亡,帕爾斯軍損失五百名士兵,這是一場充滿了泥濘與鮮血的勝仗。

    「如此一來,特蘭這個民族也許會就此滅亡吧。」

    拉傑特拉顯示了難得的同情,這種情況下多一點惻隱之心也無傷大雅,這也是勝者才擁有的余褚。然而反過來說,在沒有利害關係的場合下拉傑特拉也是個善良之人。

    亞爾斯蘭心情沉重,有半數的死者不是與他同年就是更年輕的少年,一想到這些年輕孩子喪命在沙場上,他的心無時不在淌血,然而——

    「不能因為他們是少年或者飢餓就可以掠奪他國人民甚至殘殺百姓,還望陛下無需過度傷感。」

    那爾撒斯提出冷酷卻正確的言論,亞爾斯蘭與拉傑特拉只能默然頷首。很快地拉傑特拉似乎已調適好心情隨即改變話題,詢問亞爾斯蘭要如何處置那個落單的囚犯卡德裴西斯。

    「希望你將卡德裴西斯卿交給我監視,如何?」

    「可是拉傑特拉國王……」

    「唉、我真是的,你特地從帕爾斯前來支援,我還進一步要求引渡卡德裴西斯卿,說來也太得寸進尺。應該是由我負擔卡德裴西斯卿所有生活費用才對。」

    拉傑特拉以他一貫的方式說話,活潑的語調緩和了亞爾斯蘭的表情,亞爾斯蘭並沒有立即作答,只是瞄向那爾撒斯,那爾撒斯則微笑著行禮,就這樣,卡德裴西斯便決定交給拉傑特拉。

    耶拉姆騎馬湊近恩師耳邊低語:

    「那爾撒斯大人,這樣好嗎?」

    「什麼好不好?」

    「我指的是將卡德裴西斯卿引渡給拉傑特拉國王一事,不會有問題嗎?」

    「你為什麼會覺得有問題?」

    那爾撒斯興味十足地看著愛徒,耶拉姆整理思緒後答道:「卡德裴西斯卿是邱爾克國的貴族,擁有繼承王位的資格,一且落入拉傑特拉國王手中,他一定會被利用當做外交或政策的工具。

    「嗯、沒錯。」

    「往後拉傑特拉國王會幫助卡德裴西斯卿登上邱爾克王位,進而讓邱爾克淪為辛德拉的屬國。」

    「拉傑特拉國王確有此打算。」

    「那爾撤斯大人,既然如此……」

    「但是呢,耶拉姆,凡事都要多方面的考量才行啊。」

    那爾撒斯摸摸下顎。

    「卡德裴西斯卿是道具也是火種,一旦得知他人在辛德拉國,卡魯哈納國王必然忐忑不安,邱爾克的敵意將轉向辛德拉而非帕爾斯。」

    「是,弟子明白了,難道拉傑特拉國王沒顧慮到這個危險性嗎?」

    「不、他應該已經過重重考量過了。」

    那爾撒斯愉悅地仰望天際。

    「要是出了什麼萬一,拉傑特拉國王也預備將卡德裴西斯的首級送至邱爾克,以討卡魯哈納國王的歡心,這就是他的計策。」

    卡德裴西斯卿的遭遇看似令人同情,然而他也擁有野心與才智,一定會努力讓自己脫困的,那爾撒斯如此說道。

    伊斯方回營向國王覆命。

    「陛下,屬下該死,討伐假面兵團總帥行動失敗。」

    「快別這麼說,伊斯方,假面兵團已慘敗,無法東山再起,就等於達到出兵的目的,辛苦你了。」

    亞爾斯蘭內心鬆一口氣,他雖身負王者的職責,但要是真見著了席爾梅斯的首級他一定會覺得很不舒服。當然亞爾斯蘭的安逸是暫時性的,只不過是把討厭的事情拖延到未來再解決而已。正當亞爾斯蘭自己說服自己之際,卻瞧見伊斯方腳邊兩隻搖著小尾巴的小狼,令他不禁莞爾一笑。

    耶拉姆繼續與那爾撒斯談論著。

    「那爾撒斯大人,老實說我覺得很意外,我以為席爾梅斯王子會對克特坎普拉城不屑一顧,直接回到邱爾克。」

    「是啊,這才是最好的途徑,他應該也曾考慮過。」

    若真是如此,那爾撒斯將採取窮追猛打的策略,他將邱爾克軍逐出克特坎普拉城,由辛德拉軍護送至邊境,此時那爾撒斯向拉傑特拉二世提議讓辛德拉軍繼續留在國界,表面上構築戰地工事,然後暗地散佈謠言,內容如下:

    「辛德拉大軍在國界架設陣地以阻擋假面兵團回國,當他們花費時間攻略陣地,辛德拉主力則由背後偷襲,兩面夾攻假面兵團。」

    這些謠言一傳入席爾梅斯耳裡,他必然猶豫不決,特蘭士兵不擅長陣地戰,也不喜歡遭人從背後暗算。

    假設席爾梅斯無視這些謠言,直往邱爾克國前,那謠言不再只是謠言,而即將化為事實。此外如果席爾梅斯真能在短時間突破國境逃進邱爾克,屆時仿造卡德裴西斯筆跡的假信函將發揮用處,那封偽造信函內容如下:

    「我卡德裴西斯今後不再聽命卡魯哈納國王。國王眼睜睜見數萬士兵受困於敵國孤立無助卻不派遣援軍,可謂為人冷酷,我將與帕爾斯國王族席爾梅斯卿同心協力,在邱爾克國致力推動德政。」

    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在接到這封信之後會採取何種態度呢?至少一定會對席爾梅斯產生疑心,接著就等那爾撒斯煽風點火,擴大猜忌的火焰。

    那爾撒斯對席爾梅斯撒下兩層、三層、四層網,而他唯一擔心的一點是席爾梅斯會攻擊並佔領死守另一座城池;不過席爾梅斯應該深知特蘭士兵不擅長攻城或守城,如此一來席爾梅斯為爭取打破僵局所需的時間,只有與克特坎普拉城的邱爾克軍會合。當假面兵團與邱爾克正規軍合流一起抵抗,卡魯哈納國王不會坐視不管,也許還會派遣大軍前來支援。

    那爾撒斯對席爾梅斯的心理瞭若指掌,他微打一個哈欠作出結論。

    「不管怎麼說,席爾梅斯殿下別無選擇,他一開始就不應該仰賴邱爾克國王,只要活著一天,席爾梅斯殿下將不斷尋求東山再起的機會,而我也將不斷粉碎他的美夢,如此而已。」

    「……這個人居然能以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如此駭人的事情。」

    耶拉姆卷捲舌頭。在運籌帷幄方面那爾撒斯向來冷酷無情,但由於他並非自私自利之人,因此他的冷酷無情和陰險狡詐是毫無關聯的。況且,那爾撒斯相當清楚自己的行為具有什麼意義,他盡可能朝正道的方向前進,只是為了保衛國家則不得不使詐、犧牲許多命。那爾撒斯明白這是必要的手段,而人世間最愚昧的就是視此為不必要的行為。

    總之拯救辛德拉王國擺脫假面兵團威脅的帕爾斯軍在經過七天的休養生息之後,凱旋歸國,時值帕爾斯歷三二五年四月下旬,正如宮廷畫家那爾撒斯卿所預告的一般,事情在夏天來臨之前便能結束。

    亞爾斯蘭的長途遠征就此告一段落。

    Ⅴ

    「除草多少也會殘留一些根,沒關係,哪天毒草再度蔓延,我就再找園丁來。」

    辛德拉國王拉傑特拉二世送走帕爾斯軍之後如此低喃著,所謂的園丁自然指的是帕爾斯軍。這次拉傑特拉二世負擔了帕爾斯全部軍費,再加上對陣亡將士遺族的喪葬費、負傷者的治療費與謝禮總計付給亞爾斯蘭辛德拉金幣十萬枚。

    「真慷慨。」

    亞拉法利將軍甚為訝異,由拉傑特拉長期看待帕爾斯軍的態度而言可說是為了:「盡可能驅使他們做牛做馬。」拉傑特拉向亞拉法利將軍解釋道:

    「別在意,只要付過一次錢,就能陸續差遣他們兩三次;當成是一種投資就好了。」

    「哦,您是說投資嗎?」

    「你也見過亞爾斯蘭這個好好先生,他反而還覺得過意不去呢,所以下次再找他他一定飛奔而來,哇哈哈哈。」

    話說邱爾克國王的表弟卡德裴西斯卿已成了辛德拉王國的宮人,在這種情形下,宮人指的就是「高價俘虜」。當拉傑特效引渡卡德裴西斯之際,帕爾斯王國的宮廷畫家露出譏諷的眼神,拉傑特拉二世雖不滿他的目光卻決定不予理會,並指示被選為監視者的亞拉法利將軍。

    「卡德裴西斯卿將來很有可能又登上邱爾克的王位,讓他盡情享受無妨,只要不浪費即可。」

    話還沒說完,拉傑特拉三世馬上又說「不過,將他的花費一一列表,等待日後請款。」

    拉傑特拉就是這麼謹慎,他還打算致贈親筆信函給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表示:

    「請勿沒收卡德裴西斯卿的財產,可能的話請全數送來敝國,如同每月寄送生活費一般。」、

    想歸想,拉傑特拉並沒有討諸實際行動。

    「想想還真有些丟人現眼。」

    拉傑特拉笑道,但亞拉法利將軍內心提出異議:不是「有點」而是「非常」丟人現眼。然而認識拉傑特拉已久的亞拉法利只是保持緘默,避免無事生波。

    卡德裴西斯似乎也看開了,在受人護送之際毫不慌亂躁動,他不詛咒命運,而是選擇憑借自己的才能開創未來。如果回到邱爾克國,不知哪一天會死在卡魯哈納國王的猜疑心之下。儘管拉傑特拉是個堅信「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之人,至少不是個無能又殘暴的國王,應該有辦法與他互惠共存,卡德裴西斯心想。

    卡德裴西斯只要求一件事,由於他怕熱,希望能幽禁在涼爽的地方。

    「邱爾克人向來怕熱,好,你就待在青山山城吧,那裡是避暑勝地。」

    拉傑特拉所提及的地名是辛德拉首屈一指的高山,卡德裴西斯至少不怕被熱死。

    由國都烏萊優魯繼續往前走兩天行程,便能來到馬拉巴魯港都,這裡是辛德拉第一大海港,也是貿易與海運的心臟地帶。據辛德拉國學者表示,太古火山沉浸之後就形成這裡的圓形海灣。港都的規模與繁盛程度直逼帕爾斯國的基蘭港,熱帶花卉搖擺著原色的標熾,濃郁的香氣令人為之嗆鼻。雖然此地生氣盎然,漫長的酷暑與暴風雨的來襲卻常為他國船員所詬病。

    而人形暴風雨早已悄悄潛入馬拉巴魯城,就在四月末的一個夜晚。其數目有上百人,領頭的是一個以薄布掩往右半臉的高大男子。帕爾斯舊王族席爾梅斯與留下一百零四名特蘭人卸甲棄馬來到此地,準備搶奪停泊碼頭附近的一艘武裝商船。

    這艘船名為班德拉號,共搭載了兩百名的船員和旅客。船內囤積兩個月份的糧食與飲水,並裝配了弓弩與火焰彈等武器以抵禦海盜的攻擊,此外還裝滿交易用的金幣與象牙、龍涎香、胡椒、肉桂、白檀、茶、珍珠等貴重商品。

    席爾梅斯經過詳細調查之後佇立在夜晚的灣岸,海浪在他的腳邊嬉鬧,遠處螢火蟲一明一滅,他身旁的布魯漢感歎道:

    「這就是海嗎?」

    如同亞爾斯蘭先前的經驗一般,布魯漢是頭一次見到海。只不過此時夜色已全然覆蓋海面,目前他還無法體會到大海有多寬闊。

    椰子樹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擺著,但濕熱的風令特蘭人汗流挾背。席爾梅斯心想,即使搶奪船隻,特蘭也不懂航海技術,只知道利用星星的位置辨認方位而已,因此有必要留下船上水手活口;確定方針之後,他率領三十名士兵準備以實際行動佔領班德拉號。

    班德拉號停泊在離岸稍遠處,如果步海面行的話約有一百步距離。跟小孩手臂一般粗細的繩子維繫著碼頭與船隻,席爾梅斯命令三十名部下裸著上半身,他自己也不例外,脫下軍靴打赤腳,將短劍帶鞘含在嘴裡。

    一個接一個抓住繩子進入海中,波浪比想像中來得強勁,因此緊抓繩子的特蘭人有如球一般任水擺佈,七十四名同伴屏息凝神等待佳音的同時,席爾梅斯一行人借由繩索逐漸靠近海上的獵物。

    席爾梅斯事前嚴令——

    「一定要抓緊繩索,鬆手就會沒命。」

    這不是單純的威脅。畢竟特蘭人再怎麼樣英勇果敢仍舊是不會游泳,更何況橫渡夜晚的海洋就算是游泳好手也會覺得忐忑不安;然而特蘭人們抱著必死的決心要達成目標,即使其中三名同伴掉下繩索,淹沒在暗黑的海面之下,他們連一聲哀嚎也沒有。

    繩索後段由海面拉起繫在船頭,連席爾梅斯在內二十八人沿著繩索好不容易才登上班德拉號。儘管特蘭人不如邱爾克人擅長攀爬,但他們仍然陸續爬上繩子登上甲板;甲板上有水手守衛,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水手,一發現有異狀立即翻身跳起,但卻遲了一步。

    正當辛德拉水手想高聲警告時,卻已中了賊人一刀倒地斃命,未能成句的話語凍結在空氣之中。

    這群危險的男子無聲無息地並列在甲板上,特蘭人普遍視力優良,打赤腳也不會發出腳步聲驚動乘客,加上平時慣於戰鬥,生平頭一次游泳便成功抵達更令他們情緒昂揚,他們是受害者的無妄之災。

    兩名醉醺醺的水手高聲談天經過甲板,雖然他們說的是辛德拉語而無能得知詳細的談話內容,但是從他們的語氣來判斷應該是關於女人。水手的樂趣從古到今永遠離不開酒與女人。

    這兩名活力充沛的水手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這樣談論心愛的酒和女人了,兩名特蘭人一聲不響地偷襲其中一名水手,一人從背後鉗住,另一人繞到側面掩住嘴巴割斷喉嚨,當然他的同伴也逃不過相同的命運。

    一面倒的無聲戰鬥持續進行著,不幸的辛德拉人還來不及明白自己被殺的理由,便陸續斷喉而死,遍嘗苦難的特蘭人正陶醉於復仇的勝利之中。

    「住手,把人殺光了誰來開船!」

    經席爾梅斯一叱,特蘭人才停止殺戮。

    遇害的水手共三十名,席爾梅斯命令倖存者將屍體排在甲板上,等出港後再丟進海裡。

    接著放下小船接泊在岸邊等待的部下們,小船連續往來岸邊三次,除了溺斃的三人以外,班德拉號上目前有一百零一名特蘭人、一名帕爾斯人以及六十名辛德拉人,船體的容納空間還相當充裕。

    船長有一臉經過陽光與潮水曝曬的黝黑皮膚與白色鬍子,年齡將近六十歲,曾有被海盜攫走的經驗,他暫時放棄無謂的抵抗,謹慎地詢問席爾梅斯:

    「要往哪裡去?」

    「出了外海以後向西行。」

    席爾梅斯接著下令,辛德拉水手只能以帕爾斯語交談,不准使用辛德拉語,違令者斬。如此做法是為了小心起見,由於席爾梅斯與特蘭人都不懂辛德拉語,要是辛德拉人商討謀反事宜他們也毫不知情。班德拉號放開繩索,船帆在晚風中鼓起,靜悄悄地從馬拉巴魯港航向外海。

    碼頭監控所為之一驚。為了防止走私以及保護商船不受海盜襲擊,不但禁止船隻夜間出入港口,並在港口設置燈火台。當被火光照得發白的班德拉號啟動時,夜空進出一朵發光的紅花,駐守港口的軍船隨之駛近,席爾梅斯看著船長。

    「那道光是什麼?」

    「停船的信號。」

    「你想停船嗎?」、

    「不、一切依您的意思行動。」

    席爾梅斯指示不准停船,盡可能全速駛離港口,此時船長以海洋專家的口吻抗辯道:

    「這一帶海面有許多暗礁,況且在夜晚高速行駛實在是太危險了。」

    船長的爭辯到此打住,席爾梅斯一語不發地抬抬下頜,特蘭士兵便拖出其中一名水手。還來不及制止,短劍的刀刃便已劃過水手的右腕,當場噴出鮮血,水手的慘叫讓船長怯步。

    「我會盡力而為,請你們救救他。」

    「替他療傷。」

    席爾梅斯命令部下,並喚來布魯漢給予若干指示。

    班德拉號無視軍船的制止,撥開夜晚的波浪在海面急行。潮聲與海風都是特蘭人頭一次的體驗,不過他們卻很快習慣搖晃的甲板。身為騎馬民族的特蘭人早已擅長在躍動的馬背上取得身體的平衡,只是現在馬改成了船。

    命令遭到漠視,軍船的驚訝轉為憤怒,他們劇烈敲打著銅鑼,這是攻擊的警告,但班德拉號速度依然不減。

    波浪愈變愈高;含有鹽份的飛沫濺上特蘭人的臉,船駛進了外海。不知何因班德拉號的船速開始變慢,緊追而來的軍船不斷逼近。突然間班德拉號毫無預警地從船腹射出一道夕陽色澤的光束穿透軍船。

    軍船熊熊燃燒,金黃與深紅的火焰朝夜空伸出數百隻手臂,帆布與木板發出滋滋燒裂的聲響,焦臭味甚至蔓延到班德拉號。班德拉號再度提高速度,脫離軍船火光的可見範圍,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軍船被油脂、硝石粉與硫磺混合物燃燒殆盡,逐漸地沉入海裡,消失不見。

    武裝商船班德拉號遭假面兵團殘黨劫持的噩耗在快馬遞送之下,翌日清晨便傳到了國都烏萊優魯。

    對國王拉傑特拉二世而言,這一天他原本與兩名寵姬在香甜的美夢裡直到正午,結果一清醒就心情大壞。

    「那群陰魂不散的傢伙!到底要惹多少事才肯善罷甘休!」

    拉傑特拉連續彈了三次舌頭。他原本以為假面兵團已經潰滅才安心睡到日上三竿,但現在他從偌大的床上跳起,穿著白色絹服召喚普拉嘉將軍。

    「聯絡帕爾斯!反正那群特蘭人不可能永遠在海上飄流,等他們一靠岸就叫帕爾斯的海軍收拾他們,我們也派船搜尋特蘭人的去向。」

    於是,慷慨的拉傑特拉二世陛下很快便得到機會向帕爾斯軍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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