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首頁->《停雲 返回目錄


停雲

        小序

        距滁州西去三百許裡,有一座小城,名喚舒城。名是好名,聽起來意氣緩緩,但當此亂世,城中人果真還能舒許如許嗎?——沒有人知道。但當那首琴曲響起來的時候,聽到的人心裡是不由會靜的。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寂若垂天之雲、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響在醉顏閣。——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還不只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為了小巷旁邊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還為了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蘇『。醉顏閣就是一個酒館,不過規模略大,舒城全城的』苦蘇『就以醉顏閣的最為有名了。這時、閣內木頭作的地板上,正坐著一個彈琴的少年,他穿著一身白衣,那是一種舊舊的白,把舊歷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後、再搗上千遍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顏色了。這身衣軟軟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物我諧適的味道。他的膝上攤著一張用烏沉沉的桐木製就的七絃琴,操的琴曲名叫《停雲》,只聽他口裡輕輕地唱著: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陸伊阻,靜寄東窗、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歌聲雖輕,卻高低適耳,對首閣中坐了個老者,聽了這歌、就伸出一隻戴著漢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蘇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至此,才輕輕以手擊了一下桌子,口內輕聲道:「一解」。他旁邊侍立著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內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爺子前兩天還說別人正欠著你一大筆錢,不知收不收得回來,這時不為那操心,卻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這個債主與眾不同,風險大,利息也大。有機會賺,為什麼我不能喝?」

        看來他特別喜歡這舒城中的『苦蘇酒』,說話間又盡了一杯。那僮子又給他滿上,笑道:「可是、這筆帳,距該還的日子已整整拖過十七天了,咱們錢莊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您怎麼還有閒心坐著?小的真是好奇:那借錢的人是誰?每次只傳來一張紙條,畫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就算簽了字畫了押了,竟然跟老爺子您每次都是幾十萬兩銀錢的來往,還從來沒有質押的,老爺子您就不怕錢不能收回來?」

        那老者笑道:「怕,怎麼不怕,但他還需要質押嗎?只他的一個名字放在那裡,只怕就已經足夠了。日子是拖得得久了些,但他有他的難處。——何況、他現在不正在為我撫曲償息嗎?」

        那個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樓下彈琴的那個少年,不由盯著他看去,——他可從沒見過自家老爺子這麼大方過。他們家老爺子——也即這座中老者,是當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帶出了名的財主,『通濟財莊』的大東家,名叫魯消,江湖人稱魯狂潮。當時宋金分割而冶,也只有他錢莊上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南北,他的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專門用來分別打理兩處的生意,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為人一生也精明過人,於銀錢來往從不吃虧,也不輕信於人,他怎麼會這麼相信樓下那一個看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那僮子向樓下望去,只聽那少年一段過門後已操至第二解,卻是: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老者似已聽了進去,一隻手一直在輕輕叩著桌子,以應節拍,雙眉微鎖,至此才輕吐了一口氣,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是還是沒想通,明知這時不該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重,問道:「欠債人原來就是他?他是誰?這曲子又有什麼特別?彈彈曲子就能值延期該罰的每天近千兩銀子的利息了?老爺子你一向不喜歡絲竹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彈的我當然不喜歡,但他的琴曲,就算為附庸風雅,我也不敢說不喜歡呀?唉、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這樣的琴曲,難道還不值?」

        那僮子望著樓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沒聽出哪裡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太小,沒有用心聽。——就憑他這是頭一次為抵帳給人撫琴,難道還不值嗎?」

        那僮子似也對那彈琴人越來越好奇:「他是誰?」

        老者歎了口氣,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著苦澀,更深處更是種說不出什麼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這世上最窮的人,最不聞達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

        僮子還待說什麼,卻聽身後一陣輕輕的腳步響,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上樓來,在老者身後早早就躬了身子,雙手捧遞過一張條子。那僮子接過,再轉遞與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語,然後一揮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鏢銀已經過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憑杜淮山、焦泗隱加上王木幾個就真能把那批鏢貨弄到手?秦穩未免太沒用了。緹騎這次不是也盯著嗎,我聽老爺子上回接到的消息,連袁二都出動了,難道這回也失了手?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會另有人助,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如此隱遁之人。嗯嗯,九幻虛弧、九幻虛弧,那該究竟是怎樣一劍?竟能殺得緹騎都大敗虧輸?袁二重傷身退。這一下,江湖大勢,只怕是要變了。」

        他言語中透出很少見遲疑,那僮子似從未見到主人這般陷入沉吟過,實在不知讓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該是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這時,卻聽樓下歌聲又起,卻已歌到三解: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竟用新好、以招餘情,我亦有言、歲月於征,願得促膝、說彼平生;

        他唱來幽委曲折,聽的老者卻似是也感慨系之,口裡喃喃道:「——願得懷人、說彼平生;願得懷人、說彼平生……他懷的就是那個人嗎?」

        那僮子似是不願看到主人這麼顯出遲疑,故意打岔道:「鏢銀過了江,起碼有一樣好處,老爺子您的錢有了著落了。」

        那老者搖頭道:「不錯,是有著落了,不過——你也別想得那麼簡單,那銀子就算過了江,你以為就會安穩嗎,袁老大與這一干人就會如此干休?這銀子燙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呢。而且,他的債主不只我一家,只怕、這次還輪不到我收帳的。」

        僮子奇道:「不會吧,那單鏢雖然說小不小,但說大也不是非常地大,難道緹騎就會如此看不開,為它得罪那麼多人,擅毀當年之約,進入江北?二十幾萬兩銀子,就真值得這麼多高手出面硬搶?」

        那老者卻嘿嘿道:「不為那銀子,怕是只為這趟鏢裡另有干連,牽涉到一樁極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盡有不為那銀子動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為那秘密動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動,人看來雖一向舉止蘇徐,這時卻猛地仰盡一杯酒,一雙老眼中放出光來,顯出一種年輕人也沒有的精猛。卻聽那樓下歌聲忽又響起,這次的聲音卻忽轉高亢,歌聲卻是: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閒止、好風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這次已是歌到《停雲》四解——舊曲往往稱一闕為一解,《停雲》為晉代陶淵明所作,雖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無限。老者喃喃道:「好一個『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卻為什麼『願言不獲,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調》,還沒唱罷江南,這四解《停雲》,又要舞破舒城了。」

        靜了一靜、卻聽樓下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償千金。今日之琴債已付,魯老,小可明日再來。」童子往樓下一望,見那彈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麼舊白的衣捧著那麼古舊的琴,一路踏去,似還踏在他適才奏出的音符裡。那童子眼一花,覺得那少年雖在動著,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靜,那是——心靜,在洩進門口的陽光中,恍如隔世之止水雲停……

        一解:(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陸伊阻。靜寄東窗、春醪獨撫;良朋悠藐,搔首延佇)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鳥翼劃過,雪中的人舔舔乾澀的唇,覺得:乾澀的唇同樣也需要酒意流過,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順著唇、順著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覺——否則這雪就只是雪了。所以、在這樣的冷天,才會有那麼多的雪中把盞:沒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這冷冽清澈?

        杜淮山與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放問。

        杜淮山一時卻沒有說話。他望著窗外干粉一樣的雪,似在想著怎麼回答。自進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見停了,卻見沈放與三娘子一頭青騾、一隻叫驢地從後面趕了上來。杜淮山是何等人物,雖然沈放笑道和他們彼此有緣,但見沈放夫婦再次有意與自己等人同行,又時時攀談,這時又問起這話,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卻聽他淡淡道:「這個一兩句話間倒難以剖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時寫的詩來給沈兄聽聽吧。」

        說著,他瞇起眼「——這詩是題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時該只有十三四歲,詞句可能不算好、讓沈兄見笑,但詩意間卻頗多值得感概之處,還值得沈兄體味一下。」

        說著,他輕聲吟道:「諸葛才調最無倫,頷首金戈整綸巾。龍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廬許三分。終死無功終盡瘁,也極叱吒也溫文。不是斯人苦平淡,豈昧時勢六出軍?」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蒼老,用來吟詩本未必合適,但偏偏他一臉莊容。——詩中寫的就是曾隱居隆中,後來出山輔佐劉備的諸葛亮。他表字孔明,後世人稱諸葛武候。歷來詠諸葛武候之詩文最多,沈放就讀過不知多少,但見這麼一個不習文墨的老者居然這麼慎重地吟詠一個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覺詫異。那詩不算好,但見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這幾句在心中也細細體味了幾遍。只聽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覺得這詩中詞句盡有未能馴雅之處。但作詩人之胸襟抱負,於此間倒已可略見一斑。這些年來,他獨撐淮北大局,與襄樊楚將軍、河南梁小哥兒、蘇北庾不信遙相呼應。一人支調天下義軍之糧草衣帛,苦算籌謀、左支右絀,但始終不倒。別人可能不知,但是我們老哥兒倆是知道他所盡的心力的。也是為有他,天下之義軍『叛臣』,孽子孤兒才有個歸心之所與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個休養生息。楚將軍、梁小哥兒與庾不信等人可謂名揚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幾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懼於人知,但這些年所立無名之名、所成無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殺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綽號了,沈兄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沈放靜靜聽著,半晌、問:「天下果真還有這樣的人?」

        杜淮山含笑頷首。

        沈放就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酒,然後望著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時、心憂家國、卻無可效力,常恨恨於有負此生。若是早知天下還有此等英才,就是命賣給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論別的不行,但錢谷兵革,運籌謀畫、帳務來往、筆札書信,只怕倒也能為人盡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邊只怕也缺一個這樣的人。若蒙易先生不棄,在下自當傾力相與、骸骨以報。只是、杜老,你說,他會用我嗎?」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這句話,未等他說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沈放望著他,見他已極輕但極肯定地點了下頭,就把手裡的酒杯端起,緩緩地、緩緩地一飲而盡,心中似從未曾如此快意過。這時——窗外正雪干天淨,窗內已是杯酒盟成。

        正說著,卻見焦泗隱急步行來,手裡握著兩三隻信鴿,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傳來。他一向自信有識人之能,今得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問:「是什麼消息?」焦泗隱一臉鄭重,道:「據鎮江快訊,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驚道:「當真?」

        焦泗隱沉沉地點點頭。杜淮山問:「可還是為了這批鏢貨的事?」

        焦泗隱道:「不錯。據說,袁老大極痛忿於袁二之傷,不滿駱寒之劍下無情,已揚言要對當日困馬集雨驛中人全力追殺,已派畫工繪影圖形,傳下令來。而且他放出話來,說駱小哥兒這趟鏢中,別有一個關乎天下大勢的隱密,得之者雖不能說威行天下,但已庶幾可令大江南北情勢一夜之間事變時異——他這話分明是要挑動天下豪傑動手,用意無非是逼那駱小哥兒出來。據說,江南文家與長江老龍堂已有些聞風而動的意思了,只怕淮上從此多事。最讓人吃驚的是,外傳袁老大已經親臨鎮江,也知道鏢銀到了咱們手中,很不滿意義軍此次所為——說咱們過江開扒,有違當年盟約,有意渡江北來,親自向易先生討個說法。——他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打發的。弄到後來只怕會兵戎相見,咱老哥兒倆只怕給易先生惹麻煩了。」說著輕聲一歎:「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還當得上袁老大這一頭天大的麻煩嗎?」

        杜淮山面色轉為凝重。問:「那老家中稼軒兄可有消息傳來,易先生身邊到底怎樣?」

        焦泗隱歎道:「——還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務,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連稼軒兄也已赴鄂北處理楚將軍之事。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門主瞿老英雄又去世,六合門中大亂,危及淮南之盟。加上巢湖之帳紛紛到期,一筆筆加來,恐怕有四五十萬兩銀子之巨,易先生實在抽不出人,這事又太大,就親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靜,這時不由也緊皺雙眉,扼腕道:「他這時還一個人出門?那他的喘疾……」他明顯的心中已煩亂無限,一隻手緊緊絞住桌邊上的花紋,抬首望向門外天空中的凍雲。浮雲敝日,日影雖一些不見,但日邊雲紅卻也十分絢然。杜淮山望著望著,似乎心中就靜了一靜,重又恢復平和的口氣問道:「易先生可有什麼話留給咱們?」

        焦泗隱道:「他只說如果順利,叫咱們馬上把鏢銀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兒有人接應我們。要是沒有得手的話,也不必在意,他會有辦法的。」

        杜淮山歎了口氣,心想:他還能有什麼辦法,特別是目下他這身體……一時沒再說話,半晌、才對焦泗隱道:「你一會兒出去囑咐王木他們一聲,今晚大夥兒好好歇歇,把馬都餵好,明日一早大夥兒就都要起個絕早,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趕到舒城,不能再讓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如杜淮山說的就動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帶月,曉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凍的車轍讓馬車走在上面不免顛頗,但好在趕車的兩人儘是老道的車伕,又有臨安鏢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車子在路上走得就一直還算順暢。

        到了舒城時,沈放也沒想到這小小舒城卻也別有氣象。——只為這一帶地處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這一帶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糧倉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幾年又風調雨順,兵火寧靜,沒有太大的戰事,所以連沈放訝異起江北還有如此富庶之地。距杜淮山說,最近幾年這一帶的平靜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們苦心經營來的,既要南撫宋吏,又要北拒金人,還得內剿盜匪、外抗強梁,幾年之間,這裡已被築成了河南義軍最重要的糧倉。現在易先生過手的糧草倒有一小半是從這裡提調來的。

        沈放一路上也覺出杜淮山表面上為人雖冷,但做事卻細心周到。這時知杜淮山是有意說與自己,也就更加仔細聽著。那杜淮山肚皮裡簡直是一部活地理、把這一帶何處出產何物,可用於何處,能產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淺,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義軍帳務、調配各處糧餉的話,這些話對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個小城,一下來了這麼多人,跟車看熱鬧的小孩兒就一下呼啦啦地來了不少。王木抓住一個笑問道:「醉顏閣怎麼走呀?」

        那小孩兒笑道:「那可是酒樓呀,你們這麼多人,要住宿、該先去找客棧,那裡可沒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讓他久等。這樣,你和金和尚帶著鏢車先找個客棧盤桓下來,順便歇歇,我與沈兄夫婦先去醉顏閣看看。——這裡雖平靜,但畢竟還是官家之地,你們千萬小心,留兩人在客棧外候著,一有動靜,急忙來報,免得敵手太強時都被敵手纏住了脫不開身。」

        沈放聽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隱則更謹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幾人擔不起這護鏢大責,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卻留下沈放、荊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顏閣去看看消息。

        三人還未到醉顏閣,杜淮山先看見路邊一家小吃鋪,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們先吃點東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顏閣既是酒樓,去了還愁沒東西吃嗎,怎麼先找個路邊小店吃東西?看來淮上義軍確實節省。正想著,杜淮山已先拐了進去,操著淮上口音吩咐老闆下三碗麵,又要了一些小菜。三娘子與沈放結髮十年,對他心意熟知,一見他臉色,就知他會錯了意。低聲笑道:「他可不是為了節省。杜淮山是個老狐狸,他一向給人設局,最怕進了別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聽探聽那醉顏閣中的大致形勢才肯前去。江湖險惡,說不上有什麼事——看來,這舒城一帶也不在他們勢力範圍之內的,否則不會如此謹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飯好有力氣。」

        沈放衝她一笑,心想,江湖上這些人情物理、鬼域伎倆真都瞞不過自己這娘子去。當下一牽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邊也已囑咐好,沖沈放笑道:「本來沈兄不嫌我們淮北義軍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兒該好好請沈兄夫婦喝一杯的,但江湖鬼域,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慣奸狡,這三碗麵就算陪沈兄吃了個加盟酒吧,沈兄別嫌寒酸。」口中說著,眼裡卻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沒想到這老頭兒人老、耳朵卻靈著呢,臉色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見那杜淮山並沒有見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脫略滑稽的態度,知他沒有生氣,不由放下心來,暗道:這老頭兒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陰沉臉,私下裡還頗多可愛之處。三人一起吃著,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並不忙。杜淮山本那麼急著趕去醉顏閣,這時反倒像變得不緊不慢,吃完了面並不急著走,和店伙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起話來。

        只聽杜淮山笑道:「記得那年來,你們這兒有個醉顏閣還不錯,產的好酒,現在還在嗎?」

        那店伙笑道:「幾十年的老字號,當然還在,哪能說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兒倒是個好玩的好地方,這幾天有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說來聽聽——我記得那兒的新鮮事兒最多的。」

        倒也是——酒樓荼肆之地原就是新鮮事兒最多的。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你老人家高壽了?」

        杜淮山笑瞇瞇道:「六十六。」

        那店伙嗐聲一歎道:「可惜你老人家來晚了。」

        杜淮山一雙笑著的眼睛深處不由銳利起來,問:「怎麼說?」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來幾年,年輕上幾年,去那醉顏閣保證覺得不虛此行,會見著個你最想看見的人。嘿嘿、不是調戲您老,您也別生氣,只怕那時叫您把命搭給人家你都會情願的。」

        那店伙的笑容頗暖昧,說的話也若有意若無意,但聽在杜淮山這要久走江湖、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裡自然別有意味。連沈放也一驚,不知那店伙話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雙眼清澈透亮,說得上閱人多矣,卻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後的含義。杜淮山心裡也滿腹狐疑,但他生性謹慎,見那店伙話中有話,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問。看似隨口道:「那醉顏閣中就沒有別的什麼什麼有趣的事兒了?」

        那店伙笑道:「還有,聽說我們們徽商中第一富魯家老爺子來了,就住在那兒,這可算個新聞?」然後,又閒閒地說:「另外、就是醉顏閣中這幾天每天午前都會傳出琴聲,有一個抱琴的人在那兒彈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像是魯老爺子的客人,兩人卻不說話,你說怪不怪?」

        杜淮山一雙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臉上,他的每句話似都關聯很大,卻偏看不出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會了碎銀子,說聲:「有擾」,便與沈放與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門,拐了個街角,杜淮山就看見焦泗隱派來的等在街邊上的一個鏢行的夥計,伸手把他招了來,低聲吩咐道:「回去告訴焦老爺子,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個人來等我們的消息。」

        那夥計應聲去了。沈放這時問道:「杜老,咱們現在、還去不去醉顏閣?」

        杜淮山臉容一整:「去、怎麼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值得我杜老兒把命都交給他,嘿嘿!」他口裡這麼說著,心裡在擔憂一個人,不由當先走去。

        醉顏閣是座結構精美的古樓,整座樓都是木製的,雖然有脫漆落彩之處,但一堂一榭、極具匠心。整座樓不大,在裡面沿廊行去,卻幽委曲折,別有一種廊苑幽深之感。店伙把他們迎上的是二樓,這酒樓也只兩層,二樓迎著門的三面圍成一個懸空的迴廊,夾著中間一個直通一樓的天井。日光下徹、影透窗隙,整座樓有一種說不出的靜,全沒有一般酒樓的喧鬧之氣。沈放問店伙:「這麼少的客人,你們酒樓怎麼開得下去。」

        那店伙邊擦桌子邊笑道:「客人不喜歡清靜?說起我們酒樓,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當什麼交通要衝,所以客人更少。只為這酒樓是本朝開朝裴尚書雇能工巧匠蓋的,在皖南一帶也很有名,所以還常有人來。不瞞客人說,我們這酒樓其實主要只做一個人的生意,就是我們這兒大有名的魯老爺子了。好在魯老爺子愛清靜,也吩咐下來說他喜歡清靜,我們東家就寧可客少些也罷了。那魯老爺子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說富甲全國只怕起碼也富甲七省。他絕愛我們這裡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維護。說起來他一年能來上幾次?但每次來都賞賜頗多,所以只這幾次,只他一個客人就足夠養活這棟酒樓的了。」

        沈放「噢」了一聲。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無心機,一進門就四處打量去,看的是如果有事,何處可進、何處可退、何處可攻、何處可守。三人適才吃了面,這時就只要茶。六安茶是當地有名的,茶煙起時,店伙就退下去了。幾人這些天一直勞勞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這猛地一靜,反讓人不習慣了。一時也無話可說,心裡本都滿滿的,幾口荼下肚,猛地卻似空了許多。

        沈放心裡想著那個易先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會派什麼人來接車?這一路之上,特別是過了江之後,盡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線,不只通報消息,還有錢糧往來,這巢湖之地想來就是淮上的大後方了。此時杜淮山所押之貨,已不只駱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餘萬兩銀子兌成的金子珠寶在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來幾十鞘銀子,估計也有三五萬兩之數,都是一路上義軍眼線與民間百姓的由衷贈與。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這麼精耕細作,足見所用的功夫之細。不知他與那魯老爺子又有什麼來往?

        這人在巢湖一帶似乎極有盛名,一路上沈放聽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難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從滁州一路行來,路上所見的通衢鬧鎮,幾乎處處都有「通濟錢莊」的牌子,還有「通濟藥房」,「通濟客棧」,想來領的都是一家的本錢。沈放雖一向聞得其名,也沒想到他生意興旺到如此地步。

        這魯老爺子據說姓魯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聞天下,但據傳有一半徽商是領著他的本錢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當時宋金分隔,唯有他銀號裡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兩地。他主要的生意只一樁,便是天下聞名的「通濟錢莊」。他把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分別打理兩個朝廷的生意。據傳南宋朝廷為建錢塘海堤都跟他有過銀錢來往,真可稱得上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沈放正想著,卻見那店伙又掂了一壺新開水來續水,開口沖沈放笑道:「客人不嫌清靜了嗎?這下熱鬧可要來了,有一撥金使過境,本縣吳縣尊要親自款待,適才衙役的衙票已經傳來了,一會兒就要在這裡待客,就安排在你們這座位斜對首的迴廊,到時只怕還要演鼓樂,傳營妓,一會兒可就熱鬧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就也衝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說的杜淮山一見都甘心身死的那個人在哪兒?該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時,果然聽見門外樓首傳來一片喧噪之聲。這酒樓格局非常,與門外正街原隔著一條小巷,有鬧中取靜的意味,而正樓和那小巷也還隔著一道院牆,牆內還有三五十步的退步。就這麼,喧噪之聲從正街轉入小巷、又轉入門首,再轉入小院,才漸近酒樓來。沈放與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這麼鬧騰,定睛望去,只見當先是三四個衙役開路,烏衣皂帽,相當威風。然後進來個穿綢衫的師爺,一進來就將酒樓上下打量著。然後才是縣令。只見那縣令三十餘歲,皮膚白晰,典型的南朝讀書人模樣,一進門,就肅手讓客。客人拖拖拉拉,卻有二十多個,均是北朝打扮,天還不太冷,他們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類的飾物。當前一人意態洋洋、舉止軒昂、似是頭領,他看這酒樓看得甚是仔細,每逢鑿花彫木、誇巧文繪之處,不由就停步細看。至於木頭之接集、構局之精妙,常常引發他一歎。他漢話說得雖生硬,卻不失流暢。只聽他對身邊人金人講了幾句金文,才又用漢語對那縣官說道:「南人打仗不行,工匠卻是優秀的。」

        那縣官甚是斯文,肅手把客人請上了二樓,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對面,隔了個天井,彼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邊人喧喧哧哧足佔用了一條迴廊,對這邊沈放三人卻不感興趣。醉顏閣中店伙俱都閒散慣了,一向客人都少,這時一下來了這麼多人,又是縣令的客,一時鬧了個人仰馬翻。弄了半晌,那邊三十幾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卻似喝不慣這裡有名的「苦蘇」酒。一個個皺眉擠眉,亂聲道:「好淡,好淡。」

        只聽那縣官笑道:「這是我們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後勁綿長,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伯顏大人粗豪慣了,想來喝不慣,我叫他們換酒來。但大人若能奈下心來品味,還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喚做「伯顏」的金官倒是很聽勸,細細又喝了兩口,笑道:「你們南人最會弄這些拐彎抹角,委曲轉折,連一個酒也講回味。依我說——是你們的嫩喉嚨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們金人生下來就是喝酒長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兒漢,你們是先把什麼都盤軟了再說。」說著,回頭吩咐身後的金官道:「記下,回頭和南朝使者說,這苦蘇酒和造這座醉顏閣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給我們皇帝送來。」

        說著口裡哈哈一笑:「沒錯,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們南人再巧有什麼用?不夠強的話,再巧的東西也是拿來給我們用的。」

        杜淮山聽那金人說話臉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卻輕聲一歎道:「可惜,他說的大致沒錯。」祟奇尚巧不能說不是南朝人積弱的一大緣由。他們都不想再注意那邊,以免惹氣生。試著找些話說,沒想那邊下面的話卻不由分說就鑽進他們耳裡。卻聽那伯顏道:「不過你們南人裡面也有好樣的,這次我來就是為七里鋪金使被殺的事。——兀兒哥大人也是個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們金人中也少有對手的,居然和二十幾個護衛連那麼多宋兵一齊被一個人殺了,不由我們皇帝不大怒。本來我也不信,親自看了他們傷口才信了的,確是一個人出的手。這動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不知怎麼突然不見了的。」

        那吳縣令陪笑道:「伯顏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這等胸懷可真叫在下佩服,想來朝廷已答應叫人追查了?」

        那伯顏笑道:「你們朝廷把事情交給了緹騎,可惜緹騎首領並不上心,我很不滿意。再追逼下,緹騎首領還是不買我的帳,是你們秦丞相受不住我們壓力,答應請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兇手,說兇手是化外野人,對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卻瞧不起那文家人,只會暗殺行刺,這事他們辦不成的。後來聽說緹騎首領袁老大的七個部下,一個徒弟也被那同一個人殺了,還重傷了他親弟弟。他才忿然決定親自出馬。現在他已到了鎮江的,我這才放心,袁老大是個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傢伙的。」

        他似是個南朝通,口中漢語雖生硬,卻足以達意了。沈放沒想到朝廷中還會有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對淮上壓力極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側耳傾聽。卻聽那金使道:「怎麼那個駱寒就再沒出現了,他又和你們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們南人總是憑別人的親屬朋友控制人,偏他像沒什麼親戚朋友,連緹騎都查不出誰與他有關係。我很急,也生氣——他要是一直這麼不露面,難道這案子就算了?」

        那吳縣令只一臉淺笑地聽著,他雖在朝為官,卻對大事小情一貫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卻聽那金使反越說越有興味:「我把這話跟袁老大說了,還是他有辦法,他只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我們有筆銀子被劫了嗎?『「

        「我點頭說:」知道『。「

        「『那你知道劫銀的是誰?』」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歡聽那人的名字,『聽說叫駱寒』。」

        「我見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後他問:」那你知道那銀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搖搖頭。」

        「我看見袁老大臉上一笑,說『淮上!』他的話總是很短,但很肯定,讓人相信。他說:」雖然我不很確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銀了送給誰,那人也正有困難。嘿嘿,零落棲遲一杯酒,當今天下,也當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駱寒這樣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鋏,青白雙璧!所以我不用費力去找駱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話——如果他不出來的話,我就要勢迫淮上。憑我這一句,他就一定會出來的。「

        沈放與杜淮山對望一眼,沒錯——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進鎮江,就已露出其凶難測,其勢如張——原來真實目的卻在於此。只聽那伯顏道:「我問:」那他如果仍舊不出來呢?『「

        「袁老大臉色一青,說:」你總對一個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們朝廷上下沒有對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見他把臉一沈:「他要不出來,我已知道銀子送到哪兒,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帳』。」

        杜淮山的手不自覺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張花梨木的椅子凳時在他手裡「咯崩」一聲、開裂了。沈放已知他對袁老大的忌憚,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近於恐懼的程度,實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以令麾下來歷混雜、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聽命,令杜淮山焦泗隱這類江湖健者也恐懼束手,甚至連那金使伯顏也滿口佩服。雖然沈放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但他連金人的帳都不太買,這一點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逕庭,也讓沈放絕對沒有想到。聽那伯顏之話,似是以秦丞相之權勢謀術,都難撼其主見,足見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擔擾——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當得住他的親力逼迫嗎?

        座中一時也靜了靜,沈放望向三娘,見三娘也在撫整自己的鬢髮。她的鬢髮本整齊異常,不需撫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這是心理緊張所至。相識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樣。——袁老大如果過江,緹騎勢力北張,他夫婦也必然無倖。但沈放雖是書生,卻自有書生的勇氣,他伸一隻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將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這丈夫雖然不解博擊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處。

        連那吳縣令也知此事幹聯重大,那易杯酒雖遠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與金之間支起了一道緩衝的屏障。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賴於此。這時不由也聲音稍緊地問道:「那駱寒到底現身了沒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這個結果,卻聽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知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擱在了鎮江。好像是有人說,在鎮江附近的長江邊上,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牽著駱駝飲水。他行蹤飄渺,誰又知道他是不是駱寒了?就算是,別人也不知他的意向。」

        沈放猛地覺得臉上血一衝,似全身的血都衝向了臉上。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同時覺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裡也緊了一緊,夫婦兩人心意相通,知道對方所思和自己一樣: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驛中駱寒的那一劍,那無可避讓的鋒芒與神采,那種逆行倒挫的激揚勇決。沈放只覺心中一快,暗道:誰說宇內肅殺、江湖寂寞?有那麼一個威行海內,勢通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麼個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蒞鎮江時出來晃了一晃。雖只一晃,已讓袁老大停頓下來,不敢北上,還有誰敢說無人能攖袁老大之鋒芒?只這一晃,那人雖鋒芒未出,但已讓眾人看到他無懼無畏的鋒鏑之所向!

        杜淮山長長吁了一口氣,連那邊的吳縣令也神色一鬆。三娘子也覺心頭一輕,見沈放與杜淮山一心兩耳都注意著對面,不知怎麼忽然有了一種自己重新是了個女人的感覺。——這話說來似好笑,從但荊三娘出道至今、獨掌蓬門,釵令所至、尋仇報恨,是沒有機會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過。她也一向痛恨身邊的男人,因為,幾乎沒覺得身邊的男人像個男人過,嫁給沈放後,雖暫獲平靜,但沈放一向有志難舒、心情悒鬱,她也就要不時將之安慰。這時,見身邊兩個男人為家國之事,勢力消長全神貫注,三娘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個女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好,是鋒芒卸下,靜滿全身的感覺。這時她望向樓下,門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來是有個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抱琴的少年。三娘看著他,不知怎麼就覺得心口一靜。那少年穿著一身舊衣,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沒見有什麼人一身舊衣在身時會像他那樣讓人看上去那麼舒適,把一身舊衣穿出那種舒白,尋種輕軟。他抱著一張琴,步履從容,毫不出聲地走到樓下左首窗邊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橫在膝上。三娘剛才還想到「男人」這兩個字,看到這個少年卻不知該再怎樣評價,心裡忽忽地想起了丈夫書房裡她見到的靜躺在書桌上的唐詩集中的一句:

        ——悵臥新春白袷衣。

        然後才想到,現在的時令可不是春天喲。

        那邊樓頭仍是渲沸。卻聽伯顏笑道:「吳大人,你該不會只是請我們喝這清酒吧。你們南人好像有一句詩『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撥花枝作酒籌』,對酒豈可無花,又豈可不花,花呢?花來!」

        那吳縣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雖有營妓,都不過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麗,只怕沒的有辱伯顏大人尊目,這樣吧——」他一拍手,上前一位家人,只見他低聲對那家人囑咐了幾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幾個像樣的傳來。」

        營妓制度在宋代可算是一種十分殘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屬、其妻其女,除了進宮為婢為奴外,就是發放到營裡為妓,從此追歡買笑,做起皮肉生涯。最殘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時候,她們還要到軍營中輪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詩酒風流,流傳坊裡的蘊藉佳話,無不是她們血淚寫成的。三娘子雖說來自社會底層,出身女伎,但怎麼說還有一點起碼的尊嚴在,若身為營妓,那等於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而且,永世無可超撥了。

        所以沈放聽說時,不由就廢然一歎。那邊眾人卻傳杯換盞,沒有誰在意。當時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況幾個營妓。過了一時,只聽馬車在門外停住的聲音,眾人久經歡場,也不在意。只一個金使問吳縣令的師爺道:「一共叫來了幾個?」

        那師爺含笑道:「舒城地小,沒有出色的,就傳了六個,還有一個,卻是外面流寓在此的,聽說這一個還算出色,爺台就只看這一個好了。」

        那金使沒聽清,一愣道「一個?」他自到南朝,還從未碰到這麼「小氣」的主人,然後就向樓下看去。眾人果然看見樓下進來了幾個女人,是沒有什麼出色人才,一個個面敷濃粉,強顏歡笑,走上樓來。她們身邊自不乏絃索等物,那伯顏幾人也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們劫掠的漢人婦女也不在少數,看了不由就眉頭一皺。除留下一個勉強像樣的佐酒外,其餘之輩全趕下樓去奏樂去了。偏偏舒城果然是偏僻之鄉,那幾個營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樣,連吳縣令聽了也皺眉,伯顏聽著不奈,一個酒杯就摜在樓下,『啪』地一聲,把正在演奏的樂聲打斷,臉上漲得通紅,吳縣令似早猜到會有這一景,口裡只喃喃著:「朱妍怎麼還不來?」

        卻聽伯顏『嘿嘿』道:「吳縣尊,你是看不起我們呀還是心疼你那幾個營妓,為什麼專挑這幾個陳芝麻爛谷子送來。我可是聽說你們這裡有個有名的女子,名叫朱妍。她在哪裡,她怎麼不見?」

        吳縣令急得一頭是汗,只聽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傳她去了,大人息怒,再等等,再等等。」

        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營妓居然也敢拿款兒。等了半天,卻還沒有到來。不等那伯顏發怒,吳縣令已發起怒來。他那麼一個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來回話的家人臉上,打出五條指,怒叱道:「你說我說的話,就是抬也要把她抬來。」

        那家人不敢吭聲,只有退下。伯顏在一旁看著連連冷笑,吳縣令也自覺沒有面子,只聽伯顏『嘿嘿』道:「吳大人,回頭我可要和你們安徽按察使盧大人說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給你好好升兩級官。」

        座上氣氛登時變得嚴肅,吳縣令已不敢答話,只是連連拭汗。要知當時宋庭對北來使節一向以承順為主,任誰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勢之下,誰又敢當輕啟戰亂之責呢。卻見伯顏已面沉似水,冷聲道:「吳大人,我再數三聲,朱妍若還不來,咱們這席酒不吃也罷。」

        說著,就開始數了起來:「一、……」

        「二、……」

        「三、……」

        吳縣令的頭上只見冷汗直冒,看著直是又卑怯又可憐。那伯顏已數罷三聲,他也真說得出做得到,毫不給那吳縣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吳縣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這官兒只怕就丟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讀都要化為泡影,不由哀聲求道:「伯顏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給您傳來。」

        卻聽樓下響起一聲輕歎。那歎息雖輕,聲音卻悅耳,只聽一個好聽已極的聲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顏大人,朱妍已來。」

        眾人往樓下看去,卻沒見到什麼美女,說話的卻是適才隨幾個營妓進來、給她們提包打雜的一個小廝,剛才並沒跟上樓來。這時開口,眾人見他身材裊娜,才知是個女子。伯顏也一楞,向樓下望去,問道:「誰是朱妍?」

        那小廝道:「我就是。」

        她一抬臉,眾人只見她的五官生得極好,但是臉色黯淡。伯顏楞道:「也不見得如何出色。」

        那小廝卻似不懼於他,淡淡道:「你別難為吳縣令,我就還你一個艷光四射的朱妍。」

        伯顏倒要看看她變個什麼戲法,點頭說:「好。」

        那小廝就叫道:「打水來。」

        這醉顏閣想是她頗熟,荼傭果然就打了水來,目光中隱隱還有一分為她擔擾之色。只見那朱妍置盆於地,低下頭慢慢洗臉。座中都一靜,滿樓裡只聽得到她撥水的聲音。她還沒抬臉,那聲音似已能撩動人心意來。然後,只聽她一聲清歎,慢慢向樓上仰起了臉。適才脂粉污顏色,眾人看不見她的真面,這時見她微微抬頭向上,身影裡卻透出種說不出的倦——已倦於這麼給男人相看。眾人這才見她的一張臉真的如曉露芙蓉,在這古樓中,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艷。伯顏的一張嘴張開就和不上了,只聽她一聲輕歎道:「我去更衣」,然後人就裊裊婷婷地走向門外。眾人望著她的背影都沒說話,似這時才明白什麼叫做『雲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麼才叫『名花傾國兩相歡』。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幾道,好一時,她才在眾人的期待中走來。眾人先只聽見她下馬車的聲音,想來是在車中換的衣,然後是環珮叮咚,那聲音極細微,卻引得人不由豎起耳朵聽去,要聽她的到來。朱妍的飾物想來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斷若續,人沒來,聲音已響滿了整個空間。就是從院門到樓門口這幾步,她的玉珮已響成了一段音樂,似是輕輕叩著你的心,說:「我來了,我來了。」

        沈放與三娘也隨眾向門口望去,然後朱妍才在門口出現。看到的人都不覺一怔,這一怔與一靜不由又感染了別的座客,本喧鬧著的口忽然就閉上了,本來閉住的口卻不由微微張開,滿座的聲音有層次地靜了下來,只見朱妍停在門口,身姿間有一種遲疑的味道,好像不知自己在幹什麼,向何處去,美到了極處原來就有這樣一種自身不覺的茫然。只見她穿著一身緋紅色的衣,披著銀紗,紗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門口,逆著光,如真如幻。眾人這時卻像已看不清她的臉,連杜淮山都驚愕在那裡。這時朱妍才抬頭向樓上發問:「玉琢,這三個月你都不肯見我,為什麼這時你又這麼急地傳我來?」

        她說話的對象似乎是那個吳縣令,想來這縣令名叫玉琢,只見他面上頗多尷尬。朱妍出面,雖解了他的圍,但他這時似乎又不想見到朱妍了。他的目光與那朱妍碰到一起,隨即就閃開。朱妍與他卻像舊識,見他不答,就輕輕歎了一口氣,走上樓來。

        只見她輕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見過各位大人。」

        她的聲音不能說如珠如玉,因為那是珠玉也發不出的人間所沒有的一種清潤。這下離得近,眾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顏。只見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鮮妍。一般女人看女人會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覺得,她讓你在來不及看她的衣履之前已眩惑了。她的裝飾不多、不至繁麗,但飾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說她有多美貌,只是這世上任一個女子見了她的話,只怕不由得心頭就會有忽忽一失的感覺——原來一個女人可以女人成這樣。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著那個叫朱妍的女人,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驚艷」。

        三娘一向不喜歡一個女人過份耀眼,但原來「明」可以明成這樣一種明艷;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來也並不是一句空言;她見了朱妍以後,才知道城裡的女人原來也可以「鮮」,卻絕沒有鄉下女孩那麼鮮得土氣,至於「妍」呢,原來胭粉之物可以將一個人妝點得如此天然。

        滿樓中唯一沒有驚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頭來看三娘。卻聽那吳縣令說:「朱校書,咱們的事以後再敘。伯顏大人是朝中貴客,剛剛感歎於對酒不可以無花,就在等你來。我舒城地小,無人足以當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於此,就請彈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雙眼望向他,眼中即有喜意也有疑惑。當此場合,也不好多說,輕輕頷首,自去欄杆旁要了一張方墩坐了。她隨身攜帶得有琵琶,只見她輕抱於懷,眼裡看向吳縣令,眸中似有幽怨。吳縣令卻並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撥了撥弦,然後將眼向場中流眄。她本側坐著,選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這一目光流盼,場中無論貴賤,連沈放三娘那邊,都覺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卻忍不住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那一眼似是她的開場白,只聽她撥了撥弦,弦聲叮咚,漸成曲調,她口中也輕輕唱道:

        你將這言兒語兒,休只管牢牢叨叨地問;有什麼方兒法兒,解得俺昏昏沉沉

        的悶;俺對著衾兒枕兒,怕與那醃醃贊讚的近;談甚麼歌兒舞兒,鎮日價荒荒獐

        獐的混。兀的不恨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恨殺人也麼哥,俺只願荊兒布兒,出了這

        風風流流的陣。

        她這邊輕輕地唱時,杜淮山在那邊卻與店伙低聲說上了話。只聽杜淮山問:「她是誰?」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據說在臨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沒聽說過?她是流寓於此,是不是漂亮得讓人吃驚?可惜一個營妓走到哪兒都還是營妓,脫不了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點點頭,他心細,輕聲問道:「她為什麼把你們那縣令時不時地看,我覺著,她這歌兒就像是唱給他聽的。」

        那店伙臉色一變,四顧無人才輕聲一歎,卻不說什麼,轉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著追問道:「說來。」那店伙猶在遲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點硬硬的、涼涼的、銀白色的,讓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動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腳,口裡含笑道:「這怎麼好意思,說起來話就長了,我也是聽我丈人家說的,那朱顏就租住在他家開的個小客店。」

        說到此處,那店伙神色頗為黯然:「——說起來遠不是紅顏薄命!說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沒想趕上南渡,家敗了,為什麼流落入平康巷裡做此種生涯,她不說,也沒人知道。總不是苦命?卻偏偏生來明艷,但身在教坊,若長得醜些,就更為吃虧了。也虧得她這份相貌,倒也有好處,我聽我們這兒去過臨安城的掌櫃說,難得的極少有男人佔到她偏宜的,因為她過於美貌,少有人面對她不覺得自慚形穢的,就這麼也過了這些年。她於人無所用心,也沒接過什麼客人,但在臨安城中聲價極高,所謂;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還不是虛話。上面也自有些貴人照護於她,她只要不動愛念就還好了。」

        說著,聲音忽然放輕:「可惜、紅顏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麼多王孫公子,她都沒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們縣令。我們縣令當年未用進士時,家境頗為寒窘,不知怎麼和朱妍認識了,聽說他腹內頗有才華。朱妍也就貴他才華,委身相許,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縣令朝中並無靠山,就外放為這麼個小縣的縣令了。開始,他們還時時有書信往來,後來,吳縣令這邊就斷了。我聽知情人說:吳縣尊早就後悔與她交往,為此弄得聲名不佳,也不容於臨安城中的公子貴人,才落得一個外放為官的下場。但只因朱妍還在京中,結交往來俱都不俗,所以還敷衍著她。後來聽說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閉門息客,吳縣令頗為不悅,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沒想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癡情,真的一個人拋盡繁華,尋找了來。這麼千里迢迢,到這舒城也快三個月了,吳縣令一直不見。唉,沒想——他們今日見面了……」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該怎麼評說今日這尷尬局面,望著杜淮山幾人面露苦笑,提著壺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調名為《叨叨令》,本是北曲,後來流入江南,曲調才變得繁複了許多,這兩年在江南極為流行。只見她唱到後來,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吳縣令一眼,眼中神色就是一歎。似是一個人、本就不敢相信這世上有什麼可以依持的人,但寧願輕信一次,傾身相與,卻偏偏被負,一眼一眼看地出自己正走近深淵的荒涼與慨歎。荒涼本苦,但在她眼中,連這荒涼也是艷的。座中人人斂容正坐,只有伯顏微張著嘴、傻傻地把她看著——因為也只有他有資格如此。朱妍一曲既罷,卻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聲道:「玉琢,你真的認不得我了嗎?」臉上有一種決絕的表情。

        吳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他旁邊師爺見縣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書名傳天下,誰還會不認識。來來來,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給伯顏大人。」

        朱妍卻並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伯顏一眼。口中苦澀道:「三個月了,你都不肯見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納姬妾,我無所謂。但兩載恩情,宿息相許,難道就這麼斷了嗎?」

        那吳縣令一臉尷尬,卻聽朱顏道:「其實、我是這樣一個人,斷就斷了也罷,我只想要你當面給我一句話,其實只要你好,我怎麼都可以的。」

        那吳玉琢額上微微出汗,這回卻不是為恐懼,而是惶愧。只聽他道:「朱妍,這些話咱們下去再說好不好,這兒、伯顏大人和這麼多大人還在場。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輕輕一顫。她看著吳玉琢,只見他正一臉不安地望著伯顏。她似終於認清了這個男人,聽到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碎去的聲音,那聲音很小,但又很大,連對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顫裡聽見。可惜,她曾最最在意、為之捨棄最多的人卻一臉油汗地望著個金使,誠惶誠恐,完全沒有聽見。

        朱妍臉上一笑,笑得無比燦爛,覺得——自己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見這樣的男人。

        然後、她極為不屑地指著伯顏,「最後,你就是為了這麼個金官,為了舒城太小無物可以款待才終於見我,拿我出來款待?」

        她傷心欲絕,臉上卻是一種淒艷。她搖頭苦笑道:「男人啊。」座中男人有點心的大都心下一慚,覺得她三個字已把男人之德色歎盡了。卻聽朱妍歎道:「那我還唱什麼歌,唱什麼《叨叨令》,本就是虛情假意,什麼叨叨的也喚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滿是淚。她是美艷的,雖在污泥,但卻出塵。她覺得自己本給了這個濁世一個機會,給它一個機會留住她——彷彿留住美好,留住一點點真心,雖然她全不相信它,還是給了,但他們還是糟踏了。

        她望向伯顏,口裡輕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覺嗎?」

        伯顏一呆,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也只有他內在的獸性不會受到傷感浸染,只聽滿臉興奮地道:「是!」

        朱妍卻只一笑,眼光看著他像看一個動物,然後,雙目又掃了全場一眼,就望向空處,口中輕聲道:「做夢吧。」

        說話時她的左手已伸出欄杆,手一鬆,手裡的琵琶就已墜下。眾人一驚。只見她已輕輕一笑,身體輕盈一翻,人不知怎麼就墜向樓下,眾人沒想她有這麼敏捷,只來得及聽她口裡輕聲說了一句:「玉琢,記著,我不是為你才跳的,你還不配叫我失望……」

        場中人「呀」地一聲,大多人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卻眼見馬上就要血濺朱欄。

        那朱妍躍下樓時,手裡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樓不高,所以躍下時身子朝下,卻把刀尖對準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眾人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剛烈,還是杜淮山反應快,他見朱妍一躍出樓,自己就已撲出相救。他這邊迴廊距朱妍那邊足有四五丈遠,朱妍是筆直墜落,他卻是斜斜撲出,但杜淮山身手絕快,斜斜撲來卻在朱妍離地還有三尺時就已趕上。他綽號「洞明手」,本就目光銳利,在空中已看見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著碰人,反先伸手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擰,朱妍手中之刀已脫手落下,刀尖朝下,「脫」地一聲,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輕顫,足見銳利。

        然後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穩穩落地。他年齒俱高,已過知天命之齡,本來對於世俗所謂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講究。但這朱妍實在過於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時不自覺就把雙手平伸向前,遠遠地托著她的身體,然後才把她輕放在地,朱妍眼中的淚水才開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餘歲,才知道什麼是能穿透歲月的紅淚,只聽她喃喃道:「為什麼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歎道:「我是一個沒人要的女人。這場生活我已經活厭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這,還有什麼,還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塵世滔滔,儘是鬚眉濁物,竟沒有一個可以當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著她,心底有一久違了的溫柔升起。樓上卻響起了一片喝彩之聲,原來他這麼一個衰齡老者,一躍撲出,其身手矯捷,猶勝少年,北廊上的金人雖一向敞視南朝之人,但見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來。杜淮山不失禮數,沖那邊樓上抱了抱拳。他找不出安慰的話,卻覺得不該再留在朱妍身邊——他心裡也覺暗愧,自他老妻去後,他一向視紅顏如骷髏,心中沒有男女之念已二十餘年,但救朱妍他不自禁地雙手平托,分明心裡已動了男女之念,這時又在眾人目光下覺得不便呆在朱妍身邊,卻是所為何來?心裡一轉念,臉上不由微微一紅,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餘年!側目望去,見朱妍雖在垂淚之時,卻儀容不亂,她那種美令人肅然。杜淮山心裡一歎,心道:這樣的人,原本也就不該生在人世間。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丟下的琵琶,見琴尾與弦柱已有些摔壞。他轉身把琴遞給朱妍,輕聲道:「姑娘保重——聽老朽一句,人生長著呢,千萬不可再生拙見。」便轉身上樓,心裡也知道自己此舉並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為逃避那女子的艷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時都盯在樓下的朱妍身上,只見她的淚不斷滴下,卻委身坐在地上。尋死一次以後,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幾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著,整個人癡癡地,不知在想什麼。不知覺她中指動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聲音傳出,她才似對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覺。她把一雙眼四處茫然地看著,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這琴、只有這琴是熟悉的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絃索輕顫,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聲音微破,弦柱又震動了,音准有些亂,但更增淒迷。朱妍撥弦的銀甲也已跌落了兩三隻,她也不去尋,似全然不覺,隨手奏去,零零亂亂地湊起來的還是剛才那首《叨叨令》——美艷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嘮不絕的情啊。

        只聽她低唱道:

        「想當初香兒火兒,罰下了真真誠誠的誓;送他去的車兒馬兒,掉下些孤孤淒

        淒的淚;盼殺那魚兒雁兒,並沒有寒寒溫溫地寄;提起那輕兒薄兒,不由人煎煎熬

        熬地氣。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閃得俺朝兒暮兒,受盡了煙

        煙花花的罪。「

        曲調淒涼,連醉顏閣的茶傭也不由伸袖拭淚。卻聽朱妍的喉嚨漸轉高亢:

        你聽那金兒鼓兒,每日價丁丁東東的響;你和那姬兒妾兒,不住的咿咿呀呀的

        浪;不想著鞋兒襪兒,當日個寒寒酸酸的樣,也不念我腸兒肚兒,可憐皺癡呆呆地

        望。兀的不氣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氣殺人也麼哥!為甚麼神兒聖兒,似這等糊糊塗

        塗的帳!

        一曲歌罷,她控制不住情緒,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憐玉碎,她人則已掩面痛哭,樓上的吳玉琢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連伯顏看了也覺痛惜,生硬地開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願也就算了,咱家也沒逼你什麼?」

        朱妍卻不理他,緩緩站起,她的身材在照進門洞的旭日陽光中有一種絕世的窈窕。卻聽她歎道:「好冷啊——誰能為我撫曲,我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擊的時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讓她愛恨俱難的舞與歌。

        忽聽廊下有琴響了三兩聲,滿座一愕,這時才都見到適才三娘望見的那個舊衣少年。只見他膝上橫琴,端然靜坐,左手輕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兒發出的琴聲。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適才一語本不過是寂寞空虛、自傷無儔的意思,卻沒想到真有人攜琴於此,還是時下少見的七弦。其聲冷冷、其韻清清。朱妍本是識音之人,一聽之下,已知琴為良木、人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卻聽那邊琴弦又奏響了三五聲,隱隱有勸慰之意。

        朱妍一愣,卻聽那琴曲已經展開,似有一個低柔的聲音說:「想跳就跳吧。」朱妍的雙足不由動了起來。——只有一舞可忘憂,卻聽那邊琴曲開局寥闊,入題後漸轉蕩漾,卻是唐時的《六麼》。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識得,她為此便舞起柘枝。只見她輕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儘是《柘枝舞》中的動作。座中人一時都看得呆了,久間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難睹」,誰想今日會相遇於這麼一個僻靜小城,又是在她這種心境下見她一舞。三娘輕輕打著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識得這舞之人。

        卻聽樓下那少年琴聲溶溶,每一響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還在低吟,遠遠隔著,聽不清,沈放奈心聽去,隱隱是陶潛的《停雲》。這一舞直有頓飯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於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間關合之巧彷彿兩人心有默契,久已練就。沈放只聽那少在收手時輕輕歎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須去住兩沉呤。」這話似說給朱妍聽的。

        這一舞如虹垂霓動、曼妙萬方,早把對樓金人看得抓耳撓腮,意氣洋洋。金使伯顏猛地一拍手:「如此絕伎,不帶回去獻給皇上、豈不可惜。來人啊!下去請了朱妍姑娘上來。」

        那朱妍不過是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誰知會惹出這一段橫禍。她望向那個吳縣令,想情彼此恩情已斷,朋友之義總還該有的,盼他出言緩解,吳琢甫卻只衝她苦笑搖頭。眼看兩個金人已下樓「請」她來,朱妍面色慘變,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腳前就是適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腳趾輕輕對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練密制的鶴頂紅,這藥練的時候她就知道並不是用來藥別人的,這世上還沒人配她藥殺,她是要用來藥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輕輕一動,踢破珠履,刀上毒素入血液,不上一時三刻,她就可以命歸極樂。她的臉上掛出一抹淺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嗎?唉!——朱妍今日誰妻我?白首它時不負君!……朱妍今日誰妻我,白首它時不負君!」

        她這話說得慘烈鄭重,但樓中又有幾人懂得?更有幾人敢答?幾人能答?那兩個金人已經走近,朱妍的臉上露出一種渺視的風情,宛如低吟地說了最後一遍:「朱——妍——今——日——誰——妻——我?」

        她輕輕揚起臉:「白首它時不負君」,然後,將左腳就要向那刀鋒緩緩踏去。美麗的女人是否如美麗的夢,最後也只能落個風流雲散?

        那兩個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們上去,你交了好運了。以你這般容貌,這等歌喉,這般舞藝,容華富貴都等著你呢!」

        朱妍慢慢閉上眼,她不想再看那兩個人的臉,——那些滿是權色、滿是橫肉的臉,她倦了,要離開了,這個世上不配她停留,這時她耳中卻聽到三個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還是不由微微睜開眼,因為那聲音是如此和暢。滿座的人都尋聲望去,卻見那撫琴少年已推開琴站起身,向朱妍走來。見她睜開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誰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這三個字說很鄭重,露出一口細碎整齊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夢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縷藍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與它哪個是真,哪個是夢,又誰更可信。他——憑什麼娶她?憑——什麼應答她?又——憑什麼護她?連那兩個金人也愣了,滿樓都一靜,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擋就擋在了她與小刀之間,低聲道:「我——娶——你。」

        聲音雖低,但在樓間響過,宛如驚雷掣電。那邊兩個金人已緩過神來,喝道:「哪來的臭小子,你憑什麼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來。

        三娘手一動,就要出手,卻見那少年忽然揚首向這邊喊道:「杜老!」

        杜淮山應聲而起,臉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說著,從懷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繡,繪了一盞燈,只聽他口裡輕聲喝道:「江湖夜兩十年燈!」

        那兩個金人不理這一套,依舊抓向那少年,他們樓上的金使伯顏卻臉色一變,「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兩個金人聞聲一愕,忙住了手。伯顏卻面色蒼白,沖這邊道:「是你們?」

        杜淮山點了點頭。

        伯顏道:「你們也管得太寬了。」

        杜淮山冷冷道:「這是我漢家江山,我們不管還有誰管。——你還想不想安安穩穩回到大都?」

        金使伯顏道:「想,當然想。」咬牙切齒了下,忽然喝道:「走」,他們動作真快,一行人說走就走,轉霎間走了個乾乾淨淨。那吳縣令已知是淮上義軍之人在場,尷尬了會,叫師爺爺留下打理場面,自己也帶著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滿面笑意走下樓來,沖那少年問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親苦了,易先生叫我來接杜老這趟車,你們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頭一塊石頭放下地來,點頭笑道:「都好。」

        這時一個店伙才湊上前,對那少年道:「魯老爺子知道今天這兒縣官要請客,嫌亂,先走了,留下話來,說今天就不聽少爺的琴曲了。他說,數天之後,與少爺六安府見,那時望少爺已諸物齊備,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聲應著。沈放與三娘望著他——這就是接車之人,鏢接到後他又要做什麼?怎麼做?他看來氣度蘇徐,但除了彈琴、他還會別的嗎?心中一時疑慮無限。

        二解:(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少年自稱名叫弋斂,——這個姓很少見,弋與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與淮上易杯酒是什麼關係。只見他對人雖客客氣氣的,杜淮山與焦泗隱二人對他卻似頗為敬重。一出醉顏閣,他就招來一個年老車伕,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棧。也許就是為了他語氣中的那份淡定,朱妍與他雖萍水相逢,卻也就信了他。那少年這才與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齊回到焦泗隱一干人下塌的客棧。

        那少年首先見過了王木、金和尚諸人,他的話很少,但態度和悅,讓人不自覺有如沐春風之感。杜淮山手裡現在的鏢車可遠沒有未渡江時秦穩手中的興盛了,只有兩輛,但價值更多。一輛裝了駱寒送來的金子珠寶,另一輛則是他們沿路所收的銀鞘、一共也有幾萬兩。焦泗隱知道要在這裡交割,所以單租了一座跨院。門口全由鏢行的夥計守著,閒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王木與金和尚領著眾人把車內之貨一樣一樣卸到屋裡。沈放與三娘也在旁邊看著。沈放一向以為綠林人物,草莽英雄料來都是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這一干人對銀錢卻甚是鄭重,盤點得也極為仔細。那少年似已聽杜淮山說起沈放是何等樣人。這時向沈放遞過紙筆算盤,笑道:「有勞了。」

        沈放雖是鎮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說,對錢谷兵革之學一向留心,遠不同一般腐儒。——因為他心裡知道,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奕之基都離不開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細務,但論起錙珠計算、帳目往來,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細。當下也不推辭,有他這江南名手在側,一張交割單自是列得詳詳略略、清爽無比。赤金、珠寶、銀鞘各成一欄,連成色都標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個時辰,才算將將盤點完。那少年並無喜色,目光中反似有憂煩之味,最後他問:「一共折算起來的話總共值多少銀子?」

        沈放卻已換算完畢,答道:「一總按市價算的話總值得到三十萬兩以上——這連金子成色都計算進去了。但珠寶之價,難以細估,還要成交時為準。換得好的話,或許能換得三十二、三萬兩的樣子。」

        那少年低下頭,雙眉如蹙,籌算起來。

        杜淮山在一旁問道:「還不夠?」

        那少年輕聲一歎:「我手裡還有個近十萬之數,總欠數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總算下來,總有個四五十萬兩之數,所以只怕還有個七、八萬兩銀子的差距。唉、千算萬算,沒有料到六合門老門主瞿老英雄會在此時過世。」輕輕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歎了口氣,開口道:「其實,他那兒,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間的這段帳目,只怕也無人知道。」

        那少年雙眉一軒,面上雖淡淡的,卻振出一派英朗之氣:「他與我忘年論交,這些年,代我承擔之責本已夠多。如今、他去世了,後繼無人,家事零亂,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難些,我也當該代他梳理乾淨,好讓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難再勸。卻聽那少年語氣轉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說:這筆銀子能到,真是有勞二位了。別的也就不用說了,但眼下還有要事。他剛在巢湖定下三十萬斤糧草,停在肥西鎮,還請杜老帶兩個人趕去,急送河南梁興處,他那兒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斷糧了,這趟送去,怎麼也好支持三四個月。另外、請焦老把臨安鏢局來的小伙兒與金和尚幾人帶去淮上,那邊也頗吃緊,人手調度不開。」

        他話淡淡的,但說出來自有一種讓人心服的威儀,杜淮山似乎無從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斂道:「我與沈兄——」側身向沈放與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樣子「及荊女俠明日一早即趕到六安府去,車我帶著,另有要事請沈兄夫婦幫忙。」他為人和氣,似是對就這麼決定別人的行程有所不安,側過臉沖沈放夫婦微笑道:「小可唐突,賢伉儷勿怪,如果別無要事,請請同行如何?」

        沈放見杜淮山都對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攜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應聲道:「公子說哪裡話,我夫婦落難之人,托庇於公子,得攜同行,是我夫婦幸事。」

        弋斂笑道:「當此之世,以沈兄夫婦之識量,不落難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這話他說得頗為誠懇,說時雙目直視著沈放,沈放也是頭一次見人這麼坦坦蕩蕩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斂看去,卻見他的目光如曉雪晨睛,他一直未曾注意到這少年的相貌,這時一眼望去,依然無法細看似的,只覺那種絕世殊才,濁流獨逸的氣度卻是自己平生所未見的。不知怎麼,弋斂的口氣本也謙合,但每句話都有種板上釘釘的味道。沈放與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處落腳,雖得杜淮山應允加入淮上共事、卻也不似這少年的一句相邀讓人心定。沈放側目看看三娘,有一種終於安定:此生安定、事業已定的感覺,雖知此後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驚險萬狀,但大丈夫能從自己所樂從之業,能事自己所樂事之人,雖千難萬險,又苦從何來——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卻聽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邊不也缺人嗎,就不留一個人以應傳喚?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雖不愛說話,但處世穩重,當得大用。」

        弋斂卻笑道:「他是幹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邊幹這些瑣事。有他在,金和尚與臨安鏢局那些小伙子雖初來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我去六安府也沒什麼大事,一個人足矣,再說還有沈兄夫婦。你們又何必擔心——未必,我現在已讓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嗎?」

        他最後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聽了臉上只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擔擾,這趟鏢車,自出福建,到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經過了多少腥風血雨,又有多少人為它喋血殺身。耿蒼懷之被緹騎追殺,秦穩之忍辱護貨,袁老二之名敗身殘,無不有關與此,他卻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真要一個人與自己和三娘壓車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聽弋斂又道:「唉,杜老,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騰去肥西呢。唉、這麼大年紀,還勞你奔波勞累,也是我們年輕人沒用。你不用管我,我還想和沈兄談上一會兒。」

        杜淮山應聲退去,心中雖為弋斂擔心,但還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麼,他每見那少年一次,心中就會這麼靜很久,濁世滔滔,橫流無數,但只要見到他的眼,杜淮山覺得自己彷彿就又可以淡定與有尊嚴的活上一段時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與弋斂三人壓著兩輛車就上了路。車伕還是用的杜淮山召來的人,似是也是義軍中的人物。分別時、沈放覺著,大家雖沒說什麼,但無論杜、焦二老,還是王木、金和尚幾人,對那少年都頗有依依之意。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眾人面上都未帶出。沈放一路就在想:這弋斂究竟是什麼人,金和尚本不識他,想來王木昨夜和他說了什麼,今天才會換上這副神情。

        沈放與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別之意。動盪相逢、同舟共濟,一朝忽又萍蹤浪跡、各有去處,當此時勢、能不感懷?但大家也說不出什麼,還是焦泗隱說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這一句似說出了大家心聲,二十幾人都伸出手,疊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後散開。三娘在一旁看著,沒有加入,嘴角卻含著笑:她心裡又一次有了終於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覺。那種感覺真好,做為一個女人,一直以來,她擔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這時、她回過頭,卻見弋斂並不在那圈內,已先上了車。她看了他在車裡的身影一眼,覺出——他是寂寞的。

        裝金子的那輛車太滿,他們三人就坐在裝銀鞘的那輛車裡。這車卻是那少年的自備的車,想來常用,構局很合理,銀子都放在了車底,所以車廂很空。雖簡易,但舒適。沈放昨日與那少年談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斂向他請教分類記帳的問題,看來淮上果然缺的就是這方面的人才。

        這時,沈放忽想到另一個問題,問弋斂道:「我記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張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伯顏會那麼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話就給嚇走?」

        弋斂含笑道:「那句話是淮上義軍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不少人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張狂一些,因為有趙官家護著,在江北卻一向收斂一些。前幾次伯顏也曾出使,一路張狂,禍害百姓,壞事幹了無數。淮上義軍憤恨,因不願與金朝輕啟戰端,擾民受苦,也不便殺他,於是讓他在前次出使途中,從商丘到安慶這段路,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後一次甚至留在了他的枕邊,那伯顏才知懼怕。然後在安慶,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顧雨出面,見了伯顏一次,問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級,你該已死了多少次?『「

        「那伯顏面色灰敗,答不出來,顧雨大笑了幾聲,一刀出手如電,割斷了他一名通譯的頭髮,從此他再出使時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斂銀多了。」

        沈放聽著心裡痛快,也覺出淮上之地果與江南不同,原來盡多有真英雄、好漢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誰念那麼一句口決都可以嚇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這倒成了一句咒語,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說的『十年』『五更』?」

        弋斂含笑不語,三娘子見丈夫對江湖上事顯得太過天真,不由笑道:「還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證。你以為誰念那麼兩句伯顏就會信呀?再說,那句話任誰口裡說出來都有杜淮山口裡那份氣勢嗎?」

        一路果然車行無事,沈放也微覺奇怪。這趟鏢可以說自出福建,就沒這麼平靜過。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從滁州運到舒城這一段,雖然也無事故,但眾人那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小心還是讓沈放記憶猶新。一開始上路時,他本還一直擔心,見那弋斂那麼淡定,漸漸也就忘了,路上吃飯時,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識琴曲,溫文爾雅,想來也和我一樣,都是彬彬君子,不會什麼功夫的。這趟鏢又這麼大,荊女俠英姿颯爽,現在我們二人加上這一車鏢貨就全仗荊女俠照應了。」

        荊三娘心中本也疑惑,臉上卻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臉一本正經答道:「誇獎、誇獎,好說、好說。」

        不提他夫婦謔鬧——第四天上,車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舊城,本來頗有規模,可惜當時受兵災困擾,城牆許多在戰火中遺下的殘破之處到現在也只是勉強補好。三娘子當年行走江湖曾來過這兒,有所記憶,便與沈放道:「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葉之外,還有一個『六合門』,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門派。當年瞿老爺子瞿百齡一手六合拳與六合槍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對手。說起來可是個一派宗師,比杜淮山與焦泗隱只怕還高出不只一籌。」

        沈放知她見聞廣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皺著眉,搬起手指,認真數道:「可是君與臣和,父與子和、夫與妻和?」

        三娘見他模樣,就知他在玩笑,聽他說出『夫與妻和』,還是不由臉上一紅,掠掠鬢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與意和、形與神和、精與氣和』,這才是六合門的不二法門,你都是在胡說些什麼,以為還是在考國子監呢?」

        沈放笑道:「噢,原來這樣,這個又有誰不知,也算秘決。」

        三娘笑道:「其中自還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說到體會,及具體怎麼用,那就是學問了,非個中人不足與道也。」

        二人正說笑,出去探探形勢的弋斂回來了,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指使車伕去向。車子一時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個古木蕭森的所在,車子走著走著,只見窗外漸趨荒涼。從這裡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當真是『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沈放與三娘不覺就感到身上一冷。

        車子停在個小巷裡,巷中只有一家,弋斂扣了半天門門也沒開,最後還是一伸手,門吱呀地開了,門內是個小小池園。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滿地落葉,一派蕭索,而且軒廊寂寞,竟沒有一個人。弋斂歎道:「大家都去永濟堂趕熱灶去了,這主人沒了才幾天,這裡竟已空空如許。」

        沈放聽他話內意思,這裡似就是瞿百齡生前住所,弋斂喊車伕把車趕進門來安頓了,他三人自進了內室,車就停在正房東廊與西廊間圍成的空場上,一有動靜,窗內必聞。那屋內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餘一應細軟俱無,連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斂把它讓給沈放夫婦用了,他自己在園中徘徊了一會兒,神色頗為淒涼。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樣人,但聽三娘說來,生前必也曾極為喧哧,沒想死後竟如此淒涼。那一夜,他與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風,一夜沒曾安穩。回思這一路逃難行程,現住在一個亡者園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須臾,霎息百年之感。從二更起,就聽得園中落葉做響,細聽,原來是易杯酒攜琴步入園中踩出的聲音。他竟在園中彈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來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見他在一池枯荷邊靜坐著,蕭蕭索索、寂寂離離,其人風慨,不可揣測。

        第二天早起,三娘說道:「這位弋公子必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歎了一下,又道:「我昨晚聽到他在園內低吟,說:」瞿老爺子,你與我忘年論交,你最喜聽我撫琴。但活在世上時,繁雜總總,總無空閒。又有多少繁難,都承你一力擔待了。如今你已過世,我能報你的也只是這一宿不眠,盡夜撫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間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說:「他此言此行,已頗有你平時所說的魏晉風味了吧。」

        用過早飯,三人隨車向六安城中最熱鬧的鼓樓大街行去。沈放問道:「弋公子,今日我們去何處?」

        弋斂笑道:「去永濟堂。」

        頓了一頓,似覺有解釋的必要:「永濟堂就是皖南六合門的總堂口,建築頗壯麗。六合門源出自隋朝楊素,其武技則起源於漢末五斗米道。至唐時,天下群雄並起,六合門中多有從軍人物,至此武技一變,開一派堂皇風氣。到有宋之初,六合拳與六合槍俱曾風行於一時,至今皖南鄂東一帶,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還流傳的有,連幾歲孩子都還使得像模像樣的六合拳。可惜後來承平日久,天下習拳之人漸漸把六合拳的精義失了,只餘強身健體之效,而乏衝殺博鬥之功。到瞿老爺子時,他矢志振奮,重開六合門一派風氣。他在六合拳與六合槍上造詣極深。曾親從八字軍抗金,一桿長槍於軍前陣上十蕩十決,素有『六合槍王』的美譽,至今其門首上還懸有『八字軍』頭領王通題的十六個字的匾『拳平內寇、槍卸外侮、唯我瞿門、六合義首』。」

        他似對『六合門』所知甚多,頓了下繼續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驥扶櫪,壯心未已,對淮上義軍支持極大。據他言,六合門在他之下已分為六堂,有內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祿、喜』。曾有人問他為何獨缺一個『壽』字堂,他曾撫然言道:」當此亂世、家國拆裂,習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壽、那不是榮、反而是恥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壽之時,我也曾遣人前來。據說他自感高齡,自嘲一聯書於樑上,道是『恥逢七十瞿百齡』,傳為江湖軼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風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廢然歎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鶴西去了。瞿老英雄沒有子息,他這一走,據說門下已亂成一鍋粥,咱們這一行,怕還有得麻煩呢。」

        車子已行到鼓樓大街,街邊果然熱鬧,紙兒鋪、□鋪、刷牙鋪、頭巾鋪、點心鋪……依次開張。沈放靜靜地望著外面,他喜歡這種早市,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光。耳中聽得弋斂忽問荊三娘道:「荊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嗎?」

        荊三娘點點頭。

        弋斂沉吟了下:「沉鬱頓挫、豪蕩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孫老人的劍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這一門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隱僻,自己從出道以來也會過不少武術名家,從來就無人能道出自己師承淵源,沒想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不知他從何看出。卻聽弋斂道:「公孫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歎:「我只跟了他三個月,三個月後、就無福再拜見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幾年沒見,不知他好不好。」一抬頭,問道:「怎麼、弋公子認得家師。」

        弋斂聽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聲:「可惜」——荊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與公孫老人緣份太少;及聽得她後一句,只淡淡道:「算有過一面之緣了。」

        忽聽廂外車伕道:「少爺,您說的『永濟堂』到了?」

        弋斂伸出頭去看了下,點點頭,他三人便下了車。沈放與三娘看向那門首,果然建築頗壯麗。只那大門就結構堂皇,氣派不凡,門口一對兗州青石抱子獅子神態威猛、極為活靈活現。門首旗桿上大字招揚著「六合門」三字的繡旗——想來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換成了黑色。大門兩邊都是素幃白幔,懸了孝帳。門內卻全無聲息,門兩旁站著六個白衣大漢,都披著麻布。沈放奇的是那兩扇大門竟都緊緊地閉著,難道就不通慶吊嗎?弋斂卻似並不奇怪,與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個守門的漢子,自上前去叩門。只見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聲,上前阻道:「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門中有事,不開喪吊。各位心意我們主人領了,但人還是請回吧。」

        沈放一奇,弋斂卻笑道:「我就是為貴門有事才來的。——沈姑姑在嗎?郭、劉、楊三老也在?對了,瞿老英雄沒有出息,那他內侄瞿宇該在的。」

        那人皺了皺眉,看他對自家人甚熟,便不再阻攔。奇的是他也並不開門通報,只是退回一邊。弋斂也不以為意,繼續叩門。他叩得很有節奏,等一時,才見門一開,露出一張怒氣沖沖的臉,門內堂上有個年輕暴燥的聲音遠遠傳來,問:「是誰?」

        開門的那人道:「不認識。」

        堂上那個聲音就道:「擋出去。」口裡還喃喃著:「怎麼有這麼些人!也不管別人家有事沒事,只管前來,就這麼想騙上一頓飯。」

        開門的小伙兒就要關門。弋斂笑著伸手把門扶住,踏進一隻腳。荊三娘一眼望去,卻見這門內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見壁後,卻聽得出正堂離這影壁該有一段距離,便低聲對沈放道:「堂上說話那人底氣好足,隔著一道牆,聲音還這麼大,而且不聲嘶力竭,看來功夫不錯。」

        卻聽屋內這時適時有一個女聲道:「宇少爺,來吊老爺子的客人怎麼能不讓他進來?人家不管怎麼說,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這聲音有些嘶啞,並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門中果有能人,這婦人聽聲判斷也是個高手。

        那四福似更聽那女人的話,聞言臉上怒氣稍斂。弋斂微笑道:「請小哥兒把側門打開,我們有女眷,容把車子駛入。」

        三娘心裡一笑:之所以要把車子駛入,需要照護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銀子。

        車子就從側門進入,繞過影壁,便是個小廣場。沈放與三娘沒想六合門一個小小影壁後會是這麼寬敞的一個廣場,想來這裡就是六合門的練武場,寬足十丈,長約十五六丈,正對面台階上大概就是六合門的正堂了,也是議事之所,堂首果然掛著弋斂所說的那個十六字之匾,筆勢遒勁,黑底金字,上書「拳平內寇、槍御外侮,唯我瞿門,六合義首」,看來這六合門在江湖上果然氣派不小。弋斂叫車伕把車直接趕到堂首左側的古槐之下停住,叫兩個車伕在外面看著,自己就與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進門,沈放就覺得廳好大,還坐滿了人。廳分前後,中間豎了個小壁,上面原畫了武聖關老爺的像,這時壁上素紗遮掩,卻繪了一幅瞿老英雄身著官服的遺容。遺體想來就壁後,一座的人穿著不一,站坐各異,卻偏偏似都怒氣沖沖。只見靈牌左首站著一個中年婦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紈素,面上蒙著半幅玄紗,看不太清面孔,隱隱透出一分秀麗,只是臉相怕有些蒼老了。她身邊站了個憨實的小伙兒,陪她守靈。右首則站著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相貌不錯,但臉上頗有些浮狂,雖在孝中,著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綾羅,身上裝飾,更是漢玉白金,頗為奢侈。弋斂識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兒瞿宇,一身功夫,已頗得真傳。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張椅子,上面坐了三個老者,想來就是弋斂適才所說的郭、劉、楊、三位了,他們是瞿百齡的師弟,分掌『福、祿、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門中頗有實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卻也黑壓坐了五六十人,團三聚五,各圍著一張小几。他們似也聽到六合門中今日有事特意趕來的。內中有『兩湘錢莊』的大掌櫃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說頗多出色人物。

        瞿百齡沒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後無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錯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門主的奢念。——瞿宇惱的就是來的雜人過多,他也不知這些人中究竟誰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這批人怕個個對他不滿,是有意助沈姑姑與郭師叔他們來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為人驕躁,幼時極得叔叔寵愛,但年長之後,一身毛病卻頗為瞿百齡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在外面名聲不好,怕得不到什麼支持,所以今日家門之事,巴望著來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傳話,命關上大門,吩咐門首值勤的只說『家有內務、不見外客』,沒想從一早起一遞一遞接連來的儘是些不能攔阻之客,不由心下鬱怒。他一怒,氣色便上了臉,明知道這樣旁人看了要笑話,但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這時他見弋斂三人進來,竟是理也不理,弋斂沖那婦人沈姑姑道:「小可與瞿老英雄有過一面之交,今特來上香為敬。」

        沈姑姑卻極知禮,謙和道:「未亡人就代亡者謝過了。」

        沈放望著弋斂,見他昨夜為瞿百齡竟夜撫琴、存亡相吊,極有季子掛劍之感,這時卻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並不多話。那邊瞿宇卻接了沈姑姑的話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給自己升格了,把瞿門家譜拿來看看,什麼時候許你稱作未亡人了?」

        看來沈姑姑並非瞿百齡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邊那憨厚少年臉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卻只做聽不見,見沈放與三娘也行完禮,便答禮道:「三位請坐,小廝、奉茶。」

        弋斂就撿東首極偏的一個角落坐下了。沈放與三娘見他不說什麼,便也坐在那兒靜觀其變。

        瞿宇心中也有算計,他見所來人物愈來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實來人豈能盡知瞿百齡後來對他的惡感以及他的所作所為,但他總不免自覺心虛。只聽他清清嗓子道:「啃、啃,——列位,我家伯父過世,諸位能夠遠來,足見高義。正好我瞿門之中今日有些家門之事要商議一下,諸位做個見證。」

        他這邊說著,那邊荊三娘在底下也與沈放低聲道:「這小子心急要奪位。」果然瞿宇接下來就道:「俗話說: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何況我伯父開下如此大一片基業,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門中不可一日無主。上下子弟,內外三堂,無不憂心於此。所以小可拙見,還是及早選出門主為宜,所以約了門中師長聚此商議。郭師叔、劉師叔、楊師叔,覺得小侄說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這三人必不會對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強委曲說來,口氣中一種驕慢之態無可掩飾。廳中眾人齊齊向大廳右首望去,只見右首三張花梨木椅上正端坐著三個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紅潤,身高體壯,頗為軒朗;中間一人則暗青臉色,雙目似睜似閉,一雙手始終扣在一起;第三人則穿著有些破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熟識的人就認得這三人都是瞿百齡的師弟,現掌「外三堂」。面色紅潤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壽,暗青臉色的則是「點祿堂」堂主劉萬乘,最後一人衣衫蔽舊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楊兆基。師兄弟三人和瞿百齡,名字是以百、千、萬、兆為序的。郭千壽性子最爆急,楊兆基則性子過於陰緩,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來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緩的劉萬乘開口答話:「賢侄所說甚是。」

        瞿宇似乎也沒想到這三個一向難纏的老頭子今日這麼好說話,這大概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三人說『賢侄所說甚是』,愣了一愣,才又開口道:「那師叔以為何人妥當呢?我本來不想出頭,無奈近日總有一干子弟前來勸諭,說瞿門之內,以我一人為嫡親最長,我不出任門主,換誰誰自己也會覺得自己不合適。小侄雖自知才疏學淺,但也只有勉為其難,不能推托重任,讓外人說我瞿門無後,伯父無後。——師叔、您說:這個門主,我該不該當呢?」

        劉萬乘聲色不露,淡然道:「該當、該當,這門主你不當還有誰當?」

        瞿宇心中一愕,簡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個師叔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卻也忍不住心頭狂喜。他雖怕那劉萬乘說的是反話,卻已忍不住面露喜色,問:「只不知,郭師叔、楊師叔又是何意見?」

        他見對方支持自己,話裡帶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幾分。楊兆基並不睜眼,只鼻子裡『哼』了一聲,點了點頭。瞿宇心頭大喜過望,已顧不得計較他的神色,又轉向郭千壽。郭千壽卻難掩飾心中態度,『哼』聲道:「都認為該你當,當然就是你當了。」

        瞿宇本以為今日必有一番唇槍舌戰的,弄不好還要動手,已準備好應付一場龍爭虎鬥,沒想會這麼輕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勝,不由的都有點恍恍惚。『內三堂』堂主都是瞿百齡的親舊袍澤,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內三堂人今日到場人不多,他自領『利人堂』堂主之職,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餘『天、地』二堂堂主一為瞿百齡之徒,一為昔目他八字軍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來,不想捲入門內之爭。瞿宇笑著搓手道:「俗話說,揀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選今日當著眾人之面成禮如何?」

        他適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礙他門中爭鬥,這時又只嫌人少了——大傢伙兒看不到他瞿大少爺光光鮮鮮就任門主的場面。心中高興無可發洩,一揚手,道:「打開大門」,本想說傳酒席的,一轉念才想起正在伯父喪中,不由有些掃興,只有罷了。又衝一個親信道:「去內堂順天堂中請出六合門主信物,並請出天堂執法胡長老,我要當著三位師叔與眾人的面完成繼任門主之禮。」

        他一聲呼喚,自有他的親信弟子為他奔跑張羅。——他前面的話本也無人反對,沒想說至最後一句,劉萬乘忽站起身來阻道:「且慢,請出六合門門主信物為何?」

        細心的人聽出,他把『六合』兩個字咬得極重。

        瞿宇一愣、道:「劉師叔適才不是說我應該繼任門主——且揀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禮嗎?請出信物自然是為了成禮。」

        劉萬乘已淡淡道:「你開口瞿門、閉口瞿門,自稱為嫡親諸人之長,所以我和你郭、楊兩位師叔同意你為瞿門之主,那是你瞿門家務之事,你既尊重我們三個老朽,過問我們適宜與否,我們自然要給你面子,說你該繼任為門主。可說到六合門,六合門的信物表記,豈是一般人可輕易動的。」

        廳內微微一亂,眾人都是猜知有事才會前來,可也沒想到會看到六合門內鬨。瞿宇望著劉萬乘,見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來被這老狐狸給耍了,他一開口就把「瞿門」與「六合門」清清楚楚分開,反似自己毫無道理一般,他性子本急,這一急,不由氣得面色紫漲,怒道:「你說什麼?六合門和瞿門不是一家?這六合門中哪一樣不是我伯父親手創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親手改正後又傳與你們的,他屍骨未寒,你們就開始擯絕他家人了,哼哼,你們真可謂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劉萬乘也無容讓,冷笑道:「伯父?虧你還好意思說這兩個字!當年你在合肥萬花樓出醜,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個師叔相勸,你伯父早把你趕出瞿門了,別說什麼六合門。說起來,連這瞿門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門堂堂正正,門主之位難道可以隨便讓給一個嫖宿之徒嗎?」

        當年『萬花樓』中事本是瞿宇心頭一塊舊病,最恨別人提及,聞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嘿嘿,你又擺什麼長輩架子,別讓我說出來。——說你們是『外三堂』堂主,但這最近幾年來,你們可曾進過『永濟堂』的大門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虛設。當年為我伯父連絡淮上易先生,及門中財貨經營之事,你們與伯父幾乎反目,一怒遠去,你們所說『同門不同帳』的話難道自己都忘了?這些年還腆臉要我伯父的貼補。你不記得旁人可還記得呢!今日見門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們外三堂卻處處衰蔽,倒要回來爭這總門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壽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張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擊落,只聽他大怒道:「你,你就這樣態度對待門中師長嗎?有你做門主,門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來,怒道:「顯功夫嗎?憑拍椅子這等入門功夫也來搶門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門無人了,難不成你作了門主門中人就服了。」

        說話之間,他已伸出雙指,也夾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見他蓄力,只是夾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斷。廳中人不由一聲輕呼,眾人見瞿宇暴躁驕橫,心中對他不免輕視,以為不過一紈褲子弟。這時一見之下,才知別的不說,他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憑這一手,就比郭千壽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僅憑兩指之力扭斷一張花梨硬木、兒臂粗細的扶手,卻無幾人能真正做到。只見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楊萬基這時卻開了口:「做門主也不是光憑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憑功夫,咱們不用比,請緹騎袁老大來不就得了,不用我說,在座的一個也及不上他,要光講武功,不如請他坐了天下各門各派的總門主。」

        他語氣尖利,話卻也似有理,天下各派,選門主往往並不只看功夫的。

        劉萬乘已接口道:「不借,你楊師叔說得不錯,這門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見他們說來說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個德字和眾人的悠悠之口將自己壓服。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配當門主?」

        他言下一片譏嘲之意,劉萬乘卻不為所動,淡淡道:「我兄弟三個老天撥地,豈會尸位素餐,意在門主之位,爭這空頭名份,惹眾人嘲笑?不過是當此非常之際,不如由我三人暫攝門中事物,門主之職且先虛其位以待,等忙過了師兄大事後,再找一個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的良實後輩委以重職,那時六合門才不致變亂,庶幾興盛了。」

        瞿宇聽得心下更怒,知他雖不露鋒芒,但所謂「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幾字全是針對自己而發的。又知他們這麼道貌岸然,最易感動人心,不由額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當下六合門下之處境,南有袁老大虎視於前,東有虞不信不虞之變,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邊還有『一言堂』數代大仇,幾位師叔這『德』又該如何厚德以載物?遠的不說,只要三位師叔憑本身動夫教訓得了師侄,師侄我拍手就走。——這可不是為和師叔爭這門主之位,也不是懷疑師叔道德不夠,實是為求放心、只要六合門在三位師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雖暴躁,這話可卻不笨,眾人交頭接耳,也覺這話有理。那瞿宇明顯的欺他三位師叔不敢動手。卻聽楊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試倒也可以,但六合門中功夫非只一項,瞿師侄不妨以六合槍、六合拳、六合真氣與我三人一一印證,看看師叔們當不當得此番重任。」

        他這一句話看似堂堂皇皇,其實避重就輕。他們深知瞿宇雖脾氣驕躁、年紀又輕、但天資穎慧,何況他伯父就是明師,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來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雖是師叔,若論起對敵,只怕頗不是他敵手。但瞿宇勝則勝在他年輕識廣,於別派武功頗有涉獵,自己三人若單論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也頗可與他較量一番。且六合槍是戰陣中物,頗為沉笨,素來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項,劉萬乘擅長於此,多半可以勝他。再以二師兄郭千壽之六合拳與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氣慢慢與他斗來,不信不讓他認識到『薑是老的辣』。來弔祭中人誰不愛看熱鬧,雖在靈堂,早有人喝起彩來,弋斂在旁卻不由輕聲一歎。

        那瞿宇原是自驕自重,自視極高的人,瞧不起三個師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雖知這麼比給他們佔便宜不少,但自視過高,只求快刀斬亂麻,應聲道:「好。」

        那邊楊兆基已極快接口道:「那好,就請瞿師侄先與你劉師叔較量一下六合槍法,——本門原是為殺敵立功,保家衛國而習武強身,與一般江湖門派大有不同,這門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輕廢的。然後再與你郭師叔較一較六合拳。你要是應承得下來兩位師叔,咱們爺倆兒少不得還要再比劃比劃六合真氣。」

        他這算盤打得好精——六合槍原為瞿宇弱項,他要劉萬乘先以六合槍挫挫瞿宇銳氣,先取一局;然後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壽之六合拳與他纏鬥,郭千壽的拳掌功夫可是號稱皖西第一,這一局瞿宇縱勝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後,且有一局已輸在前面,縱使勝了也不過是一個平局;他雖年輕,但連戰兩陣之下,真氣必然駁雜不純,自己再與他相耗內力。說到真氣、畢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時不信自己勝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與他爭辯,已應聲道:「好!」他們是武林門派,雖是靈堂,左右兩側的兵器架並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躍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開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桿點銀槍。這正堂本就是六合門子弟的練武堂,這槍也是他練熟的,接著一躍而回,在靈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齡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鑌鐵長槍就已一跳而起,他這一拍使的是猛勁,然後並不收手,右肘一抬,一個肘錘已輕輕巧巧撞在槍尾,那槍已迎面向劉萬乘射去,瞿宇這才叫道:「劉師叔、接槍。」然後雙拳一抱,他那長僅四尺的點銀槍就橫在雙臂臂彎間,人已躍至門前下首處端然執禮。

        他這兩下鷹飛魚躍,極為漂亮,雖然來回兩次均從眾人頭上掠過,極為無禮,但眾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聲:「好!」卻聽瞿宇叫道:「伯父所遺神槍,弟子不敢僭用,師叔、請教了。」

        他雙手一分,那一桿點銀槍忽分為兩段,成了兩桿,左右雙手各挽了一個槍花,然後雙槍互換,左手「鳳凰三點頭」,右手「武穆遺宗」,等於向劉萬乘施了個起手禮,然後雙槍一合,又並成一桿,槍花一顫,直往劉萬乘眉間挑去。

        他這幾手玩得眾人眼花了亂,果有先聲奪人之勢。原來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門中有一項技藝遭人輕視?他素來不愛那六合槍法的笨重,想來想去,索性避重就輕,自做了一桿槍,將一桿槍化做兩桿,重量合起卻比原來的輕了一半,雙槍在手時,只宛如雙劍。他又在槍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實用,只要招式精巧、駭人耳目。果然這幾招之下,劉萬乘已心頭一虛:想、才幾月不見,這小子槍法居然進步神速。剛才他反應稍慢,見瞿宇把大師兄的鑌鐵槍擲來,也就順手接住,這時卻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慣用的槍也不過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齡內外皆修、天生神力,這桿七十八斤的槍比劉萬乘平時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著已是不順手,何況又沉重這麼多。實話說來——連瞿百齡自己晚年也很少碰這桿沉槍,說是筋骨老朽了,使不開。而且瞿宇一開始就貌似有禮地搶了個下首,自己再要搶過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現在自己背對的就是師兄靈位,廳堂雖大,但如此長兵刃,一舉一動、不由的就要特別小心,生怕砸了師兄靈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罵道:「這小賤骨頭原來不光只狂,還有如此滑頭。」見瞿宇已槍法不停,一招招攻來,只有擋架還擊,偏他一桿銀槍時合為一、時分為二,把一套六合槍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雖並不更見歷害,但讓劉萬乘這拆慣正宗槍法的人由不得懊惱彆扭。他平時教子弟練槍從來極為嚴格,一招一式、馬虎不得,他弟子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他這槍法也是與弟子拆慣了的,這時見瞿宇將一套槍法改成這樣,不由又是氣憤,又是無奈,一時間只是拆解不便。

        但劉萬乘浸淫於槍中少說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豈是白費的?那瞿宇儘管上下縱跳,左擊右打,把一套槍法使得極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將過,他就已知自己雖然機巧,但單憑這槍法,只怕勝對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聽楊兆基在下面高聲叫道:「六合槍中何所慮,身要方直氣不移,五十六招無首尾,一貫到底不輕徐。」

        劉萬乘正為瞿宇槍法所迷,聞言一凜,當下氣納月田,不看瞿宇槍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時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與其爭一時之氣,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樸實質拙的槍法按式使出。開始幾招似極笨重,但到後來,大開大合,大巧若拙,只幾招已把瞿宇逼至處圈,遠遠跳鬥。瞿宇心下暗苦,知道這麼戰下來,自己必輸無疑了。忽見劉萬乘一招「鳳點頭」刺來,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過,就待進手,沒想劉萬乘接下來一招會是「玉帶纏腰」,六合槍中本來絕無這一變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劉萬乘上面一招「鳳點頭」下來會接這一招?劉萬乘上一招就是要誘他欺近一步,眼見計成,劉萬乘那槍身忽似軟了一軟,直向瞿宇腰間砸來。

        瞿宇大驚,不知這正是師叔之深藏秘技「鐵鎖橫江」,連伯父也未知道。他別無他法,就待棄去雙槍,徒手以一勢「博浪一擊」輕擊槍桿,人則從槍下鑽出逸走。但這一招要貼地翻滾,太過狼狽,而且這雙槍一棄,自己等於輸了。他腦子一轉,已有一個念頭——當此勝負一線之機,本不容他思前想後,只是劉萬乘用的非是自己慣用之槍,那槍彎擊之勢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給了瞿宇一線之機,只見他已冒險向前躍去,劉萬乘喝了一聲「好」,雙臂一掄,正好把這一槍之勢使圓。只見好個六合門外三堂堂主,他連人帶槍原地一轉,手裡鐵槍直向瞿宇腰間砸去。那瞿宇卻一躍已躍至瞿百齡靈前,那槍已堪堪砸到,這一槍若擊中,會連人帶槍一齊砸在靈位上,那真成了大鬧靈堂了。瞿宇看似大驚,雙手棄槍,口中叫道:「劉師叔,休毀靈位,小侄認輸了」,劉萬乘一驚也發覺不好,雙手猛地收力,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勢雙手往他槍尖處一握,人隨勢蕩起,竟在槍尖上玩了個大迴環,化解開劉萬乘收不住的餘勢,然後,雙手握著槍頭穩穩站在瞿百齡靈前,含笑道:「這一陣算小侄輸了。」

        劉萬乘見沒砸到靈位,釀成大亂,本鬆了口氣,但聽了瞿宇這話,一口氣堵在胸口,再也出不來。郭、楊二人在下面雖料得這一陣劉萬乘必勝,卻沒想到估是這麼勝出的,更沒想到瞿宇這個驕躁小子也有心機,輸得這般討巧光彩,似是為護伯父靈位才違心認輸了一般。兩人當下臉色都不由一黑,那劉萬乘更是氣得『哼』了一聲,站在當地也不是,退開也不是,最後一跺腳,雙手一鬆槍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將槍在靈台上放好,郭千壽已然站起。他倆人雖為師侄,這時卻形同陌路,更不答話,雙拳一和,已動上了手。

        這一回動手與適才不同,雙方動了真氣,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這一陣是絕不能再輸,在郭千壽,則是但求不敗,只要耗掉他四、五層內力就心願足矣。這一斗斗了近百招,兩人在場中翻翻滾滾,眾人才算見識了六合拳的精奧。瞿宇眼見已鬥了小半個時辰,自己縱勝,若費力過多,下面還有一個楊兆基等著,局勢未免不妙。心下著急,當下手下加緊,口裡喝了一聲「著」,左手虛虛引開郭千壽左掌,他這招用的是粘勁,瞿百齡當年與郭千壽拆至此招時就是這般模樣。郭千壽顯然吃過虧,一見此招,心下一驚,右拳馬上擊出,沒想瞿宇滴溜溜一轉,來了個「脫袍讓位」。這一著本來只是誘敵深入,那四個字空取其義,沒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裡一縮,僅用一隻空袖就纏住郭千壽右手,郭千壽大驚,待要掙脫,瞿宇右拳卻從自己右襟內擊出,一擊就擊在郭千壽胸口。其實他這招上討了巧,因為他聽伯父說過當年與師弟拆招時曾在這招上勝過他,知郭千壽心中必有陰影,一試之下,果然不錯。他猜郭千壽生性爆烈,若僅只敗他,他只怕會纏鬥不休,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見郭千壽張口一噴,一口血已吐了出來,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師叔,承讓了。」

        他們動手極快,旁邊的看客眼睛哪裡有那麼快?只見他兩人雙手都已膠住,怎知瞿宇自胸口還會伸出「第三隻手」來,齊齊一驚。那邊楊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見郭千壽已傷,他騰躍而起,雙手直向瞿宇拿去。這一著看似含忿出手,其實是要趁瞿宇調息未定,一上手好佔個上風,還可免去偷襲之譏。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氣未定,當此情景,也只有叫了聲「好」,雙手已向楊兆基迎去。他們要較的是六合真氣,一個是軒昂少年,一個是瘦小老人,兩人雙手就這麼膠在了一起。瞿宇氣息未定,無暇調理,索性就奮起餘勢,內力如長江大河直向那楊兆基猛攻而去。眾人只見他臉青了一青、又紅了一紅,然後又青了一青、紅了一紅,最後再青了一青、紅了一紅,往復三次,才轉為正常臉色,瞭解六合門武功的就知道這小子確實把六合真氣已練到強悍無比。那楊兆基撲來之勢雖怒,出手卻極為謹慎,內力如吞如縮,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來內力緊緊粘住,不許它脫身喘息。旁人只見兩人一時都靜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對,如不是一個面色青紅,一個目光深銳,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對叔侄一般,乍見之下,怎麼也看不出這二人其實是在一決生死。

        兩人明知這真氣較量是有生死之虐,即使勝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極大代價,三五月內,極難恢復。瞿宇道:「楊師叔,你一定要比?戰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門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門從此沒有外三堂。」

        哪知他為人驕慢,楊兆基性子比他更為深狹,不動手則罷,一動手不決勝負不肯休手。只聽他道:「哈哈,憑你這話,就不配為六合門之主。六合門從來內三外三、共有六堂。我們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從此也不可稱為六合門,只叫三合門主吧!」他口中說的是為六合門大事,其實廢了瞿宇、報復當年大師哥對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說,索性你們來個內三合、外三合,都是門主。」

        旁邊人道:「外三合有三位門主,不知誰大誰小?那時六合門就一共有四位門主了,這不是六合門,竟是雜合門了。」

        瞿宇聞言怎能不怒,抗聲道:「那好,師叔既有意考量,咱師叔侄兩個今日不分勝負則不死不休。我要是輸了,退出永濟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這話極重,楊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園你盡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問道:「你輸了呢?」

        楊兆基看了受傷的郭千壽,忿然的劉萬乘一眼:「那我師兄弟三個退出外堂,永不動這永濟堂一草一木。」

        然後兩個人便再沒有說話。時間一滴一滴溜過,只見兩個人一個頭上青筋直暴,一個雙手微微顫動,旁觀的人此時已沒有了看戲的心境,想此等同門相殘,實為人間慘劇。有人待要相勸,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開口。大家屏息靜氣,這種真氣較量,旁人也不知兩人內裡情況究竟如何,屋內氣氛極為壓抑,當真靜得針尖落地都聽得見。眼見兩人已到了緊要關頭,瞿宇自知內力只怕不如楊兆基持久,但遠較他強壯,故奮起餘力,要衝垮楊兆基於少陽脈關寸處所築堤壩。楊兆基也知這一關如果抗得過,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當下咬牙抵禦。可這小子內力真是充實豐沛,難以抵禦得很。楊兆基的臉色便一綠。郭、劉二位與他兄弟關心,這時明顯緊張起來,緊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沒讓自己站起來。

        瞿宇卻於這時「哈、哈、哈」笑了三聲,真氣運行時本不宜開聲,他這時以聲助勢,分明不惜傷身毀氣也要以逞一勝。楊兆基提氣抵擋,攔得更凶。

        眾人已知到了生死關口,一個個張大了嘴卻沒一人出聲。卻聽這時堂上輕輕響起了三下擊掌。這三聲極怪,似有音樂節奏,外人聽了極為舒服,瞿宇與楊兆基卻面色一變,然後冷汗大出。原來兩人正都加劇提氣運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氣走泥丸,那三聲適時而出,分別打在瞿宇氣行泥丸,意守淵腋,神離枕骨的關口。瞿宇一驚,一口氣上不來,登時心如死灰,心想:楊兆基哪裡請來這麼高明的幫手,分明深諳六合真氣,我命休矣!但他一驚之下,楊兆基的內力卻並沒乘虛襲來,瞿宇注目向楊兆基望去,只見他臉上驚詫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來楊兆基正氣走督脈,將至尾閭時,就聽到一響。他心頭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氣將聚未聚時,偏偏又是一響,他體內真氣驕躁,直欲控制不制,四處亂竄。他已顧不得傷人,大驚之下,先求自保,忙各處收斂,於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撫那狂逸的真氣,只求能意守丹田,精還離捨。他此念雖動,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卻在這時聽到第三聲響,然後、四肢百脈的氣息聞聲一順,如涓滴入海,轉眼還納丹田。他兩人一驚之甚,已強過對彼此的敵視之心,都無心對戰,運息內檢了一番,發覺無異,便雙雙躍開,向堂中東首道:「你是誰?」

        眾人只見廳堂東南角站起個身穿舊白衣裳的少年,不答二人問話,卻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誰稼誰種?藏之滄海,誰捨誰收?出自泥丸、行經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額顱。三里何為?六奚奚適?帶脈之下,如流如注……」只聽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決來。廳中旁人不覺,但瞿宇與楊兆基、連同郭千壽與劉萬乘,卻齊齊面色大變。

        只聽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們要爭這六合門武功的門主嗎?我看你們也不必爭了,這《六問》你們全都見過,如果答得出,這武技上的門主爭不爭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爭得了也不過是得了個虛名而已,又有誰服?」(鄭兄,在此卡住如何?)

        這《六問》原是六合門中一位前輩高手就本門武功做出的六項疑問,針貶所至,令所有精習本門武功的人都不由一閱之下、心空手冷。那六問問得實在太厲害了,直動搖本門武功的基礎。眾人只知那位前輩武功甚高,但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這六個問題,心中一定有答案,但不知為何不一併寫出。這六問難倒前後數代無數人。據說瞿百齡當時觸手這《六問》時,每一問讀下來都令他汗出如漿。他也沒講這《六問》最後他通了沒有,只說,讀此《六問》,如有所得的話,功夫自會進入另一境界,遠非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這些套路俗品可比。眾人雖有些不信,但體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場六合門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為震動。伯父在世時就曾無數次督促他讀《六問》,但他自作聰明,總認為那是前人做的局——專門難為後人的,所以總是虛聲應付——這也是他以已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場中爭殺廝搶,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話說得如一頭涼水澆下,冰寒徹骨。那少年這《六問》還沒問完,他們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場中無人能答,卻不乏眾口紛紜,一片雜亂。卻見沈姑姑身邊那個憨實年輕人忽然嘴唇輕動,低聲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後,才有這六合拳、槍、真氣。所以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又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是為六合門立門處世之法門,也是六合拳、槍的精義所在。那《六問》其實問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無一物,更無精、無氣、無神,也無心、無意、無形,又何來六合?此問無答,又何必發問。」

        他聲音很低,堂中人交頭接耳,蠅蠅聲起,本易被忽略過。弋斂卻似聽到了,詫然望向那憨實小伙兒。似沒想到會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這時卻聽那沈姑姑道:「他們英雄子、男兒漢,爭的自是這武功的門主了。」

        她本來一直沒有開口,眾人這時才注意到她。她掃了堂中一眼,然後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遺下我孤寡之人,本已無生意。但百齡他生前有個遺願,願收我娘家內侄兒冷超作他螟蛉義子,以後一派家業都交付與他,只是不曾當眾說得。他這主意一半是為體惜小婦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於自感無後。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說諸位也是深知了,他這點遺願,我無論如何也該代他辦到。」說到這兒,揚聲道:「超兒,過來。」

        她身後那憨實少年頗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聲:「姑姑。」

        他姑姑卻不容他說話,已攜起他手道:「這就是我內侄冷超,也是百齡所收義子。超兒,你今天才趕到,你義父生前無後,這孝子的位置,須你充得了,今日當著眾人之面,快快磕個頭。」

        那冷超似是不願姑姑把他與瞿百齡義父義子的關係公諸於眾,但對那老人甚為尊敬,聞言應道:「是」。當下跪下就要磕頭。沈姑姑說話時,瞿宇本楞著,這時才緩過神。他久已防著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語壓制,沒想她果然有鬼,更沒想到她會抓在這個節骨眼開口。——冷超這個頭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話學問可就大了,瞿宇雖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當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說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壽三人道:「三位師叔,這話你們可曾聽說過?」

        郭千壽、劉萬乘、楊兆基三人齊齊道:「沒有聽過。」他們本爭的就是這六合門,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應了她、這事必有糾纏,如何肯再多上一個人分這一杯羹。

        旁觀眾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師叔爭奪門主之事該如何收場,這時卻見又有岔頭出現,不由齊齊興奮。沈姑姑道:「超兒,把你義父的信拿出給他們看看。」

        那冷超遲疑了下,似極不情願,無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搶過,見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跡,他一轉念,就把這信轉交給劉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機極深,她既開口,這話多半有點兒影兒,只是自己堅決不能承認,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給三個老頭來做。

        劉千乘已抽出信瓤,開口念道:「小超義兒……」一愕抬頭,冷超似已目含濕意,只是不肯讓眾人看到。沈姑姑道:「眾位聽見了,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話。小超、你義父靈前,別人不讓你磕這個頭、難道你就磕不得了嗎?你這模樣,還配稱他為義父?」

        她這話說到後來,已微帶冷笑,果然極為厲害,正擊口冷超心口,只見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驚忙伸手去扳,卻沒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見他硬來,不由大怒,見他還要磕第二個頭,當下手上加勁,他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還是硬來,不怕他肩骨不斷,沒想那少年性子極強,又向下磕去,瞿宇實沒料到他腰肌那麼好,只憑一腰之勁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帶了一晃,冷超這一頭又磕到了底。

        場中人本望著沈姑姑,這時才注意到冷超。瞿宇從出道至今,有伯父護著,一直順利。連同今日之戰,雖未勝得,但一人連戰三位師叔,傳出去已足以名動江湖,這時卻被一無名小輩削了顏面,不由臉色一青,提起六合真氣,直向冷超肩上壓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磕成這第三個頭。場面一時極靜,那冷超偏偏也是個拗性子,這個頭非磕不可,只見他這個頭磕得極慢極慢,慢到了如蝸牛踱步,但畢竟還是一點一點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張面皮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足有一盞茶時候,冷超這個頭終於碰到了棕墊,場中一時聲音雷動。那瞿宇紫脹了臉,鬆手一躍,怒道:「沈姑姑,你這一著算什麼?先前你一口一聲未亡之人,一口一聲先夫,我給你留點面子,不提也罷了,現在卻居然如此生事,以為我瞿門能容你姑侄橫行?我且問你一句,你是哪年哪月,幾時幾刻嫁入瞿家的?八字瘐帖何在?大媒何在?六親何在?又是何處拜堂?何處洞房?何處花燭?當時門中長幼誰在?喜錢賞了何人?族譜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舉出一項明證,我宇少爺二話不說,撥腿就走。」

        沈姑姑一時噎住,說不出話,這事本是她心頭隱恨,哪當得人特意提起。那邊劉萬乘也開口冷笑道:「沈姨娘,沒想你還留了這手!」

        他「沈姨娘」三個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見她身子不由一顫,似想起當年的落拓生涯,沒想今日還要受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爭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時都灰了。這時冷超上前一步護住她。開口道:「我姑姑與義父兩情相悅,原不必得你們世俗小人贊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氣,開口說道:「不管怎麼說,你們承認我也好、不承認也罷,我和百齡一起過了這麼些年,端茶倒水,功勞苦勞不論,我總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沒明證,他給超兒的親筆信你們可都看到了,他這義兒可不是假的,我們又不和你們爭六合門主、又不爭瞿門門主,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又做甚麼。」

        她這話大得同情。瞿宇與郭、劉、楊三人也沒想她要的只是個名份,不在意六合門及瞿門事務,靜了一刻,不由臉色大為放緩。郭千壽人最直,乾咳兩聲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們兩不相幫,更不亂摻合,誰不知你是瞿師兄的眼前人。這孩子,是瞿師兄收的義兒?那就算是吧,我們還會不喜瞿師兄有後嗎?拜過之後可以讓他下去了,只是六合門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才止住哭泣,衝他一福道:「多謝郭叔叔一語,六合門中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與宇少爺之間的事,小婦人是何身份,如何敢越禮插手。」

        眾人見她溫言軟語,極為知禮,不由心都一軟。郭千壽也還了半禮,道:「看來沈妹子果然明禮。」

        沈姑姑就望向劉萬乘與楊兆基兩人,道:「二位叔叔怎說?」兩人沒話,也算默認了。沈姑姑才沖瞿宇道:「宇少爺,你就不認這麼個兄弟嗎?」

        她把兄弟兩字輕輕吐出,瞿宇本頗不忿,此時不由心中一動,想那冷超如果認真是伯父義子,也就算入了瞿門,看他樣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錯,對自己可是個臂助。但他轉臉要比三位師叔慢多了,當下勉強笑道:「多個弟弟有什麼不好,你們不摻合六合門中事的話,我當然要認。」

        沈姑姑便衝他一禮。然後沖堂中眾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爺相認,我母子也算有了個名份。他們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參與,只望六合門興旺,瞿門興旺就好。誰作門主,我們姑侄都沒話說,只是從今日起,永濟堂的前堂後堂卻要分開了。」

        眾人一楞,卻聽她道:「這永濟堂原為外子所造,前堂為六合門公務會所,後堂卻是外子與妾身的家。前後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個孤寡之人,前後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後無論誰繼任門主,啟靈之後,妾身即請用泥瓦封斷前後之路,妾身就在後堂為先夫守節終老了,不至有擾六合門中事務,妾身也不會被人說閒話了。

        她這番話說來娓娓動聽,有理有情。瞿宇與郭、劉、楊三位卻至此才知上了她的當。這六合門家財萬貫,盡在後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貪心倒不小,誰不知六合門所有財貨往來,金銀細軟俱在後堂,六合門富甲皖南,你一口竟要吃個盡,你太貪了吧你!」

        眾人也至此才明何義,也知道正題至此才算提出。想,沒想六合門、瞿門與沈姑姑三幫人沒一個是好惹的。

        沈姑姑卻一改柔弱,直問到瞿宇臉上:「你說那帳目往來,是以先夫名義還是六合門名義?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項產業不是先夫所創,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廣濟天下,以一人養活整個六合門和瞿門也就罷了,難道就注定欠了你們的不曾?我原以為你們爭的是道義大事,武功源流,我婦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說,我倒要問一句,你們爭的到底是六合門主還是先夫的產業?若是六合門主,與我無干,我不管。若是先夫產業,嘿嘿,他還自有寡婦義子在,卻也不容他人亂動。」

        她這一篇話極為厲害,瞿宇與外三堂郭、劉、楊三人一時訥訥住。他們四人之爭,一部分為這六合門主,其中一大半還是為瞿百齡生前所創下的這富甲一方的產業,只是不便明說罷了,只想:爭得這六合門主之位,產業自然也水到渠成。沒想沈姑姑雖為女流,一張利口卻遠較瞿宇及郭、劉、楊三人鋒銳。四人又先承認了她與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認。場面一時僵住。正所謂螳螂捕蛘,黃雀在後,這段事非不知如何了結了。

        卻聽堂中有一人道:「夠了,你們六合門也好、瞿門也好、還是沈姑姑也好,你們家務內鬨,能否等到外人不在時再說。我們這次前來,可不是為了看你們爭奪家產的。小可錢莊與瞿老英雄生前有些帳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帳。郭師傅、劉師傅、楊師傅,瞿少爺,我不管你們誰人主事,待與堂上諸人把帳目清理乾淨後,你們再爭如何?到時錢貨清、兄弟親,你們也好知道自己到底爭的是什麼。眾位,可覺得我說得可是有理?」

        說話的卻是兩湘錢莊的二掌櫃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邊「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吳四,以及種種人等一齊說好。瞿宇、郭、劉、楊與沈姑姑聞聲都一愣,他們雖爭家產,卻也不願名聲外揚,並未請客,開始以為堂上坐的都是對方邀來以助聲勢的朋友,沒想大多卻是和瞿百齡生前有生意來往的朋友。

        瞿宇與郭、劉、楊正不知如何回應那詞鋒銳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階下,一齊應『是』,逼沈姑姑把帳目先交出來。心想:等帳目一清,待外人散盡,不信你不認軟服輸。沈姑姑本極不情願,但無奈眾人異口同聲,只有道:「超兒,你去姑夫床頭……」然後貼著冷超耳朵說了幾句,又掏出一串鑰匙「——把那個小黑鐵箱子搬來。」

        冷超手腳快,去了一時就搬出個高約兩尺的鐵箱來,沈姑姑撫著鐵箱——老爺在世時,她從未被允許開過這把鎖,這時摸出老爺子留下的鑰匙,心中也不由感慨親之。遲延了會兒,才開了鎖。只見裡邊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帳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門這些年的帳目。帳本雖多,但六合門瞿老英雄交遊天下,富甲一方也是眾所周知,也無人吃驚。只見那鐵箱內還有一個小小鐵匣,匣蓋有個黃紙簽帖著,上面寫了字。眾人看去,卻是:余自知餘日不多矣,十月初三,臨終清帳,筆筆注出,免令後人為難——百齡絕筆。

        眾人認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細心,這盒子還用黃簽封著。這時封條完好,可知絕無人動過。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餘年,看了這字,想起這老人真是一生仔細,眼中淚不由就滾滾而下,一雙眼花了。開開鐵匣,見裡面有薄薄的兩個冊子,封面上註明的有字,一個寫的是「外欠」、一個寫的是「資產」。沈姑姑受不了老爺子字跡,把冊子交給冷超道:「你念一下,和眾人對一對,看看……對不對得上,你就先唸唸……外欠吧。」

        瞿宇與郭、劉、楊三位見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輩,也還放心。都知瞿百齡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後又被自己幾人防得緊,無暇搗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瞞報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過一個帳房來,叫他跟著冷超念的一筆筆記下來記清楚。那邊郭、劉、楊三位卻是楊兆基自己拿了筆開記。

        眾人爭了半天,至此才算觸到真金白銀,瞿宇喉頭微干,楊兆基握筆桿的手心裡不由都是汗。

        只聽冷超念到:「外欠:一、東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整。」

        座中就有人就應了一聲,點了點頭,冷超知是對上了。原來座中幾乎都是債主。接著是:「南昌布商龔某五百一十七兩,阜陽馬鞍商人胡某三千兩……」債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時他都應一聲。眾人心頭越聽是越是驚詫,只聽得欠債數目是越來越大,直至:「半金堂吳四公子、七萬兩;兩湘錢莊李伴湘、十一萬兩;五行門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更是數目驚人,想這瞿老爺子手筆果然大,光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萬兩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資產,能還得上這麼多外帳?

        一本薄薄冊子將將念完,眾人已滿臉冷汗。連瞿宇都覺得手足發冷,記帳的楊兆基也筆頭直顫,沈姑姑雙目發直,他們都不知老頭子會有這些外欠。這麼說起來,家財再多,只怕抵起帳來,也剩不下什麼了。下面債主一向以為以瞿老英雄財雄勢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轉下小錢,也沒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擔心起六合門還不還得上現錢來。

        座中郭千壽脾氣最急,這時撲上來,抓起那本寫著「資產」的小冊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唸唸這本。」

        眾人都豎起耳朵聽,只聽得:「某某處藥鋪一座,合銀三萬兩,已押於某錢莊,某月某日交割」然後劃了個叉,再就是「某某處房產,價計八千兩整,某日某日出兌,價銀已得」又劃個叉。

        眾人一項項聽去,臉上冷汗越來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兌的資產。——這六合門果然資產甚多,但居然一項一項全賣了!眾人眼看那帳冊已只剩薄薄兩頁,利益攸關,不由心頭揪緊,暗想:瞿老爺子總不成真的只剩個空殼了吧?

        卻聽冷超已快念到最後一項,卻是:「永濟堂、六合門總會所,作價十三萬七千兩正,抵與通濟錢莊,後無錢還付,轉為出讓,定於某死後一月交付。」

        ——他竟連這大本營的房子都賣了,那不是淨欠五十餘萬兩!座中人驚愕之餘,只聽得「啪」地一聲,然後「砰」地一響,側目望去,「啪」的一聲卻是楊兆基面色蒼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筆桿「啪」地一聲斷了:「砰」的一響卻是座中一個債主當不住這個片甲不留的現實,頭中一昏,人已「砰」地一聲從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三解:(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我亦有言、歲月於征,願得懷人、說彼平生)

        堂內一時一片靜默。良久,楊兆基最先反應過來,站起身,沖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門主。」

        沒等眾人反應,他已向外就走。瞿宇悶聲道:「什麼意思?」

        楊兆基不說話,依舊往外走。瞿宇飛身攔住,口裡道:「楊師叔,話沒說清楚怎麼就走?」

        楊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攔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撥,就向外闖。瞿宇一著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楊兆基斜穿一步,這一步有個名稱,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擰就已避開,一支手反向瞿宇胸肋間拿去。瞿宇硬聲道:「楊師叔,永濟堂是六合門總堂,你身為外堂之主,就這麼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嗎?」

        他說一句,手裡就出一招,說了五六句,手裡已施五、六招。楊兆基手下一一接過,口裡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當門主嗎?我楊兆基沒意見,給你當好了,難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聲道:「你走了,堂上這些人怎麼打發?」

        楊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對了,從今日起,六合門也即是你瞿門了,你們欠的帳,屁股還要別人揩嗎?」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連三聲、要待再攔也覺無趣,不攔的話自己也無法獨力開發堂上眾人。大變突來,人人驚愕。瞿宇口裡喃喃道:「孱頭!有熱灶你們就往前湊,現在呢……一個一個跑都跑不贏,哼哼!」

        這時卻有一人站起來道:「誰也不許走,事情沒有弄清白之前,哪個也不要能走。」

        說話的卻是先前發話的兩湘錢莊的二掌櫃李伴湘。他雖是二掌櫃,但在江湖上的名聲很響,藝出衡山大覺寺,錢莊上與江湖人物有關的業務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債的話,責任也大。只見他沖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傢伙兒說是不是?」

        剛才壓在四周大小債主心頭的惶惑,猜疑、不滿、恐懼這時下才一齊爆發開來,只見越是小債主聲音回答的越大:「是!」還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兒呀。瞿老爺子,難道大傢伙兒信你都信錯了嗎?」

        更有脾氣沖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來罵道:「什麼六合門,什麼瞿老英雄,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場面一時由極靜變成了一鍋粥。六合門中人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兩湘錢莊的掌櫃李伴湘是久經世事的,做事極有章法。見到堂中瞿宇臉色越來越沉,郭千壽的臉卻越漲越紅,沈姑姑雙目發呆,劉、楊兩人默然無語,當下拍掌道:「大家有話慢慢說,——可能六合門另有六合門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雖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且給六合門一句說話的機會。」然後一揮手道:「只是,大夥兒且把各處門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門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傢伙兒就此找他不著。」

        眾人就愁無人主事,聽了這話,早應了一聲,四下散開。不只前門後門,連各處窗子都被關的關、閉的閉,把屋子圍得鐵桶也似。屋內光線登時暗了下來,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剛陰了,這門一關,屋內越發暗了。只有供台上燭光閃爍,照著眾人的臉,臉上表情個個陰情不定。

        那些小債主這時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處門窗口,見李伴湘指揮得當,不自覺地以他為首,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堂內一下反空靜起來,被圍在中間站著的都是六合門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壽、劉萬乘與楊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幾桌人沒動——兩湘錢莊那一桌沒動;再一桌為首的是個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門主、先前也曾開口說話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個身材富富態態的公子,一雙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識得的人認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吳四;再有東首一桌上坐了三個人面目陰沉的人,也不知是何來路;還有弋斂與沈放三娘;其餘兩三桌擋在陰影裡,因門窗已閉,光線太暗,座中之人一時看不太清。——這些人想來都是大債主了,所以一時還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乾聲道:「李兄是把我們都當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體重大,那十一萬兩銀子我們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連抵押都沒有,也差不多是我們兩湘錢莊大半身家,這批銀子我們可虧不起。六合門聲勢雖盛,卻不能人一死,欠的帳說抹就抹了,怎麼也要給一個說法。」

        旁邊人哄然道:「對,對,給個說法,——拿兩個帳本出來唸唸就這麼說完就算完了,我們怎知你們不是特意造了個假帳本出來騙大傢伙的。」

        瞿宇一歎:「六合門?聲勢頗盛?只怕過了今天轉眼就要煙消雲滅了。」

        ——他說得也是,帳目上清清楚楚寫著,連這六合門的根本重地,永濟堂的內外兩宅都已抵賣給別人了,一個月後就要來收房子,六合門那時不是灰飛煙滅是何?

        卻聽那邊暗影裡有人道:「這裡面一定有文章。貧道適才聽所念帳目,心裡也合計了一下,這外欠一共五十二萬七千四百六十五兩銀子,與六合門自有資產變賣出脫的四十三萬餘兩銀子,一共近百萬兩,難道都在這短短幾年內都花光了?這銀子到哪裡去了,憑空飛了不成,倒要追究個清楚。貧道與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雖豪爽,廣濟天下,卻絕不是鋪張奢侈之人,這事還要查仔細了。」

        他的話平平和和,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只見他自稱貧道,沒想瞿百齡連方外之人的帳也欠。他自稱與瞿百齡甚熟,想來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卻聽那面「半金堂」吳四吳大少接口道:「這位道長所說有理。」說著,沖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這廳堂太暗,無法看清道長真身,頗有遺憾。胡兄,咱們給這堂中增點光輝如何?」

        胡七刀似與他交好,雖不知何意,也點點頭。此時門窗已閉,屋內只有供台上的十幾支蠟燭插在枝形燭台上亮著。但旁邊還備的有數十枝蠟燭,只聽吳四道:「獻醜了。」

        只見他人依舊端坐不動,手裡一支蓋碗卻向供台飛去,其勢甚穩,其速卻快。那蓋碗將將飛到了供台邊,剛好就撞在了盛蠟燭的那只篾簍上,那簍子本要遠較那蓋碗為重,卻被一個小小蓋碗撞飛了起來——這還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迴旋之力,那簍子不向別處,反向吳四方向飛來。吳四抄手一接,並不看那簍中一眼,袖子已從簍中捲出一枝蠟燭,隨手揮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個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見蠟燭飛來,便伸手接住。眾人就看見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這手上只怕練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過蠟燭,右手即撥刀,——刀卻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見他朗聲一笑,把右手刀側過刀身在左手老繭上一擦,眾人就聽見「哧」的一響。他這頭一下可不輕,然來越來越重,越來起快,竟用一隻手掌當做磨石、磨起刀來!不一會兒,只見刀身冒起煙來,座中人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黑沙掌練到如此地步。只見那燭蕊本帖著他左手掌沿,他將刀在手心這麼磨著,不一時,燭芯「哧」的一聲,便燃出一個紅點,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燭火一爆,瞬間亮了,他這裡才攸然收刀,把蠟燭又回擲給吳四。——他這一手出掌磨刀,點火燃燭,玩得當真高明,更難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勢如電,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邊吳四已接過燭火,伸袖一捲,那燭芯就一爆再爆,轉瞬間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揮手就已把籃中蠟燭通通點明,他隨手一撒,幾十支蠟燭劃出一道道火線,飛向堂內各桌之上,然後停停站住。他這一手暗器手法實在高明,郭、劉、楊三人對望一眼,知他二人此舉其意不在明燭,而是示威——欠我吳四與胡七刀的帳可不是那麼好賴的!

        燭火已飛至東首暗影處適才說話的那人桌前,眾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裝,含笑道:「小道平陽觀素犀子,見過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來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聽說過道士化緣,沒想道兄還會放帳。」

        素犀子卻並不惱,依舊含笑道:「小道與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銀子不多,四萬兩整,卻是小觀數十道友的香火錢,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

        那邊瞿宇已沖沈姑姑道:「那麼多錢伯父都花到哪兒去了?」

        他自己也頗費解,伯父為人一向儉省,怎麼會百餘萬兩銀子轉瞬不見,自己這一向算在他身邊的人連影兒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邊楊兆基冷笑道:「剛才你不說內堂的東西都是你的嗎?現在這些帳翻了出來,該不該算你的?你怎麼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紅了眼,怒道:「沒錯,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老爺子在世時省吃儉用,我沈玉玲也沒什麼亂花銷,可你們說說,你們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整整把個老爺子吃空了、氣死了、還說這話!」

        楊兆基見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邊吳四已冷笑道:「吵什麼!剛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佔,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點兒。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場?」

        六合堂中人聽他譏諷,不由齊齊對他怒目而視,但已無暇顧忌到他的諷刺。還自爭論不休,辨駁無已。正自吵吵嚷嚷,卻聽東首那邊坐著的三個面目陰沉的人為首者開口道:「這九十餘萬兩銀子瞿老頭兒都花哪兒去了?都吃了嗎?還是養了上百個小老婆,生出了千把個歪兒子?全泡進去了?」

        他聲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討帳,只是沒有像他說話這麼過份的。堂上六合門中人雖氣,一時都不願接口,以免沾上,還是冷超聞言怒道:「你胡說什麼?我義父可不是那樣的人!」

        那人銳聲道:「那你義父是怎樣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財主,還有好多小生意人。」四處指了指:「賣布的、賣鞍轡的、賣糧米的,嘿嘿、瞿老頭兒沽名釣譽一輩子,臨走臨走總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這輩子算快活了,可留下這些債主可怎麼活?這一著屍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張口結舌,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這時、卻聽有個清清淡淡的聲音道:「冷兄,能把帳本拿來我瞧瞧嗎?」

        那聲音清清淡淡,在眾人的吵吵嚷嚷中,越顯得沒有絲毫煙火之氣。帳本正在冷超手裡,他循聲望去,見卻是先前那個背出《六問》的少年在衝自己微微笑著。不知怎麼他就覺出一份信任,橫了出言辱他義父的三人一眼,把兩本薄薄的帳本送了過去。眾人鬧了半天還沒想到細查那帳,見有人要翻看這爭吵之源,不由一時都住了口。眾人只見那少年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翻了下去。帳本封面本是藍的,上面貼有黃簽,內頁微黃,放在紅木桌上,襯得看帳的少年一雙手越發閑雅。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口想問,但那少年有一種專注的神情,不由把眾人已到了嘴邊的話憋住了。滿堂紛紜,只見這個少年坐在時危局亂中,只是把那兩本帳本細細看著。直到最後一頁,他才輕聲一歎:「沒錯,一筆都沒錯,——瞿老爺子竟沒為自己花過一筆錢,連自己的產業都貼了進去,可敬、可歎!」

        眾人不知他在說什麼,把他直楞楞看著。卻見他抬起眼,沖沈姑姑、瞿宇與郭、劉、楊三位道:「小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諸位能否允准——諸位可以把這兩本帳出讓與在下嗎?」

        堂上一嘩——這是什麼意思?這兩本帳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齡外欠的帳,有人會傻到買別人欠下的帳嗎?

        瞿宇以為他調笑,哼聲道:「出讓,你知道這帳本什麼價兒嗎?」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價,自然是原價。」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麼,猛地插口問:「你是誰?來自哪裡?」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沖眾人點頭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來自淮上。」

        沈放向堂內眾人臉上望去,只見堂內眾人的臉色一時都變得很古怪。那些小債主大多臉色茫然,不知所謂;『半金堂』吳大少的臉色則頗為複雜,似是被人猛擊了一下,又要故做鎮定似的;胡七刀則是一愣,臉上似露出點佩服的神情;那邊的素犀子則撫了撫髯、向弋斂的臉上望來;李伴湘的臉色卻最為奇特,臉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則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這麼一撥人,志向愚頑,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為號,捨身亡命,這種作為、原不合他商人脾氣,所以心中會有一半瞧不起他們;但這種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對自己存在價值的疑問,所以臉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臉上露出一片敬慕,似聽他義父說起過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說話的自是弋斂。卻聽弋斂沖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兩輛車,車中有幾箱細物,不知能否請貴府之人搬上來。」

        瞿宇本不慣聽人吩咐,但見他語氣和悅,款款相商,似是也無法拒絕。愣了下,一揮手,手下已有人出門去搬。門口的人待攔,見眾人臉上神色,不由又訕訕止住。門吱呀一開,外面光線照入,眾人都有一點眼花的感覺。有人不知怎麼輕輕吐了一口氣,似是猛地輕鬆了一些。唯有東首桌上那面目陰沉的三人似不喜歡陽光,看了久陰微睛的光線,鼻子裡卻『哼』了一聲,似是很不滿意一般。

        那弋斂帶來的物事卻頗重,六合門用了七八個壯漢才依次抬了上來。眾人一眼望去,見當先抬上來的是兩口鐵箱,箱子不算太大,卻似極為沉重,抬它的兩個粗壯家丁顯得頗為吃力。後面則是用布袋包裹好事物,打開,是六七十鞘銀鞘,不用看,眾人已知裝的是銀子了。雖不知這銀子是哪來的,抬上來又是何用意,卻個個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帶了些喜意。眾人只不知鐵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齊齊向那箱中盯去。

        只見弋斂站了起來,含笑走到堂中,取鑰匙把兩個鐵箱鎖打開,輕輕揭開箱蓋,蓋內還鋪了一層黃緞。眾人屏住呼吸,見弋斂把那軟緞揭開,才終於露出箱中事物。大多數人只覺還什麼沒看見呢,就先是黃光入眼,金黃燦爛,眾人不由齊齊驚『噢』了一聲——箱中竟是整整兩箱金子!說句老實話,座中都不是窮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吳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一生只怕都沒一下見過這麼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銀,毫不摻假。弋斂又打開一鞘銀鞘,足紋細銀有幾錠滾落地上,銀白悅目,好多人看了那銀子,覺得心跳都停了。剛才聽見瞿百齡所留之帳、有幾個幾乎覺得自己已死去的人這時似又有些活了過來。

        最後弋斂又從懷中掏出一沓紙,卻是當時所謂「交子」——即後世所謂銀票,他從中抽取一張遞給李伴湘,笑道:「李兄,這是臨安寶通號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嗎?」

        那票子面值一千兩。那李伴湘一雙銳眼、他半生中就是和這些東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當下點點頭。眾人不由都猜測起他手裡那一沓該值多少。卻見弋斂彎下腰,拿起一塊金條,把那沓銀票就押在了金條之下。開口和聲道:「不知這些可買得瞿老英雄的帳本嗎?」

        說完,他臉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黃金共一萬一千七百三十兩整,紋銀六萬三千兩,臨安寶通號、合肥通濟號承兌銀票一共十一萬兩。不知加在一起總共折得官銀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當時亂久,金貴銀賤,一兩金子足當得近三十兩紋銀。只見李伴湘肚內籌算了一下,開口笑道:「一共總折得足銀三十九萬餘兩。」

        弋斂側頭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嗎?」

        李伴湘臉不由就一紅。他這張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作掌櫃以來就從沒紅過,但弋斂那輕輕一眼卻似讓他也受不了。卻聽旁人有人嗤聲一笑,另有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道:「李掌櫃,你是生意人,也是債主,要債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壓別人的成色兌頭。要我說,這批貨,換個官銀四十三、四萬兩怎麼說也說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萬兩?——話可不是像你這麼說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頭一望,見嗤笑的是吳四,開口的卻是胡七刀,卻也不便發作。沈放在旁與三娘低聲道:「那胡七刀說話公允,看來還當得上英雄兩字。」

        他們低聲說著,弋斂卻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輕輕吁了一口氣。他這邊雖不著急,那邊人人可急著呢。黑眼睛、白銀子,眼看手裡的債已沒戲,猛地冒出這麼大一注財物來,不由人心裡不吊吊的。幾口茶喝完,才聽弋斂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細務初具,在下有幸識得瞿老英雄。他為人豪雄,見淮北義軍清苦,一見之下就相贈三處產業,其人風貌,至今難忘,其情其義,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眾人沒想他年紀輕輕,卻慢悠悠說起從前來,但銀子是他的,也只有耐著心聽著,何況淮上之事一向傳聞種種,頗為神秘,大家也著實有興趣聽。

        只聽弋斂繼續道:「其後諸年,瞿老英雄饋贈每多,在下也曾幾度心有不安。但他為家門之事……」看了在場六合門中人一眼,頓了一頓「……不樂於心。說:」這手產業是我一手所創,可惜門下之人,久慣安樂,只知爭鬥,讓我把六合門傳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後,淮上得他贊助更多。這些年,河南梁興,襄樊楚將軍、蘇北庚不信之所以還能於苦鬥之中,堅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給淮邊百姓一個喘息之機,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費之財貨,實有大功。特別是最近兩年淮上吃緊,他仍每有財物送來,我知他怕是家底已盡,為此多有借貸。他不肯說,我也不好問。只跟他心許過一句話:淮上義軍雖窮,卻決不能累瞿老英雄四處欠帳,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這些年也屢有作為,買進不少產業,無奈所進者少、所出者眾,勞者少而用都眾,他不是想欠眾位之帳不還,實是為一時拖累過重。前半月他還托人傳話,說心力交瘁,問我還有何困難?過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給我留下些麻煩。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於世了,卻沒想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說罷一歎,望向堂中所掛瞿百齡遺容,一時沒再說出話。——眾人原不知還有一段隱情,原來銀子是如此去向,都隨他目光望向那遺像。只見畫中是個清瞿老者,面多稜角,兩邊唇角微微下翹,目光含慈,似乎死後猶悲苦於世事,但他的一雙眼卻是乾的、定的、堅毅的、不肯低頭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斂,見弋斂面上也毫無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只見弋斂人雖文弱,一雙手卻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乾的、硬的、堅毅的、有把握的,那該是一雙不肯輕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翹,神情有異於平時的淡定從容。

        堂中有人微微歎了口氣——自知道瞿百齡去世後,眾人幾乎個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錢、自己的安穩,憂心慼慼全在於此。直到此時,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齡生前的儀容,他與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雙目微紅——不說遠的,只說就近,瞿百齡是有大功於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過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燬,全賴瞿百齡與八字軍抗敵之功,只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一般人還是知道好歹的,這時稍稍把眼前利益拋開,望著那遺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覺得那個老者、那種理想、那種堅持原來曾離自己如此近過。

        卻聽弋斂輕輕一歎:「如今瞿老英雄架鶴西去,我淮上義軍雖無粒米之儲,匹布之餘,卻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損。所以,這堂上金銀,就是我代義軍帶來用來還帳的。」

        眾人沒想到這筆帳目還真的會有著落。只見弋斂側首向沈放一點頭,又向那邊銀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領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銀堆旁邊。

        弋斂卻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勞,這裡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稱銀子的工具。沈姑姑忙應道:「有」,沖冷超點點頭,冷超早已去飛步取來。弋斂念道:「欠,東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然後目光向下尋找,就見有一個青布衣裳的漢子立起身來,走上前,哈腰行了個禮,弋斂就沖沈放點點頭。

        來的人身上幾乎都帶了當初瞿老門主立的借據,那人也不例外,當即呈上。沈放接過,與郭千壽、楊兆基等一齊驗明無誤,自有冷超叫上來的兩個六合門帳房中人稱銀子與他。

        一千五百兩不是小數目,那楊正槐是個估衣鋪主,這筆銀子就是瞿老爺子與淮上義軍置冬衣欠下的。楊正槐原帶的有兩個伴當來,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壯壯膽,再沒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銀子。他招呼兩人把幾鞘銀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註明付乞,那楊正槐也畫了押,本來事就完了,卻見他走到門口時忽遲疑了下,卻又折了回來。

        沈放疑問道:「還有錯嗎?」

        那楊正槐搖搖頭,走到瞿百靈靈前,卻雙目含淚地向瞿百齡遺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才出去了。

        下一個債主不在。再下一個在,也照樣上來領錢沖帳。這些小債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馬具商、雜貨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帳結之後也多有在瞿百齡靈前行了一禮才走的。瞿宇在一邊愣愣的看著,他一直視伯父為木直迂腐,真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丈夫處事、什麼叫做遺愛於民。——有人在瞿百齡靈前磕頭時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後必為一方之靈。我先罵了你,有眼無珠,是錯怪您了。若沒您這等豪傑,我們這些小錢賺了又怎樣?換不來一個安穩呀,還不是被人搶去奪去?」說著,愧意上來,向自己頰上重重打兩耳拾子,然後臉上紅腫老高的走開。

        旁邊人看得也不由肅然起敬,六合門中人此時自然更是心情複雜,冷超一直把一張嘴唇緊緊抿著。——這些小帳直髮付頗麻煩,直髮付了一兩個時辰才發付完。然後,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張,把四處窗子全開開了。正好天睛,一道陽光透過烏雲照進來,眾人才發覺日已過午。

        弋斂似也覺有些累了,沖沈放道:「沈兄,一共清還了多少?還剩多少?」

        沈放抬頭道:「一共清還一十三萬一千餘兩銀子。還有些小帳,債主未到,這一項銀子我叫他們提出來放在一邊了,專等那些債主來取。剩下的現銀與金子、銀子連銀票一總該還值得上三十七、八萬兩銀子。」

        弋斂「哦」了一聲,他看向門外日影,輕輕歎了口氣:「剩的都是大頭了。」環顧屋內一眼。對著帳本慢聲詢問道:「平陽觀素犀子道長,四萬兩整?」

        那邊素犀子點了下頭。

        弋斂又道:「五行門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正?」

        胡七刀也沉穩點頭。

        弋斂又看向吳四:「半金堂共七萬兩?」

        側了下目,又看著李伴湘:「兩湘錢莊十一萬兩整?」

        兩人都點肯定頭。弋斂最後才向那邊面色陰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皺眉道:「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共十七萬兩——這裡一共有六筆帳,是一齊歸在你們名下的嗎?」

        那三人陰沉一笑,為首者道:「不錯。」

        弋斂皺眉道:「余銀三十八萬兩,還欠四十七萬五千兩。這筆帳如何算,又怎麼算?」

        他望向眾人,輕輕一歎:「眾位肯吃點虧嗎?」

        他一言即出,堂上諸人無一人接口,畢竟關連這麼大一筆數目的銀子,又是這麼多人的事,沒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實眾人一開始就己覺出他帶來金銀雖巨,但要一總清還,只怕還有不夠。但他先還小債主,為人處事,頗為仗義,眾人也就不好開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虧,怎麼吃虧?由誰吃虧?」

        那邊面色陰沉的人卻道:「憑什麼要吃虧?欠帳還錢,天經地義。擺不平你就別出頭,出了頭就把事擺平!」

        他的聲音極尖利,相當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見那說話之人臉龐不乏清秀,但在照進門的陽光下,一張臉卻有些陰綠,連窗子欞隙間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驅不開他身上的陰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越顯得他三人形容詭異。沈放還只覺得他聲音難聽,座中其餘人不乏高手,聲音一入耳不由就凜然一驚:「陰沉竹」這種絕門內功還有人在練?——這人聲音已變得如此尖細,看來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難道江南湖州文家也來了高手?

        弋斂定定地望著那三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那三人被他看得發毛,又不知怎麼回事,半晌,為首那人怒道:「你有錢還錢,沒錢說話,盡看著我們幹什麼?」

        弋斂卻淡然道:「錢我是一個人還不上來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個,這時,她也該來了。」

        眾人一奇,實想不出還有哪個人會像他一樣充冤大頭出來認這死人帳。只聽弋斂望向門外,清聲道:「朱姑娘,你也好來了吧?」

        眾人齊齊向門口望去,看來的是什麼人。卻聽門外有一個女聲道:「來了。」

        那是一個很好聽的聲音,流麗婉轉,她只說了兩個字,但座中人一時都有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覺得這聲音好熟。原來弋斂安排得還有人?朱姑娘——這朱姑娘又是誰?

        只聽廳門『吱』的一聲,那門本在那些小債主散去時留得半開半掩的,這時斗地被全部打開。開門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張臉上皺紋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頭白髮膨鬆在陽光裡,恍然迷濛。眾人瞇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氣是陽光如注、烏雲鑲日。那一注陽光正洩在永濟堂的門前,不算太明亮。這時有一個麗人正緩緩拾級而上,每一步都搖拽成一段音樂。陽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陽光就像得了活氣似的,一縷縷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卻像淡墨潑成的一幅畫,——原來有一種人可以美到連影子裡都有一種神韻。她人還沒上來,但種種聲、色、味彷彿都已生發出來。這樣的人好像天生就該是從音樂中走出,從舞蹈中走出,從畫裡走出。

        瞿宇感覺自己的呼吸一頓,不可置信地望著門外。那人上台階的短短幾步似乎一步步都敲擊在他心上。然後,那個麗人上至門口,瑤鼻玉齒、明眸櫻口。原來她是——朱妍,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這已是第二次見到朱妍,還是忍不住有一種呼吸一緊的感覺,覺得這女子身上真是無一處不美。三娘子本來也頗自負容色,至此不由一歎。心想:若只論容貌,自己與她也真是相去甚遠。——卻不懂這麼個艷麗無儔的人這時怎麼會到這裡來?

        卻見朱妍站在門口,一雙妙目把屋裡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弋斂身上,笑道:「我來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聽,座中的人人人只希望她多說幾個字。似乎只有弋斂可以平視她的麗色,含笑看著她道:「不晚。」

        朱妍一側首,道:「老董,上香」。她身邊那老蒼頭就走到靈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靈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後二拜,二拜之後還有三拜,竟是執禮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這位就是瞿公子嗎?」

        瞿宇點點頭。朱妍微微一歎道:「節哀順變。」說完,也不待人請,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張閒桌旁走去。那桌是適才沈放清帳之處,就在兩箱金子旁邊。她一坐在那裡,金光銀色與她的容顏交相映射,堂內盡多見過世面之人,一時卻也不由呆了。

        只聽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這座中諸位可都是債主?」

        瞿宇自她出現,就似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查覺到了,但越是自覺如此,越是難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開口,他就不自覺地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情,聞言忙點頭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有不少些債務未了?」

        說著,她的一雙妙目就掃到了瞿宇臉上。瞿宇不自覺地就臉一紅,點頭道:「是」。

        朱妍一歎:「小女子朱妍,與瞿老英雄當日也有過一面之緣。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帳。小女子當日得他之濟,避過一難,滴水之恩,沒齒難忘,今日特來相報。」

        說著,她沖那老蒼頭道:「開匣。」

        那老蒼頭就從懷中取出一個長不過一尺,方不過半尺,厚不過寸半的銀匣。那匣子很舊,但式樣之美,世所罕見。只見朱妍一雙纖纖玉指輕輕撫在那匣上,口中歎道:「小女子別無長物,但妝台之側,小有所蓄。聞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債頗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來還貸。雖杯水車薪,所助無多,只求一盡綿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認得那老蒼頭就是弋斂那回派給朱妍的車伕,怎麼也想不出他怎麼就會護著朱妍追到六安來。而這匣子他也認得,分明就是駱寒送來的珠寶,不知怎麼又說成了朱妍的首飾?他望向弋斂,不知他在搗什麼鬼。弋斂依舊面無表情,一隻指在桌上輕叩著,全無詫異之色。那朱妍出現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這等粗烈大豪、胡四這等精細公子、李伴湘這等奸滑賈客、以及文家那麼陰沉的三個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劉、楊,一雙雙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眾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臉,便望向她的手,只見她的手拂在那銀匣上顯得說不出的柔軟。她的神色有些遲疑,臉迎著日影,又在這廣院深堂中,不出聲就彷彿一幅畫了。只見她手一掀,銀匣的蓋子已掀開,露出芯子來。裡面共分十餘格,每一格都放了幾樣精細朱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鈿上輕輕拂過。雖沒出聲,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歎如訴。

        那些珠寶經她一觸,似乎就有了人氣,也生了光澤。只見她取出一串明珠,輕輕比在自己脖頸上,真是——頸如珠滑,珠如頸潤,只聽朱妍輕聲道:「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項飾,若抵瞿老英雄之債,不知抵得幾何?」

        眾人不知她問誰,堂上一時無人接口。卻見她雙目一轉,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這位壯士,你說,值得幾何?」

        豪壯如胡七刀輩,一生所求,惟好馬、快刀、美女,此外別無他好。他也沒想到滿堂之客,她會單單問上自己,不覺大有面子。何況如此江湖絕色,實是他平生僅見,他如何肯被這美人看輕,只聽開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兩。」

        座中有人就輕聲一歎。似也覺得他出手可真大方。那朱妍微笑道:「那是這位壯士抬愛,這串珠子,說破天也就值個四、五千兩吧。小女子不敢占壯士便宜,這位壯士,這串珠就抵你個六千兩債務如何?」

        沈放一楞,然後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三娘久歷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識貨之人,細細望去,覺得那珠雖好、顆顆瑩潤,但說抵六千兩實在太過,真正賣起來,貨遇識家,怕還不足二千兩之數。偏那珠子在朱妍頸上,就讓人覺得值這個價,值那六千兩。胡七刀聞那朱妍之話,豪笑道:「好,就抵六千兩。」

        只見朱妍已命那老蒼頭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裡又拈起一朵珠花,輕歎道:「瓦礫明珠一例拋,——這朵珠花,小女子卻要請教這位公子了。」

        她這回目視的卻是吳四。吳四詩酒風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個「胡價」,但見朱妍之艷色,卻也能理解他。當此佳人,他也甘吃些個虧。只見他輕輕一笑,道:「小可認購一千五百兩。」

        他卻是個停當之人,報出的價不似胡七刀那麼離譜,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謝過,把那珠花另放一撥,隱隱對著吳四。

        沈放大奇,真沒想到弋斂還有這招,他明知還短近九萬兩紋銀之數,就想出這麼一法——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駱寒送來的價值不足三萬兩銀子的珠玉抵那九萬之數,兩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樂意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樣一樣東西被她賣出去,賣的價真是沈放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氣裡不時也有一捧一貶,捧時令人如坐春風、熏然不覺;但對方出價若低時,——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計較,只是那眼神間輕輕一帶,這一帶就似一把溫柔的鞭子輕輕抽在你臉上,不由你不一摑一道痕,一鞭一處血。只見她敬著胡七刀的豪氣,笑領著吳四公子的含蓄,尖吊著李伴湘的胃口,連那邊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語半句的擠住,賣出去一兩件玉珮玉鐲。但她的眼神卻只斜斜掃過東首那面色陰沉的三人,似終不曾搭上他們,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拿不穩他們的脾氣,就不貿然開口。沈放見她舉止之間,動靜得益,不上一時,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賣乾淨,足足抵了近八萬兩紋銀之數。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將,原來還有這一解——這朱妍之談笑流盼,有動有靜,有取有捨,有進有退,其間之計謀籌劃、只怕也不遜於將軍之決戰沙場。

        匣中之物堪堪將盡,東首那面目陰沉的三人這時忽開口:「朱美人,你問了半天,為何不問到我們頭上?」

        他言語間已有問罪的意思。朱妍向那三人望去,也猜不出他們性格身份,說話之間過深過淺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動聲色道:「小女子一直沒見三位開口,不知三位也有興趣。這還有兩三件妾身的佩飾,三位想要什麼?」

        那人冷冷笑道:「你還剩什麼?」他臉上那一笑真是強顏一笑,笑著也令人看了不開心。

        朱妍笑道:「這幾樣都不太好了,說起來就還只剩這個銀匣,三位帳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過多,三位看著給吧,怕也沖抵不了多少。」

        那陰沉臉笑道:「你忘了,還有一樣東西呢?」

        朱妍一愕:「還有什麼?」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氣韻兩絕之味,瞿宇只覺看得心尖尖都顫了。

        那人卻陰陰一笑:「還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邊兩人就皺眉擠眼地一笑。

        場中人一愣,沒想這個人真是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總往出格處去。不知朱妍該如何應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釁、純屬惡意,卻依舊淡笑道:「這可出脫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誰,是何來歷。卻不知他為何對這麗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脫不得?別人認不得你,我也認不得你?——你不就是賣的嗎?」

        這話一出,朱妍身上就輕輕一顫。旁人只覺那一顫真像幽谷風蘭。這兩天剛剛出現在她心裡的陽光似乎又要被一瓢髒水澆得污濁下去。朱妍已覺場中空氣異樣,她知——眾人又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難道我被迫於一時就要落柘一生嗎?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卻不是別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別人可以讓她忘了自己,忘了過去。她唇角忍不住地悲涼一笑,往日的那些強顏歡歌、惡語謔浪、席間碎蔑、座外紅裙似象冬天膩在盆中的脂垢、永遠擦洗不盡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無比絕望地壓了下來。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種髒的感覺。命運總是告訴你你無處可去啊——朱妍一歎: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在往下沉,九萬狂花如夢寐,但同時,又覺得身後有一道目光正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不用回頭,她已猜知是誰。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顏閣中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話,那個人,那抹淺笑,那種相許——:「我——娶——你——」

        不知怎麼,朱妍就覺得有一種尊嚴此生未曾地輕輕浸入肌膚。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雖然絕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來、原來這一生還會有一隻手不避污穢地將她拾取,原來、原來還有一人可以這麼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想到這兒,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著那三人,心裡只覺出他們的卑鄙。只聽她輕倩一笑,俏聲道:「那也出脫不得。小女子這些珠玉雖不算好,可能還有些賤,但也長在妝台之側,就是出脫也還有一個規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脫給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裡雖是碎瓊爛玉,又如何肯輕易出脫?出脫了怕他也無福消得。」

        眾人先只見她貌美如花,語笑嫣然,沒想詞鋒一振時也是如此銳利。這話卻似直刺入問話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蓋碗「脫」地飛起,只聽他怒道:「賤人,你!」

        那邊胡七刀再也看不過去,不由也拍桌站起罵道:「你你的,你算什麼東西!」

        他們兩人就如此四目瞪視著。那邊人道:「你真要在瞿百齡靈前打上一場嗎?」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環顧一周,似是嚥下一口氣,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齡靈前殺一個人,只是,那個人還不是你!」

        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帳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鬧起來。只聽他岔開話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寶已兌完了,咱們還是先把帳清了吧?」

        弋斂點點頭。

        只聽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幾件珠寶抵帳,」臉上一笑:「說是值三萬餘兩——就算三萬多兩好了,只是這餘數八萬兩卻要和閣下清了。」

        他這話是衝著弋斂說的,弋斂含笑領首。卻聽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兩聲:「在下當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個約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話還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這銀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來好有一萬餘兩了,不知這帳該怎麼算?」

        弋斂一愕,他手上這銀子是可著頭做帽子——沒有富余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這一萬餘兩,別處就要少上一萬兩,這事委實難辦。卻聽李伴湘笑道:「我知閣下雖有備而來,但目下要清之帳極多,一時怕湊不齊,不如公子開個字據,我先把這八萬兩銀子提走,算是舊帳清了,回頭再到淮上領那一萬幾千兩銀子的帳如何?」

        弋斂雙眼望向他,眼裡已透出一分鄙視。堂上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這般市井小販作派。卻聽吳四在旁嗤聲一笑道:「只不知李兄當日與瞿老爺子私議時,可有字據,又或有證人在場?」

        李伴湘面不變色:「在下信得過瞿老爺子為人,還會要那些嗎?」

        吳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虧,看弋斂似很和氣,所以要在淮上找補,心中實瞧不起他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細,這卻也難得了。」

        弋斂皺皺眉,只有先把這頭放下,望向胡七刀。想,這人看來粗豪,且先把他的帳清了,可能好辦一些,開口道:「胡壯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斂,再看向吳四、最後才看向自己桌上放著的一張借票和從朱妍手中買來的珠寶。沉吟一晌,忽仰天爆笑。只聽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說了。你是信人,我不瞞你,也說句老實話,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六合門一向不太對付,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也是為了這個才借銀子給瞿老頭兒的。我打聽得他手頭不太順,特意借給他八萬餘兩,就是要在到帳之後、他還不起時好來大鬧一場!」

        場中人見他亂髯如戟,意態張狂,不由一驚。瞿宇和郭、劉、楊三位更是一楞,他們自然心中有數:六合刀與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東,相距不遠,這些年確實屢有齪齷。以瞿百齡之德望,五行刀門下是受了不少腌臢氣。他幾人知這胡七刀功夫極好,加之生性爆裂,他說大鬧,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鬧、只怕馬上出刀濺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聽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無能,不敢在瞿老頭兒生前來鬧。瞿老頭兒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這筆帳本來兩月之前已經到期,——各位且看、這是什麼?」

        眾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見他左手一翻,眾人只覺光芒入眼,已見他撥出一把刀來。眾人已是第二次見他出刀,但先時堂中過暗,這時陽光下徹,把那刀照得通體雪亮,青深如透。胡七刀走到場中,揀起一根金條拋在空中,他「霍霍霍」連揮七刀,那金條已在空中斷成數截,他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寶刀銳利,更是可驚。

        眾人只聽瞿宇已叫道:「六合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錯,是六合紫金刀,瞿老兒的護身寶刀。他雖號六合槍王,但隨身最多的,只怕還是這把六合紫金刀。兩月之前,瞿老頭兒叫人送來這把刀,說知道帳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贈,請我延期兩月。我點頭相應,當時我就心頭狂喜,知道瞿老頭兒這下只怕是已油盡燈枯了。六合門不是內外枯窘,以他豪氣,豈肯將這把這柄視同性命的刀送與他人的?我當時就想,兩月之後,他多半還不出帳,我必要以此刀來大鬧一場,讓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終於刀劈六合,痛辱瞿門了!」

        他說話之間神情忽顯狂放,看向靈台。瞿宇不由往靈前跨了一步,冷超也是拳頭暗緊,要護靈堂。只見那胡七刀望著瞿老爺子靈位,雙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視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會有何等作為。吳四雖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緊緊盯著。那邊面色陰沉的三個人見又有好戲瞧,不由大樂旁觀。只見胡七刀喉頭聳動,像是憋住了,一句話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頓地,大叫道:「瞿老頭兒,可我怎麼想也沒想到你竟會把百萬家業弄得這般精光——好英雄,好漢子!瞿老頭兒,我胡七刀人前人後叫了你一輩子瞿老頭兒,今日卻要尊你一聲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種種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識淺,不知你苦心孤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謀之重、所為為何,更不知你銀子去向是如此大義。似你這般心懸兆民,毀家紓難,我胡七刀就做不到!連一個紅顏女子都肯為你盡捐妝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計較,其小肚雞腸、不是要見笑於天下豪傑?」

        說著他沖那靈前一拜,他這一拜可拜得個天搖地動,一個頭磕得錚錚做響。他從來時起就沒上香,這時用手指撫了一下刀鋒,慟道:「老驥優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日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寫的話:大好河山、熱血子弟——原來是責我以大義。你既已慷慨行於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於後。哈哈,那八萬條兩銀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脫手相贈,我還能嘰嘰噥噥,效那小兒女之態?」

        說著望向弋斂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筆消了,以後相逢,再謀大事。」說罷,鄙視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衝吳四一擺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銀一眼,也不取他適才所得之珠翠,放開大步向門外行去。

        卻有一個女子輕聲道:「果然是男兒風範。」

        這一聲輕如鶯語,嬌軟適耳,說話的卻是朱妍。胡七刀一生聽到過「胡大俠」「胡英雄」這些詞不知有多少次,卻均不如這一聲聽得順耳,聽得舒服,聽得痛快。只見他大笑三聲,少年意氣忽起,一連三個跟頭,或旋或騰、或翻或轉,直翻騰出門去了。

        座中人望著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顏。卻聽那邊面色陰沉、一開口就觸怒於人的陰沉臉忽又尖聲笑道:「嘿嘿,又走了一個傻蛋。那個什麼弋公子——你這招美人計可用得好啊,騙軟了吳四,哄走了胡七刀,穩住了玉犀子,連李伴湘這等利慾熏心之人也被牽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麼打發於我?」

        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傷人,一句話把堂上諸人齊齊得罪,一個不剩。眾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卻不看別人,只盯著弋斂。弋斂卻不看他,只用指輕撫著帳目,彷彿堂中沒他這人一般。沈放與弋斂相處數日,只見上至紳士豪傑、下至小民細弱,他無不以禮相待,這還是頭一次見他對一人如此輕視。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輕視,尖笑道:「易先生、別裝了,嘿嘿——『誰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好高的姿態,好喧哧的聲勢,為什麼換名隱姓,冒姓什麼游弋的弋,如此喬裝行於江湖,是果有什麼見不得人處嗎?」

        堂中諸人不覺齊齊一驚。在座餘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頗有身份地位的人,無不曾隱隱聞得『易杯酒』之名。他們當初一開始聽得其人時也只淡淡的,以為不過一義軍中軍師首領,及至後來,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們說起易杯酒來似愈顯鄭重,這一干人才留心起來。這時猛聽得『易杯酒』就是堂上這少年,都有些不信。雖早聽他說是來自淮上,但怎麼也不信見重於江湖的『易先生』會是如此年輕的一個人。

        那個面色陰沉的人依舊一字一字緩緩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廬,易以為姓、斂以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麼,我說得有錯嗎?」

        眾人只見弋斂的背脊忽然暗暗挺了一挺,有一種傲氣似就從他尾閭直衝頂門,只聽淡淡道:「不錯,我就是易杯酒,閣下有何見教?」

        外面的日影似暗了一暗,簷上有人,可惜眾人都暗震於堂上的話,沒有人覺察到。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他們也曾猜及於此,卻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了?——好句子,好風慨。」

        只聽易杯酒道:「閣下所放之帳,一共一十七萬兩,俱在堂上,閣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稱銀,小可不送。」

        那人卻道:「我要的不是銀子,我借銀子給瞿老兒,要的是他一句話。」

        易杯酒一頓,道:「噢?」

        他這一聲:「噢?」語聲輕忽,那人聽了似很不順耳,雙眉一跳,怒道:「我要問他?秦丞相給他的那一紙任命,他接還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聲「噢?」

        那人恨恨地看著易斂。易斂一笑,就又多說了幾個字:「那瞿老英雄接了還是未接呢?」

        他語意間微有笑意,他輕易不輕視人,但偶有輕蔑,雖淺淺的,卻最讓人受不得。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聲道:「可惜我還沒教會他怎麼說,他就已翹辮子西去了。」

        他這話太過份,語氣又如此狂妄,六合門中人不由一齊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說什麼?」

        那人似已覺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罵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一點頭,他左首一人忽地就已撲出,五指如鉤,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見他來勢凌厲,心頭一驚,側肩一讓,反手扣他腕脈,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時也扣住瞿宇腕脈。他指甲極長,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劃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卻已一掌擊來。如此近身博鬥,瞿宇不能不接,卻見那人臉色一綠。到底是同門關心,加上那人又是針對整個六合門,只聽劉萬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陰沉竹』掌力。」

        可是情勢緊迫,瞿宇雖知不該接,又怎能不接?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風,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間鬚眉皆綠。照理,受這一掌之力他該借力退後以消來勢才對,無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膠住,左右半邊身同時受力,卻是一扯一推,偏那『陰沉竹』的掌力以陰寒著稱,瞿宇只覺右手一股陰氣直壓入心臟,而左手少陰肺經中又有一股涼氣要把自己心脈中的真氣從左手關脈中抽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氣洩了、立成廢人,奮起內勁,咬牙苦撐,但全身骨節,卻「辟辟叭叭」爆響起來,旁邊識貨的劉萬乘已驚道:「不好,他這『陰沉竹』掌力中還摻得有『一雷天下響』的內功。」

        眾人都見識過瞿宇武功,包括吳四與李伴湘,知道其造詣只怕與自己不會相差,哪想到他一出手就敗像已成,且命在須臾。郭千壽頗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傷,但外敵當前,小隙可恕,他對劉萬乘道:「我們得出手。」

        劉萬乘沉吟了下,郭千壽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這小子就被毀了,以後想找他算帳也算不成。」

        說著叫道:「看掌,」雙掌已向那人後心印去。劉萬乘卻不出聲。他知對手極強,救人要緊,顧不得江湖規矩,望見桌上鐵槍,一伸手抄過,使了一招「兜頭蓋臉」,直向那人頭上砸去。

        他兩人出手攻敵,與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兩人卻面含微笑,一動不動,似極有信心。卻見那人雙手依舊不肯放開瞿宇,卻一腳向後踹去,槍長足短,但他這一腳專踢槍桿得力之處。劉萬乘就覺手中一沉,那人已踢中,槍一盪開,那人得空,還有閒隙以另一腳逼退郭千壽。轉眼數招,郭、劉二人絲毫佔不到便宜,瞿宇卻已氣若游絲。

        郭千壽道:「楊師弟,你別心念小隙,還不出手?」

        那邊楊兆基道:「這小子得罪了我,我憑什麼出手?」

        郭千壽道:「你再不出手,六合門就整個被毀了。」

        楊兆基道:「毀就毀,他是門主,他的六合門,與我何干。」他詞色冰冷,郭千壽一愣,旁人也真以為楊兆基真的作壁上觀了。就在郭千壽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誤認之際,楊兆基終於見到那人一處破綻,他口裡雖冷言相拒,手下卻不遲疑,已一躍而起,直擊那人頭頂。那人「咦」地一聲,頭一擺,瞿宇才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可惜一輕之後又重,那人已避過楊兆基一擊,重又加力,一意要廢了瞿宇。楊兆基空中叫道:「劉師兄,你打他雙腿,郭師兄,招呼他後心。」他自己一躍而退,卻是退上橫樑,再撲擊而下。郭千壽會意,專攻那人後心;劉萬乘則長擊短挑,盤打那人雙腿。一時六合門中,瞿宇被那人拖住雙手,郭、劉、楊三師兄弟卻往返進擊,一門四傑,共鬥江湖奇客。

        瞿宇只覺身上所受壓力越來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師叔的勁力借勢傳來,瞿宇待喊,可惜卻已呼喊不出,眼看無幸。那邊桌上為首之人忽道:「於師弟,夠了,制住他們就行了,先別傷他們性命。」

        那人應了一聲,已有得勝之機,就待出手。這時,一直未曾出手的冷超忽看準時機,一把向瞿宇背後抓去。瞿宇只覺一股陰陽和和的內力從後心傳入,順右臂少陽脈直到手掌,凝住不動,待後面三四股內力一到,疊嶂層巒,纍纍相加,其勢猛增,才猛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彈開了。那一人一驚,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解開。冷超救人之後,並不攻敵,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說話,冷超已道:「瞿師哥,凝氣。」

        瞿宇一驚,才覺胸口中陰沉竹內勁如湯如沸。冷超一手撫著他後心,幫他壓制。

        那人見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劉、楊三位攻到,他無暇返擊,一腳踢開劉萬乘手中鐵槍,一手擊退楊兆基,另一足足尖卻趁亂踢在郭千壽足三里穴上,郭千壽左足一軟,當場摔倒、半身麻痺。那人還待下手,座上他師兄道:「於師弟,夠了。」

        那於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躍回桌,與桌上二人對視一笑,得意洋洋,直視屋內眾人如無物。

        李伴湘與那吳四心中齊齊大驚,情知此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卻見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卻神色不動,那人見自己如此出手,還撼不動他的鎮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頭子生前之債未清,你既接過帳本,那就該你還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已冷聲道:「秦丞相要問你一句話,想讓你淮上人馬都投入他的門下,你應是不應?」

        易杯酒默然不語。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們早知秦丞相勢力熏天,卻沒想到他觸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據眾人口氣疑是江南文家的,看來他對江湖人物也網羅者眾。眾人都要看易斂如何做答,只見易斂這時看看日影,從懷裡掏出年杯子。杯子不大,木製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潤。易斂將它放在手裡輕輕把玩,然後才緩緩道:「秦丞相高居廟堂,瞿老英雄卻是六合門主,遠在江湖,秦丞相延攬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閃,嘿嘿道:「告訴你無妨——只為近來,袁老大鬧得實在太不像話了,蘇淅閩贛、兩湖二廣,川南黔北,到處羅網密張,東南半壁,幾乎已盡入他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慣他的張狂,所以要招的幾個江湖人士來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們江南文家就聞風而動?」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頓了下,只聽那邊那人道:「秦丞相所問那句話,你倒底答是不答應?」

        易杯酒低頭喝茶、似沒聽見。那人臉上已有要爆發的神色,卻還是勉強按捺道:「你答不答應?」

        易斂依舊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嗎?」

        他此言一出,雖聲音很輕,卻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眾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齊齊把雙眼盯到他身上。要知眾人雖在江湖,卻幾乎沒誰肯跟秦檜公然作對的。秦相之勢力,當時真是權傾朝野,要殺要剮,予取予求。眾人雖在江湖,對他也極為忌憚,連沈放這等名門望族,耿蒼懷那等江湖奇俠,都被他迫得遠避於野,怕是很少有人會反問他一句:「他配嗎?」

        文家那三人騰地站起,但為首之人勉強壓著火氣,道:「秦丞相還說: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門下,那是他的傲氣,問問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這回答得更乾脆簡斷:「不!」

        文家三人面上綠氣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聲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對從未會面的易杯酒這麼客氣。——見秦檜這麼重視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於心。他們很擔心易杯酒答應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遜。但又很難想像,以秦檜之勢,優言相招,會有人不答應。但易杯酒的不答應卻更讓他們氣忿——我已皆醉,你何獨醒?我已同濁,你何獨清?——這一種心理的反激更大。只聽那人道:「好!好膽色。只是秦丞相說:我已放了十七萬兩銀子給他們,如果想要,還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話,答應則兩利,他要不認為是兩利——」

        他雙目環視一下場內,冷聲道:

        ——「也該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易斂卻不知何時拿起隨身琴囊,橫置於桌,慨聲道:「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看著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覺就一動,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古詩——

        「萬古雲霄一羽毛」

        他從見易斂以來,一直波折不斷,世事紛擾,其中人情變幻,銀錢賒欠、家門爭鬥,都是世上最惱人、最煩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頭頭理來,如此紛繁事物,到他手中,似總是會清晰起來,有那麼點頭緒,雖依舊亂,但總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見諳於世故,善於處變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達於此、也就纏陷於此——而易杯酒,他這猛一抬頭望見時,只見他塵磨經過、紛擾經過,權、名、聲、色;威、逼、利、害,種種經過,神色間也依然只是——萬古雲霄一羽毛,如他所說: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卻聽堂上有個老者「啃」了一聲。他這一聲低沉有力,似就響在每個人的耳側。文家那三人已微微變色,側目望去,只見西首角落裡坐著一個鬚眉花白的老人。他一直沒說話,眾人也就把他忽視了。這時忽然一「啃」,只一聲就露出了他的氣度。只聽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眾人看向那老人,只見他穿一件暗黃長衫,料子質地非常好,像是養尊處優的一類人,一雙壽眉下一雙眼卻極沉靜。獅子鼻,闊口,國字臉,整個人、整張臉看上去都氣派極大。本來他不出聲,這屋裡看上去最有力的該是遺像裡繪的瞿百齡,雖只工匠之筆,但已能見出斯人氣勢。但他這一開口,眾人驚覺他的存在,才覺他的氣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齡之上。只聽文家那人厲聲道:「你是誰?」

        那老人道:「你不認得我,我須認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還有個山陰別院,我可知道。據說山陰別院中共有『行、藏、用、捨』四閣,你們練的是『陰沉竹』掌力,你師弟另會『一雷天下響』內功,那該『地藏閣』中的人物了。——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嘿嘿,當年的山東大盜,什麼時候也投入文家山陰別院了?」

        文家那三人齊齊一驚,他們出身來歷極為隱秘,沒想這老者居然洞悉。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謂的張五藏了,只聽他厲聲道:「你從哪裡聽來?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說殺不得就殺不得嗎?」

        那老人撫鬚微笑道:「從哪裡聽來?我徽商子弟遍佈天下,天下論消息之靈通,只怕除了淮上顧樓,無過於我。我是誰?啃啃、老朽魯消,表字狂潮,執掌通濟錢莊,少涉江湖兩道。但你們莊主文翰林想必還知道我這一號人物。——至於易杯酒為什麼殺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為:他還欠我一文錢。你們殺了他,那一文錢誰還?」

        眾人再沒想到這人就是據傳富甲天下的魯狂潮,怎麼又說易斂欠他一文錢?這又是什麼故事?沈放久知其人,沒想竟是個這等模樣的一個老人,全無商賈之態。

        張五藏雙目緊縮如針,道:「通濟錢莊原來也與淮上有來往,哈哈,你們就不怕貼本嗎?」

        只聽那老者笑道:「怕,怎麼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為爭氣一點,把朝廷略弄得略像樣一點,邊關能夠稍微平靜一點,將士不那麼孱弱一點,我一個商販,憑什麼結交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沒有他們,戰亂之下,我皖中商賈先為齏土。這可是沒辦法的辦法,你以為我願意每年大把銀子往出灑嗎?」

        說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錢還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絲帶拴的一文銅錢來,放在琴側。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幫你把這三個小子打發了,你我再慢慢清帳,清完帳咱們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頷首。那老人就站起身來,張五藏見他行過來的步態,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文翰林與自己說過的一個人來,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魯——布——施——?」

        魯消臉上一愣,似沒想到這小子會猜到自己當年真正的名號。他人本離得好遠,這時一個人忽然漲大了起來,其廣如鯤、其厚如鵬,一身淡黃衣裳猛地鼓起,口裡喝道:「難得你知道老夫!」

        張五藏之人已經大驚,沒想到會碰到這在江湖上已成傳奇的人物。只見他人影脹大,沛然豐裕,出手果然與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博擊,而是伸出一支脹大的手掌直向張五藏三人罩來,那一掌就似天羅地、,網盡了張五藏三人的天靈地谷。

        不說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吳四、李伴湘、玉犀子幾人都瞠目結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進擊!也是在這一掌之下,他們才知人世間究竟還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麼程度。那一掌去勢並不利,堪堪擊到張五藏三人頭頂,三人齊齊伸出雙手,欲以六掌拚命抗拒,——他們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擋車,生死無由,但當此之際,不能不奮力一博。只聽堂外屋簷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個魯佈施,快打、快打,你一掌擊下,當年與張天師所訂之約就解了,龍虎山上三句話也就不算數了,痛快啊痛快。」

        魯消一楞,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麼人?」

        堂外人影一閃,「哈、哈、哈」三聲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飄然渺去,其輕如羽,其影似芒,眾人尋聲望去,只覺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麼也沒看見了。魯消這一掌似就擊不下去了。口裡喃喃道:「張天師那廝也暗助文家嗎?」

        座中人大多不知張天師是誰,茫然相望。

        魯消頓了一頓,目光望向易斂,眸中似有憂色。一歎道:「看來你名聲雖不傳於世,反聲振於九天之上,連張天師對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擔心。他一言方罷,卻一拍手,看了張五藏一眼:「好、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們運氣好,但不要以為易斂號稱不通武藝就好對付。嘿嘿、嘿嘿,這樣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雖沒人看過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說著,他大笑三聲,身子已如大鳥般撲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張天師」三個字時,沈放卻注意到他神色微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易杯酒擔擾,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一種那麼專注的神情,彷彿全身心地將什麼人想起——在即將到來的極大的困難中。

        四解:(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閒止、好風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魯消雖去,江南文家的『別院三藏』張五藏,古巨、於曉木還是一時喘不過氣來。很隔了一會,張五藏才重聚殺機,獰笑道:「易公子,你的護身符已走了,就請下場比試比試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頭,自然不必再答什麼話。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裡問不出話來,無顏回去面見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顆頭砍下來帶回去,算是帶回去你一張嘴,讓他老人家親自問你好了。」

        堂上諸人也沒想到要帳要帳、居然會要出這麼個結果,變成了一場勢力之爭,而且連湖州文家、緹騎袁老大,以至當朝丞相都扯了進來。雖然得聆隱密,座中人都有不虛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謂魚知深水而不詳,『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話,不知會不會牽連到自己身上。

        一時,一場銀錢之爭變成了江南文家對易杯酒的刺殺行動。眾人雖知易杯酒此身關聯極大——這人還死不得——但無奈都插不上手。只聽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場?」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想——完了。他們久已見易杯酒過於文弱,恐怕不會功夫,沒想所猜是實。三娘一隻手已暗暗扣住懷中匕首,她雖自知不敵,但當此之際,也只有一拚。只聽她輕聲囑咐道:「傲之,一會兒我拚命先纏住那人,這是在六合門總堂,他們要殺的人又關連極大,堂上諸人也未必會人人袖手的,如果他們出手,就還有一線之機,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擋住那三人一會兒,能擋十招就十招,能擋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時你別管我,帶易公子先走。」

        這已是她第二次囑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濕,卻知當此關節,講不得兒女私情。只有低聲道:「那、你小心了。」卻聽那邊張五藏已仰天打個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談,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難道說碰到別人要殺你,你只來一句不會武功就可以了結了嗎?嘿嘿,如果這樣,南朝北朝也不用爭了,宋金之間盡可議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來多少廢物,讓人看了悶氣。」

        他這話語氣睥睨,頗有以萬物為芻狗的意味。易杯酒卻鎮定不改,轉頭笑向三娘子道:「我聽杜淮山說,荊女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請荊女俠代為出手如何?」

        荊三娘一愣,她也沒想到易杯酒會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來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這下他可料錯了。要知當日三娘於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強抵擋住文亭閣,只怕三五百招一過,多半無幸。適才見那於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過文亭閣很多,能以一人困住六合門四位高手,逼得他們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與瞿宇在伯仲之間,只怕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來,何況三個?但她見易斂一路行事佈局,周至縝密,少有衝動。或有所言,無不中的,不似個讓人輕身涉險之人,暗想:或者他別有所見?——她一向豪氣不讓鬚眉,雖知這一戰凶險,卻也並不示弱,聞聲一笑站起,清聲道:「即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荊紫一介女流,擋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負先生所托。」

        她這一站,其嫣然颯爽、風姿語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兒漢。

        只聽易杯酒淡淡道:「不會的。——陰沉竹掌力?一雷天下響的內勁?——只怕也還算不上天下無敵。荊女俠,當年公孫老人可曾傳過你一套《劍器行》?『繹袖珠唇、紅顏皓齒、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編排一下了。」

        這話旁人還不覺得,但在荊三娘聽來卻如雷貫耳。她這些年雖閒居鎮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終不曾放下。但練來練去,始終難有進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層,苦無高人指點,始終突不破。於此困頓之中,便記起當年傳她匕首的公孫老人曾對她說的話:「你姿質極好,根骨絕佳,又為人穎慧,勇毅果決,本是一塊極好材料,可惜時間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個月。否則,本門《劍器行》中有一套極至劍法稱做『舞破中原』,極適合女弟子練習。若能有成,不說叱吒天下、無人能敵,只怕也足以臻至一流高手境地,才有能擋其鋒銳者。可惜二百年來,無人練成過。你本來有望,可你要練這套功夫,起碼也要在十年之後了。但那時,你我只怕已無緣再見了。」

        當時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決傳了給她。可惜這些年練下來,身法步眼,無一不對,只是連不成篇,舞不起來。這時聽易斂說及於此,不由雙眼一亮,一時之間容色絢麗無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請你指點指點。」

        她本一直呼易斂為易公子,但聽他適才話語間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藝成之義,如能行得,也是半師之誼,不由加了尊稱。易斂一笑道:「不敢當,這套《劍器行》本傳自漢代黃石老人,為人所知是於唐代公孫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練不綴,但只怕有一節不——這《劍器行》原是脫胎自舞、悟道自舞、歸意於舞的。既是舞,沒有樂曲怎成。在下別無所能,只是還可以為三娘之匕首撫上一曲助興。」

        說著,他撫撫廊柱,盤膝於地,橫琴於上,以指輕輕一叩弦,口內清清冷冷道:「聽清了,《劍器行》歌決——昔有佳人,公孫大娘;一舞劍器、名動四方;觀者如山、氣意沮喪、天地為之,無語抵昂;來如雷霆、堂堂震怒;罷如汪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決正是公孫老人《劍器行》的總決,開頭幾句取意於唐時詩聖杜甫《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決了,如何進、如何退、如何趨避、如何防身、如何一擊如電、如何飛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聽得模模糊糊,荊三娘這些年苦研於此,日日夜夜、時時懸心。這時呼他念來,每個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裡。她平日索解這劍決,只是一字一句的摳其意思,不能說沒有所成,但這番苦功用下來,一篇歌決雖解得句句不差,但總連貫不起來。這時聽易斂一氣念來,開始還不覺,後來只覺其抑揚頓挫、淺吟深歎,若和符節,若中關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斂見了,頷首一笑,他這時已念至第二遍,卻又不與第一遍完全相同,卻幽微曲折,似又發第一遍之所未發,三娘雙眉輕蹙,暗想:這口決原來還可如此貫連,只是又與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從?心裡一急,也知此時正當戰陣,不參悟透如何能行,臉上冷汗岑岑,但心裡還是如一團亂麻。

        沈放不解武藝,其實何只他,座中盡多高手,卻也一時猜不出就這麼念上幾遍三娘就會瞬息藝成了?只見易杯酒緩緩輕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劍器行》裡。這時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乎平淡了好多,質木無文,毫無升降,但語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擾擾不安,騰騰如沸,只覺滿地絲絲縷縷、看似可解,卻偏偏找不到那線頭,這時只覺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裡,都隱隱生痛,但卻似慢慢豁然開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劃,「琮」然作響。三娘本一直側倚在廊柱上,這時忽一躍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見他們形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覺中等了他們一等,越看越奇,這時忽見他們一個大笑,一個微笑,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麼了?易公子,你原來如此膿包、貫用女子幫你抵擋的。荊三娘,我勸你別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計。」

        他也是一直在擔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願多樹敵手。其實心中又何嘗把荊三娘就在心裡?

        荊三娘只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聽易斂道:「荊女俠,你技藝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試劍,不亦樂乎,還請印之於琴曲。」

        三娘此時對他已頗信服,只聽他語音一頓,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劍器》一行,先機是至重的。荊女俠不出手還等什麼?」說著,雙手連揮,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銀瓶乍裂,宮商角微羽,一齊響了起來,真是驚雷忽掣,鐵騎突出,聲響呼號,一時俱起,卻分毫不亂。三娘子也隨琴聲飄起,一著「飄渺西來」直向張五藏刺去,張五藏不及擋,雙臂一振,身子直向後退去。三娘這一匕首卻已向古巨擊去,古巨雙掌一拍,堂中就似響了一聲雷,他竟要憑一雙肉掌夾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夾住?只見那匕首來勢飄忽,竟繞過古巨向他身後於曉木刺去。於曉木就是適才出手之人,他見三娘來勢弔詭、不敢大意。以「陰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開招,三娘避開來勢,兵行險道,那一匕首險險從於曉木頭上掠過,自己一躍丈餘,退到廊柱。

        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齊齊一驚。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沒想到荊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實不知她與易杯酒適才對答只是裝模做樣,還是真的獲益不少。旁人也驚這飄忽一劍,如影如魅。連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覺三娘這一招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準、狠,但似頗多匠氣,招式之間,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明顯,這一招卻意勢綿綿,飄忽凌厲,讓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像適才一席話讓三娘聽得、就如領綸音、如聞大道一般。

        連三娘自己也心中暗驚,她適才旁觀,已覺對方武功極高,似乎自己難望其項背。可這一擊之下,才知對手出手到底凌厲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應付過來了,而且未落下風。她吁了一口氣,想起易斂所說「先下手為強」的話,又一躍而起,這一擊就不再是試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聽「叮叮咚咚」,一連響了三十餘聲,每聲都極細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這『叮』聲卻是對手見三娘太強,不約而同從袖中掣出一根鐵棍,長不及尺,黑黝黝的,說不上名目,想來是他們練就的奇門兵刃。這一輪攻擊過後,三娘倒飛而退,面色微紅,額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游身而上,只聽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聲,如是三擊,局勢已變成她攻敵守。她每一擊必其快如電,出手迅捷,然後飄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則退至了北邊門口;這第四次,她卻停在了東首。轉瞬之間,她已攻敵三次,連換四方,每一劍都分毫輕重不可差錯,稍差一點,只怕就是重傷損命,而她居然拿了下來。以前她也曾無數次含忿出手,為了報仇雪恨,但其實她都是被迫的,如她習武也不是性趣使然,只是必須苦練、不得不爾。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暢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護身的手段,她似已遨遊入某個奇妙的天地。雖一招之失可能就可能讓她萬劫不復,可她卻感到一種自由。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賣藝,十年沉潛,細心琢磨、苦苦研練,是的,也是到她學有所成的時候了。

        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對望一眼,已慢慢圍成三角之勢把三娘圈住。三娘並在急,在圈內或行或佇、或躍或止,每一擊必盡全力,卻又似隨時可飄忽而退,如擊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紅顏青發,真當得上「舞破中原」四個字了。可惜她初習乍練,一開始招式間未免時不時有斷續,劍意也有不能連接之處,可只要出現破綻,她就會隱覺琴聲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連貫起來。三娘這才明白為什麼說《劍器行》是脫胎於舞,悟道於舞,歸旨於舞了。

        張五藏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之麼久戰一個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來越是綿密,如風萍渡水,無可尋隙。他暗咬了幾次牙,終於道:「佈陣。」

        古巨、於曉木面色一愣,卻已會意,想:不拿出這三年來練成的壓箱底的絕活只怕真的不行了。只見他們足下方位忽變。進三退四,攢五聚六,一開始未免顯得笨拙,但漸漸就見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腳下步法,他們三根鐵棒舞得越來越快,如急風密雨,把三娘圍得鐵桶也似。三娘那東奔西擲的一擊逐漸被他們縛住,變得兜轉不開,可供迴旋的圈子越來越小,心下憂急,屢次硬衝,卻也衝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專注於琴,這時卻抬起眼來,似也沒想到文家『別院三藏』還有這一手。沈放瞧不懂場中局勢,自然不時盯向易杯酒,向他臉上尋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來必識得場中得失。這時見易杯酒臉現憂色。一直盯著場內,似乎已知三娘到了最緊要時刻。他手下琴曲也不時在變,錚錚琮琮,尋隙而進,似也在努力幫三娘尋找得勝之機。練武之人欲有進境,本來都有數道關口要過,他知道三娘現在面對的就這樣一道關口。平日裡過這關口已是千難萬險,何況像三娘這樣竟然在激鬥惡戰中碰到『武障』的。她如衝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從此就可擠身一流高手之境,她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練成了。可如不能……易斂輕輕一歎,知道自己也無法可想——因為外人此時是無法助力的。

        三娘只覺壓力越來越大,連沈放都看出場上面漸漸只見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閃閃了。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忽然場中爆開了一片急風密雨,如簷間鐵馬、塔頂梵鈴,一聲聲越來越高,想來雙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銳利,還是對方的鐵桶合圍緊固。忽然脫的一聲,沈放尋聲望去,只見三娘一柄匕首已被擊飛而出,直衝樑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覺自己忽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內猛地一靜,兵刃相擊之聲也沒了,沈放看著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對老天還是對自己大喊著:「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能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語笑嫣然的三娘的臉,不能,——沒有你的生命會是我無法承受之空,沒有青絲的枕畔也將是這世上最大的悲冷!沒有你的一顰一笑、我就算坐擁天下又有何用?——那一刻,沈放雖沒出聲,卻覺得心中那個喉嚨——如果心也有喉嚨的話——已喊得啞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覺已過了一生一世。揚中為什麼還沒有聲?他的淚流下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必須低頭。他是男人,必須有擔當,必須面對,哪怕是三娘屍橫於此的慘況。也許還有他可做的事要做——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盡力護住易杯酒,哪怕屈辱,——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後,他強迫自己緩緩低頭,這一低頭,他似已過了一生。

        ——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沈放低頭。

        他注目場間,還來不及分得清是誰。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後才見場中四人,四人默然對立著,張五藏的臉上還在笑,那種讓人陰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遲最遲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個他不得不接受的結果,且讓它遲些,讓它遲些……古巨的臉色卻是陰紅;然後、沈放望向於曉木,於曉木的臉上黯無顏色;然後,沈放才聽到那一響,是古巨、於曉木、張五藏一一相繼軟倒,他們或喉間、或心口、或眉際,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在最緊要關頭,三娘棄了匕首,以一支木釵,博殺三人於永濟堂上。

        而她也已,汗濕重衣。

        這還是今天第一次場中有死人。眾人都驚愕無語,不敢相信這一個結果,卻也覺得,這才是應該的結果。

        似是知道這一戰的凶險,三娘與『文家三藏』開戰時,朱妍就已被那老蒼頭護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這血腥一幕。這時,只聽有人輕輕鼓掌,是吳四,他說:「恭喜荊三娘舞破中原藝成。」

        荊在三娘頷首一笑,她的眼卻在人群中找著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時,她的心情才一鬆。——她以一介女流博殺『文府三藏』於永濟堂,明日傳出,必然轟動天下,但這些她不在乎;她終於練成十年來苦心孤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這些她也不在乎;這一刻,——絕藝已成、強敵已誅,她的心裡卻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會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時那種空空茫茫、四顧無人的孤獨。

        兩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間之凝噎哽滯、悲喜歡愁、憂懼相煎、劫後重生,卻是千言萬語也說不盡、道不完的。

        吳四、李伴湘都已目睹之一戰戰慘烈。連他們也沒想到,今日的結果會是堂上『文府三藏』橫屍三具。瞿府家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並不驚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屍體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斂了。易杯酒似聲音微怠,一雙倦目望向堂上餘人,道:「列位,咱們就把帳清了吧。」

        李伴湘靈牙利齒,至此也覺喉頭發澀。他自帶得有人來,去與沈放辦交割。然後是玉犀子的四萬兩,最後是吳四。只見金陵吳四結罷帳並不急著走,遲疑了下,對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獨研的金創藥還是小有虛名的。易公子以後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來找我。」

        易斂似是也頗看重於他,細微一笑,與他拱手作別。堂中金銀卻並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萬兩在,還有胡七刀留下的幾萬兩銀子。易杯酒一歎道:「誰想還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萬兩與瞿府收回永濟堂,其餘金銀還煩瞿府家人搬到車上,一齊也帶走了。

        瞿宇似是對易杯酒沒把金銀全部留下頗有腹誹,卻也不便說,只聽易杯酒道:「日後六合門若有用到淮上之處。只管來告。」

        瞿宇不答,郭、劉、楊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卻為裝車忙前忙後很忙了一會兒。易斂上車上,卻仔細看了冷超一眼,瞿宇與郭、劉、楊三老對他的態度他像並不看重,卻對那少年頗為屬目。

        他們這兩輛車就這麼又一路顛頗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黃昏最熱鬧的一刻,沈放從車窗向街兩邊望去,見一個個臨街店舖,櫛次鱗比。小的如針鋪、顏色鋪、牙梳鋪,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進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兩天工夫,他卻好像經歷了好多。——過手了四十餘萬兩銀子,目睹了一場腥風血雨,其間還有朝野之間、江湖之上的勢力傾軋、權勢消長……統統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並不知道。他們只想熱熱鬧鬧、安安生生地過他們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瑣碎,那也是平凡的煩惱,比擔驚受怕強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話,什麼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著車外百姓,那聲聲嚷嘛,於此水深火熱、危如系卵、轉瞬間就可能傾覆危亂的時勢中,還是那麼笑道、鬧著、家長裡短著。——大家都知這是個亂世,卻都佯佯若不知,連沈放也不知這份心態是對還是不對了。這份安穩、這份溫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還是有一種讓沈放幾乎淚下的感覺。

        易斂已說要把這條下的不足九萬的兩銀子存入「通濟錢莊」,以備馬上要結的供應襄樊楚將軍與河北梁小哥兒的糧米的帳,還得餘下兩萬匯到蘇北去。這車裡的銀子轉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說易杯只怕是天下經手銀錢最多但最窮的人。這一趟鏢——沈放從困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盡,也不過一月有餘。但其間之爭鬥博殺、同門反目、爾虞我詐說起來都是平生所未經。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觸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間強權與強人之間的爭鬥——每個人都力求把自己訴求最大化著,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魯消,而如那瞎老頭和小英子、自己與三娘、還有張家三兄弟,只是顛覆於這傾軋之間,不知怎樣幸運才逃得的一命。但總有人不是那樣吧?沈放自問,於是他就想起駱寒,想起那一劍即出,天下睥睨的氣概與光彩,那光彩會在暗夜將人的生命照亮,也將這一趟鏢連同自己與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著易杯酒的臉,——車窗外是個曛然、欲醉的黃昏。車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兩旁是冬麥與夕陽的金紅。易杯酒微微合著眼,臉上抹上那一抹金紅、卻反襯出容顏的蒼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整合著一項什麼樣的事業?他與駱寒如何相交的?這段相交又是怎樣一段看似平淡,卻中心藏之、豈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謀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總有一分出世的隱遁,平靜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靜。他的心中該有隱秘吧,——那隱秘又是什麼?

        易斂忽道:「再有六七天,咱們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兒、算是家了。」他的話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還不是一樣的為糧草衣物、兵戈馬具、銀錢帳目而營營爭鬥操勞的一天。沈放看著易斂,已能體會出他那一種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許絲毫沒有駱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劍擊刺的光彩,但這努力與他所努力改變的一切卻更煩惱、更磨人、更長久,如同穿衣吃飯,如同人世間磨人的一切。生命是一件華美的饋贈,但可填充的難道只有這無數的繁瑣與疲重?

        也是這時沈放才注意到易斂手裡的那個杯子。那是個木杯,帶著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眷戀,不忍釋手的、卻又如此可憐的快樂與留連。沈放認得:這杯是駱寒附在鏢貨裡一齊送來的。整車的鏢銀他都送出去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單單留下這一個杯子。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在滿車的黃金珠翠中,為什麼會有這樣一隻杯子。他看著易杯酒握杯的樣子,好像、好像是極倦怠地握著一個朋友的手。

        窗外的車伕忽揚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聽到車伕口裡喊出了兩句口號:「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這江湖夜雨十年燈啊……


上一頁    返回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