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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一、避禍

        「臨安城外餘杭縣,餘杭縣上好登樓「三娘子笑吟吟地說。

        酒樓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豐贍富麗起來。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樓。什麼「白礬樓」、「忻樂樓」、「遇仙樓」、「鐵屑樓」、「看牛樓」、「清風樓」……各具特色,出產的「玉練槌」、「思堂春」、「雪腴」、「內庫流香」種種名酒更是爭奇鬥勝,有口皆碑。南渡之後,康王趙構秉承乃父習氣,更貪安逸遊樂。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內的煙雨樓台,飄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興盛起來。

        好登樓位於餘杭地界,是座跨街騎樓。門斗甚大,門口兩旁攔著兩道亮珵珵的黑漆杈子,用以阻攔路上的閒雜人馬。樓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兒,樓上則有二十多個閣兒,一律翠綠簾幕,文繪藻井,當街臨窗望去,便見遠山秀水,端的與眾不同。

        這時,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對中年夫婦。男的神情脫略、身材長大、只穿了件灰布長衫。女的卻是柳葉彎眉、杏核靚眼、恬靜明麗。眾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見她週身打扮也只是一龔半臂、一條藍裙,荊釵素面、卻風致嫣然,語笑如菊。

        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只聽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這好登樓上曾有副名聯?」

        那男人噢了一聲,抬眼看向三娘——這兩人正是預先知機避出鎮江府的沈放與三娘子夫婦。沈放內人名喚三娘子——說起他們這段姻緣倒有些離奇,不過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對妻子一向很是敬重,不由就側耳聽她細說。

        只聽那三娘子說道:「我聽說書的相公說過,天下名樓世傳共有三十六,臨安的『樓外樓』、洞庭的『岳陽樓』、金陵的『五閒樓』、汴京的『樊樓』、襄陽的『西樓』、再加上這座『好登樓』號稱為六座樓中之樓。別的樓之所以稱為名樓的原因我不知道,但這好登樓的成名卻只怕是因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聲,他知三娘雖為女流,但見聞極廣,自己一向也最喜歡聽她講故事,雖都非經傳所載,但卻都更加活潑。

        卻聽三娘子笑道:「那還是南渡初年,集賢殿侍詔學士胡銓奉命出行,路過此樓。胡學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剛正、一肚學問可算無人不聞了。那日歇馬於此,正值這酒樓開業不久,掌櫃的慇勤奉承得很,準備了好酒好墨,想請他乘興留題於此。胡學士獨飲了兩杯,也就應了那掌櫃的所請,正在題筆凝思之際,忽聽樓下一片響,往下望去,門口卻來了位龍行虎步、鷹准燕頷的將軍。胡學士盯了他兩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櫃的快請。那將軍一上樓,胡學士便運筆如飛,筆酣墨飽地寫了兩個大字——『幸甚』!那將軍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這短小精捍的人,便知道是有名的鐵項御使胡銓了。」頓了下,三娘子笑道:「相公,你猜那將軍是誰?」

        沈放想了想,胡銓一代名臣,清直剛正,至為權勢不容,終於掛冠而去,當時雖滿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將軍該不過一、二人而已,便用指醮酒在桌上寫了個「飛」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飛字鵬舉,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後來為奸相秦檜所害,天下聞聲皆憾。三娘子頷首一笑,接著道:「胡學士見了他便忘了寫字,兩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縱言天下,極為歡暢。最後臨別時,岳將軍見那掌櫃的愁眉苦臉,似有不足之色,一問之下,方知是嫌留的兩個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將軍看看胡學士寫的那兩個大字,撫鬚一笑,提起筆來,也留了兩個大字,卻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對!胡學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當下兩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這岳將軍下聯該是哪兩個字?」

        沈放沉吟道:「這何從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子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撫掌道:「快哉!」以「幸」對「快」,以「甚」對「哉」,虛實相應,確是一副妙聯,兩人相顧開懷,俱由此四字懷想起當日樓頭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子續道:「掌櫃的精明,便把這四個字的對聯刻了掛在了樓頭,又切題,剛好一副賓主酬答的口氣,誰不來看!這好登樓於是便也聲名鵲起了。」說罷一歎:「這些年咱們朝廷上真當得住『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惜命』這兩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後摹想,怎不欽敬?」

        沈放聽她說了這麼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滿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笑問:「那副對聯呢?」

        胡、岳二人在有宋一代俱稱書法名家,沈放性耽於此,不由追問。三娘子歎了口氣:「後來他們二人一個掛冠去國,一個獲罪身死,俱不見容於秦丞相。有秦丞相在,這酒樓上又如何也掛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燒了。」

        沈放臉色便陰沉下來。他這次與三娘逃避他鄉,也只為風聞朝廷上君相二人對吳江長橋上所題之詞極為不滿,正暗詔嚴訪。詞雖不是他寫的,但沈放自知恐已難見容於昏君奸相。所謂三人市虎,百口莫辯,何況沈放也不屑於辯解。只有與三娘悄悄離開鎮江,潛行避禍。三娘子也是見他心緒不好,故意說上一段逸聞來引他高興,沒想最後終不免情懷轉惡。

        餘杭縣是臨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過三四十里,快馬的話,一鞭可到。當真天子腳下,與眾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麗,五街十巷、榆柳門庭。加上今晨雨霽,市人行客、商旅店舖,都要趁這好難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著窗外,他們老家鎮江府雖也是個大鎮,但地處邊界,這些年兵火不斷,如今比起這小小一縣來講,倒顯得遜色多了。本來宋金疆界該在淮水一帶,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長江為界,以江防為務,所以鎮江府倒也成了屯兵重地。沈家原是鎮江舊族,到沈放這一代,雖門第未衰,但畢竟是亂離之後,氣象和當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達,不同於一般腐儒,倒不以門庭衰微為撼。他好讀書,但經傳之學只通其大概,卻於錢谷兵革之類雜務頗為留心。一轉念之下,就為這京畿繁華下了一番註腳——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的奢侈浪費,一年所徵賦稅不過六千萬貫;沒想南渡之後,地方丟了大半,人口流離大半,朝廷一年賦稅竟征到八千萬貫,足可見搜求之刻了。所謂繁華,也真好比三娘所說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罷了。

        三娘卻在打量這酒樓的規模。因為還早,樓上酒座不多,來的人也大多是為消閒破悶而來,桌上點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樓梯口拐彎處的木欄杆前,卻正放著一條長凳,長凳上坐著一個瞎老頭操著三弦,咿咿啞啞地遠遠拉著,還有個小姑娘立旁邊,倆人正在說書——講的是《吳越春秋》。三娘子移開眼,又向別處看去,只見東首座上坐了位鬚髮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團壽的長衫,一隻手上指甲極長,正在桌上輕輕叩著,再有一座,似是兩個軍官,看來像進京辦事的,偶然路過,上來喝一杯,還有,就都像些閒雜人物。三娘子輕輕鬆了一氣——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脫略,又是個書生,一向不注意小節,也從未遇到過什麼險惡之事,他像並沒把這次逃亡看得有多嚴重,三娘卻知道,那吳江一詞可能引來的禍患到底有多大,這次逃亡真正的份量又到底有多大。她知道那些鷹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裡不由微微一苦,想:難道十年之後,命運真的要逼著她又要一次重歷江湖嗎?

        這時對面臨窗的座上忽有個粗嗓子說道:「要說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麼!造反也就造反罷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你你的,他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們操的心嗎?真別說,這一夥茶匪真的想從黃岡地面渡江北去,看來認真是豬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呂副帥一番伏兵打得死得死、逃得逃了,光了,到底剩下幾十人還是過了江。你你的,他連咱們這宋兵都打不過,還說什麼抗金?金兵是那麼好抗的嗎?當年四大元帥打了上十年,最後還不是靠咱們秦丞相談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這話聲音甚大,眾人尋聲望去,正是坐在窗邊的那一對軍官。酒樓茶肆一向最是消息靈通之地,眾人早聽說這半年來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厲害茶匪,名叫王興,以忠義為號,靠販茶聚財,嘯聚了無數亡命人物,日漸成為朝廷心腹大患。這參將看來就是從湖北巡撫使呂維材帳下出來的,不知進京有何公幹。他一開口樓上人便不由側耳傾聽,但他這番話卻也說得樓上眾人暗暗皺眉——當時宋廷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葉專賣,稅賦極重,這茶匪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販、偷偷販運求利,後來出了個領頭的王興,遭到官兵擠壓,便聚眾造反。樓上多是朝廷順民,貪安懼危,聽得茶販造反已遭平定,心裡故然鬆了口氣,但聽得那人貶低中興四將,吹捧秦檜,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為然。那說話的是個參將打扮,容貌粗丑,舉止野俗,見不少人留意自己說話,不由更得意起來,因見酒樓上像沒有什麼出色人物,盡可由著他發揮,不由越是顧盼自豪,大吹大擂,旁邊一個裨將也來湊趣捧他,誇他如何親冒矢石,殺人無算,那參將也自許豪雄,不一會兒,倆人已說得唾沫橫飛,意興甚濃。

        卻聽那參將說道:「大帥這次派我來,秦丞相定會申報皇上,重重有賞。咱們呂大帥這次突出奇兵,斬首一萬六千餘枚,想當年岳飛大破楊ど洞庭水寨,殺的還不到咱老子這十分之一,那算什麼破賊了?呂大帥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軍功,便可舉薦,看來這次陞遷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哈哈哈!」

        樓上諸人聽得他不通文墨,把個成語用得不倫不類,不由都暗暗一笑。旁邊卻有個老者自言自語道:「斬首一萬六千餘枚?茶民造反哪有這麼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無辜良民枉死於鋼刀之下,還死無全屍,割下頭來被充當做茶匪好冒功領賞的。」說話的正是那個穿件五福團壽長衫的老者。樓上大半人也都聽到了,那參將怒道「老……頭子,你胡說什麼,——怎麼冒功領賞了,你看見了?」他本打算喊『老傢伙』的,因見那老頭身穿一件綢長袍,態度閑雅,像是個隱居的員外,才換了『老頭子』這個稍微好聽點兒的稱呼。他是偏將,位份不低,但在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來。

        那老頭子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好言好語地道「是一萬六千枚就是一萬六千枚了,只是你這位軍爺在這酒樓上可別胡言亂語,衝撞了岳將軍,這樓上可是供過岳將軍墨寶的。想當年岳將軍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敵,而且水寨中也盡多忠義之人,岳將軍也是為國家情勢不得不爾,還收得楊再興一名猛將,日後小商河一戰,名動千古。當時岳將軍殺人雖少,卻建功極大,把一干叛匪都收歸帳下,開到前沿抗金殺敵,保國安民,引上正路,這不比光殺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強敵,豈在多殺傷『,前人說得好,說得好啊!「

        那參將聽他掉文,答不出話來,想想沒意思,喃喃自語道「好什麼?哼,在這酒樓上又如何?老子衝鋒陷陣,什麼沒見過,就算罵上那姓岳的幾句,他一個死人,還能咬下老子的鳥來?」

        這也是圓場收蓬的話,旁人都不理,沒想旁邊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書生卻聽了不順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鳥來?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夠髒了,只不過你閣下的腦袋得小心一點兒。」

        那參將正一肚子火,見一個窮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罵道:「老子的鳥就比你個秀才的鳥髒了?老子不是免子,要那麼細皮嫩肉做什麼?看你背時發瘟的相,再乾淨的鳥彎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種來還不是一個熊樣!」

        江南人物大多言語閒麗,意態都雅,聽他這麼不講理的胡罵一氣,粗魯不文,樓上人不由都嘩然一笑。那書生氣得脹紅了臉,冷笑了起來,忿聲道:「這位軍爺好大的狠勁啊,不知又是仗的誰的威勢?曹御使嗎?他可夠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緹騎都尉馮小胖子來講又怎麼樣?嘿嘿!」

        參將一瞪眼,就待發怒,卻見那書生一句話說出來,樓上人等都忽然一靜,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齊神色怪異的嘰嘰喳喳起來,似有什麼隱秘異事。那參將也聽說過馮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馮侍郎的兒子,馮侍郎因拜在秦檜門下,權勢正熾,他這個百無一用,只好吃喝嫖賭的兒子便也得蒙恩蔭列名進了「緹騎三十二衛」,可算是三十二衛中最不成材的一個。這馮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乾爹多、小媽多,眉毛少、鬍子少、家教少。他家舊宅就在餘杭縣,地廣千頃,樓高數闕,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癩頭賤廝鳥』,人見人怕的一個主兒,可謂地方一害。

        那先說話的老者這時又好言好語地循循勸道:「可不是在這酒樓上說話要小心些!兩月之前,那馮小胖子也是在這樓頭喝酒,年輕人胡鬧,帶了十幾二十個妓女相公,篾片幫閒,吹拉彈唱,胡言亂語,說罵無忌,攪得鳥煙瘴氣。當時也有人勸,說這樓頭供過胡學士和岳將軍的墨寶,在這時裡說話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來,以免衝撞。那馮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運了,供過幾個字又怎麼樣?我就算怕他個活將軍還怕他個死將軍了?當今世上能讓我怕的也不過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愛奉承他的人乘機拍馬屁,打蛇隨棍上,問:原來少爺也有三怕,少爺是哪三怕?叫少爺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子?馮小胖子一笑,笑道:」這三怕嘛,只怕不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們一翻臉過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難保,誰敢不怕?連當今聖上都怕;第二就數秦丞相了,他位高權重,這世上又有誰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則是我們袁老大,嘿嘿——這第三個其實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膽色,真當得上是天下第一,這是被聖上親許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這三個,便是我親娘老子,並上上下下這些零雜碎,我怕他何來?『說著得了意,在這窗口端著個翡翠杯子,高聲大氣地喊道:「在餘杭這地面上,老子怕誰?誰敢殺我?」

        樓上諸人想來也都風聞此事,卻不如老者知道得這麼詳細,不由都側耳傾聽。那老者呷了口酒繼續道:「他那話說得聲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在對面的恆記茶莊裡正在嘗掌櫃的新到的雨前,都聽到了。」

        說著往外一指,那恆記茶莊在街斜對個,離得頗遠,可見馮小胖子當時得意放情之態。那老者繼續道:「當時馮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這句話連說了三遍,最後一遍剛剛說完,他把酒杯舉起,還沒來得及喝,剛剛舉在喉嚨前面的時候,就聽有個聲音說『我敢殺你!』。」

        「樓上人都一驚——那聲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卻彷彿敲金擊玉,冷得和冰一樣,直刺人耳。一樓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連樓下外面街上的人也都有人聽到,當時這街上樓頭在場的只怕不下兩百人。樓上人只見人影一晃,似有個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閃了一閃,便馬上不見了,誰也沒看清。事後據灑保說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卻記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個好俊秀的哥兒。——樓上那馮小胖子的幾個幫閒都在回罵,向窗口找那個人,旁人只奇怪馮小胖子這回怎麼變得這麼客氣了——沒有摔杯回罵。叫打那個冒失鬼個三七二十一的,反還笑瞇瞇地喝酒?過了一會兒,眾人才發覺不好,只見他一顆頭慢慢耷拉下來,然後,杯子裡的酒也開始漏,最後才見一串血細瀝瀝地從他喉嚨裡流下來,仔細一看,卻是喉嚨口已被利劍刺穿——那一劍是穿過他手裡的裴翠杯子後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卻只留下一孔,杯子卻沒碎。樓上樓下的人只見人影一閃,誰也沒看見來人的模樣。如果那一劍是人使的,那也當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就憑你說,見過有人能用一把劍穿透一支翡翠杯的嗎?事後連這街上捕快請來的三義鏢局的鄭師傅都說那絕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將軍的陰靈是什麼?

        「最後捕快也曾把看見的人一齊鎖住拿問,只聽樓下人說,當時隱隱只聽到一聲冷笑,找不見人,後來城門口有守軍說隱隱約約見一頭怪模怪樣不知是馬是騾的牲口馱著個人遠遠不見了,似乎有些怪異。」

        眾人都已聽住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荼,重又衝著那參將道:「所以小老兒勸你個軍爺說話還是小心些。這樓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整個餘杭縣的人都知道,馮侍郎現在還在辦喪事呢。」

        那參將雖魯莽,但這類人也最敬畏鬼神,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先前那個書生卻猶對他余忿未熄,冷哼一聲,付帳走了。在樓梯口卻頓了下,自言自語道:「京中曹御使結交藩將,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聽著那老者的話時,便低聲向三娘說道「他說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吳江長橋所見的那個一般。」三娘子微微點頭,並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說。卻聽那老者等那書生去遠了,才又向那參將道:「你又得罪他做什麼,你可知道他是誰?」

        參將已知不好,想問又不好意思問,那老者已然說道:「他就是大學生陳左毅,自稱是陳東再世,最會聚眾鬧事的,是清議中的首領。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勢力了,正要找曹御使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裡?」

        那參將先還嘴硬,聽到後來臉色發白,心中懊惱,不敢做聲了。

        旁邊有人輕聲道「別說、現在清議倒有些勢力了,也干了點好事。這陳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使王槐?該,那傢伙也壞夠了!」

        那老者聽了不言,半晌停杯歎道「哼哼、又成得了什麼氣候了!所議之事不過是負氣使性,爭的不過是對金是稱『父子』還是稱『叔侄』,可笑啊、可笑……」

        歎了口氣又道:「便使盡朝野上下吃你的勁兒才不過扳倒一個王槐,老虎頭上打了個虱子,可老虎不照樣還在?卻先一個個自覺安邦定國了般。你看那陳左毅得勢不過兩月,先把綢長衫換下了往日的舊布衫了,天下百姓還能指望他們嗎?」說完又歎口氣,吩咐夥計一聲:「計在帳上」,起身走了。

        沈放聽那老者說話大有道理,不由暗暗點頭,想依靠這班士人學子,朝政是永無清寧的。那邊說書的瞎子卻已快把一段《吳越春秋》說完,只聽他道「……且說范蠡見那吳國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報,他卻見著西施,兩人自是彼此歡喜,更不待言。西施說道『大夫,想不到你我還有相見之日』,她違心事賊,這些年心中甘苦無數,說罷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盡之意。范大夫卻忙一把攔住,柔聲道:」西子,我這一生事業已盡,成敗功過,且由後世評說,正要與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卻要自盡?『

        說著握了西施的手,一個高材謀士,一個絕代佳人,雖心中各有瘡口,但俱識得這人間的苦,其餘話便也不用多說了。當日范大夫便棄官而走,走前修書一封,寄與宰相文種。信上面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免死、獵狗烹。越王為人為人刻毒寡恩,長頸鳥喙,可以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鳥打完了,就是獵狗該殺的日子,功高駭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種還在猶疑,閉門苦思,忽然第二日,越王就叫人送來一把長劍,說道:「文丞相送我滅吳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滅了吳國,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間只怕也成國家大害,只有請文先生隨先王去試行於九泉之下吧。『這分明是逼文種自殺了。文種長歎一聲,只說了聲』悔不該『三字,便撥劍自刎。可憐一代名臣,終究魂歸黃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遙自在?列位,這范大夫的英資雄才,方略謀算,種種胸襟,怎不讓人稱羨?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時,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這位范大夫的為人立事,便不由長吟』永憶江湖歸白髮,思回天地入扁舟『之句,數遍不止,以至於淚下。如今這吳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著三位高人,范蠡、季鷹、陸龜蒙,為首的便是這范大夫了。」

        沈放聽他說的雖言語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為他所欽慕——此時不由歎了口氣,想越王勾踐雖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後,而如今這昏君奸相,卻終不能容岳將軍至痛飲黃龍,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繼續說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後,竟至無處容身了!」

        沈放聽了一奇,不知又有何驚人之談?只聽那瞎子說道:「那吳江的三高亭蓋於吳地,算是從前吳國所屬,沒想今日卻已變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為前日有位吳中學子曲遇鴻做了一首詩,道『吳人不解亡國恨,卻祠范蠡供大仇』,說范大夫本是吳國的大仇,吳中之人怎可供他?幾個吳下書生公議,便將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聽得心中冷曬,這般秀才只知翻千餘年前老帳以充博雅,可惜雖記得夫差之仇,倒忘記眼前的金兵壓境。

        卻聽那瞎子又拉了幾句胡琴,啞著嗓子說:「可笑這范大夫魂靈既不見容於吳,卻更不能見容於越!秦丞相修會稽先賢祠時,列舉諸賢,卻也把他除名了。——為什麼?秦丞相說:只為他臨去留言,怨罵君王,竟對文種說什麼越王為人長頸鳥喙之類,不是將君王比之於禽獸嗎?秦丞相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義,范蠡枉為人臣,只顧自己區區小命,遠走江湖,卻陷君王於不仁,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賢呢?所以不許他配享會稽先賢祠——他秦丞相這番苦心,是要後世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語,把秦檜沽名做作之態卻也描繪了個盡。沈放先還不知這話,聽罷不由心中大怒:這是什麼歪理?不肯給他昏君奸相魚肉活剮的自然不忠不義了!不由雙眉一剔,罵道「放屁!」

        他這二字聲音極大,本來無人注意這邊。這時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過頭來,想何人大膽,竟敢罵秦丞相放屁?三娘子早知不好,忙一臉小心地陪笑跟沈放說:「相公不情願,也就算了,我不過白說說。」眾人方知是兩口兒吵嘴,那女的說了什麼,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罵了一句。只奇怪他看來也還溫文儒雅,怎麼這麼粗魯?三娘又可憐憐地對四座歉然一笑,算是為丈夫驚動他人陪禮。各人俱轉過頭,想:枉他娶了這麼溫柔的一個妻子。

        沈放卻已明白,想來這京畿地面上,秦檜必然耳目四布,何況兩人正在避禍之時,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子一眼,低聲笑道:「你這也可以算是陷我於不義了。」

        正說著,只聞樓梯間『騰、騰、騰』一陣響,一聲聲十分沉重。樓上座客不由都訝然回頭,望向樓梯口,正不知是什麼樣的人物走上樓來,竟然會這般山行岳移的氣勢。三娘子臉色一凝,忽皺眉道:「這人受了傷」。

        沈放一愕:「你怎麼知道?」

        三娘子只輕聲道「我知道的。」然後側耳傾聽。

        只見她面上神色越來越驚訝,喃喃自語道「左輕右重,走『崑崙療傷十八式』的『忘憂步』,那是傷在膈下,動了肝脾了?氣息不調、長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澀,中的該是內家掌力。一步一頓,一步一提氣,想來還有很重的外傷……真真奇怪,這麼重的傷,這人怎麼還能走得動路,沒有躺下?」

        沈放越聽越奇,三娘子素來沒聽說她精於醫理呀,不由注目樓梯口,看是個什麼人上來。那人卻上的很慢,半晌才走上樓來,可讓人也著實吃了一驚——好凜凜然的一條漢子!

        沈放仔細看去,只見上樓那人中年年紀,面貌蒼拙,手腳粗陋,穿著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別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卻猛可裡給人種威勢的震撼。只見他面呈淡金,雙頰泛青,瞳中見赤,沈放便知三娘說的不錯,這人果是受了傷的。

        那漢子左脅下還挾了個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歲的模樣,相當瘦小,臉孔朝下,看不著臉。那兩人俱是一身塵士,似是經過長途奔波。那漢子打量了樓上一眼,一言不發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行去。一轉身,眾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氣,有人竟『哦』地叫了出來——只見他背後血跡淋漓,筋肉橫糊,竟傷了好大一片,肉都翻捲出來,像是被誰用一隻鋼爪縱橫交錯地抓了幾道,難為他怎麼挺得住?肉與破衣糾結在一起,觸目驚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心裡都不由猜疑這大漢的來路——不是江洋大盜恐就是江湖豪雄。

        那漢子剛一坐下,便叫道「小二」,聲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來是北方人氏。那小二見他上樓就已心裡打鼓,沒奈何地只有蹭上前說「客官吩咐」。

        那漢子還是壓低著聲音道:「賒十五斤燒酒來,」

        他這一句話他說得很慢,像怕店小二聽不懂。店小二聽他一開口就說『賒』字,不由頭皮就一陣發麻,他怕的就是這個——這麼瘟神爺樣子的一個人,開口就賒,他如何敢賒給他,又如何敢不賒?

        遲疑半晌,那小二低聲低氣地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店規矩,都是現銀交易,不賒給生客。小的眼拙,不認識貴官,客人別怪。」說著便苦了半邊臉等著挨罵,或是挨打,盤算怎麼脫身,生怕那大漢發起蠻來。那漢子卻不見發怒,半天抬頭道:「我生平沒有不結的帳,賒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牽動身上傷勢。一抬頭,眾人只見到他臉上一雙沉鬱的眼,——英雄落泊,不由都想起這四個字來。

        那小二便膽色一寒,只覺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直壓上身來,要不是掌櫃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來賒與他好趕快打發他走路好了。

        沈放聽那漢子口氣平和,不是賭凶鬥狠之輩,倒更像落柘江湖的奇士,更驚於他如此傷勢還要喝酒。只見他人雖受傷,臉上卻有一種英雄寥落、鬱鬱勃勃之氣,讓人看了不覺精神一振。沈放聽那漢子一開口便說出個『賒』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讚,想以他的威勢,若只管先叫上來,喝罷就走,怕這樓上夥計也難攔得住,卻一開口就坦言『賒』字,足見他胸懷磊落,不欺黎庶。正思開口為他代付酒帳,卻又怕唐突奇士,卻聽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機回頭,三娘子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還在遲疑,三娘子微微一笑:「記我的帳。」說完她與那漢子對視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漢子眼中卻冰冰冷冷,毫無謝意。小二見有人認帳,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來。樓上眾人都奇那人如此傷勢,如何還敢喝酒?十五斤燒酒,怕不能醉死幾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卻見那漢子揮起一掌,拍去壇泥封,湊到鼻下聞了聞,冷笑道:「號稱九年陳釀,最多只有七年,看來這好登樓也不過如此。」說完便不再理那酒罈,卻把身邊孩子一抱,讓他站在條凳上。眾人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歲的年紀,小鼻小眼,長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雞一般。眾人都懷疑他是不是被那漢子綁的票。那小孩被那漢子挾了一路,一衣一臉都是塵土,衣衫又破爛,活脫脫一個小叫化。只見他臉色發白,已喘不過氣來。那漢子目光轉憂,遲疑了一會兒,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罈酒之間轉來轉去,最後似下了決心,伸出一隻手掌撫在小孩胸前,用力摩娑了好一陣,小孩身上那細細的肋務似乎都要被他揉斷了。那漢子每揉一下自己臉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臉上卻紅潤一分,三娘子在一旁低聲道:「啊、返照大法,這可是最耗精氣的呀」。那漢子的手越來越快,小孩喉嚨中呼呼嚕嚕,只是呻吟不斷,最後那漢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後拍了一掌,吐氣開聲,這一下甚是用力,看樣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來。說也奇怪,那孩子卻沒事兒,眾人只聽到他「咄」的一聲,小孩已『哇』地一口吐出一大口青綠的痰來,然後搜腸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陣吐一口,大漢讓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會兒,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跡。眾人無不皺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盡,臉色才像有了些人氣。那漢子難得露出了點笑影,衝他點頭一笑道:「六兒,醒過來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兒很懂事地說:「六兒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漢子一臉溫和,說:「六兒,伯伯要給你治傷了,你這傷可不能再拖,可能會很疼,不過你爹爹即然那麼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兒也不會怕疼的。」

        那小六兒點點頭,說:「可是,可是,那老頭兒說你只要再動真氣就會,就會……」他記不住下面那個詞兒,說不下去。那漢子卻只一笑,伸出手,三下兩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剝了下來,脫了個乾乾淨淨,露出個又髒又小的身子,光是骨頭不見肉,卻見他渾身骨節處處處皆有一圈圈的青紫,怵目驚心,竟似受過什麼酷刑一般,——會有誰對這麼一個小小孩童下手?眾人不由都看呆了。

        那小孩用兩腿緊緊夾著羞處,有點不好意思,卻並不反抗。那漢子轉向酒罈,長吸一口氣,閉上眼,卻把雙手伸進酒罈裡面,眾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燒酒難道只是為了洗手嗎?卻見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子已輕聲道:「三陽真氣?」像是並不確定,只見不到一會兒,那罈子壇口熱煙滾滾地冒出熱氣來,隨風飄散,一罈酒竟似煮開了,整個樓頭都散佈開一股酒氣。那漢子這時才縮回雙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著牙,咬著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聲,想來痛極。但他勉力忍著,開始還不見怎樣,漸漸五官都皺在一起,雖不敢叫,但身子已開始扭動起來,渾身也冒出騰騰的熱氣,像是在溫泉中洗浴。那漢子偏偏揀他關節四肢上的傷處下手,下手又極重,滿樓空氣中都傳出一股餿味,還夾著腥氣。那漢子的大手每一動,背後傷處的血肉便不由一陣翻扭,讓人看了觸目驚心,膽小的人便不敢看。

        只見小孩身上酒氣漸濃,又由濃轉淡,再由淡轉濃,那漢子雙手反覆伸到壇裡去浸泡,如此反覆多次,漢子臉上金色加重,雙眉緊皺,孩子的呻吟聲卻越來越小,小小臉上露出歡愉來。壇裡的酒不上一會功夫怕已蒸去半壇,小孩身上泥垢也已在大漢手下一條條籟籟而落,露出細嫩的皮肉來,小臉上氣色也漸漸紅潤,只聽骨節處一聲聲『喀吧喀吧』直響,也不知是傷勢好些了還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子這時又喃喃道:「原來不是青城三陽,是塊磊真氣。除了那人,還有誰能行此大法,那麼說,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這半天、你都在說些什麼?他是誰?」

        三娘子才回過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像從前聽人說過的一個奇客」,便不肯多說。

        沈放又一愣,他從沒想過妻子居然還會有這些江湖見聞。三娘子卻又皺眉道:「他如此傷勢,還冒險為人療傷,不怕內傷加劇嗎?」因她又是喃喃自語,沈放知她現在還不願說,也就不再問了。

        有那麼半頓飯的工夫,那漢子才住手,等小孩子身上熱氣散盡,他方給他穿上衣服。他自己臉上卻氣色壞極,像是傷勢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創口裂開,鮮血迸流。小二這時送上一大盤饅頭,幾樣色重味鹹的北方菜和一碗細火煨的鴨子肉粥,都是三娘子在無人留意時吩咐送上的。那漢子看都不看送上給自己吃的飯菜一眼,等那小孩喘過口氣,只撿那鴨子肉粥一勺一勺地餵他喝了。

        卻聽『咳』的一聲,是那瞎老頭子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注意。——本來書說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孫女求座客賞錢的時候,卻偏偏被那漢子上樓岔開了,這時也不好直接要錢,扶著小孫女一座座地走去,問:「客人想點一曲嗎?」哪個有心思聽他的,有的給兩個小錢,有的理都不理,揮揮手就讓他們走開了。走到沈放桌前時,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簸裡也才只有十幾個小錢。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淚,含怨地向那漢子處瞟了一眼——都是他,攪得這一上午的書又白說了。只聽那老人啞著嗓子說:「客人,點一曲吧,」聲音全是哀求之意。沈放見他祖孫二人身上單寒,這麼的秋九月,小姑娘身上還是單薄的花衣花褲。兩人操的是山東口音,想是北方流落來的難民,不由心下慘然,便沖三娘點點頭,意思要三娘打理。小姑娘也看出這夫婦兩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飯算有著落了,怯怯地問:「客官想聽什麼?」

        三娘說:「你會唱什麼?」

        沈放楞了下,沒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那小姑娘說:「只有一些小曲兒。」

        三娘子笑道:「那就隨便揀你喜歡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爺爺說一聲瞎老頭便把胡琴拉起來。琴太舊了,聲音有點走調,小姑娘的嗓子卻還好,只見她想了想,等胡琴一個過門後,便婉轉柔嫩地唱了起來,卻是首洛陽舊謠,口音不純,想是逃難路上學來的: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挹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

        詞中講的是洛陽風光,樓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陽那中州舊都,牡丹盛地,花甲天下,紫陌紅塵,遊蹤不斷,如今卻盡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陣低歎。那邊那漢子也輕輕地歎了口氣。小姑娘清聲玉振,連歌三撾,方才止住。三娘子祖藉江北,聞曲憶舊,有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從包袱裡取了幾十錢,都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萬福謝了,正要走開,三娘子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又叫回來。

        小姑娘楞了楞,走回來,只見三娘往她臉上端詳了會兒,輕輕摸了下,又搖搖頭,說:「我當年也是這般年紀呀」,言下一聲輕歎,似是在回想什麼傷懷舊事,然後才從頭髮上撥下一根釵來,掠掠那小姑娘的鬢髮,柔聲問:「你媽媽呢?」

        小姑娘搖搖頭,三娘子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歎道:「也是個苦命人,」便將才從自己頭上撥下的那根木釵插在了小姑娘頭上了,口中說:「看你的頭髮亂的,把這個拿給你戴去吧,這釵兒雖不值錢,但還有點用,別、別輕易丟了」。

        那根木釵看不出是什麼木質的,只是用久了,相當光滑,樣式也很樸通,三娘卻似把它極小心,沈放不由微覺奇怪:一根木釵所什幾何?三娘一向都是個爽快脾氣,這會兒怎麼變得這麼囉哩囉嗦的?偏那邊那個大漢這時卻似有意似無意地向那小姑娘頭上瞟了兩眼,若有所思。

        三娘卻又慎慎重重地認真囑咐道:「這釵上面也刻了幾句話兒——你認字嗎?不認的話,去找那認字的人認了,也學著唱。以後……說不定幫得上你一點兒小忙,可千萬別丟了。」

        那小姑娘萬福謝了,方才退開。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漢子拍拍那孩子小肩膀,問:「小六兒,累不累?咱們又要趕路了。告訴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搖搖頭,脆聲脆氣地道:「不怕!」

        漢子頷首道:「對,別怕,再有壞人追來了,就看著伯伯殺壞人。今天早上伯伯殺了幾個?」

        小孩子不由一臉興奮,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個」,他說的是臨安口音。

        那大漢難得的一笑道:「不錯,四個,你能數得清,就說明你真的不怕。」說著,忽一反手,手臂竟轉到背後,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卻只怕通臂拳的掌門何曉勇也沒練到他這麼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子暗暗一歎,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卻見他把傷口上粘住的布條一條條撕開來——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長在身上了一般,他這麼一撕定是扯心扯肺、疼痛無比,那漢子卻面色不動,依舊和那孩子平常說話,背後早露出一大片傷處,磷磷地透著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壇中余酒,默運玄功,不到一柱香工夫,壇中酒氣重又熱騰騰地沸騰起來,只見他倒轉壇口,把酒從肩頭直澆在那片傷口上,『滋』地一聲,樓上眾人『啊』的驚叫,不由心底發怵。那漢子的唇角微微一動,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勁燒灼傷口以免潰爛。眾人還在驚訝,那人卻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見他行事奇偉,尤其在大庭廣眾之下敢直說『殺了幾人』,可見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傾慕。見他站起,連忙也起身叫道:

        「仁兄!」

        那人不理,依舊朝樓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幾步。那人忽一轉身,回過頭來,目中寒光迫人,依舊是一言不發,沈放便覺心底一寒,卻微笑不語,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長袍,指指那人傷口,含笑道:「聊免駭人耳目」,說著雙手遞了過去。那漢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說:「本來不必」,頓了一頓,還是接過,橫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謝一聲,抱著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二、短刀

        吃了飯,沈放二人在城裡大車行雇了輛騾車,並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車伕向富春縣去。講定的車價是二兩銀子。沈放雖是個男人,卻不慣於這些瑣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兩人這次出門本就是為了避禍,所以也就漫無目的。加上三娘雖是一個女流,但生性脫略,帶的行李極少,只一個包袱裝了兩人的換洗衣服,路上更覺渾身輕便。

        坐在車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麼還沒開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聲,知道說的是酒樓上贈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藍綢夾衫與沈放換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結交這樣的嶔崎磊落之士,我怎麼會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搶在前面,說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結識一番呢。」

        沈放聽了這話、便輕輕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綠水,一路上經過多是良田,麥苗青青,雨後如洗,三娘子見沈放高興,心裡也覺輕快,境由心生,越覺得四處天明水淨,似這麼青騾便車,夫婦隨和,真彷彿人在畫中游了。

        正行著,忽有一輛車從沈放這輛車後面超過來,那車走得急,一轉眼從沈放坐的車邊擦過,那車上的車把式向這邊車上望了一眼,揚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聲脆響。

        過了半晌,剛超出的那輛車已走得不見了,卻聽前方遠遠處又傳來一聲鞭響——應該還是那輛車的車伕抽出來的,看來剛過去的那車把式是個好把式,離這麼遠聲音還能傳過來。那響聲特異,給沈放趕車的車伕聽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絲笑意——這車伕長了一副老實面孔,可能也是一時興起,只見他也揚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長長的烏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連打了三個結,隨著車伕手腕用力揮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連響了三聲,驚起一隻飛鳥。騾子都豎起了耳朵、腳步分明加快了起來,三娘的手卻在沈放的手中輕輕一抖。沈放不知她為何吃驚,向她臉上看去,只覺她臉上有些蒼白。

        沈放體貼道:「怎麼了?」

        三娘子搖搖頭,雙眼卻盯著那車伕的後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見四周無人,便伸手將三娘輕輕摟了一摟。卻見三娘側過臉來,臉上的神氣很是特異,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說:「可能有麻煩。」

        沈放一楞、剛要問,三娘子卻搖了搖頭,下巴向前面趕車的那車伕後背極輕極輕地點了一點。沈放還在疑惑,卻見三娘手已忽伸進包袱裡摸了一下,然後收回,像取了件什麼東西,袖子蓋著,也看不見。過了一時,前方車轍裡有個坑,車子顛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把三娘碰了一碰,才發覺不知何時她袖已多了一塊冷硬之物。

        不一刻車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樹,這時連沈放也覺出不對——這裡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無,極是荒僻,不知車伕怎麼把車趕到了這兒來。他側目向三娘望去,一臉疑問,就要開口問那車伕,三娘子卻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顧從車廂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聽駕車的車伕猛然「吁」了一聲,一收韁繩,騾子便『灰』的一聲停住了,把兩人的身子沖得向前一俯。三娘子扯開簾問:「怎麼了?」

        卻見那趕車的車伕朝前面一指,卻見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個人打橫攔住了,那幾人本就已擋在路中間,像還怕沈放的車跑了,還在路上橫了一輛車,車頭上掛了個小旗,旗子上畫了五個輪子,一個朱紅,一個墨黑,一個靛青,一個溜紫,最後一個是海藍色。沈放一楞:還從沒見過大車上掛這麼古怪的一個旗的。旗上還繡了四個字,道是:輪行天下,覺著隱隱就是剛才擦身而過的那輛車,旗子卻像是才掛上的。

        三娘象也一愣,還沒及問那幾人為什麼攔路,卻聽對人已高聲道:「車中可是鎮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婦嗎?」

        沈放聽有人問,不自覺欠身拱手答道:「不錯,正是。」

        對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湊了過來。他手裡擺弄著一對鐵核桃,只聽到被他轉得「咯吱吱」的響。三娘卻歎了口氣——傲之真是江湖閱歷全無,一句話就給人家試出來歷了。

        卻見對面那四個人都不像什麼好角色。一個極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個是掃帚眉,細高挑,卻扛著一根白蠟桿兒;剩下兩人似是兄弟,都鐵青色的臉,筋骨粗壯,門神似地在那兒站著。四個人個個頭戴一頂新氈帽,帽子樣式卻說不出地古怪。那四人圍成個半圓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輕聲問三娘道:「是打劫嗎?」

        三娘搖搖頭,低聲說:「不像。無論如何,傲之,一會兒你一定聽我安排。」

        沈放一愕,結婚十年,這還是三娘第一次對他說要他聽自己安排。心裡想:「三娘一向柔順,怎麼今天對自己說話如此決斷?」

        卻見對面中間那人手裡拿了一幅畫像,正比著自己盡瞧,三娘子見了那幅畫便知無法善了了。那人逆著光,透過紙背也隱約能認出畫的筆跡,沈放一掃之下,已認出那畫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識書畫,只看那筆跡,就知這畫原是是匠人描的,看來還有底稿,且已複製了好多份。稍微認真看了下,沈放才認出那筆意依稀是自己鎮江好友顧祝言的手筆,心中不由苦笑,暗歎道:朋友!——他也沒想到朝廷會查訪的這麼急切。

        兩人只有下車,卻是三娘子先開口。只見她先打量了對方一眼,開口道:「幾位大哥可是缺錢嗎?我夫婦身上雖然所帶不多,但諸位要儘管拿去,只要不傷我夫婦性命。」

        見對面人還沉吟著沒說話,三娘便卸下頭髮上一支烏銀點翠的銀簪,看看對方,又褪下兩隻腕上的金鐲子,身子輕輕發抖,彷彿十分懼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後面了,這麼說著,她就像止不住害怕地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這麼一步步輕微顫動更顯得嬌怯了。沈放以為她嚇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沒抓住,要跟上前,卻見她一隻手在背後向自己輕輕搖了搖,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車上的話,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齊齊盯在那金鐲上,那鐲子本身並不重,但是鎮江府沈家的舊物,做工精細,扭絲鑲翠,一望就知能換不少銀子。中間那個身材瘦長、長了一對掃帚眉的人不由嚥了一口唾沫,使勁咳嗽了一聲,像勉強壓下心頭貪念,幹著嗓子說:「不敢,夫人誤會了,我們不是劫匪,不要錢,只是來請人的。」

        這回三娘子臉上一楞,問:「愚夫婦並不認識諸位呀——這請字從何而來?又在這麼荒郊野外的,你們主人是誰?有這麼請人的嗎?」

        那漢子一臉恭謹,拱了拱手說:「我們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爺之命叫我們來請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會的,在別處耳目眾多,只好在這裡恭請了。」

        沈放也沒料到原來還是為吳江一詞的那檔子事——逃了這麼遠,竟然還是沒有躲過,想想心下也不由駭然——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剛剛到了餘杭,他怎麼就知道了?他自己倒無所畏懼,只是、只是,帶累三娘了。

        卻見三娘已改了臉色,發作道:「我們相公到底犯了什麼事,值得你們這般畫影圖形的緝拿!竟然在路上攔關卡了,當真沒有王法嗎?——你們幾位、是哪個衙門的?」

        對面中間那人表面上還是滿臉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別和我們一般見識,我們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麼,都不過是趕車吃飯的苦哈哈,也是奉命行事。還不是從秦丞相那兒接的令,我們也沒那個福份,只是我們當家的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了。據說沈放先生前幾個月在吳江長橋寫過一首什麼詞,萬歲爺都知道了,是秦老爺想見先生一見,就叫我們這個……這個來請了。」

        三娘子見對方態度還好,面容轉溫,點頭道:「這還像話。」回頭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隨口就道:「不去。」說完之後看看對方四人的架式,已知去與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子卻放軟口氣:「可是你看看,這去不去還由得了咱們自己嗎?」

        沈放的臉便青了。三娘子卻輕聲勸道:「其實去了後,只要相公軟軟脾氣,說不定也不會太槽糟,畢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曉的。論人論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壞事。只要相公隨和些,說不定那秦相爺還會賞識相公的才華,就此青雲平步了呢。」

        說完,她一臉淺笑地看著沈放,沈放卻不由一臉怒色,雙眼直瞪著她道:「三娘,連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過是為了吳江長橋上一首詞,也沒說什麼,他真的就想逼盡天下蒼生三緘其口嗎?土可殺不可辱。還說是『請』,叫這麼幾個車把式來這不是綁架嗎?」

        三娘子又問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搖搖頭,三娘卻似面有喜色,輕聲說:「其實有好些事還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說著抬頭看看對面那四人,又回頭望望那車伕,一臉詫異道:「咦、原來你們都喜歡戴這樣氈帽,餘杭人都喜歡這樣的帽子嗎?」給沈放趕車的那車伕嘀咕了一聲,不知在說什麼。三娘子已走近那攔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氣爆,去了也沒什麼好處,還別氣著秦相爺他老人家,你們就放過我們這一馬吧。」她似是也覺得空口白話打動不了人心,說著又褪下兩隻耳朵上的耳環,在手裡掂了掂——那耳環上鑲有兩顆水鑽,品質不俗,加上那鐲子與簪子,這幾樣東西和在一起份量也就不輕了。

        她連那鐲子和簪子就一起要遞給那個長著掃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飾膠住,可是奉的命令想來極嚴,不敢違扭,口裡只說:「不、不……娘子,這個我們做不得主」,三娘子右手的點翠烏銀簪去勢卻忽然加快,將到那掃帚眉胸前時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聲,三娘卻毫不手軟,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邊那一對門神似的兄弟還沒反應過來,三娘子已左手一揮,兩杯耳釘已化做兩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雙眼飛去,她手法極準,離得又近,正中那人雙眼,那人哀嚎一聲,慘叫倒地,雙手伸手去按,可是那對耳釘已深入腦髓,他只抖動了兩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子同時右手衣袖一揮,袖中不知有什麼鋒芒一吐,另一名壯漢就見喉間蓬出一蓬鮮血,仰天而倒,最後一個胖子剛想上前,三娘子一隻金鐲已擊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關寸」,那胖子手一鬆,手中鐵鎖掉下來正砸在自己腳上,他方痛呼之際。三娘子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個洞,雙眼直盯著三娘,「撲通」一聲倒下。

        這一串動作極快,那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已被三娘這麼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這一串魚龍變化驚呆了,卻見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邊,輕笑道:「相公,沒事吧?——我說有時候,只要咱們不想,別人還是強迫不了咱們的。」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卻木住了似的。見三娘說這話時正站在車轅邊,背對著騾車,她一出手就殺了四人,但臉上神色似乎依舊緊張。她背後那給他們趕車的漢子似乎也在她剛才殺人時象沈放一樣驚呆了,這時還在籟籟發抖。三娘子臉朝著沈放說:「其實,我是……」

        她這句話沒說完,她和背後的那車伕兩人已同時發動。車伕是一支長鞭直往三娘頭頸上套來,三娘卻並不避,似是背後長了眼睛,適時用左手長指甲向那騾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騾子一驚便向前衝去,那車伕的一鞭就此便也擊空了,但他也是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車轅,人已「騰」地飛起,但還是晚了一步,三娘子一招佔先,豈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車伕躍起得快,但左腿大腿上還是被三娘子刺了一刀。他似絕沒想到三娘會知道他會對她出手,一驚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車另一側,要緩過這一口氣再說。三娘子卻毫不容情,團身一滾,人已從移動的車轅底下滾了過去。那車伕落地時已然不穩,更沒想到三娘子一個女流動起手來竟有這麼一股拚命的狠,當下連退。三娘子卻偏偏攻他下盤,車伕手中的長鞭又能遠不能近,徒然上下揮舞,已威脅不到三娘子。他正要棄鞭,三娘子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轉,順勢在他腳上一繞,伸手一抖,那車伕就已摔倒。那車伕也端地了得,倒地後去了傷腿的困擾,又丟了鞭子,反似無所顧忌了。他一腳鏟地,要絆倒三娘,三娘子讓開,卻也一腳剷去——她著的是裙,這麼一腳趟去,裙擺在地面一掃,登時揚起一大片灰來,車伕雙眼被遮,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動起手來這麼毫無避忌的女子,這時他已盡落下風,又不敢閉眼,沈放只見滿天的塵土,三娘還在地上一腳腳剷去,自己不由緊張得把一隻左手緊緊攥住,指甲都摳進了肉裡去,雙眼拚命要看清,但塵沙越來越大,只見兩個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車伕哪是三娘了。

        他與三娘結縭十年,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個武學高手。忽一刻、場中一切突然靜了,滿天灰塵中,只隱隱能見一個穿紅的身影和一個穿灰的身影膠在了一起,一動不動。沈放一顆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勝敗如何,有沒有傷?那一刻覺得時間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見那灰塵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墜,那兩人影還是一動不動。良久,塵埃漸少,才見那車伕一手撐地在地上坐著,三娘子像一個溫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邊,衣袖輕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車伕似一臉不信,卻正在慢慢軟倒,他內力不錯,雖然左邊胸口鮮血不斷湧出,還是沒有立刻斷氣。三娘子卻一臉悲憫地看著他,輕聲道:「不服是不是?自從你甘心刀頭舔血那一刻,你早刻想到了今日。」她說的很微婉,似乎說的是對方也是自己。

        那車伕喘息著說:「你、你怎麼知道我會對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這一戰、咱們還不知誰勝誰負。」

        三娘子柔聲道:「其實、從你挽那個鞭花時我就猜到你是誰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已不知彼,我卻是知已知彼,否則,會真的傻到殺了人後用後背朝著在餘杭道上赫赫有名的餘杭大車店『背後殺人』葉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沒認出我是誰,所以你死得不冤。難道我荊三娘會連投到秦丞相手下賣命的『車船店腳牙』這下五門中的『一鞭脆響、雙輪奪魂』都不知道嗎?」

        那葉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指道:「你是……你是……」似乎認出了三娘是誰。

        三娘臉上溫柔一掃,完全變成了英颯之氣,似乎回憶起了當年的自己,看著他的眼,點頭道:「不錯、我是。」

        葉老二便頭一沉,只說了聲:「我不冤,」最後一口氣再也撐不住不住,人已整個軟倒在地,卻聽三娘子說道:「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人知道你是誰殺死的,也不會有人為你報仇的。」

        那葉老二似最後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口中噴出一口血,頭一垂,死掉了。

        三娘臉上卻似沒有什麼喜色,等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回頭前卻用自己一雙手給葉老二合上了眼,見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樣子,才輕輕一笑笑了出來。沈放見她一笑,也似鬆了口氣,但也真是楞住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溫柔沉靜的妻子竟然會武。三娘子在望向這邊,經過一這陣翻滾,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針,她似全不在意,舉起匕首迎光照著,看著太陽在匕首上反的光,然後把匕首放在唇邊輕輕一吹,一串血珠便從刀槽中緩緩滴落,夕陽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別一種愛嬌無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口裡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子不理他的吃驚,抬頭笑道:「相公,你還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殺人吧?」

        然後又嫣然一笑:「好險、好險,給他們逃走一個咱們就慘了,定會躲不過那腳跟腳的追殺。」

        沈放被笑得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邊的整個世界都在變了,連自己結髮十年的妻子都有這麼多自己不曾瞭解的地方,難道——這就是人們所傳聞的那個「江湖」?

        忽聽林子裡一片稀落落的掌聲,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靚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兩人大驚,一齊向林中望去,只聽那人笑吟吟地道:「荊三娘風采不減當年。」

        三娘子知對方已認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邊。卻見樹林裡斯斯文文地走出一個人,臉上含著笑,三十七八歲年紀,穿了一襲青綢儒衫,衣袂飄飄,溫文爾雅,大有出塵之慨,沖沈放兩人斯斯文文地行了個禮,說道:「老相爺渴見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來促駕,想來先生不會見責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餘光照在這片短松林中,一地屍首,本已十分詭異,卻有一個人雙眼視如無睹,在這一片屍首之間雍容揖讓,真讓人有一種恍非人世的感覺。

        那人還在笑吟吟地往下說:「真是天緣湊巧,學生正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卻在這裡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們這就起程,晉謁秦相爺去如何?」

        三娘子這時才猛地想起一個人,心中已是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她風聞湖州文家「行藏用捨」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閣暗中身份是相府武總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敵他不過。他可不比適才「下五門」中那些小嘍嘍,三娘這麼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陣陣出汗,再一轉念,已明白文亭閣定是得了大車店的信,與他們一路的,卻不明白他為何這時方才出來。

        文亭閣已看出她心中疑問,笑道:「本來聽到大車店葉老二來報,說在好登樓上見著了秦相爺想見的沈兄,我就命他們趕快來請。後來,最新的探報才傳來,聽說沈兄夫人竟有點像當年一隻以匕首叱艷江湖的荊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線報所說,這葉老二兄只怕就要功敗垂成了,連忙趕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沒有見識到荊三娘將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風采,可謂平生一撼。」

        然後,那人沖三娘子微一領首,便不再理她,又衝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吳江一詞更是萬家傳唱,未得一面,常引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臨京輔何!今日有緣,即請移駕。」

        三娘子知道他慣於做假,冷淡道「我們夫婦草野之民,不慣虛文,只求文先生讓開一條路,他日相逢,定有回報。」

        文亭閣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還是不理她,依舊沖沈放道:「兄台不給我面子,難得相爺的面子你也不給嗎?」

        三娘子已知道無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沒想大名鼎鼎的文亭閣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經,做上官了,近來仕途可算順利?」言下一片譏諷。但她口裡雖這麼說,心裡卻不由一片凜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況這人還是三位掌門高手中的一位,這一關真不知闖不闖得過了。文亭閣果然臉色一緊,沖沈放發作道:「先生攜眷在臨安城外光天化日,殺人四五,難道當真就沒有王法了嗎?」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子已一聲尖笑道:「王法?虧得秦丞相原來認識這兩個字!他原來慣於荒郊迎客,客到後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閣這時方看向三娘子,口裡冷笑道:「荊三娘巾幗英雄,不讓鬚眉,自然可以代沈兄作主。但你讓沈兄這麼個彬彬君子,謙謙宿儒,難道也一輩子同你餐風宿露,亡命江湖——荊三娘真把當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嗎?」

        三娘子身上輕輕一抖,想起自己年輕時十步殺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賣藝餬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陣灰冷,心道:我這麼做是不是錯了?——傲之、傲之他一向處境平穩,那種日子他過得慣嗎?但卻不敢向沈放看去,雙眼一直盯著文亭閣那秀秀氣氣的雙手,忽覺得自己一隻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邊聽他輕聲道:「三娘,你來做主,一蓑煙雨任平生,只要你說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覺便模糊了。

        她知文亭閣非不得已也未見得願意和自己動手,得罪蓬門中人,便向文亭閣冷令道:「好,那你先容我問問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還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當頭各自飛,難保他沒有他自個兒的想法。如果他想隨你走,大車店葉老二的命自有我擔著,不干他一絲一毫。」

        果然文亭閣遙遙頷首,似是也不願為一個葉老二惹上一個三娘這般的敵手。

        三娘子拉著沈放退了兩步,轉頭輕聲向說道:「傲之,咱兩人分開走,我先纏住這廝,你騎騾子先走,別等我,你走了之後我再謀脫身,記得、這不算撇下我獨自逃命,姓文的這廝武功極高,我全沒有勝他的把握。十天之後,咱們在銅陵府外困馬集相會,到時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鳳陽『眉樓』找一個和我有同樣木釵的姓顧的人,她會接應你的。到了那兒……你就應該安全的。」

        沈放只說了聲「不……」

        三娘子已阻住他道:「聽話、你在這兒只會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沈放還想說什麼,卻見三娘子忽然大怒,翻臉道:「你以為是我殺的葉老二你便沒事了嗎?小人!孬種!你要靦顏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輩子不再認你是我丈夫,咱二人從此一刀兩斷,相逢陌路,我荊三娘算認錯了你這個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為沈放說『不』是不肯隨她走。說著、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滾在泥中,滾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子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塊衣袂,扔給沈放,說道:「咱倆今朝割袍斷義。」說著就去割車上套的騾子的繩索。她知文亭閣多疑多慮,自己這一番做作未見得騙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給他思慮的機會。文亭閣果然就在那邊就看著她怎樣表演,卻見她抬腿一腳直把沈放向自己踢來,文亭閣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婦是否真的決裂,忙側身一讓,卻見三娘已回身三下兩下割斷了那騾車轅上騾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騾背,要從文亭閣身邊疾衝而過。

        文亭閣猶在懷疑,見沈放被她一腳踢得很重,那渾身泥水卻是不假。他本不信有什人真能捨生取義,見三娘子翻身上騾,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荊三娘當年在江湖上的聲名,便也不想惹她多生事非,側身由她衝過。彎身去扶沈放。這時,三娘子已衝出十餘步,文亭閣忽聽背後三娘子一聲大喝:「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見你自毀名節」,一回頭,便見她從騾背上擲出一柄飛刀來,直向沈放射去。文亭閣一愕,猶道有假,卻見那刀轉眼已飛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撥去。他手一觸刀柄,就知錯了,那刀刀刃雖寒光閃閃,卻分明只是錫紙製成。他已不及細想,一掌已將那刀柄拍散,只見一股煙霧就散了開來。好個文亭閣,遇亂不驚,情怕有毒,左手依舊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時屏住呼吸,身子往後疾退。哪知他左手卻扣了個空,卻是三娘已飛出一根軟索將沈放拉起,直拽向騾背。她左手也並不停,連發三枚飛針把剩餘的一頭騾子和拉另一輛車的兩匹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閣再追,間不容髮之際,還射了一柄飛刀直奔文亭閣後背。文亭閣只覺背後一涼,他反應極快,忙身子一縮,伸手兜住一棵樹,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飛刀讓過,他也借這一悠之力撲向三娘。

        三娘子手中的飛刀卻向他連連射來,文亭閣一一避過,避過後,但覺背上一涼,知道先前那刀還是已將他後衿劃破了,雖未傷肌膚,但文亭閣也不由暗呼一聲好險,倒抽了一口氣,心下更怒。

        三娘子一打騾身,騾子又向前竄了一箭之地,但畢竟是一騎雙乘,跑得不快。文亭閣眼看追已不及,忽然立定,伸出雙指捍住嘴唇就就攝唇一嘯。他聲音才出口三娘就知不對,這分明是內家的『以聲克敵』之術,文亭閣功力不夠,傷人不著,但嚇倒這頭牲口還是足夠。果然,話話時,跨下騾子已然聞聲一振,身子就像篩糠一般抖了幾抖。三娘子知道文家的「回波嘯」是一浪高過一浪,絕不能容他再毀了這匹騾子,那樣的話只怕一個人也走不了了!她絕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說:「傲之,還是得你先走。」

        說完、當下雙腿一鬆,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勢塞進騾子耳朵裡,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躍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閣,不容他再出口嘯叫。她用牙將散開的頭髮咬住,手裡一刀險似一刀,全無客氣,口中叫道:「傲之,快走。」文亭閣因要換氣,失了先機,被她逼得連連後退,一時無法還手。沈放卻並不就走,倒回身來救三娘子。那文亭閣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來手?見沈放帶住騾子在自己身邊兜圈子,她一咬牙,更無一語,伸手便向騾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緊」,騾子「灰」的一聲,痛得驚了,人立了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子這下才心裡一鬆,知道文亭閣絕對追不上了,文亭閣也就能騰出手還擊。他用的是一把扇子,雖未展開,卻已封住三娘的一雙匕首,他說:「我這扇子有抽、點、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荊三娘,你當真還不識相住手?」

        三娘子不答,只管狠命廝殺,文亭閣卻並不著慌,依舊斯斯文文笑道:「荊三娘,我也真佩服你這捨命救夫的舉動,但別以為沈兄他一個人跑得了,你也沒想想,真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

        三娘子聞言一驚,側目望去,眼看沈放騎著那騾子就要衝出樹林,林首樹背後忽然一聲不吭地轉出兩個公人,一個抖著鐵鏈,另一個手持鐵尺,持鐵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騾子頭上。那騾子負痛,驚嘶一聲,人立而起,這一下突然,當場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騾子空著鞍瘟頭瘟腦地跑開了,沈放卻摔得不輕,掙扎幾下都沒能站起,那兩人卻已慢慢向他身邊逼去。

        文亭閣這時卻反纏住三娘,不讓她援手。三娘子連下殺手,卻知以文亭閣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當真無望了,她也當的真果斷,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後一福到地,軟聲道:「文先生還請高抬貴手,放過拙夫,我隨你回去應命就是了,他只是個文腐書生,你拿住他何益?」

        文亭閣卻搖搖頭。

        三娘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否則,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時,只要我荊三娘一口氣在、在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賊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寧!」

        文亭閣見已佔上風,更不怕她危脅,冷笑一聲道:「你還想走?有那麼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門』中的人你就已糾纏不清,哼哼,還不用我文某出手。——荊三娘大好手段,原來也有求人的時候?你不必虛聲恫嚇,我只帶了這兩個公人來,三娘子何妨把他們連我一齊殺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他想起適才險遭三娘子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卻裝得更加悠悠然,瞇著眼,展開那把鐵骨扇,細聲細氣地念絹面上的詩句:「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份?請托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神色間倒像淳淳教海,循循勸誘一般。

        忽聽得半空中有人說道:「真的只帶了這兩個?」聲音低沉,如沉雷悶鼓一般,林中人齊齊抬首,卻見左首一株大松樹上的枝椏上原來已臥有一個人,他一揚手,兩枚松果飛出,文亭閣身後兩株大樹背後就傳出兩聲悶哼,又倒退出兩位差人來,頭上都腫起個大包。那兩鬆鬆果去勢極奇,竟能繞過松樹擊中後面的人,足見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閣喝道:「來者何人?」卻見樹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墜,直向那樹下砸下來,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個差人肩上,只聽『喀叭』一聲,那公人雙腿受力不住,登時斷了,痛得昏了過去,那落下之人雙腿騎上他肩時趁勢便向後一仰,一頭已碰到另一個差人頭上,他的頭如鐵錘一般,那個公人哪受得起?登時也撞暈了,然後才見他立住身,身高勢雄,凜凜然不可干犯,三娘才認出正是自己酒樓上遇見過的那個漢子。

        文亭閣臉色一變,雙手一拍,身後才退出來的兩個公人已與他成三角之勢把那來人封住,那漢子哼哈一聲,仰首看天,全不在意,雙腿立得如淵停嶽峙。文亭閣一咬牙,扇面一合,便點向他雙眼。那人並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隻鐵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閣先覺胸口一空,四周卻忽有壓力傳來,沛然浩蕩,無可抵禦,極似傳聞久已失傳的中州絕學——號稱「振臂一呼,千峰迴響」的「響應神掌」,他便隱約猜知來人是誰,當下不敢硬拚,忙伸手去撥。與那人掌緣才一碰,文亭閣就身形一晃,退後一步,文亭閣目光一狠,那漢子已又是一掌擊來,文亭閣不敢怠慢,沉腰蹲馬,雙掌接住,「砰」地一震,這一回他卻蹬、蹬、蹬、蹬一連退了三大步。那漢子絕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閣這時背已靠上一顆大松樹。只見他臉色由青轉黃,吐聲開氣,也勉力推出一掌,這一掌相交卻是無聲無息,半響,才見文亭閣後背松樹一陣搖晃,落下松針如雨。文亭閣口角噙血,十指腫痛,那漢子看他半晌,冷聲道:「接得我三掌,算條漢子,放你一馬,——還不給我走路?」文亭閣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過此等污辱?面皮紫脹了好一會兒,才猛可裡一踩腳,恨道:「耿蒼懷、耿蒼懷、你好……你好……!」

        那個他和三娘都稱為耿蒼懷的人卻雙瞳一縮,冷聲道:「你還不走?」

        文亭閣臉色一暗,一招手,一臉恨容的叫來那兩個未受傷的公人,一個背起地上的一個傷者,轉身退了。

        他們將將走遠,三娘子已過去扶起沈放,見他頰上顴骨處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滿頭,十分狼狽。倆人同時看向耿蒼懷,正要過去謝謝那恩人,無奈俱是身上乏力。卻見那漢子沖沈放盯了幾眼,然後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開口道:「布衣未敢忘憂國,你們很好、很好」,說完,抱起樹釵上那滿面病容的小孩,魁偉的身子一轉,便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謝,要留也留那漢子不住。兩人半天才定過神來。沈放靠在一棵樹上,一手拉著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臉上的一個個草屑,苦聲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後輕聲一歎:「只怕從今以後,咱們就得流落江湖……」

        說時,他一臉傷感。

        三娘卻搖頭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後悔,我苦了什麼!」

        頓了下又說:「我倒覺得若整日侷促在鎮江一隅,書齋墨捨,皓首窮經,倒才是真的有負了相公胸中報負,相公平日所研的糧米兵革之學倒是沒了用處。」隨即她臉上忽現出一陣神注,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便沒有一二奇行逸志之人肯與你我折節下交,那時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於天下。」

        ——沈放見她眉間一抹英氣,不由也心懷一暢。握著她手,放眼前程,只覺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羅列,盡足以稱慰平生了。

        三、雨驛

        江南的雨總是不知不覺地就來了的。來了以後,便綿綿不絕,眉邊髮際,縈繞不止。沈放看著三娘子騎在花驢上的身影,才知『風鬟霧鬢』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開始只潮潮的,像只聞得著,卻看不見,漸漸卻霪霪不止,有些寒涼,惹人煩亂。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時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子重新上路時,荊三娘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那頭餘杭大車店的青騾賣了,換了一頭叫騾和一頭小花驢。他兩人並騎而行,放心肆志,只覺沿途所經,風光無限。

        沈放問過三娘子一遍去哪兒,三娘子不答,他再問時,三娘子方露齒一笑道:「淮上」。兩人一路北去,沈放見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閣追上來嗎?那三娘子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閣這個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內裡卻心高氣傲,一擊不中,恥於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場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還有他自己的規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說得這麼厲害,怎麼會被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一言不發地趕跑了?」

        三娘子搖頭歎道「當今世上,氣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蒼懷的,又有幾人?能在他面前來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當不凡了。」

        沈放點點頭,想起耿蒼懷的默語豪情,不由心中一陣激盪。又想起三娘子那日捨命相救自己,更是滿懷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著,半天不說一句話。三娘子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內溫存自己,輕俏一笑,一拍花驢,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說來好笑——兩人結髮十年,雖一向胸懷坦蕩,相敬如賓,但心中卻絕沒似這幾日路上的小兒女情態。一番變亂,倒好你把兩人都變年輕了。三娘子對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卻很少如今日這般把他這麼又羞澀又溫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覺得自己很愛重三娘的了,卻沒似現在這樣看著她一搔首一揚眉心裡便浮起一種憐惜的感覺,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發顫,——這種感覺真的該珍藏一生一世。晚上兩人住了店後,油燈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相互看著。雖然知道從那日刀頭舔血之後,彼此就等於纏上了無數的煩惱——大車店的追殺,秦丞相的探訪,今後在這擾擾的江湖中只怕再難得一天的安穩了。但只是那麼靜靜地把彼此看著,似乎就已覺得歲月靜好,此生安穩了。

        這時沈放見三娘子已跑到前面,一拍騾子,快步追上,卻找不出話,搭訕道:「真沒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這麼熟,倒真是個老江湖了。」三娘子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兩大快事——這前一句已經讓給你了,後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謙。」

        沒想這場秋雨越下越大,兩人行至銅陵外困馬集時,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馬集只有一家客棧,前後兩進。只為前面幾條溪流暴漲,加上道路泥濘,眾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條窄路便斷在了這裡。這條路本不是什麼正經官道,只因為近,所以還有人走。客棧本就小,這麼著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幾個人一邊咒罵天氣一邊住進店裡來,烘衣吃飯,倒頭悶睡,等著雨停。偏那雨硬是下個不絕。日子過得太悶,這些來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罵老天爺的話自然也千奇百怪,聽來也算長日裡的一樂。

        沈放等先來的人還有房住,後來的客人卻只好打地鋪了。這天見雨依舊未停,沈放心下煩悶,向暮時,便向店家借了一雙木屐,一把油紙傘,出門野望。離店數十步有一個土丘,沈放就登上那裡,極目遠眺。只見草色蒼黃,雨腳如麻,心裡不由忽忽就有了種蒼蒼暮色起中原的感歎。忽聽得一陣馬鈴兒響,向南邊的來路望去,只見有八九輛鏢車正在道上艱難地走著,一共二十幾個趟子手跟在後面,趟在泥地裡。車隊拉成了長長的一排,趕車的都是老把式,可車輪還是不時陷進爛泥裡。那二十幾個趟子手都十分精壯,是正當年的小伙子,便費勁吃力地把那車子再撥出來。這些小伙兒們家教倒好,雖遇到這麼個鬼天氣,並沒有大聲咒罵,只默默使勁——否則像店裡的客人一樣,這麼血氣方剛的二十幾條嗓子一起吼起來,想來定會十分壯觀。那隊鏢車距離小店也不過千餘步了,可這麼短的路程還是有車子接連陷進去了五六次,一輛停下,前後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車轍,足見鏢貨的沉重。

        沈放遠遠看著他們進了店裡。想來他們這條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們都認識,一到門口,店家就出來招呼個不停。沈放又站了一會兒,見四周景色漸漸模糊,也就趿著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門口,就發現門首的側柱上不知何時已拴上了頭駱駝。那駱駝好瘦,小店門臉本就破爛,那頭駱駝被拴在這裡,越顯得毛色蒼黃。只見它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骯髒,背上只有個單峰,軟耷耷地垂著,也不知多少天沒吃飽了,身上也全不見鞍轡。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顯得四個蹄子極大。一雙眼半垂著,拉蹋狼狽。江南本來絕無此物,只偶爾有關外人騎來、不由人不當個稀奇看,店主的兩個孩子就圍在門口的雨地裡不肯走開,真是「看到駱駝認作是馬腫了背」,實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好奇,繞著它轉了兩圈,多看了幾眼。店裡幫傭的是個愛說話的,見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這個稀奇?真別說,我在這條路上也幫忙了二十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東西。算長了回見識。這牲口骨架子這麼大,一次怕不能馱上好幾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只怕那店伙說得不錯。

        那店伙說著卻皺眉道:「那個穿黑衣服的哥兒也不吩咐一聲,到底喂什麼呢,難道就盡著它餓著?只說有酒給它喝兩口,可料呢?怎麼也算個『遠客』,到底叫我怎麼喂?」

        沈放無心聽他哆嗦,走進門,就看見店家還在打理著那群保鏢的呢,口裡不住地在跟那幾個走鏢的鏢師陪罪:「實在對不住,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裡都住滿了。您看這怎麼辦?只有委屈幾位年輕兄弟在這前屋裡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個盹吧。小人兩口兒也不敢睡,且在這兒侍候大夥兒,有什麼吩咐可以立馬招呼到,這麼就騰出了一間屋,可以給秦老爺子和兩位鏢師歇歇,——秦老爺子,您看怎麼樣?委屈您眾位了,我說著都不好意思。」

        眾趟子手都正在洗臉,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細緻,親手絞毛巾遞給他們。兩個鏢師也不多說話,只等那秦老爺子吩咐。那秦老爺子一望是個乾瘦的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如刀切石刻,滿頭的花白頭髮,可精神頭十足,也就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年紀——是因為功夫好所以精神頭這麼旺呢、還是年紀本不太大卻只是顯老。只聽他說:「就這樣吧,出門在外還能講究什麼,要講究,就在家裡別出來了。你先弄點兒飯來,再多來點兒牛肉,夥計們也餓了,先吃起來再說。」

        店家忙應著——暗想這趟鏢居然由秦老爺子親自出馬,可見非同小可。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問,只暗暗算計這近五年來還是頭一次看這老頭親自出馬,可見鏢貨之重,這麼想著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廳本是個穿堂,秋涼寒重,店家便生了個火塘。火不算旺,難為他還留的有乾柴,但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裡便熏的都是松油味。門口掛了個棉布簾子,算是擋寒,正是掌燈時分,眾客人無事可做,除了倒頭悶睡的,大多都湊在前堂裡坐著,自己說話,聽人說話,解解悶。點菜吃飯的佔了桌子,不講究吃喝的都是一條條凳上坐了,或靠牆角,或圍著那火塘,隨便吃點什麼。沈放見三娘子也在右邊較僻靜處佔了張桌子,便走過去,笑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桌上已點好了幾樣菜:一碟干筍、一尾魚、一塊白煮豆腐、一碗五香乾絲,在這樣店中,有這幾樣,也就算不錯的東西了,又都沈放愛吃的,所以沈放一見之下,雖是羈旅之中,心裡已不由暖了。

        三娘子低聲笑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江湖多風雨,仔細聽人言——這是我師傅當年教給我的江湖口決。如今咱們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裡悶著也是悶著,不如出來坐坐,一來聽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聞沒有,哪條道能走哪條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麼不利傳言;二者、也好叫你這個彬彬君子也嘗嘗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廣廈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說笑,當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兩口菜,忽見火塘邊坐著祖孫倆兒,正是前日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說書的瞎老頭和三娘子送她木釵的小姑娘。兩人身上穿得單薄得很,又濕透了,正在火堆邊瑟瑟地烤著。沈放一奇,當真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們倆個也來了。三娘子歎口氣:「你也認出來了,唉!這些難民也真可憐,大概在餘杭了又混不下去了,剛才是跟著那隊鏢車一起進來的。」

        說著一指,——鏢局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剛才是他把那快累壞的老頭兒攙進來的。

        沈放「哦」了一聲,隨眼四處望去,卻見靠店門口的一張油膩的桌子上正趴著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還放了個布包袱,想來、大概就是店小二說的那頭駱駝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著了,臉埋在胳膊裡全看不見,只露個側影,人看上去很瘦,那種很標挺也很標準的身材。腿上濺了不少泥點,像趕了不短的路,可人雖疲倦,看起來還是有一股精神氣兒。看裝束有些像關外的人,只不知為何要到這江南來。他黑衣的質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當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讓人全猜不出他是幹什麼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門口的土丘上那麼久,怎麼沒看見他進來,也沒看到他從哪條路上來?他這麼想著就收回眼,心裡卻無來由的忽忽一亂,只覺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麼東西讓他感到一種興奮和似曾相識的地方,並由此而來的一縷不安,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沈放不由又不自覺回頭望去,只見他黑衣的領子與髮際之間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梗,柔韌堅挺,顏色特異,膚色也極為細膩,叫人一見難忘。那是少年人的脖梗,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堅執與嬌嫩。三娘子也注意到他,輕輕地說了聲:「我也覺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來是關外人,也不知南方這麼亂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塞外不很好嗎?你還沒看到他那頭駱駝,生得好是奇怪……」正說著,店主走了來,陪笑請他們把桌子再往邊上挪一挪,原來要給鏢局的人騰地兒再安上三張桌子,沈放他們也就讓了。一時店內越是人多座少,別的桌上便多有三五處客人雜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婦雖衣著平常,卻一個彬彬儒雅,一個容貌如花,也就沒有什麼人擠到他們這張桌子上。奇的是那少年那張小桌子上也沒人湊,可能因為他是騎著駱駝來的,也頗奇怪,叫人似乎也就湊不到他身前。鏢局的幾輛馬車這時都已趕進了後院安頓好了。有四個趟子手專門守在車裡面吃喝,其餘的人都滿滿地坐在這前廳裡,他們也都餓了,但挺有規矩,不見像別的桌上一疊聲地催著上東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鏢局。他一生很少有機會和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們打交道,這時仔細看去,只見他們桌面插了桿小鏢旗,吃飯時還忘不了這個招牌。只見鏢旗上面用金線繡了一條金龍,龍有八爪、下面用紅線繡了五朵紅雲,再用黑線挑刺著「臨安」兩個字,繡工十分精緻,可見鏢局牌子不小。三娘子喃喃道:「臨安鏢局,臨安鏢局……那就該是傳說當年『泥馬渡康王』時護駕有功,後來皇上親批的的『江南第一鏢局』了的臨安局了?掌局的不知還是不是鷹鶴雙搏門中的龍老爺子。聽說他們這十幾年都沒出過什麼事了——這是批什麼貨,要這麼多人來押?」

        沈放知她江湖見聞極豐,笑問道:「怎麼,我們的女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子「噗哧」一笑:「你是想說女強盜吧?」說著仔細打量那張桌子。她看起人來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無意、其實把對方人人都已看了個透。嘴裡輕輕念著:「啊,一共有三個鏢師,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剛出師的,還看不出什麼來,另兩個一個是練鐵掌功夫的,一個是五虎斷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對三娘不由更是又驚又服。三娘子這時悄指著那個花白頭髮的老頭道:「看到沒有,那頭髮花白的老頭兒,他大概姓秦,——你以為在秦穩口裡搶食是好玩的?這老頭子當年縱橫江湖時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當真怕只有龍老爺子才有這麼大面子,能請得動他做副總鏢頭。你再借給我幾個膽,我也不敢動這趟鏢貨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總鏢頭?臨安鏢局?——這鏢局叫臨安鏢局,倒真是好好名字。唉——臨安臨安,臨時而安。可歎那班達官顯貴,當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壓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鏢師護院自保妻子,卻不知履巢之下,豈有完卵,鏢保得再好,又有何用?當真不過是臨安臨安,苟且偷安罷了!」

        他這話說得聲音並不大,且中間隔著數座,人聲又吵,卻見鏢局那邊已有兩個人望過來,一個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個卻是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眼中隱隱透著不高興,姓秦的老者卻神色不露,直盯著沈放看了兩眼。沈放一愕,三娘輕聲笑道:「知道他們的厲害了吧?」

        說著,三娘子沖那邊點頭一笑、道:「諸位、勿怪、我家相公書生議論,你老師傅怒罪則個。」

        她聲音清脆,雖不甚大,但有意說給那邊聽的,在場的人大多都沒聽見,那邊人卻聽見了。那為首的老者卻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當,這位先生所說的原都不錯,只是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為了養活妻子,也是無奈的勾當。」

        這一下沈放可是大驚。相隔頗遠,沈放卻覺得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就像響在自己耳邊一樣,彷彿就是站在自己這張桌子邊上說話。側目四顧,旁邊人似乎都並未聽見,心下更是駭然。卻見荊三娘神色不動,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開。那目光交匯之際,似隱隱似有劍光石火迸出,連沈放都看出來了。然後她們兩人就各自回頭,誰也不再理誰。過了一會兒,三娘才輕聲『嗤』笑道:「他露這手功夫是給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進門就盯上我了,難道我的臉上有賊字嗎?」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氣質不俗,就是平常人也會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穩重,雖和三娘夫婦和諧,也不好意思貧嘴薄舌,只一笑笑算了,全搞不清他們這些江湖門道。

        正說著忽聽門口簾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進一個人來,好一個壯大的和尚。提著一口鐵禪杖,想是走得熱了,敞了前襟,身上騰騰地冒著熱氣。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濕了,緊粘在身上。臉上是獅鼻闊口,雙眉橫擰,偏又穿了件杏黃色的僧袍,那顏色就穿在女孩子們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三不管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襯得越發凶煞。

        那和尚一進來就要酒,又衝鏢師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麼不滿意,一連聲的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會工夫,又把那邊座上鏢師看了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十分輕蔑。這時店主趕了出來,那和尚就叫道:「給我拿三斤燒酒三斤牛肉來,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應了,打量著要給他安插個座兒,隨口順勢說:「大師傅要吃飯好說,但要住宿這店中可已滿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連忙就把該說的先都說了,省著一會那和尚弄脾氣,這也是開店人家的乖覺。沒想那和尚卻似脾氣挺好,並不在意。他又望了鏢局中人幾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還要看著幾個龜孫子呢。」

        說著、嘴裡喃喃道:「龜兒子們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點就趕不上了,嘿嘿,叫和尚這一陣疾趕。」言下毫不掩飾一腔敵意。

        鏢局中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便一怒,似想接話,鏢局桌上諸人也齊齊變了臉色,這時卻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們一眼,便不由都低頭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驚:難道這和尚竟是強盜?心裡又緊張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個人呢,還是先來探路的。不過看他這架式,有他一個人麻煩似乎就已夠大了。有謹慎的便擔上心來,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見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頭焦躁,罵道:「老子今天霉運,碰上這瘟雨不說,好容易找個店,連坐的地方都沒了?」

        忽見門側暗處有個黑衣服的少年人獨佔了一桌,正趴在桌邊睡著。他不由分說便走上前,嘴裡嘀咕著:「這麼多人,你憑什麼就一個人一張桌?」說著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說說話,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動山搖的,把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後他才發話道:「你小子憑什麼一人獨佔一張桌子!」

        那少年當時就被他這一拍驚醒,茫然抬頭,這一露臉,看見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讚,只見他淡褐色的皮膚上生著削挺的五官,搭配勻稱,眉峰挺秀,雙頰蒼冷,襯著那身黑衣格外齊楚。江南秀麗人物本來多有,但從沒見過這少年這種風神的,也不能說他多漂亮,卻覺得他的神氣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卻看都沒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撥攏去,要他坐著讓個空地給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勁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輕,一下就被他跟踉蹌蹌地帶出去好幾步才站穩。那和尚已經坐下,見他被推成這樣,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口裡喃喃著:「你你的,你怎麼這麼輕,我也還沒使勁兒呢……」說著,就望向那被他險些撥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不由就呆了下,眾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店中人也都呆了下。那少年進店時座上還沒什麼人,進來後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覺,所以沒幾人看到他,這時他被和尚一撥正撥到盞油燈下,那燈亮,真把他照了個纖毫畢露——讓人第一眼難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細腰窄臀,只站在那兒,那脖梗腰眼,便無一處不讓人覺得好,彷彿和恰到人心裡。多有人還沒見過這麼細生的哥兒,有人便不由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滿:想人家又怎麼招你惹你了?一上來就險些給人家一跟頭。那和尚也一搔自己頭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兒!你你的,和尚又莽撞了。」

        眾人見他憨態可掬,不由又好笑起來。店家已去又找來張小桌子,遠遠離開那和尚放著,怕惹事,請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著,到了那桌上後,又趴在那張桌子上睡著了。

        眾人一回神,才聽有個小姑娘嫩嫩的聲音說:「爺爺,就這兩個饃饃了,一個是你的,一個是我的。」卻是坐在火塘邊烤著濕衣裳的那瞎子祖孫倆兒。小姑娘手裡卻只有一個饃,左手拿著,右手裝著也拿了一個。把左手那饃饃遞到她爺你了手裡,說:「爺爺,這個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頭有些疑惑,問:「中午不是只剩下一個了嗎,怎麼又變成了兩個?」

        卻聽那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數錯了,這包袱底兒還藏了一個。」說著裝著自己已咬了一口,還『呸』了一聲,說:「爺爺,我這個有點餿了。」眾人才知道原來她因乾糧不夠,只剩下一個饃饃,怕爺爺不肯吃,要騙她爺爺獨吃的,不由看得就眼中一熱。

        那瞎老頭這才信了,才開始吃自己的,口裡猶在說:「小娃兒家,別太挑剔,糧食種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行吐啊。這是今天的,明天還不知有沒有的吃呢。」

        眾人看那小姑娘雖幼,卻如此孝順,心中不由都暗暗感歎,都在思量著幫她一餐飯。那邊和尚也看見了,搔搔自己腦袋,喃喃道「他你你的、他你你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嚇了一跳,和尚已大聲說道:「還不快給那小姑娘爺倆個送幾個熱乎乎的包子?要肉餡的,再加上幾塊風乾牛肉給他們路上包了路上去吃,還要兩碗熱湯,快點。」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麼,怕老子不給錢?」店家忙點頭下去了。眾人先見他相貌醜惡,行動粗魯,本甚討厭,沒想他卻是個好人。小姑娘也沒想到有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來謝了,想來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別的什麼,眼裡卻悄悄流下淚來。

        這時外面的雨越發沒緊沒慢地下個不停,有好一會兒工夫,才聽見又有人牽著馬罵咧咧地走到門前。店家忙迎出去繫馬,只聽得外那人說話聲音尖尖的,口氣裡趾高氣揚,一掀簾進來,原來是個三十多歲,尖嘴猴腮,穿一身綢褲褂、官府家人模樣打扮的漢子。當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見他神氣驕躁,往店裡面掃了一遍,如他所想,並沒有什麼官爺,便露出一臉不屑。及看到鏢局那桌,楞了楞,卻似認識,抬手沖那姓秦的老者做揖道:「秦老爺子,您也在呀?」

        那邊秦老爺子微欠了欠身,答道「來管家也出來公幹?沒在家侍候萬俟大人?」

        那人裝扮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什麼正經管家,秦老爺子這麼叫可能只是為了好聽。那『來管家』聽了果然一臉喜色,一邊跺腳上的泥一邊說:「可不是,為了一個老不死的瞎子和一個小不死的丫頭,萬俟大人吩咐下來,叫我知會各府衙緝拿,弄得這大雨天也不能清閒。」

        他這幾下腳跺得很重,泥點有的都濺到附近幾個坐矮凳子人的臉上,被濺上的人見他如此氣勢,也都不敢吭聲,只忍氣認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點點頭,便不再多話。——那邊那祖孫倆一從他進來就嚇得瑟瑟發抖,生怕他看見自己,把身子盡量往小裡縮。可就這麼大間屋子,兩個這麼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裡去?那來管家一轉身,就正看到他倆,當下臉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說哪兒都找不到你們,兩個不知死的奴才——原來你們兩個討飯的躲到這兒來了,叫爺們好尋!乖乖地給我坐著,等我吃了飯跟我走,——害爺們這麼大雨天被老爺派出來窮跑,有得發落你們呢!」

        那小姑娘握著爺爺的手,淚珠兒早就在眼圈裡打轉兒,這時忍不住驚嚇,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手裡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張小臉嚇得發白,眼睛通紅,十分可憐。

        眾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就不好開口。那姓秦的老者見那小姑娘可憐,剛想說話,那個『來管家』已覺察,先衝他道:「這是我們大人親口交待下來的事」,秦姓老者歎了口氣,也只有不言語了。

        那來管家想來也是餓了,先要雞要肉地點菜,亂了半天,好半晌才打點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孫倆,才猛地想起點什麼,喃喃道:「你個小丫頭機靈,上回居然給你跑了,這回我得先防備著點兒。」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副極精巧的鐐銬,看著重量不過兩三斤,卻打造得極為細密,只見下面兩個大環上面串著條細鏈、鏈子連著上面兩個小環,是用來上繫手下系足的。沈放與三娘子對望一眼,這人開口大人、閉口萬俟,想來一定是萬俟咼了。他夫婦二人在鎮江就已久聞自萬俟咼門生吳謹出任大理寺丞以來,就製出許多新鮮刑具,這家人大概就是萬俟家的了。那刑具也當真新奇得前所未見,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就要開口說話,秦老爺子這時卻盯了小姑娘頭上一眼,衝他搖了搖頭。

        小伙子一愣,低聲急道:「師伯,他們好歹是跟咱們車隊來的,也好可憐,那小姑娘又孝順,你給求個情,她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頭卻依舊搖頭。

        小伙子還待說什麼——「可是……」

        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頭,輕聲說:「你看她頭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頭上望去,見除了插了根木釵外什麼也沒特別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爺子卻只是輕聲說「她是蓬門中人、那木釵是蓬門信物,你放心,自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小姑娘已嚇得連連直躲,那人還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過眼,罵道:「狗才,你欺負一個小丫頭子算什麼?」

        那來管家大怒——他是如何是肯服人的?當下就要回罵。因見這和尚身材壯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色厲內荏道:「你出家人又管個什麼閒事?她偷了我們老爺的東西!我帶她回去不行嗎?」

        說著望向秦穩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個幫手,說道:「不信你問問這位秦老爺子,我是從哪兒出來的,還能說假話,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紀便十分孝順,,剛才眾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會偷別人東西。別人還沒說話,那小姑娘已哭道:「沒有、我沒有」,不覺已躲到那和尚背後。和尚臉上露出一點難得的柔和,問:「小妮子,你說,到底怎麼回事?別怕,有和尚給你作主。」

        那來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說出來,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腳踢過來,他往後一跳、閃過了,卻沒躲開臉上那巴掌,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響,眾人心裡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來管家沒想到這和尚真敢動手,忙退開兩步捂臉伸手指著罵道:「你個禿驢活膩歪了,連萬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爺門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進去枷斷你那三百六十根賤骨頭,」

        他不說這話還好,話一出口,和尚當下更怒。當時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無數冤魂屈死在內,連岳少保這樣的忠臣都死在那兒。和尚心中大怒,卻並不就動手,反坐了下來,叉開雙腿,問那小姑娘:「這狗東西要拿你到底為什麼事,你實話說來。」

        小姑娘見有人撐腰,漸漸不抖了,便開始說出來。她久慣聽爺爺說書,自然也口音伶俐。那來管家待不讓她說,卻也不敢上前。只聽她道:「前年我們還在老家山東,因為爸爸被人打死了,媽媽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爺爺,我們就逃出來了。」

        旁人問:「為什麼要打死你爺爺?」

        那小姑娘哭道:「他們說我爺爺是『八字軍』!和我爸爸一樣。」

        二十年前,八字軍在山東冀北一帶抗金殺敵,那可是威名赫赫,聳動一時。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頭看了一眼,見他現下這般寒窘可憐,原來當年也是一條好漢,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來。瞎老頭子聽到『八字軍』三字,不覺把腰挺了挺,彷彿也回想起金戈鐵馬的當年。

        小姑娘接著說:「我們先流落到中都,沒有飯吃,我和爺爺靠說書唱曲討些生活。但也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那天,好冷啊……」說著、她身上一抖,像又回到了記憶裡,足見對當時之事印象極深——中都地處北國,旁人見她眼下穿得這麼單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想像到當時她們祖孫的慘狀。

        ——「那天我們又有一天沒吃飯了,街上剛下的雪,我和爺爺在酒樓外面轉悠,想求人點一曲,好換口熱湯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夾布衫還乾淨,襖子太爛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見了不歡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憐的是爺爺了,他原來紮營時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們來到一個大酒樓門口,衝進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廝們陪笑啊,笑得臉都僵了,指望他們提掣我們到他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樓裡挑出一但剩菜雜合,我想和廚子討一點兒吃,卻被他吆喝一聲便不敢吭聲了。爺爺沒說什麼,但我看見他瞎眼裡流出淚來了。」

        店中從人多有苦出身,聽得越覺慘切,不由就有些動容,聽那小姑娘接著道:「後來,有個帶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們叫進去了。酒樓裡好暖和呀,生的火紅火紅的炭,我們去的那一間,牆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還有花,爺爺看不見,我可全記得呢。席上首幾個全是大官,兩邊坐的都是小官,進去了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幾個是咱們宋國的官。我也不知他們在幹什麼,可能就是我們聽說的南邊朝廷的使臣了。裡面領頭的一個是沒有鬍子的,長得白胖白胖……」說著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眾人便知和他有關了,「……可能就是萬俟大人。那天我已經凍啞了,但生怕唱不好,爺爺又要餓一晚上,一進門就拚命揉喉嚨。那天,這個人……」她一指來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兒身邊。那一天我唱的是山東的小曲兒,不知怎麼就想起家鄉的山啊、水啊、春暖花開的時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極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記在哪兒了,回過神就見那些人都興高采烈的鼓掌笑吶,我就知道今晚的飯有著落了。那白臉無須的宋官也在陪著笑。我聽那個金官用生硬的漢話說:」小姑娘唱得好,賞『,底下有人就賞了我一個小銀錁子,我好高興呀。那金官又轉臉對那面白無鬚的宋官說:「我們已經聽過南人小姑娘的唱了,聽說南人裡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這瞎老頭子不行,聽說萬俟大人多才多藝,就請你也唱上一曲吧』,他這麼一說,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說:」我們皇上當年已經看過你們二帝跳舞了,我們今天就聽萬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見別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語,有的低了頭脹紅了臉,只有那個萬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說:「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賞些什麼才好。』那金官笑說:」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賞『。「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全國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沒想到有人竟厚顏無恥到這般程度,簡直比唾面自乾還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點點頭「唱了」。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罵道:「王八羔子烏龜蛋」,看見那來管家就在旁邊,他一閃身,就閃到那來管家身邊,一掌抽向來福臉,來福閃不開,哇的一聲,當場一張嘴就吐出三顆被打掉的牙來。他這種人最服狠,這時沒人撐腰,乾瞪著眼,卻也不敢吭聲了。

        小姑娘接著說:「後來我們就退出來了。再後來,我們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爺爺就帶我逃到南邊了。日子過得還是苦,但也沒見金人打漢人了。我們先在餘杭呆了一陣兒,可漢人還不是要打漢人的呀!我們還是到處受欺負。後來爺爺說:」走、咱們進京吧,『十多天前我們就到了臨安了。臨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貴,沒想這一天我們在』聽雲居『賣唱,這來管家又領了我們進去,他沒認出來我,我可認出他來了。那是一個雅間,裡面只有兩個老爺在飲酒,還有一個姐姐,是侍候他們的。中間有一個老爺就是那個萬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樓燈很亮,我認得他的。他看見我進來,就像一愣,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但他裝得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也怕他知道我認出他來,就不敢說話,爺爺發覺我在抖,便問我:「小英子,你怎麼了?」我不敢說,那萬俟大人眼盯著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說的。這麼唱了好幾個曲子,萬俟大人便叫來管家帶我到後面歇著,給我們東西吃,我們就去了後面的一個小房間。

        眾人這時已猜知那個萬俟大人心懷歹意了,他在臨安一向人模人樣,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時的醜態說出去。小姑娘說:「我和爺爺在小屋子裡等啊等,忽見前面那個姐姐走過來了,她看了我們一眼,歎了口氣,指著點心說:」你們多吃一點兒吧『,自己人卻不走,看著我直歎氣,歎得我心裡發毛,便悄悄問那姐姐怎麼了。她說:「你們到底怎麼得罪了萬俟老爺,他剛才送完客回來我偷聽到他和來福說,叫把你們兩個送進大理寺關起來呢。不一會兒來福就要來了,他現在正打燈籠送萬俟老爺回衙,要不了一頓飯工夫就來了』。我嚇壞了,我和爺爺雖到南面不久,但也聽說進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著出來的。我說:」那我們逃吧『,那姐姐說:「你們往哪兒逃,那是白費力氣,怎麼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說他叫我來,就是要看住你們的。』」

        「我和爺爺沒有話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歎氣,並不說話。忽然她看了我頭上一眼,神色就變了,她指了我頭上木釵問:」這是誰給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嗎?『我點點頭。「

        ——眾人不由便向她頭上望去,她頭上果然別著一根很平常的木釵,都不解忽提此釵是何含意,只聽那小姑娘繼續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說:」能讓我看看嗎?『她聲音都有些抖。我讓她從我頭上撥下這根木釵來,只見她摩娑了好一會兒,好像很激動,仔細看上面的字,過了一會兒好像打定了主意,臉上一片光彩。她本來臉上脂粉太多,我覺得不好看,這時忽又覺得她好看了,只聽她輕輕說:「不看到這紫荊木釵,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後便輕輕教我念上面的字……」

        說著她學著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座中有識得字的人知是秦韜玉的詩名喚《貪女》的,想來被刻在木釵上了,卻不知這四句刻在那兒到底又有何含義?沈放看向三娘子,卻見三娘神色間一片悠遠,目中隱隱泛著燭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後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裡後窗打開,把桌子上的東西搞亂,又跑出去把後面靠街的小院門打開。走回來便讓我和爺爺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絲綢被子,我怕弄髒了,不敢上,她卻連鞋都不讓我們脫,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說:」快點,藏進去,要不來不及了!『我和爺爺忙藏在被垛後面,等我們藏好後,聽她一面理著被子一面說:「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後門對街的鏢車就要走,你們好好去求求他們帶上你們倆。他們人心腸好,說不定就肯了,你們逃不逃得出去就看這一下了。一會兒有什麼事都別出聲,記住、記住。』然後,她最後吩咐了我一聲:」以後、如果你有幸再見到那個送你釵子的人,就說我們姊妹都好想念她『,說著,我聽見外面腳步聲響。「小姑娘一指那來管家,」他就來了!「

        她本來很怕這人,這時語音卻忽變得尖銳,彷彿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子臉色便微變。那小姑娘朝指指那管家說:「他,他一進來就逼問姐姐我和爺爺呢,那姐姐說她剛進來,沒看見啊。他皺皺眉,看看後窗,又出去看看後院門,喃喃說:」兩個老賤種小賤種可精得很,又得麻煩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來,指著那姐姐說:「一定是你賣放了』,那姐姐一聽聲音就變了,說:」來福、你上次逼我沒從你、你可不能這麼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現在再想也都來不及了,我和老爺說,怕我們老爺沒有木驢給你騎』。」

        眾人一聽木驢二字神色都一緊,那是古時殘害婦女的一種酷刑,簡直不是人想出來的。那小姑娘明顯不知木驢是什麼,接著說:「我見姐姐臉都嚇白了,來福還在說:」那今天你看怎麼樣啊?『那姐姐想笑,卻笑不出來,我知她還是光只賣藝的清倌人。只聽她忽說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兒』,我嚇得身上一抖,以為她怕了,指出我們了,卻見她是指著門外的,來福一回頭,我見那姐姐臉上衝被垛這邊笑了下,抓著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輕聲:」我死也不會屈污於你這種奴才之手的。『我嚇得差點兒沒叫出來,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爛了。我看見那姐姐在地上還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臉上吐了一口,罵道』死娼婦、晦氣,『照姐姐身上踢一腳就連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氣的。「

        三娘子眼中淚便落了下來,手裡拿地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臉,眼中的淚就甩掉了。沈放見她眉間一抹英煞,寒人心膽地看了那來福背影一眼,便知道無論天上地下,這小人定難逃得荊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這段事可真說得人心驚魂悸。那和尚怒得比眾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臉上,這一下打得更重,那管家臉上墳起一片,一口吐出幾顆牙來,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麼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還不配呢,生出那姓萬俟的女人怕才是個純婊子,不然怎有這樣雜種!」眾人只覺得他打得解人之恨,連鏢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卻聽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風啊!」

        說話的人坐在角落裡,那一桌子一共有六個人,說話的等話一落地便把外衣脫去,露出裡面一身公人服色,是個捕快裝扮。緊跟著,他後面的四個人也站起來,脫去外衣,同樣公人服色。後站起的四人一脫掉罩衣,就一躍過來,分四角就把金和尚圍住了。先說話那人冷聲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聲怪笑:「我說哪兒的人在那龜縮著,原來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說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話,姓劉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漢子,好爽快,」說著就看向自己適才坐的那張桌上。那張桌子上卻還坐著個人,他在屋中還戴著斗笠,笠簷壓得極低,加上燈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子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卻盯著他望去,輕聲對沈放說:「傲之,這人是個高手。」

        沈放一愕,卻見那戴斗笠的人聽了金和尚的話,忽然插口道:「你宰的?總得有個緣由吧,別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言下似乎給金和尚還留了一步之地。

        他說話不疾不徐,彷彿出入過千軍萬馬的氣概,連金和尚的氣焰也被他壓得一挫。但他那話裡官味頗重,和尚哈哈一笑:「緣由?和尚殺人從來沒什麼緣由,就為了什麼緣由也不會對你這般鷹爪孫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有本事就來拿我,沒本事趕快滾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話。何捕快衝他問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著也沒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揮手,那四個手下就一人操著一把單刀逼了上來。四周人見有事兒早讓開了,登時騰出一塊空地,金和尚凜凜然地站在當中。眾人這時已都覺得那和尚是條直爽漢子,就是殺了人也未見得便是壞事,但公家人辦事,誰敢多口,只求不殃及於己就算萬幸了。

        何捕快口裡冷笑道:「劉琦劉大帥的侄兒你都敢殺,當真沒王法了,金和尚,這回你麻煩可大了——還不拿下!」

        他話一出口,那四個捕快馬上出手,他們快,和尚更快,手裡鐵杖一揮,帶動的一個碟子正打在一個差人頭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殺的就是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爺,這是老子天生的脾氣,見到他們欺負好人我就有氣,殺一個算一個,殺兩個少一雙。」說時,幾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來擋去,不一時便稀哩嘩啦地爛了。

        那和尚雖攻不出去,一條禪杖卻使得虎虎生風。他這長兵器在屋裡有些施展不開,那四個差人卻只是以巧擊強,纏得他動彈不得。和尚越打越悶氣,口裡罵得地動山搖,手下卻不見功效,見這麼纏戰不知何時可了,心裡定了主意,見有人一刀砍來便不再避,一禪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雖見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傷得更重,一條腿登時跪下,不能再戰。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歡殺的就是公差。」說著,轉眼就佔了優勢,越發笑罵不絕。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閒觀,這時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見了血,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開來冷冷地觀戰,和尚怒道:「偷襲暗算,又是哪一門子好漢。」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漢,你是強盜,自然更不是好漢。」抓住一個機會,做勢又要動,和尚這回卻已經防著,連忙封住空門。何抽頭卻又不動了,那和尚腰上卻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劃破衣衫,險些開膛破肚。

        旁人雖不解武藝,也知這麼戰下去和尚必敗無疑。那邊桌旁還坐著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條漢子,趕快丟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兒說什麼風涼話,跟你去便是受辱,什麼免得受辱!和尚爺爺就是戰死,也見不得你這麼貓哭耗子的假仁假義。」說時僧袍又破了兩條口子,幸來傷著,只見他一臉兇惡,破衣飛舞,不折不扣成了一個顛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纏得緊緊的,何捕快忽又得了個空隙,一刀攻出,他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條胳膊來。卻忽聽一聲口忽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擔架住了那三個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馬上便全力回擊,一刀向何捕快來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時自然有利。何捕快這下沒佔著便宜,刀上崩了一個好大個口子,手碗也震得發麻,幾乎再握住吃飯的傢伙,心裡一驚,吃了不小的一個虧。見使那三條扁擔卻是老老實實的三個鄉下人模樣的漢子,都是典型的農人裝扮,長相憨厚,已認出是誰,當下冷笑道:「張仁,張義、張勇、我本想放過你們一馬,這可是你們自己找上門來的。看來你們和這樁案子也有關係。別以為你們仗了『混江龍』傳下的那點武功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號,官家正拿你們的錯處拿不到呢!」

        那三人顯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見就覺十分老實,只老三看著像是個會負氣的年輕人,他先開口道:「我們種田的跟你們吃租的本就勢不兩立,拼著一身剮,今天也不能讓你將我們恩人殺了。」

        何捕快陰陰一笑:「嗯,恩人?你們和這金和尚當真是一夥的了,就這就足夠殺你們的頭了,——那殺劉公子的顯然你們也有份兒?他可是功臣之後,你們連他都敢殺,也太妄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會有人出手。」說著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個臂助,只怕不太好對付了,打算引火燒山。那人卻不說話。三兄弟中還是最小的那個邁前一步,看看兩個兄長說:「大哥二哥,你們還能忍,我是忍不了了。與其被這些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頭,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場。」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道:「好、姓張的,和尚雖幫了你們的忙,但一向心裡瞧不起你們那被騸過的樣,沒想你倒還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那年輕人羞澀一笑,朗聲道:「今天我就把這段奇案說個清楚,與眾人聽聽,這店中之人俱是與我們無親無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斷,那時我們就算死了也不會讓金大師平白蒙冤,也可將我們這段沉冤昭雪於天下。」

        劉錡本是中興名將,殺敵立功,有惠於民,眾人先聽說金和尚殺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覺得這和尚莽撞,聽這小伙子這一番話,似乎其中又別有內情。

        那小伙子指著他大哥道:「列位,請看,我兄弟三個精精壯壯,種了十五畝薄地,照說該夠過日子吧,但國賦三升,小民一鬥,我大哥直到三十多歲了,還沒成親,直到今年才攢下錢來娶上一個嫂子。」眾人不解怎麼又扯上他的嫂子,這小伙子說話可沒那小姑娘伶俐——「沒想我這嫂子沒進門前先已給劉公子看上了。我們哪知道,連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裡一個賣豆腐人家的姑娘,就這麼惹下一場大禍上身。我們旁邊還有個富紳,名叫周大有,家裡有幾十頃地,是一方之霸,十幾年來就盯住了我們三兄弟手裡那十幾畝地——得了我們這塊地他的田畝就連成片了,心裡整日算計,因見我們兄弟還有幾下子,才沒被他生奪了去。」

        說著臉上忽現悲容:「哪想,我嫂子進門才三天,我兄弟三個出去下地,回來後見嫂子就已被殺了,身上脫得光光的,一顆人頭卻不見了,我兄弟三個大驚,勸大哥止住哭後,就忙去報官。沒想到天大的冤情,我們一到官廳就被縣令鎖住了,拿下大獄,就說我們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輪姦不遂,便殺人滅口,定的大罪,當場下了大牢,要將我們弟兄三個秋後斬立決,這可不是天下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連累我們,只好單獨認了罪,說他是和嫂子一時不和,動起了手,我和二哥倆人並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殺的,縣令才把我們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裡,衙門要使費,我們要救他就得使銀子。可家裡的錢娶嫂子時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塊地。周大有是那縣尊親戚,乘火打劫,十兩銀子就把我們一地好地買去了,我們大哥卻依舊放不出來。」

        這樣大戶吞併士地之事,在當時司空見慣,眾人也不以為奇。那年輕人指著那和尚道:「要不是這位大師,我兄弟三個還一直蒙在鼓裡。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頭痛哭,沒想這位大師剛好路過,見到我們哭,他就好奇,坐在一邊看。我們也沒心思理他,生死關頭,眼見一你同胞之兄長就要死於冤獄,怎能不亂了方寸。沒想那大師見我們哭個不停,他就惱了,忽然走上前來,開口就罵我們道:」兩個大男人,難道卵子被割了?這麼哭哭啼啼,像個什麼話!『「

        眾人見他敘述那和尚髒話,卻全無怨容,不由好笑。只聽他繼續道:「我兄弟當時沒心思和他爭,也不理他。這大師人雖粗,卻熱心,一再追問,最後被他問急了,我們便把內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自己坐在那兒想了好一會兒,我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見半晌工夫,太陽曬得他頭上冒汗了,他還是一動不動,我生下來就真還沒見過這麼熱心的人,他忽然一下就跳來來,大聲說:」不對、不對『,我們問有何不對的,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說道:「別急,你想想看,你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嗎?』。」

        「我兄弟也聽愣了,我們親眼見的又怎會錯?問這話他怎麼說?這位大師就問:」你們大哥當真結婚才只三天嗎?『我們點點頭,他又問』那他兩口子回回睡覺是在白天還是在晚上?是點燈還是不點燈?『這一句話問得我都懵了,想你一個出家人,這又是什麼當口,還開這種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麼!當下大怒,就要和他廝打,沒想他接下來的話大有道理——』那死屍是不是沒了頭?又脫光衣服?沒有頭臉,你兄弟見著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脫了衣服的女人你見過多少?你怎知這一具屍體不是別人的,就是你嫂子?別急,我已斷定那人決不是你嫂子,那真兇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讓眾人以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腳的,否則他把你嫂子殺了還把頭砍去幹什麼?滿好玩嗎?能當夜壺嗎?『「

        眾人聽得好笑,但也覺他話雖粗野,卻粗中有細,這案子是有可疑。——「那大師想了會兒又問:」你們和誰有仇?這兒附近這幾天有沒有誰家走失了女兒?『我兄弟這兩天忙著自身之事,哪管其它?我兄弟一向和鄉親都還和睦,只為買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隱約聽說於老栓在周家做丫頭的一個姑娘前些日跑了,當時也沒在意。就把這些都和這位大師說了,他又想了一會兒,最後一拍頭,說』不錯,就是這周大有了!『說著一言不發便走了,我們不解,還要追著問,只聽這位大師說:「三日之後,我再來還你們一個明白』。」

        「過了三天,我們哥倆正在茅棚裡坐著,心裡一直掂記著這件事,不知那位大師還來不來?忽見這大師一身是血,手裡提個人頭搖搖晃晃地來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裡提的卻是周大有的人頭。我們都嚇呆了,也不敢問,見救出了大哥,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害怕,便準備了酒,請大師喝一口,喝完了後便打算逃走。這大師一邊喝酒便一邊說出了首尾。他說:」你知道那死的女屍是誰麼?『我大哥流下淚:「是我老婆。』這話卻被這位大師一口啐回去了,罵道『蠢豬,連自己老婆都不認得,該被抓!我已查出了,這死屍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頭的於老栓的閨女。她因為打碎個玉斗被周大有打殺了,殺了以後怕人追究,才想出這個惡法,砍下頭來剝光衣服,丟在你屋裡,卻把你老婆掠去誣陷你殺人奪命,他還可趁機奪你們的地。」

        「我們都楞了,問;『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著一個姓劉的少爺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們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風流,早被姓劉的少爺看上了。周大有不把這人尋給劉少爺,光憑他周大有,這個案子能那麼光光溜溜地完結?『。「

        眾人只聽得背上出汗,想這周大有實在好毒的陰謀!那張勇又接著道:「這大師不肯受我們三個的頭,罵我們窩囊沒志氣,不敢去省裡把嫂子搶回來,他一個人一怒去了,想來是就這麼就把那劉公子殺了,劉琦劉大人雖對天下蒼生有恩,但殺這劉公子卻實是事出有因,不是這位大師的錯。」

        眾人也聽得暗暗點頭,那和尚卻哈哈怪笑道:「說什麼對呀錯!向他們討饒嗎?我和尚殺人就是殺人,不管對呀錯。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趙老兒一個人的法,網的就是你們這般灰溜溜的小魚小蟲,他哪裡管什麼天下的蒼生百姓?」說著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見他一直粗魯不文,這番話卻極為深切,一回想越覺入木三分,看了三娘子一眼,只見她臉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覺這話肆無忌憚,簡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聲冷笑:「金和尚,老實話,你這次趕來到底是應何人之召而來?來意何為?供出來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來就是為這趟鏢;何人相召嘛,卻說不得,不能說!」說著,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邊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來耍耍,老子這鏢銀且不劫了,先和你鬥鬥。」

        何捕快臉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懷,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他一揚手,叫手底下那四個人盯住張家三兄弟,自己負手等著看那人出手。

        桌邊那人卻站也不曾站起,隨手一擋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還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眾人看都沒看清金和尚就已連退幾步,胸口還一陣起伏。眾人適才都已見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這人手下卻全無作用,當真是『棋差一著,縛手縛腳』。金和尚卻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劉老兒帳下周飛索,果然厲害,名不虛傳!」說著又揮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瘋魔杖」。那人坐在那裡,隨手拆招,卻並不還手,想來是聽了先前一番話後心中矛盾,不知到底還該不該拿下這金和尚,拿下後又怎麼辦。他是劉琦帳下愛將,和劉府關係極深,不拿了人回去,實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實在於心不忍。他久知那劉公子的為人,仗了乃叔威勢,真是無所不作,眾人礙於情面,也不好對劉琦講。這時見金和尚不知進退,心下好煩。終於,他一咬牙,一手格開金和尚攻勢,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間鎖去,這是有名的『長白鎖喉手』,以掌作勢,以腕發力,以指碎喉,那邊三娘子一揚眉,鏢師座中也一陣騷動,都認出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驚,料道避不過,神色一橫,反哈哈一笑,不退反進,也不理那隻手,雙掌直向那人胸口擊去,他這竟是拚命地打法。那人大驚,身子向後一退,帶得杯碗落地,辟哩叭啦直響,心下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沒想這和尚竟這般悍猛,膽敢拚命。他對敵從不曾失去先機,這下大意,為求自保,當下由抓變扣,掌形換成鶴嘴——竟是痛下殺手!眼見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歸西!張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見一條人影直衝過來,連頭撞向桌邊那人胸口,他正是攻亂之所必救,桌邊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無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來的手掌上,卻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頭。兩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著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門口,順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單刀,對張家三兄弟喝道『走』,張家三兄弟一愣,他們反應大慢,還猶豫了一下,當此逃生只有一線之機時,如何有時間發愣?卻見那援手之人身形已已一個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這麼一頓,何捕快已帶著四個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雖然脫險,但粗脖子上照樣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駭人。他喘氣已有些困難,卻衝著桌邊那人笑道:「你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竟像十分開心,桌邊那人斗笠已經掀掉,露出一張國字臉,臉上一臉怒色,卻氣宇軒昂。剛才他雖間不容髮擊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掃中,胸中一陣翻騰不止,冷冷道:「沒想『活木頭』王兄也來了,幾個江洋大盜倒是湊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為和善,道:「王木,你也敵不過這老小子,這又是何苦?」

        那個叫王木的年紀不大,一臉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他撫胸道「我……既然召你前來,自然當生死與共。」

        和尚歎道:「看來這鏢銀是劫不成了,不過,就算咱們死了他們也未見得就送得到地頭,只是、只是、你說那人目下如此緊急,咱們幫他做不成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還不值什麼,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誰來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為,——咱們兄弟今天聯手,且先看看應付不應付得下來劉老帥當年帳下的長白飛鎖周將軍和他的大小鎖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點頭,說著他兩人背心一靠,雖傷勢在身,卻也殺氣迫人,勢同熊虎。

        屋中氣氛一觸即發,忽聽有人道:「周將軍,請聽我一言,」周將軍回頭,卻見說話的是兩個老頭子。那兩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滿面風塵,毫不起眼。兩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個臉色灰綠、目光黯淡,另一個又十分矮小,一頭黃髮。他兩個坐在那裡時和旁邊諸人像沒什麼區別,就像滴水入海,全無特異,但一站起來就有了一種氣勢,叫人不敢小覷。

        只見左邊那個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兒焦泗隱」,

        周將軍一皺眉,人的名、樹的影,知是淮北義軍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禮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賜教?

        那左邊老人歎道:「不敢、不敢。本來小老二也不該多嘴,憑我們老哥兒倆,也不敢勸周將軍如何如何。但這幾個後生雖莽撞了些,倒也義氣,難得一身血性,再說那件事上劉公子也原有不是,就這麼抓去伏法了也頗為可惜,朝廷原有充軍折罪的律令,如果他們情願,不如就叫他們到淮上去吧,抗金殺敵,死於疆場,對他幾人來說,也就自覺死的不屈了;對劉老帥來講,也算了了這斷恩仇。

        那姓周的一皺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雖不好不看,但劉琦對他恩情極重,他不至於為這二人一句話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雖過但也不能算錯,他為此不免沉吟,卻聽那兩個老者道:「我們也知周將軍這麼回去難見舊主,咱老哥兒說話也不值什麼,但周將軍只當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當初曾與劉老帥簽下『逃死令』,他身邊當下也確是缺人,小老兒代他討下這五人命來,周將軍以為如何?——便劉老將軍知道,想來也未見深責。」

        周將軍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畫了個小小的圓圈,然後伸至口邊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臉上本大大不服,一見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盡,彷彿立地成佛一般。又掏出懷中一張紙——羊皮製就的,想來就是什麼「逃死令」,向周將軍擲去。

        周將軍一接,見了這個手勢,低了會頭,忽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說:「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腳,人就已出了門外,只聽外面一聲馬嘶,想是直接躍到馬背上,眾人還未及反應,他就已沖雨而去了。

        四、金荷

        店外的雨越發下得淒涼起來,簷間瓦上,疾徐不定。經過這一陣鬧,膽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幾桌都是膽大的。鏢局中人還在,金和尚、王木和張家三弟兄卻湊在了一處,也許他們本來就是約好的;杜焦兩個老者依舊在角落裡坐著,那穿黑衣的少年還睡著未醒;瞎老頭和孫女無處可去,也在火邊守著;還有沈放與三娘子和幾個膽大見過世面的行人。只尷尬了何捕快並來福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裡。

        三娘子低聲和沈放說:「那個杜淮山綽號洞明手,焦泗隱江湖上名喚練達劍,是江湖上極厲害的一對角色,聽說近幾年專門在為淮上義軍籌措糧草、招兵買馬。兩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練達,一輩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絕對不打,打的一定不會輸。」沈放微微一點頭,三娘子又暗指那秦老爺子道:「那臨安鏢局的總鏢頭姓秦名穩,綽號穩如泰山,行鏢三十年,兵荒馬亂,從未失手,盛名之下,絕無虛致,那金和尚幾個比起他們那就嫩得多了。

        沈放問:「你怎麼都知道?」

        三娘子一笑:「你忘了,我是殺人放火的女強盜了?」

        店裡油燈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來,本顯得頗為詭異,但映在三娘臉上,只覺嫣然欲語,風情無限。旁人也奇怪這對文士夫婦竟有如此膽色。

        那邊鏢局中的秦老爺子忽抬起臉,側耳傾聽了下,臉色微變。不約而同的,焦杜二人對望一眼後,似也神色訝異,焦泗隱的一隻左耳更是忽地支愣起來、屏息靜氣。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聽見外面風雨聲中一陣陣馬鈴傳來,悠忽前後,夾雜在風雨裡,奔走不止。那絕對不是一匹馬,說不上是三十匹還是四十匹好馬,蹄聲雜亂,不知為何在這雨夜裡奔馳。王木的臉色便一動,想了下,忽然道:「緹騎?」

        金和尚不由便臉色緊張,側耳聽了下、點了點頭,悶聲說:「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麼會這麼多?」

        張家三兄弟也一臉緊張,——金和尚一向膽豪,這時也不由把手伸向禪杖,王木的嘴唇緊緊抿住,便是秦穩一桌,也未見得輕鬆。

        沈放大奇,不知店裡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頭幾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穩先舒開了眉,道:「不是朝這邊來的。」

        那邊杜焦二老也點點頭,他們兩撥人本各不相干,明顯為這緹騎的意外出現打破了彼此間的界線。眾人聽這麼說才略略放下心來。卻見秦穩轉頭沖那邊杜焦二人一點頭,臉上含蓄地展容,算是一笑,低聲問:「是圍殺?」

        那兩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點了點頭。

        這是幾個老江湖根據經驗得出的判斷,眾人自是信服。那三人當下便也不再說話,心底卻在想——是什麼人物竟值得緹騎校尉出動三四十匹鐵騎雨夜奔襲,傾力圍殺——今夜的雨、當真是下得越發荒涼了。

        沈放先聽說馮小胖子是什麼「緹騎三十二衛」中人,以為都是些扈從皇帝的官場紈褲子弟,徒有虛名,也沒當回事,這時聽那幾人口氣鄭重其事,談論都不敢太大聲一般,看來緹騎裡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絕頂高手,而且組織緊密,否則如何能把這一干三山五嶽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問三娘子道:「緹騎究竟是些什麼人?」

        三娘子臉色也少有的嚴肅,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高昇老店?」

        沈放一點頭,他當然記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昇老店中與三娘相逢的,當時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還有傷,一個孤身女子病臥於他鄉,沈放也是由憐生愛,然後由愛生敬,最後與她得成連理的。

        三娘子靜了一會兒,說:「那時還是緹騎剛剛組建的時候,聲勢遠沒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樣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時,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傷。我就是傷在他們手裡的,——緝查都尉顏杞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厲害啊厲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願一輩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為什麼就嫁給你了嗎?自從緹騎遍佈,江湖上幾乎就沒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別是閩浙吳贛一帶,更是潑水不進。他們組織很嚴密,也很複雜,其中即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盜,有門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來的獄丞。那馮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場勢力背景,連他也說害怕的袁老大,那可真叫絕頂高手,天下武林,七門十三派,還沒聽說有誰敢說是他的對手。他是緹騎三十二尉中的老大,當年不過三十餘歲,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劍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從他到緹騎起,軍紀整肅,勢力大張。有他們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穩多了,無論官商軍匪,在朝在野,順者昌,逆者亡。鋒鏑所指,必殺無赦。」

        沈放從沒聽三娘講過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問。沒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說了。只見三娘子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終於又撥出了這根紫荊木釵。」

        她的眼光一陣迷離,頓了頓:「你知道嗎?我的名字就叫荊紫。」

        「當年這個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傳聞。——小時候,我也就像那個賣唱的小姑娘一樣,吃過不少苦。當時正是亂離之中,我跟著一個雜技班賣藝走索。但我比她幸運,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會武。其實我只跟他呆了三個月,他給了我一把匕首,還傳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決,教完後他說:」你姿質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後他問我:「以後再遇到欺負你們這班姊妹的,你怎麼辦?』我說:」殺!『他哈哈一笑,說:「那好,我沒教錯人。』便走了。」

        「幹我們這一行的,人稱女伎,有賣藝的、走繩的、頂竿的、唱曲兒的、刺花繡的,其中彈散樂的張真奴,棋侍詔沈姑姑,射駑的林四九娘,唱雜劇的史彗英,演影戲的黑媽媽也算各有絕技,天下聞名。我與他們交好,——別人都說我們是賤女子,瞧不起我們。可幹我們這一行的,也多想開了,不在乎別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風塵,也不能由人欺負。他們富人總是在說:」仁恕『,我荊三娘要行的,卻是報復!「

        「我們一起有幾十個姊妹,各行各當都有。有會兩招的,也有一身弱質全無功夫的,但都有一顆人心,一根倔骨。你們男人不時奢談大義,若見到我們姊妹那時一人有難,旁人赴湯蹈火,殺身相救的樣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嬌啼慘死於堂威之下,有人橫刀自刎於淫徒之前,——剛才那小姑娘說的你也聽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誰,是哪一個好姊妹!——這些人中,我殺人犯案最多,眾姊妹為衛護我傷生的就有七個。」

        三娘子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柴荊木釵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稱我們為『蓬門』,那根木釵便是我的苻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們的鮮血。當時這紫荊釵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十步殺人,千里復仇——凡聽到不平事,我沒有袖手的,哪怕連累更多人喪命。但我們這些人雖苟活於世,也不能由人殺剮,只要義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歎了口氣,她理理思緒、又道:「那年,有個姊妹在無錫城外被一夥光棍輪姦致死,官廳拿住他們,只判了充軍之罪——因為傷害女伎與殺害良家婦女在人們心中還是有不同的。這且不說它,我一個在無錫的姊妹卻聽說,那伙光棍卻一口咬定他們輪姦的時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齊,是無錫府知府的一個管家把那女人屍體丟在城外的,他們實際只算奸屍。他們這麼一說,充軍的罪就被判了死刑。」

        「我聽到這回事,知道這裡面一定有蹺蹊,我死去的那位姊妹為人清白,守身如玉,當時我的脾氣,一刻也坐不住,馬上就趕去無錫,打聽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請的是左都御使、兵馬司的幾個官,都是紈褲子弟、無恥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麼回事了。過兩天我聽說左都御使要回請,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裝做賣藝走繩的也混了進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擺在他家後山的亭子上,幾個官兒輕衫小帽地坐著,大概聽說我姿色不惡,便只把我一人傳了去,先都還人模人樣,叫我把繩繫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給他們看,我也就演練起來。不一會兒我聽見一個官兒低聲說:」這雛兒不錯,叫所有閒人都退下去如何,咱們還像那天那樣玩她一場。『那左都御使便邪笑起來;叫下人們都下去了,說:「都到山下去,不管聽見什麼,殺人救命也好,也一個人都不准上來,』我心裡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一定是批禽獸!也冷笑著想:剛好!等那些閒人走光,那幾個官就露出醜態來,色迷迷地看著我,問我還有什麼絕活兒,一起獻上來。我聽出他們是在玩兒我呢,便說:」小女子還會舞匕首。『他們聽說一個女子會舞匕首,越覺得開心起來,忙說:「快、快』。」

        「我把繩子先一道道攔在亭周,裡面的人先還笑,以為我是在給自己結網,不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我便開始舞匕首,心裡想著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憤,當年教我的師傅曾說那一套招數的極境是『沉鬱頓挫,豪蕩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卻似沾著點邊兒了。我聽那幾個官兒鼓掌笑啊,鬧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噁心。我舞到最後一式」罷如江海「時,身子隨匕首飛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沒柄,那幾個人看得駭然變色,我站在場中問;『那天姦殺如玉的到底是誰?』他們還在發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先將個狐假虎威的小人斬了,笑道:」是誰?『他們這才慌了,要走,又被繩攔住了,要喊,我笑說:「你們吩咐了的,下面不管聽到什麼都不敢上來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們且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份兒?』他們看我好像還和善,一個一個便跪在地上磕頭,認了帳。我問:」她那天喊了救命沒有,『他們一臉是汗的點頭,我的淚便流下來了,然後我就高叫「救命」,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我叫一聲殺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們可真沒剛性,叫也不敢叫,都嚇癱了,只癡想著一聲不出縮在一邊最後我就能饒過他。看他們那幅狼狽樣兒,我真的開心,直到我把最後一人殺了,下面都沒人敢上來,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雖輕聲細語地說著,沈放卻聽得驚心動魄。三娘子臉上發紅,伸手掠掠鬢髮,「這麼著還了得,當天我雖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趙老兒的王法天理了?緹騎三十二衛剛剛建成,把這事當件大案來辦,我一個弱女子鬥不過他們,傷了,病了,但他們最後也沒有找到我——誰想到我這樣個魔女夜叉,卻還有個風流儒雅的鎮江名士肯娶我呢?」

        說著已然雙靨含情,笑道:「我這麼惡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後悔了吧。」

        沈放只覺自己從沒這麼敬愛過三娘,握著她的手,說:「三娘……」底下卻說不出話來了。

        雨總是能加重氣氛,夜已深,外面的馬鈴忽又響起,東西南北,一片零亂。金和尚一拍腿道:「幹上了」。只聽那一片鈴聲雜亂,似圍住了什麼人,忽有一聲低呼,便有鈴聲一斷,牆角的杜淮山一揚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連喊痛都來不及」——想來被圍的是個高手。忽聽得又一聲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馬亡,也少了串鈴聲。

        焦泗隱道:「緹騎更狠,人是敵人殺的,馬卻是他們自己一刀斬死的,寧殺了馬也不肯空出一騎給那人騎去逃走。」

        外面的風聲雨聲馬鈴聲,屋裡燭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幾個江湖健者豎耳傾聽,偶爾一句評論,十分精當,也動人心魄。忽聽得馬鈴聲向東疾追,幾人臉色一展道:「向東逃了。」

        眾人都痛恨緹騎,猜被他們圍追的多半是個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對焦泗隱道:「你覺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圍之人,他們是知交,所以焦泗隱盡可直言,只見焦泗隱搖搖頭。杜淮山又問:「你呢?」焦泗隱更是搖頭。杜淮山饒有興味:「咱們老哥倆兒攜手呢?」焦泗隱想了一會兒,「差一截,差一截」。

        杜淮山卻似極為高興:「緹騎這回麻煩大了,有這樣的人物和他們幹上了,有他們一陣窮忙的了。」

        一語未落,屋裡風起燈暗,眾人抬頭,燈光重亮時,門口已多了個人,說他站在那裡卻不像——他臉色蒼白,是靠在牆上才勉強靠住的,脅下還夾了個小孩,沈放一望,卻正是那回嚇退文亭閣的漢子耿蒼懷。他的傷勢顯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沖,顏色甚淡,卻也更加是慘鮮。他喘了兩口氣才慢慢平復下來,放下小童,一時卻說不出話。秦穩已經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俠」,那漢子搖搖頭:「我不是沖鏢銀來的」,秦穩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這受傷的漢子掃了一眼後,都覺心中一寒。耿蒼懷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團團一禮道:「兄弟為了這孩子受緹騎追殺,又身受重傷,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這點故人骨血。外面緹騎鐵衛已誤認我向東逃了,一時還找不到這裡來,所以兄弟想把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過一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得哪位肯仗義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當引開追騎,不得干連大家。」

        他胸懷坦蕩,雖遭凶險,有求於人,照樣把其中利害一一說清,由人自擇,不肯貽人他日之悔。眾人見耿蒼懷這等功夫都傷重如此,可見救這孩子不免干連甚大。在坐的人一個個都還是有擔當的人,但既要顧慮自己,又要顧慮孩子,知道這一諾極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蒼懷見無人接話,苦笑道:「由這孩子的命吧!時間無多,只望眾位縱難庇護,亦勿加害。」

        他雖似雄獅臨死,但餘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搖一搖頭,便轉身要走。忽聽一個爽利英落的女聲說:「耿兄好走,孩子我會照看的。」

        眾人一驚,齊齊回頭,見說話的卻是個女子,正是荊紫荊三娘。那漢子沖三娘子點一點頭,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氣,忽一出手,點向身後何捕快,何捕快一驚,跟在他後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漢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揮去。何捕快跟在他後面出手,眼見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還是沒欺到他身前一步,心裡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卻見耿蒼懷一把就把他單刀拿下,接著人也咕咚一聲被他制倒在地了。眾人方知耿蒼懷眼光極準,臨去要給三娘子掃清道路,以免這幾人為患,不由又敬又佩。眼見那耿蒼懷動手之後,不由地吸了一口氣,想是背上傷重,臉上一痛,轉身出門去了。

        三娘子看了會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這下你滿意了吧?」

        沈放知她說的是收留這孩子的事兒,搖頭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煩,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兩人俱知此事凶險,但只覺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後歲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過氣去,三娘子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會兒,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過來。一見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個陌生的小店,不見了耿蒼懷,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子雖沒有孩子,卻是女人,伸手輕撫小孩的頭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辦事了,把你交給我照看的。」她本想說耿蒼懷「一會就回來」,卻自己也難知耿蒼懷這一去還回不回得來。那孩子心象安了些,他極信任耿伯伯,聽說他把自己交給這個女人,便覺對這女人也親切了些。

        三娘子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孩說:「我叫小六兒。」

        三娘子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臨安?你爹爹是誰,姓什麼?」這麼問是為聽見小孩是臨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緊小拳頭,過會兒卻嘴一癟,還是哭了出來,好一會兒才說:「我爹爹姓許,他死了。」看他樣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會這麼傷心的。

        三娘一愕,問:「你爹爹是幹什麼的?怎麼死了?你媽媽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宮的衛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說『小六兒,爹爹這次值班就回不來了,你以後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說想,他卻說『不過,你大概也沒有以後了』。」

        想是他爹爹極疼愛他,他對那天事記得也極清楚:「頭一天,我就聽見媽媽給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幹什麼。只是以前媽媽在爹爹出門時,臉上都會笑,這時看著卻好像要哭,又強忍著。爹爹說:」雲娘,我對不住你,我原想等兩天耿大哥來後把你們娘幾個托付他再動手,但上面護衛要換防,今天是最後的機會了『。「

        「媽媽說:」敬和,你盡忠盡義,我不攔你。記住,不要手軟,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別捨不得走,最後還是一跺腳走了。但爹爹一走媽媽就哭了起來,她給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媽媽那天穿得真好看啊!「——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讚歎。

        屋中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眾人已猜到這孩子父親是誰。明成宮衛士許敬和刺殺秦檜、事敗身死的事,秦檜雖極力遮掩,終究天下皆聞,無人不歎。許敬和在臨刑前說:「不是我一人要殺你,是天下萬姓都有殺你之心,你縱脫生前之刑,難逃後世之罵。」人人心中都有正義是非,都覺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店裡眾人對這烈士之後不免也心添敬意。

        那小孩說:「到中午,媽媽看見外面有些亂,便叫三個姐姐喝湯,那湯裡有銀耳紅棗,甜甜的,我也要喝,媽媽卻不讓我喝,我就哭,媽媽也哭了,說:」也許也給你喝了你以後受的罪還少些,但記住,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兒。你耿伯伯最重義氣,過兩天會來,他知道消息,定會設法救你。——他武功極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還有一線之機,我許門也就有了一線之機『。——我看見三個姐姐喝了,就一個個接著睡著了,然後媽媽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便也喝了湯,睡著了。

        眾人都知小孩兒所謂的睡著只怕就是飲毒自盡。三娘子對這許氏娘子不由心生敬意,摸著小孩兒的頭道:「後來你就被關起來了嗎?那天我在酒樓上看見你,滿身是傷,就是在牢裡被他們打的嗎?」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裡還不由一陣慘然。

        小孩點頭道:「是,他們問我爸爸都有些什麼朋友,我不說,他們便打了。」

        三娘子問:「後來是你耿伯伯救你出來的嗎?」

        小孩點點頭:「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殺到牢裡,對我笑了下,就帶著我跑出來了。追兵好多,但他們都跑不過耿伯伯。有個老頭子也在追,他跑得卻快,耿伯伯一路上殺了好幾個他的徒弟,卻也傷在他的手裡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頭就不追了,我聽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後會有期『。「他學著耿蒼懷當時的聲音,絲絲抽著涼氣,可見耿蒼懷那一戰受傷不輕。

        屋中一陣死寂,那邊杜淮山的忽一拍焦泗隱的肩膀,兩人對飲一杯。昭然若揭是宮中第一高手,號稱天下武學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風傳岳飛風波亭之獄他也有份兒,岳飛臨終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說給他聽的。江湖中人憤其用心如此,便連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蒼懷居然能在他手下奪人而去,足可見那一戰的激烈,事後千里負孤,直奔至沿江銅陵,一路上還帶遭緹騎追殺,他這份義氣武膽,真不由讓人暗豎拇指。

        忽聽得遠處一片叱喝,想是耿蒼懷與緹騎又交上了手,聲音在西面,風雨漸驟,屋裡聽不清,姓焦的老者豎著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傷了兩個,但沒衝出去!」

        眾人不由都替耿蒼懷擔擾。沈放問:「他人呢?」

        三娘子說:「好像向南去了,」她耳力遠不如那焦泗隱,焦泗隱卻也對她點了點頭,似是讚賞。

        聽著聽著便聽得南邊一陣混亂,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漸寂,沈放才滿懷希翼地問:「衝出去了?」三娘子滿面憂色,似也難作答,焦泗隱在那邊歎了口氣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龜兒子們!」漸聽北邊風聲漸起起,耿蒼懷雖連沖兩面沒衝出去,但以如此重傷,轉戰三方,也實令人心驚。

        這回搏鬥猶烈,焦泗隱鬚眉聳動,也十分緊張,眾人都看著他的臉,喜憂不定,忽聽他輕聲說:「有兩匹馬從東到南再到西,耿大俠一直沒有甩開,就是他們攔著讓耿蒼懷衝不出去。」忽然雙眉一軒,驚『哦』了一聲,半天不做聲,眾人問:「怎麼、怎麼人不見了?」

        杜淮山也問:「那緹騎呢?」他耳力也不如練過『天耳聽』的焦泗隱。

        焦泗隱沉吟了下道:「他們也在找,不好,向這邊圍過來了。」

        忽見門簾掀開,一股風雨捲入,耿蒼懷扶著門框站著,面色如紙。他回身掩好門簾,舉止緩慢。只見他身上又添血口,一張臉卻豪氣不減,衝著眾人歉意不淺的一笑,似自疚於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沒想到,這屋裡都是些什麼人。緹騎一向凶殘,這屋裡又是江洋大盜,又是逃名學士,他們若來,只怕不一網打盡?——眾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無人肯就此示弱。三娘子卻笑吟吟地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雨驟風狂,耿兄何不過來共飲一杯?」

        耿蒼懷難得的一笑,似也讚賞三娘子這般豪氣,想了一下,知道緹騎終究要追到這店裡來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子道:「衝不出去?」

        耿蒼懷面色一凝,說:「可惜我身上有傷。」

        三娘子便一聲輕歎,知道他這傷只怕真是夠重的了。耿蒼懷不欲別人為自己擔心,已轉顏道:「緹騎要來,第一個逃不了的怕就是你們吳江題辭的賢夫婦了。」

        三娘子一笑如花道:「是嗎?」一揮手,一柄短刀便飛擲進正面露喜色的來富胸口,那來福一直惶恐不安,正慶幸救兵天降,哪想是到大難臨頭。三娘子見事已至此,便要先殺了這個害了她臨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絲索,一收即回,眾人先見她英爽脫略已是敬佩,卻萬沒想到她這般出手如電。

        耿蒼懷看得高興,微一領首,意似嘉許。三娘子笑道:「耿大哥不再覺得小妹是個小恩小義示惠買好的女人了吧?」

        當日在臨安酒樓,她代付了酒帳,又送飯菜時,耿蒼懷確作如是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饅頭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書生,分明不認得自己,一見之下便脫袍相贈,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懷坦蕩,也不否認,說:「上當多了,一飯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卻舉杯邀道:「日久見心,今日才認得賢夫婦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癡長幾歲,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許,沈放一聽大喜,他久想結交這位奇俠異士,沒想他已視自己為兄弟了。

        三娘子道:「我卻只好做個三妹了,可惜沒有紅拂之才。」

        焦泗隱忽道:「耿大俠,」耿蒼懷側過臉。

        焦泗隱問到:「來的是哪兩個?」他已聽出三十二都尉中來的只有兩人,卻不知是哪兩個。

        耿蒼懷輕咳了一聲道:「田子單和吳奇」,田子單號稱江南第一快刀,耿蒼懷身上衣服的裂口想來就是他割的;吳奇綽號『平平無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處,百步神拳練到最後便是無聲無息,傷人無形的,這也是說他智力平平無奇。這兩人俱是三十二衛中的鋒將,眾人一聽面色轉憂,知道耿蒼懷怕是衝不出去了。

        只聽外面蹄聲漸緊,已經把這小店圍住,蹄聲一停,便只聞風吹馬鈴的聲音,夾住淒風厲雨中,肅殺寥落。只聽外面一個老老實實的聲音說:「這就是困馬集了?」另一個尖聲應道:「大概不錯,這名字對裡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嗯,線報說,南昌那邊傳訊,有個江洋大盜金和尚路過這兒,還有三個殺官造反的姓張的,只怕已經到了;聽說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對姓沈的夫婦走的這條路,前面不通應該也困在這了;嗯,出京時萬俟大人吩咐最好順便把個瞎老頭兒宰了,好像他們是跟個鏢車來的,這鏢局的人想造反嗎?那鏢車裡的東西不也成了髒物了,只是我跟秦老頭見過面,拿他東西可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弟兄們辛苦這一趟,他們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頓了下,他才咬牙切齒道:「還有耿蒼懷傷了我們六個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這說話的正是快刀田子單,除了他和吳奇的聲音,外面三四十騎鐵騎竟然一聲沒有,足見號令之嚴。屋裡眾人聽得心底大駭,沒想他根本沒進屋就幾乎把眾人底細摸得一清二楚,都驚於緹騎密樁暗探的消息迅速。聽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裡人一網打盡,連走鏢的也不放過,成了他們順手牽到的一條肥羊。

        耿蒼懷卻舉杯傳盞,略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張口開罵,卻忽開不了口——他一向自負膽色,但見了耿蒼懷這般大敵當前,不動神色的氣度,不覺也心中佩服。更難得的是他身邊一個書生一個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蒼懷說:「本來我想與這些妖魔小丑決生死於暗夜也就算了,但這店中壁上有一首題詞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際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當年這首詞曾害我很翻了些書本子呢。」

        三娘子便向壁間望去,見一片煙熏火燎中,是有一處舊墨,怕是經歷得有年了,是首慢詞。她一招那個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過來,身上微微發抖,三娘子微笑道:「好妹子,別怕,這許多人陪你一起死,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沒惡鬼敢欺負你的。」她雖是女子,英風颯氣,千萬個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對她原本佩服,聞言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單見無人理他的話,冷哼一聲道:「耿蒼懷這個死大蟲真的已沒氣了嗎?」

        他就是激耿蒼懷生氣,心中也只忌憚耿蒼懷一個人,耿蒼懷卻像蚊聲過耳,略不在意。三娘子笑對小姑娘說:「你認字嗎?」小姑娘點點頭,三娘子一指耿蒼懷,笑道:「好,這位伯伯喜歡壁上那詞,你能不能唱來聽聽,咱們兩個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風風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會讓你白唱的。」說著看向耿蒼懷。

        耿蒼懷聞言一笑道:「好,你數數一共幾句,你唱一句我殺一人,有幾句我殺幾人答謝你,算是你這一曲的纏頭。」

        忽見門口刀光一閃,那檔雨的棉簾已經落地,眾人看向外面,田子單已收刀坐回馬上,他這一下迅疾輕快,棉簾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臨秋敗葉,確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聲,卻聽那個一直怕事的瞎老頭柔聲道:「小英子,別怕,聽那阿姨的話,你看那牆上是什麼曲牌兒?」這八字軍的老兵在勢危時迫時方顯出當年殺敵破虜的勇慨。小姑娘數著壁間字數,哼了幾下,老頭道「是念奴嬌,」抱起胡琴,調了弦,便拉了起來,蒼涼蕭瑟,四壁昏燈黯黯,門外冷雨淒淒,更替這琴聲添了一幅悲概之況。那詞寫的卻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爺爺鼓勵,開口唱道「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

        三娘子打著拍子,至此道「一句」,沈放持酒傾聽,耿蒼懷微微領首,知道三娘子點他方才說的一句殺一人的話。

        ——「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清天,妲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小姑娘不認得後二字,含糊過去,耿蒼懷也沒介意,翹首傾聽,似乎又回到那個明月當頭的時節。

        下面是轉頭:「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梁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眾人都知,這一曲之罷,只怕馬上刀光入眼,有耿蒼懷在座,門外那一排靜悄悄的騎在鐵騎上的人也難測自己將是生是死,都安安靜靜地把這一曲聽著。

        三娘子最先道「八句」,耿蒼懷點點頭,一斜目,卻見那一直沉睡的穿黑衣服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標勁如楚峰修竹。暗暗地燈光下,他默默不語,唱曲的小姑娘一見,不由呆了下。

        卻聽杜淮山這時咳了一聲道:「田兄、吳兄,」那二人早看見他了,卻不肯先做聲,這時故做驚訝道:「咦,兩位前輩也在這兒?是為義軍籌餉吧?不好意思,竟有這些刁民暴徒在我們緹騎制下做亂,一時拿住了再給二位請安。」他一句話把二老想說的話封死,那兩人到底身在義軍,只有沉吟不語。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難善罷,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護失敗,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撲出,罵道「去你你你的,」一杖便向田子單頭上砸上,他打架從來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眾人只見田子單光一閃,人已下了馬,馬頭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裡的刀光也跟著一晃,接著他就已扯下一名鐵騎護衛,自己乘了他的馬,那人卻向和尚逼來,和尚卻低吼著退回,眾人才見他右手已少了兩指。

        果然快刀!

        那面鏢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剛才田子單說話提到他們,但他們也只能小心提防著,總不能搶先殺官造反?這時見到田子單刀法,不由都心中一緊,知道金和尚幾個怕萬難抵敵。那荊三娘雖木釵所到,殺人破仇,但若正面廝殺拚命,她一介女流,想來也難。耿蒼懷若一倒,這趟鏢只怕也要隨後遭殃,心裡便都盼著耿蒼懷這方人勝。

        田子單一揮手,後面便上來幾個侍衛,要衝進屋來,金和尚雖傷不怯,揮杖在門口攔住,他一人抵敵不住,張家三弟兄也揮了扁擔上前幫忙,剩下那小伙兒王木忽指著金和尚從他數起道:「一、二、三、……」。一直數瞎老頭,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直到耿蒼懷身邊的小孩,道:「一共十四個,耿大俠八個,兄弟們非得再殺六個才夠本。」說著背著身子衝出去,別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頭似的渾不覺痛,已一爪抓斷那人喉嚨,身子晃了下,笑道「一個」,一閃身忽雙手抓住跟金和尚對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擊下,那人腦漿砰裂,凳時死了,王木雖滿手是血,似舊木木道「兩個」。

        金和尚大笑道:「木頭,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店內外人等見那王本武功雖不算甚高,但心計手段,賭狠鬥勇之處簡直令人駭然。田子單一揮手,又上來幾個侍衛,把他們幾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帳是算的緹騎必殺之人,雖有幾個無辜,但緹騎定然不會放過。他是綠林中人,雖知鏢局那夥人也不未見得有什麼好結果,但一向蔑視他們,故不把他們算在內。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殺,躲回院子裡了,各桌上燈油將盡,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卻一直偷偷地看著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見他面色蒼白,她不想著自己,倒替他擔起心來。忽見耿蒼懷終於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積血,不由嚇了一跳。外面田子單看著一喜,揮手叫圍攻金和尚的幾人加緊,要逼耿蒼懷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從懷裡拿出個小酒杯,那杯子是玉做的,只有手指大小,清潤可喜。他聽了那歌,再看著這杯子,像是癡了,雙眉間一片悠遠,似遠遠地把什麼舊事想起。四周雖亂,他卻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誰又注意他了?都為門口戰況牽住心恩,那少年忽對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著他,見他對自己招手,卻又不好意思地低頭,腳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只聽那少年說:「你把那歌兒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頭見火光閃爍中這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的臉,她一直在怕,這時好像忘了,心裡一亂,似乎便天大的事也進不了她的心頭了。她點點頭,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對著牆壁照那詞輕輕地唱起,她這回清唱眾人都隱隱聽見了,但都沒注意,只是她和那少年兩人的事。那少年對別的句子倒罷了,全不在意,但聽到『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一句,似乎就沉痛無限。桌上有一壺劣酒,他端起來倒在那小杯子裡。他似本不慣喝酒,一入口,紅色就上了臉,小姑娘看著他都看癡了。——就這麼偷望著他的黑衣殷頰,知他喜歡聽那一句,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闕唱完,然後又輕聲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他聲音清嘎,破耳驚飛,一片昏燈暗影中,只見他已一掠而起,手從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兩尺的沒鞘的短劍,眾人只見他從門口一閃即回,如鷹游鶴翥,但見劍光一閃,不知他幹了些什麼。卻見這麼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時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萬里『七個字還沒唱完,他的劍上仍是青鋒一片,似是未曾傷人,但眾人已心驚於他這虹飛電掣的一擊。連杜焦二人也瞠目駭然,秦老爺子猛一回頭,耿蒼懷卻端酒不信似地看著門外,眾人隨他目光望去,盯著田子單,也沒見反常,見他嘴角還照常掛著冷笑,有一會兒,才見他緩緩倒下,一抹鮮血從頸上一圈散開,倒地後一顆人頭滾落下來,那少年叫』共何金荷家萬里『,竟是以人頭為酒杯,傾出的是一腔鮮血?眾人心裡不知怎麼都冷冷一怕——這是怎樣一擊必殺的劍術?

        五、鏢銀

        杜淮山與焦泗隱望著門外泥地裡田子單的屍首,他的面容像根本來不及想像到這一擊得手的絕命一劍,他的手離腰間刀柄尚遠,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時候竟根本來不及想到撥刀!杜焦二人對望一眼,他倆多年老友,眼神間已有問答,「你躲得過這一劍?」「躲不過,他就是殺人於我身側我只怕也全無知覺。」

        秦穩卻像精神一振,對自己的鏢銀放下心來,他手下夥計都張了大口,怔在那裡。門外的打鬥也已經停了,都覺得自己這麼狠殺惡鬥的拚命有如兒戲。緹騎都尉吳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說不出話來。待要出手,他武功本與田子單在伯仲之間,心下打鼓,實在不知該怎樣應對那難遮難避的一劍。他手下人馬雖多,也都一時啞然——拚命鬥狠他們倒不怕,但像這麼不及出招就屍首橫地的結局實在令他們膽寒。一時,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蒼頰帶酒,獨坐在那裡,脖梗的姿態中顯示出一種怪異的冷峻和一種說不出的孩童般的嫵媚,只有一個少年人才能把這兩種神色統一在一起。他看著那個杯子,卻像全忘了自己的揮劍殺人,沉陷在什麼記憶裡。然後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劍已經插進包袱,一隻手搭在上面,十指長而鬆懈,像是真的睡著了。

        靜了一下,屋子裡像只有三娘子還能說得出話來,卻也如夢囈一般的:「那一招……到底算什麼?」

        她問的自然是耿蒼懷,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蒼懷,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漠地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三娘子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耿蒼懷點點頭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剛創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子訝色越濃,看著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記得傍晚時金和尚一進店就打了他一個趔趄,當時沒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像全不在意;再後來這麼多人命在頃刻,他也還是略無所覺;最後出手卻像僅只是為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詞有動於心——共倒金荷家萬里……

        沈放忽然道:「難得樽前相屬,」三人都舉杯共盡了一杯酒,屋裡屋外,像只有他三人還能這麼言笑自苦。雨已經下得乏了,淅淅瀝瀝,正襯出那少年人的一場好睡。沈放望向他微露的脖梗,忽覺心裡微微一痛,——誰若當真是這個飛揚勇決的少年人的朋友,千里外憶及他如此年少的脖梗,這樣的雨夜,不知該是怎樣一種心痛?

        過了好半天,吳奇才掙扎出了一句話:「好大的膽子,連緹騎你也敢殺!」他這句話明顯的色厲荏,他綽號『平平無奇』,在緹騎三十二衛中不管論家世,論武功、論計謀、論功勞、論資歷,沒一樣不趨於中庸,平平無奇,刻薄人說他只為一向最聽袁老大的話,才能混到今天,——所以他此時也不知該怎樣應變。

        那少年人卻像真的睡著了,吳奇也真不知是該殺進去好還是退走好。更不知座下這四十餘騎如果一起出手是否拿往住對方。

        耿蒼懷忽淡淡道:「緹騎真的殺不得麼?」

        門外眾人見這個差不多算死老虎的人也來插話,不由都怒看著他,只聽他說:「那湘陰、戈陽、桐廬、餘杭的四個是怎麼回事?」

        吳奇怒道「都是你殺的嗎?」問完就覺得不對,耿蒼懷殺人很少用劍,那四個都尉卻都是死在劍下,快劍之下。

        眾人聽到這話,似乎緹騎三十二尉中已有四人死於非命,不由一奇。

        耿蒼懷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這個,一共五個了。」

        門外馬上雖還有四十餘人,但聽了這話,看著燭光搖曳中睡得那麼恬靜的少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膽寒。

        三娘子忽問:「那個好登樓上,因為馮小胖子說了一句『誰敢殺我』,便撥劍一劍殺了他,於稠人鬧肆之間、卻無人知覺的果真就是他麼?」

        耿蒼懷點點頭說:「我想是的。」

        三娘子看向那個少年人,心想這個少年好會負氣!

        耿蒼懷看著她,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慢慢道:「戈陽駐守的那位緹騎都尉名叫魯好,人稱『笑裡藏刀』,是緹騎中善長暗殺的第一好手。他長於此自然也就防範於此,身邊護衛極多,但前兩月有一天他上營中馬棚去,摸著一匹愛馬的鬃毛,和人說著話,忽然臉上就一陣抽動,那匹馬也叫了一聲,一會兒人和馬就一齊倒下了。事後眾人才知那是有人潛伏在馬棚裡很久了,一劍從馬頸刺入,直插進魯好的心臟。這一劍無聲無息,難逃難避,魯好想都沒有想到就被暗殺了。」

        他的聲音雖不大,四周夜靜,眾人都聽到了。金和尚喃喃道:「你你的,這種殺人法我可不喜歡。」旁人卻看著那個少年。他殺馮小胖子分明是少年意氣,一時衝動的性子,怎麼刺殺魯好卻又顯得這麼深謀詭算,令人難測?

        耿蒼懷喝了口酒,又慢慢地道:「聽說你們緹騎都尉裡有個世家子弟叫尉遲恭的,好潔成癖是不是?」

        吳奇不由點了點頭。

        耿蒼懷搖頭一笑,似乎也覺得好笑:「他出行必素絹地毯,杯碗衾褥裝好幾大車,當真纖塵不染,只不知白白耗費了多少人力。聽說他後來被一劍刺死在廬陵茅廁之中,錦衣著穢,佛頭上糞,身死不潔。那一劍倒不需要怎樣凌厲,但,也太不過頑皮。」

        三娘子不由也聽得好笑,雖是殺人見血的事,但這一劍分明是孩童似的算計,只求有趣。耿蒼懷瞇著眼睛看著吳奇:「所以,誰說緹騎殺不得了?只不過沒碰上敢殺的人罷了。你們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煩了。」

        眾人此刻才驚覺,那少年單挑上緹騎只怕其中別有隱情。吳奇早已臉色發白:馮小胖子是個飯桶,被殺倒沒什麼,但魯好和尉遲恭可都是強過他的好手,這麼一念之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為了支撐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吳奇還是冷笑一聲道:「我們袁老大會怕他麼?他看了那三個人的傷口,只說過一句話」,說罷頓住不言。

        緹騎都尉的袁老大為人一向寡言,但偶有所言,無不命中,眾人便都要聽他的考語。吳奇見眾人在聽,不由腰桿挺了挺,多了幾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說:這樣的劍法,一擊必殺?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這話分明說這少年劍法不過駭人耳目,並不足畏。

        眾人雖難信其言,但袁老大久著盛名,甚少空言,偶有一語,無不中的,便也想——那少年那一招的確鋒芒極盛,但「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只要避過了那一劍,只怕他就無以為繼了。

        三娘子見那吳奇似又多了幾分膽量,像漸漸鼓起氣來的青蛙,不由好笑:這世上真有一種一提起主子名字就勇氣倍增的奴才。耿蒼懷淡淡道:「不錯、不錯,袁老大此話深獲我心。不過他一向自許的很,他說的高手不知有沒有我耿蒼懷一份,加在一起,超不超過八九個?」說罷、看著吳奇,滿眼譏消。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錯,那小哥兒的劍法也許殺不了你們袁老大,但對付你嗎,嘿嘿、嘿嘿,只怕只像殺小雞一般。」旁人人才解會袁老大把這少年劍法貶為二流,其實也只是說在數人以外。

        耿蒼懷忽對沈放道:「兄弟,我聽傳言,都說你在吳江長橋七里鋪殺人百餘,提詞嘲罵,放舟而去。見你之後,似乎不會武功,那些話該是謠傳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為適才生死之際,三人雖未撮草為香,插士盟拜,但已義氣心許,叫得極為自然。沈放聽著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講了一遍,耿蒼懷聽著也覺出奇。沈放笑道:「所以殺人提詞,兩件事都不是小弟做的,不過我當時真有殺敵之心,抒憤之慨,只是既乏禦侮之技,也不足文墨之材,不知哪兩位做得好事,盛名倒為小弟所竊了——大哥現在才知你這兄弟一無是處,只是個空殼了吧?」

        耿蒼懷見他出言坦蕩,很是心喜,微笑道:「你說那牲口古怪,又高又大,不知像不像一匹駱駝?」

        沈放當日雖未看清,但一回想之下,果然不錯。剛才眼見耳聞那少年的揮劍殺人之事,只覺駭人耳目,如今一想及那日斬殺金使三十餘人,凌辱同胞的宋兵若許,卻只覺大快人心,當浮一大白。三娘子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說:「空殼書生,唱酒吧?」沈放喝了,笑問:「你不是已和我割袍斷義了?」三娘子知他是在提那日餘杭城外松林之事,便微微一笑,兩人心中俱是溫柔無限。

        耿蒼懷淡淡沖吳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之事也是成於一人之手,不知又當做何感想,再說一句什麼?」說罷,笑看著吳奇。

        吳奇已臉色微變,原來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於北來金使的氣焰囂張,行止暴虐,深恨於心久矣,生怕他們半路截殺金使於途行旅次,禍廷朝廷,所以護送的多是高手,兵衛也選的精壯。那次七里鋪護衛的正是緹騎都尉中的佼佼者叢武陽,人號叢鐵槍,手使一根三十餘斤重的烏鐵點銀槍,藝出峨嵋,是個陣前軍中十蕩十決的角色,在緹騎三十二中他為人較耿直。旁人曾對緹騎三十二尉中人排過名次,袁老大看後只一把撕了,不發一言。但旁人都說袁老大說過這樣的話:緹騎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沒誰敢稱第一第二——這當然是他自謙的話,但他接著還有一句話——如果叢武陽說他名居第四,不知誰還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對人向少稱許,這一句是可見他對叢鐵槍武功的期許了。最可怕的是事後檢驗那日傷口,袁老大也親去了,見人人皆死於一劍之下,連從鐵槍也不例外,而且似乎他死在最後。以叢鐵槍之能,竟不能庇使一名金使漏網,已足稱奇;而他見那人出劍殺了幾十人後,仍未看出破綻,以他的冷靜判斷,還是死於那人一劍之下,這一劍之威真可謂凌厲中原,顧盼無儔了。但這一次劍意似與前幾個都尉死屍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難於決斷,沉思月餘,後來只歎了口氣:「如果叢鐵槍和那馮小胖子幾人都是死於一人之手,除了我,你們以後碰見這人,只要他到此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碼你們別妄自出頭和他清算。」他說這句像也很難於出口,但畢竟還是出了口,足見袁老大對此人的忌憚了。

        吳奇心中一寒,頓覺膽怯,悄悄就要溜。一揮手,那三十餘騎就一聲沒有吭地也想走。

        耿蒼懷忽歎了口氣:「不是我想留你們,我也盼你們走了清靜,今晚的事也太多了,死傷也夠多了,」頓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還沒說走,會讓你們先走嗎?」眾人心底已隱隱覺得這少年脾氣古怪,有時殺人彷彿久謀深慮,有時又只是一時之興;有時彷彿為家為國,有時又只象睚眥小怨。他雖睡得鼻息輕緩,細不可間,但他沒點頭,吳奇想走也覺心寒。他們縱然人多,但想起以叢鐵槍之能和當時護送官兵之眾而遇的殺戮,雖還未戰,心先怯了,已無鬥志。

        子夜已過,金和尚叫了好幾聲,店家才顫危危地出來給燈續了油,火裡也又加了柴,撥旺了些,便連忙溜了。店家其實也在心中叫連連苦:今日怎來了這麼多要命的菩薩,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躲不過日後緹騎之劫了。

        那少年還在睡,旁人只覺他怕也真是睡著了。他因為沉默而顯得神秘,不時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別人只見他肩背姿式似都透著一股驕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裡只覺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助,她心裡好感激,覺得適才那一劍雖不是為她,但也是為她唱出的一句歌詞擊出的,不知怎麼心裡就好感動——這麼又快又厲的劍,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爺爺坐在火堆邊,想著心事,不時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覺心裡說不出的……,她年紀小,還不懂這種感覺由何而來,只是把『共倒金何家萬里』一句翻來覆去地暗自喃喃念著,念得一輩子也難忘了。

        鏢局中有幾個夥計一時熬不住想睡了。年輕人貪睡,秦老爺子一雙眼卻還精亮精亮。杜焦二老在那兒抽旱煙,並不說話。金和尚把手上的傷包好了,王木在輕輕地咳,最苦的卻是門外的緹騎鐵衛,雨雖不大,但這麼淋著也不好受,快一個時辰了,他們雖相信那少年已睡著了,卻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該睡的時候睡,大概也會在最不該醒的時候醒。鐵騎們平素也殺過人,每次拚殺後心裡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時難得想起的關於『人這輩子』之類的大題目,他們便忙著去賭錢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反正解答不了的問題,這一個時辰下來,只覺得心空膽虛,似乎這一輩子再沒興趣再去殺人拚鬥了。

        三娘子沈放和耿蒼懷三個人慢慢地傳杯換盞,話雖說得慢慢的,卻越談越投機,相識恨晚。那孩子小六兒見已沒事兒,心一鬆,眼皮耷拉下來,就睡著了。三娘子把他抱在懷裡,笑道:「哪兒找這麼個髒孩子去?」又衝沈放一笑:「我們認他做孩子吧?」臉上現出種母親的溫柔。

        沈放卻衝她貼耳笑道:「咱們以後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子臉一紅,頰間一片輕嗔薄怒,用只沈放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你想的!」一轉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看,再把他看看,心裡不覺就癡了。

        外面忽然一響,漆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狀的煙火在黑暗中盛開了出來,方圓經丈、金黃燦爛,在夜空中頓了好大一會兒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見,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臉,卻不知她讚的是不是連人也算在內了。門外的馬匹『灰』地一聲,一干鐵騎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吳奇忙一揮手,他身後的一個人便掏出一個油布裹的包,打開來,卻是個黑黑的筒子,沒人認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個火摺子,點著了引線。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閃而熄,他手裡的花炮卻衝上天去,帶著一條紅線,在眾人頭上炸開,紅色的,恍如流星,雖遠沒有先前那朵大而美麗,但數里之內想來都能看見。

        只聽東首方向遠遠就傳來一聲清嘯。吳奇喜道:「二公子來了。」

        沈放看見那煙花,十分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三娘子歎道:「那是他們的聯繫方式——緹騎果然財大勢大,這聯繫方式旁人就弄不出來。」

        耿蒼懷卻道:「當年東京上元節的煙火,想來比這要遠勝了。」

        沈放知他這話是懷想金人未佔我河山時家國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並不乏才智之才,便是緹騎之中,也真是伏虎潛蛟,如果並心戮力,未必家國不能再盛,可惜這些人都只顧爭權奪利,把個國家弄得越來越爛了。三娘子見他二人臉上一般神色,知道所慮略同,自己拍著孩子,哼起小曲兒來。

        店中人這時幾經變亂,已全無激動可言了,半夜已過,人心思倦,王木厭厭地說:「開始那朵花好大,來的定是非常的人物。」連金和尚也似懶得暴躁了,接道:「厲害又怎樣,人生不過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杜焦二人聽了這話、看了那和尚一眼——這種口氣在慣於苦戰的淮上義軍中十分平常,沙場久戰、那些義軍也是這般口氣,已懶得思及生死,卻終不忘自己職責所在。杜焦二人對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雙眼,那雙眼平平常常,永遠清亮,叫人懷想,但眼中似總隱有種厭倦的神色,像是隱隱藏著一件事——所思終不可得,人雖還在人世,做著要做的事,但那雙眼隱隱的神情,卻只是:渴死。

        門外吳奇吩咐了一句什麼,只見那隊鐵騎馬上分開,排成兩隊,夾道站著,人人都整頓衣帽,下馬提韁,吳奇也跳下馬來,讓馬入隊,他自己在中間過道恭候。他們一干人人強馬壯,這麼一列隊相迎,果然蔚然可觀,但門後並非廣廈深堂,只是一個小店,這場面就未免顯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聲道:「裝模做樣。」別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來,以備不虞之變。有那麼一會兒,黑夜裡傳來一聲笑道:「大伙辛苦了」,聲音年輕和悅,眼力好的人就見外面遠處正有兩個人奔來,離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僕。主人年紀不大,腳下功夫卻了得,雖並不異常的快,但肩不動、身不搖,腳下履泥途如康莊;旁邊一個僕人可就差多了,一個趔趄一個歪斜的,越襯得那公子哥兒雍容自若。

        杜淮山輕輕道:「是袁老二」。

        焦泗隱便點點頭。知道的人都知道袁老二就是緹騎首領袁老大的親弟弟,但他們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樹一幟,兩人私下裡親如一家,但江湖上還是各管各事。據說這年輕人手段十分了得,交遊廣闊,官商士紳,無不廷攬,對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頗存納,素有小孟嘗之譽。人人都說江南武林,平分於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門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煩也就會消解了。可見袁老二並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他是七巧門高手,一身暗器,等閒難避。大夥兒就知道叫人撓頭的人物又來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將如何做為。

        袁老二已行至門前,向門內一望,『唔』了一聲道:「沒想焦杜二位前輩也在」,看著金和尚,點點頭:「還有江湖上的幾位朋友」,然後沖耿蒼懷一抱拳「耿大俠久違」,耿蒼懷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兩口,卻不識,問道「仁兄謙謙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慚不識荊,可以請教台甫嗎?」

        沈放見他談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禮數,回了一禮道:「鎮江沈放,拙荊荊紫」——他把內人名字也報出來,世間本無此禮,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齊說了出來,袁二公子顯然是精於時事的,接口就道:「吳江一詞膾人口,小弟久仰了」,沈放知謠言已成,也就懶得辯解。

        吳奇早在旁邊低聲把往來諸事一一細細跟他說了,他這人別無他長,但觀察仔細,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這一點。袁二公子一邊聽他說,一邊輕輕點頭,面上含笑,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著衣素淡,只領口袖口處略添花飾,精工刺繡,淡雅絕倫,衣擺上雖不小心微微濺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並無愛惜衣履的模樣,更見出塵之概了。

        聽完吳奇的話,他已順他所說把屋內諸人掃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見他仍舊在伏案小睡,不由皺了下眉,似也難測其人。一等吳奇說完,他便笑道:「吳兄怎麼一直在店外站著,當座都是雅士英雄,咱們更該移步候教才是。」攜著吳奇的手便進了店門,那僕人在後面跟著,把一把油傘收了,立在他背後。

        他這一挺進店堂,屋裡的氣氛便一緊。他見那黑衣少年還在裝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來訪了。」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見他趴著的那個油膩的桌上有只青玉酒杯。酒杯太小,只從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懸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輕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聲,袁寒亭笑道:「寒夜客來荼當酒,兄台若沒錢買酒,只要一壺荼也可呀。」說著,便向旁邊空桌上取了一隻杯子,一隻酒壺,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見效,」伸指一彈,酒杯就向少年趴臥處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穩穩當當,滴酒未濺,——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諸人心中喝了一聲采。

        那杯子到了桌前,準頭卻忽偏了些,沒有撞在那玉杯上,卻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傾,酒就潑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臉色微微一動,知是那杯子是受了外力牽引,否則不會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動未動,不知是如何發力的,發了力又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濕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還是怎的?那少年人卻像被驚醒了,抬起臉,頰上還有壓痕,微微呵欠了一聲,看神色適才並非裝睡。

        他這一抬臉,旁人只覺一望清新,不覺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襯得俗氣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許才調,今日見了少俠,算才解會鄒忌見了城北徐公之歎,——真是傾服不已。」

        那少年卻不說話,拿起那個小指大的玉杯,輕輕拂拭,他的衣袖一配這玉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賞心悅目中別有一種凜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著道:「聽說適才少俠大好劍術,驚虹馳電,可惜兄弟無福得見,」言下像是恨恨的意思。

        杜焦二老對視一眼,心想:這算是挑戰了。屋中人屏息靜氣,一個名馳江南的袁二公子,一個來自塞外的無名少年,又都這麼年輕,不由都要看看這七巧門的暗器高手如何與那少年對戰。七巧門在江湖上聲名極著,當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門不成,因情生怨,自樹一幟,晚年更創出奇門暗器「金玉梭」,號稱「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極為自許,但可惜少為人見,據說她門下弟子中也只末弟子袁二袁寒亭習得此技。七巧門中武功暗器千變萬幻,而那少年的劍術卻似刪繁就簡,這兩人相鬥,只怕正是江湖中難得一遇的好戰。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穩、杜焦三人也大懷懸念,耿蒼懷也停下杯來。

        沒想這回他們卻料錯了,只見袁二公子回身對吳奇吩咐道:「這些在座的既是這位少俠的朋友,咱們就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說著一指金和尚幾個:「這幾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只與他娘子,——還有耿大俠」,看了瞎老頭一眼「加上這對祖孫倆,讓他們走吧,以後一月之內相遇的話,別惹他們的麻煩。」

        吳奇點點頭。眾人都大吃一驚,沒想他會這麼大方,賣給這少年如此大一個人情,正不知何意。那袁二公子卻沖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大,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這裡另有一樁小事要辦,就不與各位寒暄了。」

        眾人方知他這是事先知會眾人不要插手之意,卻不知他所說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則不會平白送給眾人這麼大一份人情的。金和尚喃喃道:「玩什麼花樣,你你的」。那袁二公子卻已轉向秦穩桌上,淡淡道「秦老爺子,兄弟想把你這趟鏢留下。」

        這一句話可大出眾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親身劫鏢,這可算一大新聞。而他的慎重態度也讓人吃驚,他開始賣那少年的人情看來也只為不想讓他插手此事。這鏢中到底壓的是什麼?杜焦二老對視一眼,心頭不由升起好大一團疑雲,另外也佩服那袁二公子的氣度:難怪傳言這位袁二公子極是聰狡,敵情不明之前,他寧可不戰,只此一點,在他一個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了。

        鏢局的夥計一時大驚,今晚雖風風雨雨,但他們絕沒想到雨點真會落到自己頭上。他們一向是守法良民,臨安鏢局局主龍老爺子在京中也交遊廣闊,沒想竟真有人要動他們的鏢貨,而且還算得上是官面上的人。

        秦老爺子『咦』了一聲,緩緩站起,抱拳道:「二公子,這是玩笑嗎?」

        袁寒亭搖搖頭。

        秦穩問:「那可是衙門中的公事嗎?」

        袁二公子還是微笑地搖搖頭:「這個嘛,也不太能算是公事。」

        秦穩便面色一緊:「那是袁二公子是欺老朽無用了?」他最後幾字說得極慢,字與字之間呼吸也放得愈來愈慢,讓人越覺得他話中份量之重。『穩如泰山』這四個字可不是白叫的,那是秦穩三十餘年在江湖中闖出的字號,武林中人惜名如命,這袁二如此欺人太甚,也難怪秦穩動怒。座中知道的人聽到他說話的氣息一變,也就知秦穩已運起了正宗的少林心法,這老人看來已明顯準備一戰。

        然後、秦老爺子吁了長長一口氣,歎道:「二公子,這是我老頭子走的最後一趟鏢,鏢送到後我也就回淮上老家養老了。二公子若沒有什麼太大的過不去,就放過老頭子這一回如何?」這話他一口氣說完,然後就變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調好內息,到了臨戰狀態。他也是深知袁二為人才會這麼做——袁寒亭既然話已出口,他是一個謀定而動的人,這事看來就已勢必不能就此罷手了。那袁二公子卻一臉鎮定,假情地道:「真是老爺子最後一次走鏢嗎?」

        秦穩點點頭。

        那袁二公子歎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爺子收不好蓬了。」

        他一言即出,鏢局中眾夥計已怒容滿面。袁寒亭說動手就動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穩欺去,秦穩吐了一口氣,一掌就平平實實地遞出來,他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聲好!這一招沉穩凝重,更難得的是給雙方都留了不小的餘地,看來秦穩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願意得罪這個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卻聽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爺子,不是小可冒昧,實是若不動手,以秦老的盛名,袁二再怎麼說也不會憑白讓我拿走,咱們賭一賭如何?」

        秦老爺子沉聲道:「賭什麼?鏢銀是別人的,可不是我老朽,老朽做不了主。」

        薑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無非是憑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地大高手,就算勝了我秦穩,但沾了這鏢,天上地下,臨安鏢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老二擔心的似乎也就是這個,只聽他笑道:「就賭我十招之內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穩開碑手』。」

        他這話可大了,座中無人相信,連耿蒼懷也一驚,心底不信。他猜以袁寒亭之身手,勝秦穩可能不難,但要在十招之內破去秦穩看家本領,只怕令人難信。

        秦老爺子哼了一聲道:「老朽那點陳芝麻爛谷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裡了。」

        袁二手下不停,依舊笑道:「秦老爺子,你賭是不賭?十招要是嫌太長的話,咱們以六招為限如何?六招之內,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穩開碑手』,我袁二轉身就走,從此不歷江湖;可是若是我僥倖得手了,秦老爺子你就不能再管這趟鏢的事,帶著你的夥計走。」

        秦穩一口氣往上衝,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臨安鏢局』的局主龍在放,可龍在放也不敢小覷他這苦練三十年的『十拿九穩開碑手』,連他當年在少林的師傅也不敢說這句話,憑什麼這小子……秦老爺子心中一怒,當場應道:「好,老朽倒要看看袁公子的手段,只是,以袁公子的清譽,想來不會食言而肥吧?」

        他也是不想和袁二徹底鬧翻,思量藉著他這自大之機給他點歷害瞧瞧,繞過今日這場麻煩,而且他也實在無勝過這個七巧門弟子的把握。袁老二一點頭,道:「一言既出」

        秦穩當即道:「駟馬難追!」

        說著秦老爺子一直身子,滿頭花白忽一豎而後垂,甚是威猛。他身子一退,左掌劃方,右掌行圓,左掌就虛,右掌就實,雙腳不丁不八,就行了個「五福團壽」的開場式。——這『十擒九穩開碑手』原是秦穩三十年的心血,脫胎自少林的『伏虎拳』、鷹鶴雙博門的『擒拿九手』和山西程九的『大開碑』。前者傳自是他師門,後者則學自他的兩個朋友,苦心孤詣,這三十年來就沒放下過。龍在放龍老爺子曾看過他的全套家式,三十年前對之是一言不發,而後批評越來越激烈,但秦穩知道那是因為這套招式越來越管用了,所以使出來也就越來越險,龍在放就是為這個才會做為一個朋友對他獨創的這套招式指點的嚴苛——是怕秦穩一不小心折在他自己自創的招式下。直到十年前,龍在放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招術時,才說了這麼句話:「唉,我也沒話好說了,不過、老穩,你這套招式不妥之處仍多,還是難以傳之後世的。」

        秦穩卻一笑道:「放哥,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你們武學名家,一套招式會想到傳諸後世,攻守避讓面面俱全,這只是一套最適合我的招式,不是最完滿,所能達到的威力也比『伏虎拳』、『擒拿九手』與老程家的『大開碑』所能達到的差上很多,但它在我手裡使來,卻能發揮我全部的潛力,而那三套功夫卻不能。」

        龍老爺子聽了這句話後整整思考了三天,這句話一時也在武林中成為名言,好多明師就以此意改變了對弟子的傳授之道。——秦穩這時雖怒不燥,他的第一招就是『鷹舞長碑』,章法嚴謹,耿蒼懷舒了一口氣,似是確定秦穩這麼穩重的打法袁二不可能六招以內破了它。

        卻見袁二的還手也頗精采,左手如鉤,右手如喙,使的是江西言家的『捉蚓式』,這招數極為少見,足可見出他所學之博,杜淮山一聲輕歎,既是歎這袁二果然不凡,又像是歎他這一招雖高明但還不見得就能把人驚倒之感。

        以下秦穩的『開碑』,『碎碑』二式接連而來,袁二應之以『大垂簾』『小垂簾』,這卻是台州海閣的工夫了。三招已過,袁老二並未佔得上風,眾人都奇他憑什麼說六招就能破了秦穩的開碑手。卻見秦穩似乎也放了心,第四式『楊令撞碑』穩穩擊出,袁二公子左手輕拂,右手低挽,竟使出了一招軟綿綿的『分花拂柳』。若是他是女子,氣力不足,要用這四兩撥千斤之法倒也不奇,但他一個男人用此下策卻未免出奇,分明是一招敗招。眾人一楞,卻見秦穩也一楞,擊出的左手到了袁二胸口卻被他拂腕一帶。他本可以加力較力,秦穩卻沒那麼做,由他帶了開去,接著反是袁二先出了招,他使的是一招『穿花蛺蝶』,這一式姿式曼妙,但雖說好看,用在這裡卻未免有花裡胡哨之嫌,眾人正覺那袁二該不至於淺薄至此,卻見秦穩的目光一癡,額頭上竟流出汗來,好像這一招接得很吃力一般。連耿蒼懷也看不出其中奧妙何在?三娘子不由奇道:「這秦老頭兒是怎麼了?連這種三流招式都看不出來?」

        耿蒼懷也不解地搖頭。

        卻聽袁二忽輕聲說:「刎秦,窈娘問你好。」

        他這聲音極輕,場中除了焦泗隱與耿蒼懷隱隱聞得,別人都沒聽見,秦穩身子就如受重擊,輕輕一顫。卻見袁二左手輕飄飄的一著青城派的『自在飛花』斜斜向秦穩頭上按去,這一招隨便胡鬧到好像情人之間的玩笑,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穩偏偏在這時使出了『俯仰古槐』,他一招一出,杜焦二人就發出一聲輕歎,接著、袁寒亭的右手就輕輕停在了秦穩胸前,左手也扶在秦穩額上。好一會兒、他不說話,秦穩也不說話,這一戰戰得稀奇古怪,這一敗敗得也莫名其妙,好像一出極拙劣的對練,把店中人也看呆了,說不出話來。

        半晌,秦穩一聲輕歎:「我敗了。」

        袁寒亭笑著不說話。

        秦穩又過了半晌說:「她還好嗎?」

        袁寒亭輕輕點頭。

        秦穩冷笑道:「原來她就是七巧,她還是這麼會騙人,連教出的徒弟也會騙人,我上當了。」

        袁寒亭沒有說話,卻見秦穩忽一掌向他自己臉上摑去,似是心中悔恨無限。袁寒亭這時卻出了手,一指點向他腋淵,不許他打自己的臉,口裡勸道:「老爺子,你雖輸了,非戰之罪,這是何苦?叫我如何向那人交待?」秦穩左手一繞,繞過袁寒亭左手,依舊打向自己的臉,袁寒亭一招『小折枝』又攔住了。他們倆這幾招拆得極快,用的卻是擒拿中的精絕招數,遠比剛才他們打鬥得精彩。數招一過,卻見秦穩忽然停手,他的一支左手已被袁寒亭右手制住,袁寒雲的右手也扣住了秦穩的左肩。如果說適才眾人對袁寒亭勝的不清不楚、秦穩輸得不明不白還感到不服的話,這次卻都驚呆了。耿蒼懷一臉憂色,似是也沒想到袁二的身手如此出色。秦穩盯著袁二公子的臉,緩緩道:

        「袁二公子家財萬貫,就在乎這點兒鏢貨?」

        袁寒亭緩緩鬆開手,淡淡道:「我是還有有幾萬兩銀子家產。但要叫我拿二十八萬兩現銀子出來,我可還真拿不出來。」

        眾人吃了一驚,雖私心忖度,也沒想到這一趟鏢銀會是如此之巨。要知當時紹興和議,宋室每年向金朝貢銀不過二十五萬兩,已壓得江南百姓喘不過氣來,這一趟鏢銀意抵朝廷一年這一項的稅。無怪金和尚動心於前,緹騎動心於後了。

        秦老爺子歎口氣道:「難道天下當真就沒有王法了嗎?」

        袁二公子冷笑道「王法?秦老爺子你這趟鏢來路就合法嗎?」

        眾人暗暗點頭,這麼重的私銀,不知大富之家要幾家才能湊足,臨安鏢局這銀子只怕來路不正。

        袁二公子見眾人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這事講明白也好,」這時油燈又黯,金和尚又大嚷幾句,店主人才出來續了油。袁二公子慢慢道:「今年福建道的轉運使林治民卸任,他上書告老,欲就此還鄉,朝廷也准了。」——眾人雖不解為什麼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轉運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為十五路,每路設四個司,轉運使司專掌一路財賦,這可是一個肥缺,想來這筆銀子與那林轉運使有關了。

        只見袁二公子接著道:「沒想在京城裡他的親戚左都御使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憤,被一群大學生和閒官們板倒了,連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兩個賄買貪贖的證據,他當轉運使的官,不用說,人們也知必是貪贓的。」——他這話倒是實情,店中人全不信朝廷那幾十個正副轉運使有一個乾淨的。「這林冶民轉也被一眾大學生參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來細問,朝廷便派了兩個大員去福建查他的贓污是否屬實。這林治民倒是拿來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線,算起來,他也算是秦相爺的門生,多少還有點面子的。而他為官數任,厲年積下來的官銀早已由心腹小校壓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這件事,林治民雖然出自他門下,但一向太小氣,歷年雖算效敬了些,但對相爺一向不太服貼,何況一個要卸任的官兒,援手無益。但偏偏,這時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個小舅子。」

        他從一進門開始就談吐清雅,但這一長篇話說到後來,因為久處官商之間,詞意俱皆卑污露相,眾人本不解什麼叫多了個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檜又娶了個心愛的小妾。

        「這韓姬定要相爺賞他兄弟幾萬兩銀子,秦相爺雖家資無數,但這個……這個,一向生性節儉,進了庫的錢不大想開庫拿出來。聽說林轉運使還轉運在路上的這項銀子,想了下,不等轉運使來求,就把這案子辦了。那兩個去查案的大員都回來說查無實據,林轉運使刻苦自儉,愛民如子,不是貪官,卻是個大大的清官。這時那些號稱清議的大學生熱了頭,被秦丞相抓住一點錯處,全壓服下去了。——那林轉運使既然是清官,當然就不會有銀子,那路上的銀子是誰的?那是秦相爺辛苦國事的薪奉,積年苦積,才得此短短之數,還要送五六萬給韓姬的弟弟。這事本赤千妥萬妥,相爺高興,韓姬高興,天下萬民也高興,秦丞相秉公執法,讓那林轉運落得一場空,劫富濟貧,理所當然。」三娘子聽著微微一笑,想這袁二公子陽奉於上,陰諷於下,一張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蒼懷卻眉間陰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這般明知是壞事還在做的聰明人弄壞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道:「沒想接下來出了岔子,那些銀子已運到臨川。臨川多山,那批銀子就是在山道之間不見的,壓車的人也找不到了,幾個護送武官全都墜落山崖死了。要說壓運的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山道雖然凶險,也不至於失足落崖呀,更不至於全部落崖,這批銀子卻不見了。」

        他看了耿蒼懷一眼,意似不滿。「這劫鏢的人說來大好手段,臨川到臨安,兩千多里,一路上十幾家鏢局,全都被雇了保鏢,河南、廣西,目的地不一。兄弟我和相爺的小舅子交好,不能眼看他落空。也怕相爺他老人家生氣,再去搜刮細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義出頭,來找這宗銀子。聽說這麼多鏢局都有鏢走,可把兄弟我忙了個焦頭爛額,調動的人手卻處處撲空,我怎想到這銀子竟如此大膽,已送到了臨安來了,大搖大擺來到天下腳下,再雇天下第一字號的鏢局護送,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動嘴皮,一個大貪官就被洗清為大清官,那才叫高明。」他聽說有人讓這班『鬼兒子』忙了半天,就十分高興,他膽量甚豪,不知避忌。

        袁二公子這時看向秦穩:「秦老爺子,我話說清了,你該知道了這批銀子的來路,這趟鏢你還要走嗎?放心、你這鏢就算走失了,那鏢主也不至於出來追帳的,除非你們是共謀。」

        眾夥計聽得目瞪口呆,袁二公子見秦穩猶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還有個『林』字,這還有錯嗎?」秦穩至此才信,恨恨道:「原來托鏢的有這些古怪!」他這鏢如何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損「臨安鏢局」的牌子,一時兩難。終究他怕袁老二說他是劫匪同謀,得罪了秦相爺臨安鏢局日子只怕就真的難過了。他也不買袁二公子的情,冷冷道「二公子定要老頭子臨收蓬時出醜,那也只有隨你了,只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哼,終有相見之處。」他一屁股坐下,不再管那鏢的事了,胸口起伏,心裡似是越想越氣憤難平。

        金和尚罵道:「人家花了銀子雇了你們,你們就該送到底。你你的,老子要劫,你們怎麼不說拱手相讓?」其實袁二公子雖說不是公事,但只不過不便聲張而已,一個臨安鏢局如何敢鬥他們?袁二公子拍拍手,叫手下人進後院接銀子,卻沖耿蒼懷道:「叫耿大使白忙一場,不好意思,但耿大俠把這麼又重又貴的傢伙搬運這麼遠,也算有勞了。」

        耿蒼懷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從李若揭手裡搶了人,卻勞你們緹騎三十二衛追殺,原來當是我耿某劫的鏢了。」想著微微一笑,他雖因此負傷甚重,卻不以為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沒有這等手段,今年我雖路過江西,卻全是為私事,更無這等心機,能劫鏢殺人於不知,最後再找個冤大頭來頂帳。」他已知辯是辯不清的,也不想辨,自己必然無心中已被人利用頂了這劫鏢的帳,——心下卻似乎並不真正惱那劫鏢之人。

        袁二公子以為他故意不承認,也隨他,含笑道「噢?」一揮手,眾騎士就要去牽馬,那邊那少年人卻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沒出聲,現在雖只敲了敲桌子,但眾人都不免齊向他看去。袁二公子笑道「噢,我倒忘了,江湖規矩,見者有份,給這位少俠留下一箱」。一箱銀子怕不有一萬餘兩,夠幾個中等之家的資財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見出實不願與那少年人為敵。但眾人已知他心計極深,退一步必有進兩步之勢,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人卻冷冷地道:「我就是鏢主。」

        六、夜戰

        眾人看向他,只覺他事事了出人意料。他這麼年紀輕輕,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想起他當日單人只劍,劫得如此貴重之物卻神不知鬼不覺,連緹騎三十二尉並袁老二這一干人都上了大當,屢屢撲空,直追至銅陵才發覺,其機謀勇識,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難為他一個人怎麼做來!卻又早早算計好,暗暗於江西就已嫁禍耿蒼懷,移花撞木,暗度陳倉,更是手段詭詐,匪人所思。眾人都要看耿蒼懷怎樣,耿蒼懷卻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讓那龜兒子鬧個灰頭上臉!」——袁二公子這時才知道那少年出現在小店絕不是路過,倒得認真對付。他面色不改,笑問:「兄台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眾人也覺那少年不像貪財之像,他的答話更絕,只聽他冷冷道:「我見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萬兩銀子——有他送的為什麼沒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萬兩、看那金國封我個什麼官兒,豈非相當好玩?」

        眾人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不過若當真有這二十幾萬兩銀子,無論在哪兒只怕都高官貴爵唾手可得,只覺他這人當真邪僻得緊。

        袁二公子還是沉得住氣,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劍驚人,但混戰之下,閣下這諸位朋友只怕難免損傷,兄台已救人在前,現在又何忍累人於後?」

        那少年並不答話,只仔細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說,他已冷冷截道:「他們並不是我的朋友。」旁邊金和尚聽了卻不惱,心裡只望他與袁老二好好做對一場。旁人的臉上神色不免轉憂。那少年仔仔細細擦完了杯子,忽然揚臉道:「我好像一共殺了五個緹騎都尉。」

        屋中頓時氣氛一緊,不知他此話是何含意,袁老二皺了眉、半天道:「兄台若肯放開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們今後還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眾人都想,袁老二這下可算退讓到底了。看來他心中實無把握勝這少年,否則不會對這少年如此忌憚。那少年卻把已擦好的玉杯仔仔細細地揣進了懷裡,輕輕舒一口氣,第一次正正式式雙眼直視在袁老二臉上,說:「既往不窮?噢?那倒很好。只是緹騎都尉得罪了我,我發誓要殺夠六個才算數,還欠一個怎麼辦?——讓我再殺一人好不好?殺此一人之後,鏢銀給你,我拍手走路,你我從此兩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這話甚為狂妄,他卻這般慇勤相商,也不知當真是幼稚還是當袁老二真的好欺。袁老二出道多年,還真沒被人這麼輕視過,何況對方還如此小小年紀。但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預測,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馬就會撥劍出手,濺血五步,眾人齊睜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臉上綠氣一閃,淡淡道:「只要兄台確信此情此景你還真殺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雙眼瞳孔登時緊縮如針,那少年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光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也是淡褐色的,修長柔韌,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發著沉檀的香氣。但十指自然屈曲,輕閒鬆懈,絕不似要出手的樣子,袁老二便緊緊盯著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握目視他人肢體來推測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見那少年全未蘊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來,就向緹騎都尉吳奇望去,屋裡也只有他一個是緹騎了。他這一眼極為凌歷,吳奇只覺心中一寒,腳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眾人只覺空氣中壓力忽增,膽小一點的都像喘不過氣來。耿蒼懷一歎,覺得那汪年少陽真氣幾乎已修到爐火純青,已到了似枯實綺、似瞿實腴的境界。如今,那吳奇的生死已關係到整個緹騎和袁老二的面子問題,還事連今晚雙方的勝敗,袁老二絕對不能容他傷到吳奇,吳奇身邊眾鐵騎也斷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傷人。袁老二一揮手,吩咐吳奇道:「既然這位少俠看你不順眼,你暫且退下吧。」說著他自己卻邁上一步。他這一步邁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一步邁得了得,等於把那少年的進手路數全部封死。吳奇卻遵命緩緩向後退去,卻一直未轉身,臉向正前,足見他對那少年劍法的忌憚。他人才退出門外,就已有十餘名鐵騎圍上來,把他前後護住。

        那少年的雙眼一直沒有再離開自己的指間,眾人以為他已知事不可為,放棄這一擊了。卻忽聽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這幾字他喝得極快,清如鶴唳,厲如猿鳴。然後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內一探,再次抓出了他那把沒鞘的劍。眾人這已是第二次見他出手,幾個眼尖的人到這次才略微看清,只見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勢發力,就那麼左手一拍椅背,人已騰空而起,快如閃電,直向門外撲去。袁二公子臉色一變,冷哼一聲,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攔,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極高明的一招的『暴虎馮河』。那少年要殺吳奇,定要先過他這一關。卻見那少年腳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時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老,他卻忽然彎了個弧度,間不容髮地從他拳下閃過,直衝門外。袁老二的拳風本已籠罩了方圓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彎得實在漂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本來輕功中絕無這等空中轉向之術,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眾鐵衛已「呀」地一聲,備伸刀劍,要待阻擋,但他們畢竟慢了一慢,倒是那號稱「平平無奇」的吳奇畢生辛苦練就的百步神拳倒不是徒有虛名,只見他一咬牙,左擋右拒,雙拳擊出,力可碎石。他平時膽小,如今已生拚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來從未使過的漂亮之作。那少年這時卻右手輕揮,左掌接著在他頭頂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會注意到,吳奇的拳風已經觸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頓,似也受了傷,卻當即借力返身,又是一個漂亮的圓弧,從窗間竄過,眾人只見左首窗欞一晃,黑影一閃,他已穩穩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卻依舊冷峻如故,全沒有什麼一劍得手後的興奮。

        眾人看向吳奇,卻見他喉間正有一抹血痕緩緩散開,看來是喉管已被切斷。只見他一眼不信地望著袁老二,緩緩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輕鬆地殺了自己。這少年好自負,前後兩次殺人竟還不肯變招,用的居然依舊是殺田子單的那一勢「共倒金荷家萬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劍時,劍意如驚雷疾電,目不容瞬,意勢酣暢;到第二次出劍時,因為別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這等高手,他的劍意卻由狠變巧,由重返輕,避實就虛,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驚叫道:「九幻虛弧,他是弧劍駱寒,弧劍駱寒!」

        當真,這麼從出劍到收劍,足不沾地,以一勢弧形斬敵殺人於十丈之外的招數也只有八年前曾經名馳江湖的弧劍駱寒能夠做得。座中人都心頭一驚,連杜焦二老這等見聞廣搏之人也只對這傳說中的少年略知一二。傳聞駱寒此人久居塞外,喜愛劍術,成名極早。曾於十三四歲時入中原一行,逶迤萬里,就是那次出行讓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據傳他當時於南昌騰王閣以一支弧劍盡斗「宗室雙岐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劍連戰,從早及夜,此戰不知結果,但據事後跡象,駱寒明顯未敗,「宗室雙岐」與「江山九姓」中人此後行蹤卻好久不見。他雖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動江湖。所以他雖只八年前出現過一次,卻至今令人難忘。

        三娘子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天縱奇材。別人從那少年劍中感到的是驚諤,但做為一個女人,她看到的卻是光彩,那一綻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她輕聲對沈放道:「袁老二這回麻煩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數的高手,未見得肯退讓。不知這一戰,窮竟會是誰勝誰負?」說著,她雙眼望向耿蒼懷,座中有資格評點這一戰的大概也只有耿蒼懷了。她的眼中卻隱藏著一絲擔心。她覺得,做為一個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如古井,只怕也很難忘記那忽然劃過將水面照亮的一劍的神采。

        耿蒼懷卻目光中含有憂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三娘子一楞,卻聽耿蒼懷解釋道:「駱寒適才以『九幻虛弧』之術進擊,繞過袁寒亭,但他自己後背好像也有一個破綻,至於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斷。但若是龔擊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險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膽識眼力不會弱我太多,他還是有機會出手攔住他的。只不過對付這弧劍之術,因為其以韌見長,壓力愈大,反彈愈大,看似破綻處可能往往藏著鋒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犧牲一名手下來換取探尋對手實力的機會。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子拳握得緊了緊:那少年有險!耿蒼懷說著連連搖首,分明不屑於袁二公子的為人。那邊袁寒亭臉上也有一會不知什麼表情,他見吳奇倒下卻並沒馬上衝上前,反帶著他那僕人縮身一退。他身法極快,一步之間已在門外。卻聽他輕聲吩咐道:「叫人來。」

        他那了躬背駝腰的僕人又從懷裡掏出一個旗箭煙花來,一抖手,那煙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聲炸開,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碩大鮮紅的金菊。這袁二公子這次分明有備而來,連援軍都備好了。只見他依舊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種隱藏不住的狠毒。只聽他和顏悅色地道:「小可久聞駱兄大名,想當年駱兄以一童子之齡連戰九姓高手,何等風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緣慳一面。今晚一見,咱們倒要好好盤桓盤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殺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歡,心裡只怕殺機愈盛。剛才駱寒以弧劍之術當他面搏殺吳奇,分明已削盡了他的顏面,眾人便知今晚之事絕難善罷,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也難以向緹騎交待,更無法向他大哥交待。

        卻見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幾聲,屋外那四十餘名鐵騎便應聲而散,他們散開的甚有章法,眾人一會兒只覺茅簷震動,窗口一暗——連屋頂都上了人,其餘窗口內外,只要是進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雙雙閃亮的眼睛,分明眾鐵騎已把這座小小旅舍鐵桶般圍住了,就是拆了這房子對他們來講只怕也不難。鐵騎中人本來人人已經武功不錯,經袁老二這一調度,更見威力,比在吳奇田子單手下強出何止一倍?——緹騎座下千餘名鐵騎本就是他兄弟訓練的,最擅合圍共擊之術。否則以耿蒼懷之能,雖然受傷在身,田子單吳奇率數十鐵騎如何能令他突圍不成,反而傷勢加重?緹騎中人雖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銳氣,但他們極信任袁氏兄弟的實力,這時也鬥志未散。如今耿蒼懷望著這陣勢,心內暗歎,自己縱是未傷,而且是全無牽掛的話,只怕也必經一番搏命苦戰才能繞幸成功。若添一二變數,只怕還不知誰死誰生呢。

        突然,東南、東北兩方夜空中忽然同時閃出兩朵黃色旗花,兩朵旗花離得很近,一見就知袁老二幫手到了。只一刻工夫,眾人就像聽到東北邊似有一隊人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盡向黑暗處望去,想望見什麼。東南邊那邊步行之聲卻更大,一腳腳沉重無比,半天卻未見人。焦泗隱側耳聽去,一開始不動聲色,到後來臉色越來越吃驚,望向耿蒼懷道:「只兩個人?」

        耿蒼懷點點頭。

        焦泗隱奇道:「這下雨的天,道途泥濘,那兩個人如何能發出這麼大的腳步聲,像兩隊人馬行走過來似的。」

        耿蒼懷輕聲道:「只怕是雙異門中的佟百足與尉遲熊,只是他們如何會投到袁老二門下?」

        佟百足綽號蜈蚣鞭,尉遲熊人以熊名、力大無比,這兩人人未到,聲先到,分明是用來威攝眾人的。他們都是綠林大盜,一居閩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見,與緹騎一向勢成水火,所以耿蒼懷奇怪他倆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卻聽東南方忽然一聲慘叫,聲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臉上便現出微笑,淡淡道:「諸位以為盯上這單鏢銀的就只店中這幾位嗎?我早探知佟百足與尉遲熊兩個強賊也到了。我原叫人照應著他們,駱兄劍術太強,我只好把照應的人也叫來了。我叫兩名小校身揣旗花標出那兩賊的位置,剛才那聲慘叫該就是尉遲熊已被料理了。」皺了下眉:「現在,阿福也該到了佟百足那邊了。這廝更沒用些,阿福怎麼事還沒辦完?」

        他話未落地,只聽東北方又傳來一聲尖鳴,極為淒歷,袁老二展顏笑道:「看來佟百足也壽命已終了,駱兄,這兩人都是來打你鏢銀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該怎樣謝我?

        眾人沒想還有這一番曲折,見袁老二口中說的客氣,真不知他這回招來的更不知是怎樣一個高手——連佟百足和尉遲熊這樣的人都只片刻之間就已折在他的手上。這時只聽一聲呼嘯,只見遠遠地奔來一人,這人身量極為高大,耿蒼懷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這麼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條紅綢褲,褲腿用絲帶紮住,上面是一件紅絲背心,背心上繡了好大一朵蓮蓬,裡面卻什麼也沒穿,露出一身黑黝、筋暴的肌肉,一臉愚魯、滿面橫頑,頭上卻梳了個「鬼見愁」,腳下穿一雙虎頭鞋——這麼一個三十多歲、黑乎乎、高聳聳、凶巴巴的大漢卻是一副小童打扮,本來該極具喜劇效果,眾人看了卻只覺汗毛直豎,令人恐怖。

        那大漢一到袁老二跟前便雙膝一屈,頭一低,要跪下來。口中說:「阿福見過二公子。」這麼個能在片刻之間斬殺佟百足,尉遲熊這等綠林大盜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對袁寒亭似乎衷心悅服,下跪之勢極重,這麼泥濘的地,毫無猶豫地就要磕頭。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後脖領就已提起,那阿福卻姿式不變,只是雙膝懸空,在空中磕了三個頭。袁寒亭皺眉道:「小心,別又把衣裳弄髒了,回去雲姑娘要罵的。事辦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臉上露出頑皮之笑:「我把他們都殺了,照公子說的,每個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們的證物我還帶來了。」

        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兩樣東西,店外昏暗,眾人先沒看清,然後才看出那是兩隻人手,一個極細而瘦、想來是佟百足的,另一個肥厚多毛、該就是尉遲熊的了。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雲姑娘給你醃起來,你又多了兩個『撓撓』玩了。」

        眾人面上變色,那說書的小姑娘已「呀」地一聲遮住眼,忍不住要吐出來。那個阿福站在袁寒亭身邊,比袁寒亭高出兩個頭,偏他像個小孩,而袁寒亭則像個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異。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該來的也都來了。駱兄,小介阿福代你殺了兩個意圖劫鏢的小賊,你不賞點他什麼?」

        這話分明是挑戰之意,駱寒依舊不答。袁寒亭忽一揮手:「掌燈!」他身後本只有一根火炬,這時那四十餘名鐵騎都晃亮火摺子。他們馬匹上裝備甚齊,當下每人點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時把門外照得通亮。

        駱寒依舊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聲。只冷冷抬頭看向門外。卻聽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鬧了這半夜,做的看的都該累了,阿福,殺一區馬,烤熟了給大夥兒驅驅寒。」

        那阿福應了一聲,轉過身走到東首牆邊,一抱就抱起整半垛乾柴。柴太多,他灑灑落落地抱到了大門前,還剩下好大一堆。接著往地上一拋,接過一支火炬,就生起火來。本來這麼陰濕的天,乾柴畢竟也有點潮,燃起來也不會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氣來,火苗就一長,他的一張嘴真趕得上一隻風箱,沒兩下,火勢就健旺起來。火一燃,他就翻身走進院內,找著鏢局的車,「啪」地一掌,就劈斷一根車轅。馬一驚,齊齊驚嘶,他已揀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斷套索,扛到前院來。一匹好馬怕不有六、七百斤,虧他怎麼扛來!眾人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殺馬。只見他回到門口,把馬放定,那馬長嘶一聲,阿福並不用刀斧,一伸手,一隻鐵瓜竟生生從那匹馬肛門掏了進去,他胳膊極長,又不避腥惡,直挖出一顆馬心來。他對袁二公子的話似乎說一句聽一句,務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馬已倒在泥地裡做臨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斷店門口掛店招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細的旗桿,在石上磨了磨,「脫」地一聲用尖端就從馬的肛門刺了進去,再從前胸穿出來,一匹活馬竟這麼生生被他料理了!然後他用幾根乾柴支成了兩個三角架,把馬架在火堆上烤。

        眾人都看得駭然變色。袁二公子卻氣定神閒,悠然撫掌道:「駱兄,聽說你久居邊塞,馬肉之味想來很熟吧,咱們這火烤馬肉,荒涼小店,加上半壺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謂我招待不周,——只不知當兄之意否?只是這麼一匹一匹殺下去,駱兄那十餘二十車銀子只怕就沒牲口拉了。」

        眾人才知他此舉深意。他是要激怒駱寒,嫌店堂官小,要引他到門外再動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勵屬下志氣。三娘子輕聲道:「他是七巧門中高手,暗器奇絕,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聲下令熄滅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難逃避了——何況還有阿福那一身蠻力。」

        她出言就是為了提醒那少年別上當。那少年見袁老二殺馬,也是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殘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聲道:「馬殺絕了不要緊,我還盡可多捉幾個緹騎來拉車。我一貫茹毛飲血,寒外野人,吃不慣你們這些斯文人做的東西。」

        袁寒亭面上陰氣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來分切馬肉,竟真的要把這血腥之物一人來上一塊。眾鐵騎似已習慣,但店中連金和尚這等魯莽之人都覺如芒在背。

        金和尚喃喃罵道:「老子一直以為老子夠狠,哪想跟這麼一干斯文人比起來,老子竟成了活菩薩。」

        院外一名鐵騎見血興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隻小狗和一籠雞雛,一揚手,齊向火堆上投來。袁寒亭象很滿意,在一邊笑道:「兄弟這可算是雞犬不留了。」

        眾人也沒想到那少年會忽然大怒,他怒叱道:「你!」一拍椅背,人已再度騰空而起。連袁寒亭也沒想到他會為幾隻小雞一條小狗發動,但也正中下懷。他一動,袁寒亭就已動,他是向後退,兩手中卻不斷有暗器向那少年襲來。沒想那少年這次撲出居然沒有持劍,也不是撲向袁寒亭,他勢頭極快,一躍之下,人已先那隻小狗和那籠雞雛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雞籠,當即接住,身子一頓,衣服邊上已被火燎焦一塊。——眾人再也沒有想到他會為救那幾隻小狗小雞連劍都未拿。轉眼間,袁老二喝道:「滅火!」鐵騎手中四十餘隻火把齊齊被轉頭按進泥裡按滅,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僕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馬,往泥裡一滾,沾滿泥水,然後就往柴堆上一壓,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轟地一聲散了,登時被他這一壓一擰全部壓熄。店中人只覺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適應、無論店內店外,全部一片黑暗。好一會兒,眾人緩過來,還覺門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這一個雨夜無星無月。

        袁老二卻笑聲忽起,掩藏在他笑聲中的是一隻隻金錢鏢聲、袖箭聲、飛石聲、青竹鏢聲、鐵蒺蘺聲、五花八門,種種不一。這七巧門中高手終於抓住時機發出他的致命一擊。店外卻絕沒聽到那少年的聲音,連狗叫雞啼也沒有。店中人人的神經都崩得緊緊的,心裡覺得無限恐懼,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怎麼會這樣,——那小姑娘英子一隻手緊緊抓住爺爺的衣袖,嘴角微癟,心裡為那少年擔擾無限。金和尚啞聲道:「我給他送個火,」挑起一根燃著的柴就擲向門外,但剛到門口,就聽到阿福大喝了一聲,打熄了。眾人也無法、都知七巧門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難閃避得過,何況是這淒風冷雨黑漆漆的夜?眾人知道,袁老二即叫出「雞犬不留」,只怕駱寒一倒,店中諸人只怕也都在他們掃淨蕩除之列。有一盞茶的功夫,那暗器聲猶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麼多暗器,放了這半天,不見少只見多了起來。

        三娘子一臉憂色,道:「怎麼還沒完?」

        耿蒼懷輕輕道:「暗器不絕,就證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聽說,心一酸,幾乎要哭出來。——三娘子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駱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才會真的停下來。半晌忽聽「叮」的一聲,卻是一柄飛刀射進店來,杜淮山及時抓起一把荼壺擲去,啪地一響,那鏢釘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沒有傷人,但這已足見出袁寒亭的腕力了。外面依舊沒有駱寒的聲音,忽聽駱寒一聲低哼,但袁寒亭同時也有些痛楚的哼了一聲,似是兩人都受了傷。

        然後,一團黑影飛進門來,撲得店中燈焰撲縮。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蒼懷卻伸手一攔,疾道:「別動,是他。」金和尚忙停住。眾人還未看清,卻見那少年一揚手,店內燈火俱已被那少年打滅,眾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一時店內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內還有火塘中一點余火,但那一點火只是一影老紅、一縷殘熱,什麼都照不清映不見的。

        店內只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進門來,分明身形已亂,只不知傷了沒有,不知他為何打滅火焰——看來定是傷得不清,怕緹騎看見,要來個敵明我暗。」

        外面緹騎中人卻也一時不敢進來,——以那駱寒劍術,若於黑暗中傷人,誰都只怕是一命難逃。店中人也想到這兒了,也才明白:那少年一定負了傷,否則、如何不敢讓緹騎隨意進來?

        門外半晌袁寒亭半晌方傳出一聲啞笑,還伴著一陣輕咳,只聽他喃喃道:「駱兄,你還活著嗎?」語意溫和,竟似探詢多年故友一般。然後他乾聲道:「點燈」,看來他也傷得不輕,只是那少年,只怕傷得比他更重。

        門外火揩子一閃,已有數根火把亮起來。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臉色蒼白,卻面帶微笑,他吩咐:「阿福,你先進去。」

        敵暗我明,他也怕暗中中那少年算計,所以叫阿福先進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阿福應了一聲,大踏步舉著火把進來了。

        店中人有意要攔,但見他殺馬生火的絕技,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進屋,屋中便一亮。眾人眼睛一時還不適應,眨了一下,才見那少年依舊坐在他原來位子上。桌上放了一隻小狗、一籠小雞,安安穩穩地都不叫喚。那少年右肩卻一片血殷,桌上有把刀,想是剛從肩上撥下來,那少年正側著頸,吮他右肩上的鮮血。那血是黑色的,想來有毒,只見他雙眉微皺,吮一口,輕輕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輕輕吐一口,臉上一片冷靜兀傲,似乎並不以傷勢為意,也不以生死為意。臉上那一種蔑視的神情,讓三娘子看了心裡都隱隱一痛。

        店中人都齊齊望著他的身影,眼光膠住了,一動不動。三娘子心頭一酸,側過頭去,——她已明白那少年為何進店就打熄燈火:他並不是怕緹騎跟蹤進來,他只是受了傷,他是個又孤獨又驕傲的少年,便是受了傷,療傷吮血也不想讓人看見。

        那小姑娘英子不知為什麼膽大了,見了血也不暈,勇敢地湊上前,遞上一塊洗得極乾淨的舊絹帕,絲質很好,這該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一件東西了。那少年難得地對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縷陽光,可惜太短,但雖然短,卻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欞。他這次倒未拒絕那小姑娘,接了來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窩夾住,再用左手將右包紮了了起來。

        然後,他提起那籠小雞和那隻小狗,一齊遞到那小姑娘懷裡,說:「替我先養著。」

        小姑娘臉上一片緋紅,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眾人心中一歎:為了這些小雞小狗,幾乎命都拚了,值得嗎?耿蒼懷眼中卻現出一片敬佩之色。

        袁寒亭卻已跟著他僕人走進店來,看著少年身旁桌上那柳葉鏢,他笑意更歡了。道:「駱兄認為,這籠小雞與這隻小狗果真還能活到明天。」

        駱寒不答話,一雙眼卻是堅定的。他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個包袱,那包袱裡有他的劍,然後直視著袁寒亭,不發一言。

        不知怎麼,眾人一見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裡似乎就替他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聲,輕笑道:「兄弟還有一招『金風玉露一相逢』,尚未請駱兄賞鑒。」

        眾人便齊齊望著他的左手,只見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時掛上的鏢囊裡,分明認定那少年使劍的右肩已傷,不足為慮。只見他左手一揮,一蓬飛砂已襲向少年桌前。三娘子伸手一拉,忙把那小姑娘遠遠帶開。那少年卻一矮身,從桌子下穿了個圈才重出來。袁寒亭右臂一指,兩支袖箭已奪目射來,那少年一提桌子,箭「奪」地一聲釘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葉鏢從上中下三路飛來。駱寒連避帶讓讓了過去。只見袁寒亭弄寶般地把諸般有名的、沒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來,逼得那少年往往險於千鈞一髮,但那少年卻只以方桌為抵擋,在那方寸之間進退趨避,雖盡落下風,卻絲毫不亂。

        三娘子喃喃道:「他為什麼不還手?當真是傷了右手,左手使劍不慣?」

        耿蒼懷便以下頷示意。三娘子四週一看,只見秦穩,杜、焦二人六隻眼睛齊齊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駱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個躬腰縮背,抄著兩手站在一側的一直跟在袁寒亭身邊的那個蒼老僕從。三娘子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然後才發現那老僕並非一直靜作壁上觀,他袖中的雙手不時隱隱在動。而那少年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卻從來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憑耳朵就夠了,他雙目盯的一直是那老僕的一雙手,那老僕似乎也感到了他目光的壓力,時近時退,三娘子奇道:「耿大哥,他是誰?」

        耿蒼懷輕輕一歎:「我幾乎也走了眼,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萊兒』孫子繫了,傳聞他入袁老大門下最早,苦心孤詣,練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愛惜小兄弟,居然叫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名不起眼的保鏢。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老二之上,他沒出手,但袖中的雙手一直在盯著駱寒。」

        三娘子才明白適才外面暗鬥駱寒為何一聲不出地竟受了傷。卻聽耿蒼懷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為什麼一直不朝後退?」

        這時忽聽袁寒亭大喝了一聲「著」,一枚拳頭大的鐵膽直向駱寒擲來,駱寒舉桌一擋,那鐵膽忽然炸開,桌面竟被炸了個大洞。這時一直左手不動的駱寒左手忽往包袱中一探,終於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沒鞘的劍來。這次人們才算把那柄劍看清——長約尺半,劍身如水,一抖動之下就微帶弧形。只聽駱寒喝了一聲,眾人沒聽清他叫的是什麼,他飛撲的卻不是袁老二,而是耿蒼懷所謂的那個孫子系。那人臉色一變,雙手從袖中暴伸出來。十隻指甲鐵青蒼硬,第一次露在人前。只見他指甲一彈,已彈在駱寒龔來的劍身,『嗡』然一陣,那劍身盪開,他指甲當即也被那劍鋒削下一片來,——這一式他明顯吃了些虧,但這也是眾人見駱寒出劍以來,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來。駱寒卻忽清聲一嘯,魚形倒躍,劍鋒卻向身後板壁間一名小販刺去,喝道:「你也出來。」

        耿蒼懷眼中便一亮。那名小販分明未及反應,當場受傷,傷在左脅,卻痛『哼』一聲,從懷裡撥出雙匕,加入戰團。

        眾人再也未料到那少年會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敵手。那小販頭兩天就已住進店來,毫無可疑之處,耿蒼懷道:「慚愧、慚愧,緹騎中的無名都尉盧勝道就潛藏在座間,我耿蒼懷卻未認出,如果是我出手,只怕早已命赴黃泉。」

        杜淮山,焦泗隱與秦穩也對望一眼,面露慚色,——連他們幾個老江湖也都走了眼。

        這時局面已變做那少年獨鬥三人。他左手劍法也自成一格,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遠超乎自己想像,適才自己竟未能成功斃殺他於店外暗夜,反被他借傷誘入店中來,連最後一張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殺手不再,暗算無由,一咬牙,知道今天這番必是一次生死苦戰。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攸忽進退,飄然無據,也不知是他三人困住了駱寒,還是駱寒以一支孤劍困住了他們三人。袁老二忽喝道:「阿福、出手。」他眼光卻是看向那小姑娘。他這一招甚為惡毒,賭的是那少年的脾氣,阿福已明白他主人之意,當下伸手就向那小姑娘抓去。小姑娘靠近三娘子桌邊,三娘子右手一伸,使個「金絲纏腕」,向那阿福腕上一拖一帶。無奈那阿福下盤堅實,反把三娘帶得得一歪。耿蒼懷喝了一聲,一掌拍出,空空洞洞,阿福也就一掌迎上,耿蒼懷似未使力,那阿福卻一連「通、通、通、」退了三步,無奈他悍不畏死,主人交待的命令只知一定要完成,馬又是第二掌擊來,耿蒼懷無奈只有硬架,他當日在李若揭手中已傷得不清,又連日奔波,這一架之下,阿福這回只退了一步,耿蒼懷卻「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阿福臉色一喜,第三次伸掌抓來,耿蒼懷暗歎一聲,不敢再用力,伸手一撥,無奈五臟六腑忽似空空蕩蕩,全不得力。阿福一把抓住小姑娘辮捎,就要下狠手,那邊杜焦二老一直猶疑該不該出手,這時一下站起——但這時就算出手也已經無濟。卻見那少年忽清唳一聲,脫出戰圈,直向阿福後背擊來。

        袁寒亭料的也是他有此一擊,以為他念那小姑娘贈帕之德,也許一時衝動,會去救她一命。高手相搏,勝負只在一瞬。他輕聲一喝:「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這話說得甚長,他要的就是這個時機,好在那少年背後運力聚勢,發出當年七巧娘子自負無雙,至今江湖也無人逃生的絕門暗器「金玉梭」。但這暗器極耗內力,所以他不到有十成把握絕不出手。座中的秦穩與杜、焦二人忽站了起來,只見袁寒亭手中忽有一道黃光一道白光同時漸熾,慢慢脫手向前飛去,盯著駱寒後心而來,卻聽駱寒一聲清嘯道:「你有暗器,我沒有麼?」

        他這一撲似撲向阿福,卻只遙遙在阿福背後一指,只見他劍上一層外衣忽爆了開來,如劍花煙雨,片片碎葉齊都打入阿福後背。阿福眼一翻,身受重創,他也真是悍勇,左手還要用力抓那小姑娘,耿蒼懷一聲輕歎,一掌輕輕落在阿福後背,那阿福抽搐了一下,人終於不支倒地。

        那少年這一擊又是所謂「九幻虛弧」,身形在阿福身邊劃了一個大圈,劍尖卻向那喬妝僕傭的孫子系釘去。他這時劍上光華轉盛,已經露出劍中之劍,那一黃一白兩團「金玉梭」卻盯在他身後緩緩而飛,似長了眼睛一般,定要擇人而噬。

        孫子系便開始在躲,但駱寒劍鋒何等凌厲,他閃到柱後,劍就已到了柱後,閃到窗邊,劍也已到了窗邊。袁寒亭遙擲的那團金玉梭卻也離駱寒背心不足兩尺,無名都尉盧勝道兩隻匕首也緊追夾擊,看來勝負只在一刻之間。

        店中懂得的人都站起身來,無奈大多都插不進手。只見孫子系被逼無奈,忽然喝道:「二公子,發力。」他自己一咬牙,伸雙手拼著受損直向駱寒劍上夾去,駱寒已並不退避,一任他夾住,但劍勢不停,孫子系依舊在退,他也依舊在進,劍尖卻距孫子系胸口五寸、三寸、兩寸、一寸寸接近。但他這一劍就算刺中孫子系,也必然無暇脫身,因為劍鋒會被孫子系拚死夾住,他只怕難逃身後那兩團「金玉梭」了。

        ——孫子系竟是打算以一命換他一命。

        孫子系忽一咬牙,就要和他拚一拚。他這一次退卻退向根粗木柱子,背一靠上,雙手傾力一夾,叫道:「二公子,炸,」要搶在駱寒刺中自己前先用「金玉梭」炸死他。最不濟也是兩敗俱傷。可他臉色卻突然變了,只覺手中一空,因為駱寒前刺的力也忽然空了,劍是已被自己雙掌夾住。駱寒卻用另一隻手一按木柱,持劍的手又從孫子系夾住的劍鋒中抽出一柄劍來,只見他人已貼地倒掠而出,返身疾刺袁寒亭,他這柄劍中劍之中竟然還夾著有劍!孫子系只能眼望著手中劍衣,眼看著「金玉梭」飛來,耳中似乎也聽到「轟」的一聲,知道那是金玉梭在自己胸前炸開了。

        袁寒亭其實也想收手,但「金玉梭」向來能發不能收。此時駱寒已貼地飛掠——駱寒雖躲得快,左腿衣褲上也依舊被那金玉梭炸了一個大洞,隱有血跡,只怕也受了傷。袁寒亭驚愕已極,他從沒想到有人會在他「金玉梭」之下逃生。就在他一愕之際,駱寒已一劍刺入他左腕,然後右腕,然後左踝,然後右踝,連傷了他四脈。袁寒亭當即頹然倒地,駱寒身子也忽停了下來,猛地一轉,幾乎與疾追的無名都尉盧勝道碰了個面對面。駱寒冷冷道:「你想怎樣?」

        盧勝道膽中一寒,握匕首的手一軟,駱寒一柄短劍就已刺入他心臟裡,這回卻是慢慢的。

        店中諸人屏息靜氣,實不能相信這實力懸殊的一戰竟以對方三死一傷收場。而駱寒已坐回椅上。冷冷看著門外鐵騎:「你們想怎麼樣?」

        鐵騎人雖多,卻已說不出話來,只聽駱寒冷冷道:「袁寒亭的手筋腳筋都被我挑斷了,只要一年之內他不再出手動武,倒也死不了殘疾不了,你們是想帶他走嗎?」

        鐵騎中掌旗的一咬牙,知道再戰無益,當下最要緊的是護走袁老大的兄弟,冷聲道:「是」。

        駱寒:「那此時不走,還等什麼?」

        鐵騎中人一愣,如蒙大赦一般。掌旗的一揮手,便有兩人去扶已昏厥過去的袁寒亭,另兩人扶起阿福,各人上馬,便欲退去。「

        忽聞駱寒道:「且慢。」

        那鐵騎中人人人一驚,正不知他要如何,只恨不得馬上離這魔王遠點。

        卻聽駱寒道:「那鏢銀你們不要了嗎?」

        這是開什麼玩笑?掌旗的一回頭,也不好示弱,也不好抗聲硬辯,只說:「兄弟藝不如人,那銀子少俠先留著吧,日後等我袁老大再來和你商辦。我們小人物,做不得主的。」

        那少年卻悵然道:「你們還是拿回去吧,我傷了袁寒亭,不好意思,鏢銀算向你們袁老大致個歉。」眾鐵騎望著他,看他似乎不像在說慌,江湖上無人不忌憚袁老大的,他這麼說也可以理解。——但他真這麼幼稚?以為殺了七個緹騎都尉、重創阿福,借刀殺了袁老大愛徒孫子系,猶其是重創了袁老大最心疼的兄弟袁寒亭後,只要退回鏢銀、袁老大就會不再追究?

        店中人也是一楞,緹騎中人想:不趕走鏢車只怕又要惹這魔頭發怒,雖然雨夜路不好走,那時反而不好,先應著他再說,便一聲不響地去起那鏢。

        鏢局中人見秦穩不出聲,便也都不出聲。只聽那個少年緩緩地有些疲倦地緩緩道:「只是,鏢師的東西給人家留下,有什麼不服的,等你們袁老大來跟我說話。」

        七、渡江

        天色破曉,這風風雨雨的一夜總算過去了。外面雖還陰著,雨總算停了,這一夜對於誰來講都未免顯得太長了些。將近天亮的時候,眾人都伏在桌上睡了一小會兒,卻是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的,他把幾扇紙窗全打開,後門也敞開,一股清冷的空氣直撲進來,滅去了煙油味,眾人一哆嗦,都覺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興,破著嗓子笑道:「老子真沒想到還能看到今天的日頭」,彷彿這條命並不是他的,揀回來就像佔了多大的便宜。

        耿蒼懷天一濛濛亮就與沈放三娘道別而去,分手時一句話也沒說——靜了半晌、他仰盡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飲一杯,以為惜別之意。耿蒼懷抱許小六便走出店門,把渾身一抖,似是一夜的睏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卻順著田間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緹騎中人走後也走了,他給鏢局中人另付了一筆酬銀,便騎著他那頭疲瘦的駱駝搖搖而去,眾人也不知他向哪裡去,也沒人好問的。卻是王木本為這鏢銀而來,不甘心就眼看著它這麼被緹騎帶走,緹騎一走他就暗暗綴了下去。

        要說最黯然的當數鏢局一干人,這趟鏢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丟得都不明不白,眾夥計都憋了一肚子氣。秦穩一晚上像就老了不少,分給一個人一個包裹,勉強笑道「我本打算藉著這趟鏢走完,直接捲鋪蓋回鄉養老,跟龍爺子也說了,我這支分局就算散了吧……」歎了口氣「——沒想會弄成這樣,但雖說有些不清不白,但畢竟是鏢主把東西送人的,跟你我無干,這鏢也就算送到了。咱們大夥兒也就此道別吧。你們還年輕,有得奔,我老了,還是原意不改,回老家養老去。」

        旁人見他詞意蕭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覺那個黑衣服的駱姓少年雖說給了酬銀,但等於把鏢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過。秦老爺子分給夥計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銀子。那些夥計也無話可說,情重的便紅了眼睛,一個個跪在地上衝秦穩磕了個頭,然後便南北東西各覓前程了。不上一會兒眾人也就走得乾淨,只剩秦穩和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他們行李多,除了鋪蓋箱籠,還有臨安帶來的的一些精巧玩藝,看來是打算回家養老哄小孫子的。

        秦穩向店家買了兩輛舊獨輪車,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錢,——他們這條路上走慣的,是老主顧了。兩人把東西捆好,便沖眾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隱歎了口氣道:「瓦罐難免井上破,——鏢行逢十抽一,這趟鏢想來油水不少,這老秦就失在一個貪字上了。」那邊杜淮山也頗有感慨,沖金和尚和張家三弟兄道:「怎麼樣,你哥兒幾個是不是跟我們老頭子到淮上去?」

        張家三弟兄本來老實,此時無處可去,投入義軍又是忠義之事,便都點頭。金和尚無拘無束慣了,正待皺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兒三個吧,那和尚怕了,他原來只敢殺宋兵,不敢殺金狗的。——那也難怪,金狗本是不易殺的。」

        金和尚大怒,罵道:「哪個怕了,隨你老頭子去就隨你老頭子去了!」一轉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個『金狗』,不是把我也罵了進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笑道「是小老兒失言了。」

        正說著,卻見王木從外面走回,一臉蒼白,他昨夜是緹騎趕著鏢車走後便綴了下去,想來對那趟鏢尚未死心,金和尚問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個多時辰,快到平陵時,他們又有幾騎接應,絕對沒咱們份了。」

        眾人臉上也一片黯然,看來、杜焦二人與王木倒是早約好的,一起來打這趟鏢的主意。他們原就負責為淮上義軍籌措糧草,江湖中人,劫鏢盜貨也屬正常。卻見忽然臉上一笑,道:「你們猜我跟著跟著後來又看見誰了?」

        眾人奇道:「誰?」

        王木笑道:「還是那姓駱的小哥兒,我跟著那隊車走,一路上就沒聽見緹騎的人吭出一句話——也是,他們出道這些年,只怕還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將近平陵的時候,我看見有幾騎迎上來,知道袁老二受傷後,都大為吃驚,有人便飛馬去向袁老大報信去了。沒想這時,那騎駱駝的小哥兒不知怎麼那麼快,一忽兒就追上來了。緹騎中人嚇得臉都白了,擺開陣勢準備拼。沒想那小哥說『走得這麼慢,是不是車子太多了,』他下了駱駝就把最後一輛車上的兩個衛士打掉了,叫車伕也滾下去,搶了那輛車又掉頭回來了,再就一句話也沒跟那批緹騎說,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這麼眼楞楞地看著他那麼走了。哈——他們也有今天,那副受憋的樣、看得人真叫痛快!」

        「我就奇怪,這少年先把六七車銀子棄於不顧,怎麼又去搶回一車來?他做事當真反覆無常,實在難測其意。我認得那輛車,是最小的一輛,原來我打探過,裡面只有兩箱銀子。不知那小哥兒是不是忽然覺得錢不夠花了?就又去要回來點兒。我看看緹騎護得嚴密,馬上又要到他們的地盤了,不比這裡,劫到手可以馬上渡江,所以我便趕回來了。這批銀子,咱們是沒戲了。」

        說著、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對視一眼,歎了口氣。王木歎道:「淮北易先生那兒,真的手頭已經左支右絀,揭不開鍋了嗎?」

        杜焦二人點點頭。王木就輕聲一歎:「這些年,也真難為他怎麼撐下來。唉,是我沒用,他交待下來的事情又沒辦好。」說罷,恨恨道:「誰想到半途岔出這麼多事來,如果還在鏢局手中,倒還可以動手。」

        杜焦二人搖搖頭,勸道:「算了,你也別太自責,在秦穩手裡,也不是那麼好動的。只望易先生……能再撐兩個月吧!」

        金和尚卻沒聽到他們說什麼,獨自在盤算那緹騎的事兒,想著想著自樂自怒,一會兒忽一拍大腿,罵道:「這趟鏢真個邪門,叫和尚險些白丟了命,究竟連銀子毛也沒見一根。」

        沒想杜焦二人聽他說『連銀子毛也沒看見一根』時,神色忽然一動,他倆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隱隱想到有什麼不對。店中人多,他們沒再多說,只又坐了一時,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見那瞎老頭祖孫倆可憐,無地容身,便把他們也帶上了。

        沈放與三娘終究講究些,擦臉洗口然後叫了兩碗麵,吃了停停食,才又上了他們青騾小驢兒,向前趕路。好在雨適時知趣地停了,雖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絕不能在這小店留了。

        他們有牲口,走得快些,有兩頓飯的工夫就看見前面秦穩與王木兩撥人了。一路上這三起人便遙遙相望。也算同過一番患難的,彼此望見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穩和那小伙子兩個人不大會推獨輪車,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倆都是城裡人,原也難怪,張家兄弟看見了,看不過去,便接手不時替他們推一程,後來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換著推了。他們都是老實漢子,絲毫不惜力氣,秦穩衝他們道謝時他們訥訥的謙辭倒像更讓三人費力一般。

        沈放歎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來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倒是我這書生是最無用之人,萬卷之書,逕寸之翰,從此拋置,倒要妻子來費心照料了。」

        他這裡正感慨著,忽聽得身後一陣鈴響,三娘子回頭望去,卻見是那個穿黑衣服的少年趕著馬車在路上行來,遠遠地輟在後面。一路上人空,鈴聲顯得就越發清脆。他連車上鏢旗都不撥掉,跟著的那匹駱駝也不用拴,自跟在車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駱姓少年趕著車時前時後,也不理眾人,有時車陷在那兒了,他也不要眾人幫忙。高興時就叫駱駝幫一把,那牲口勁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車子就可以拽出來了。不高興時由那兩匹接車的馬兒摞蹶子使勁兒,他坐在上面一聲不吭,也不知和馬兒鬥氣還是和老天爺鬥氣。金和尚幾次看見都想幫個手,但見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無處可用,口裡不由喃喃道:「你你的,連我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這張冷臉,以後要是哪個姐兒看中了這細生哥兒,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滾上多少刺兒,可有得吃苦了。」說得身邊的小姑娘聽到了,不知怎麼一張臉就暗暗紅了一下。

        從困馬集到銅陵、再到長江邊的渡口、路程本不算遠,但道路泥濘,一行人足足走了兩天才算走到。但眾人都不約而同的繞過銅陵城不進,直奔城外的尖石渡,那渡口因江邊尖石得名,只見渡口諸山,石稜尖利,直插青天,眾人也無心細看。這渡頭是官渡,有官兵守著,又有兩條擺渡的官船穿梭來去。從這裡過去,過了江就是江北了,杜焦心裡鬆了口氣——快要到家了。過了江也就非緹騎勢力所及,不由地渾身輕快了好多。

        剛趕上雨晴,半個月沒正經露面的太陽露出臉來,金紅金紅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紅,當真江山如畫。江北雖也是紛擾之地,但眾人都是在南邊多少犯下點兒事的,多對過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臉上便不由都有一時的沉靜,溫溫涼冰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覺。這亂世蒼生、人間小渡,至於每人心中是何感慨就無從猜測了。

        那隻大航船剛好過去了,另一隻正在修補,秋江水漲,江面更覺寬闊。對岸的船雖已在返程,看來還得好一會兒還能劃過來,眾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卻望向來路——中午時見到駱小哥兒那車子又陷進去了一次,這次陷得深,那匹駱駝又不見了,那少年人在車上卻並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後,沒見人影了,這時不知道撥出來沒有。那小姑娘十四五歲,但是山東妮兒,身材卻是高的,這時眾人都在心急著過江,只她反而不急了,在心裡暗算:他如果趕不上來,再不來、就趕不上這班船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趕不上、不知這次渡江之後,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而即使見到,他又能不能記得住她呢?

        眼看著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聲打碎了寧靜,眾人一抬頭,只見東首沿岸路上正飛奔來幾十乘鐵騎,遠遠的只見一片煙塵,馬上人未到,已經高喊道:「守渡的兵士聽令,不許放一人過渡。」眾人一驚,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關,可能就是緹騎。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傷他弟弟。眾人別說身上本有干係,就算沒干係,以袁老大和緹騎的性子,牽怒之下,也絕不會放過一人。杜焦二人雖聲名久著,又身在淮北義軍,但這下只怕緹騎再也不會買他倆人的面子,多半要將他倆人一齊裝了進去。

        船剛好靠岸,眾人便急著上船,守渡的有兩個關防的宋兵聽到傳話,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攔在船頭,不讓眾人上。當此之際,誰還管得了許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撥拉就把一個官兵撥到江裡去了,另一個也被她一腳踹開。岸上還有一小隊官兵,見狀便搶上前來,被金和尚幾個當場攔下,一時十幾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開船,忽見那奔來的鐵騎之中,猶遠隔數十丈外,就已有數人騰空而起,要搶上前來。當先一人、形如大鳥斗蓬在天空中一張,鷹一般的飛撲而來。

        一見他躍起的姿勢,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低喝道:「鷹擊長九,梟舞低三……」,他自己迎向來人站住。杜淮山的老夥計焦泗隱與他心意相通,見來的是個高手,船夫又驚軟了,開不得船,自己奔過去一掌就將船夫推開,要親自操舟。

        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那當先撲來之人已到,他還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許走!」披風一旋,整個人黑壓壓直罩下來。杜淮山還沒來得及上船,口裡叫道:「真是龍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隱快走,自己卻已不及上船,當即一彎腰,卻用一手撐地,一手遮天,來了個『鐵牛耕田』。焦泗隱已知這下麻煩大了,只見那頂披風雖已將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卻被罩在其中不見。焦泗隱正猶疑在走與不走之際,那來人用一招『亂披風』困住了杜淮山後,人已向他撲來。焦泗隱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從沒聽說過他說過什麼「鷹擊長九,梟舞低三」,更不知讓自己這個老搭擋「洞明手」也駭然變色的什麼「龍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誰,但見來人一出手僅以一襲披風就能將杜淮山困住,那是從未有過之事,當下將櫓往王木手裡一交,叫了一聲「秦兄」,先就一招攻去。他這許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綽號『練達劍』,但劍已棄用多年,這一下便以掌為劍,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聲秦兄,是當因為此之際,敵愾同仇,叫他幫忙操舟。沒想他一招掌劍刺出,對方人己不見,先沖秦穩發了一招,秦穩『哼』聲一接,秦穩在地,對方在半空,秦穩卻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隱一急,當下撥劍,他的劍就藏在他的旱煙桿裡,那人卻閃過了,只接連向秦穩下手,秦穩穩紮穩打,卻不覺就要被他迫到了岸上。焦泗隱也未想到此人竟會如此棘手,好一聲喊:「好!」手中劍再不留情,傾力而出,那人便已無暇再攻秦穩,一轉身手中長袖就向焦泗隱劍上拂來,他袖中也不知藏著什麼,只聽『叮』地一聲,焦泗隱的劍已盪開,那人接著就是出手進招,焦泗隱只接了一招就覺出對方的壓力。焦泗隱出道三十餘年,還是頭一次在別人背後進招,卻在一招之下就被對方封過而且馬上出手反攻,他這下親自動手才覺出那人的厲害。

        這時杜淮山終於破開了那披風,一躍而至,口中叫道:「焦賢弟,他是龍虎山上人,絕不可大意。」

        登時,秦穩、杜淮山、焦泗隱三人已成三角形將那來人截住。從頭至尾,也就一瞬間之光景,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頭三大高手人人出手,還隱佔上風,成功地攔住了他們上船渡江的念頭,在場人心中不由都懍然一懼,——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能為!龍虎山上人又是什麼意思?

        杜淮山卻不願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賢弟,你留下,咱們老哥倆兒見識見識張天師座下的九大鬼,王木,開船。」

        他口裡說著,手下不停,一隻手轉眼已呈淡金色,想來就是三娘特意提過的『洞明手』了,更不遲疑,直向那人背後擊去。焦泗隱也不敢怠慢,長劍一挺,就出了手,對秦穩道:「秦兄,你請」。

        那人嘿嘿道:「來不及了!」雙袖飛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當此之際,秦穩照理絕無先走之理,不由一時沉吟,卻一皺眉,拱首道:「多謝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幫忙照護。」

        金和尚怒道:「誰要你護了!」就要撲上岸來,卻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說:「和尚,咱們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楞,叫道:「什麼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絕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際,又一人影撲來,已和秦穩動上了手,明顯的秦穩佔不了上風。那邊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記著我吩咐的話。」

        那邊王木就要開船。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見秦穩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穩已叫道:「大牛子,別管我,先走,記得東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那小伙兒一遲疑,便不下船了。這時杜焦二人已把先來那人逼下了船,秦穩則拚力將另一人纏住,卻明顯落了下風,王木起錨開船,那瞎子祖孫嚇得縮在一邊。

        船方動了一動,忽然船頭上空一暗,第三個披了一件長披風的人撲上船來,直指王木,要阻止開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氣,像吃驚已極,叫道:「天!龍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來了三個!老配幸何如之!」三娘子一直在掂量局勢。這時一聲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來人刺去。來人也沒想到他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聲,手中全力擊向王木的一招便緩了一緩,金和尚得空得以一杖打來,他一手格開金和尚的禪杖,左腳就向另一邊撲上來的鏢局那小伙兒踹去,猶余一支手就拍向王木操的櫓,那櫓是經年的黃楊木浸了桐油做的,堅實異常,看他的架式竟像要將之一掌拍斷,他若得手,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雙手一沉,用腋窩夾住了那櫓,卻用雙手一齊向那人擊來的手扭去,他生性堅忍,才接下這一招來一雙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難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話,一杖又向那人頭頂擊去,張家那三兄弟一向反應慢一點兒,這時才會意出手,三根扁擔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廢了王木一雙手,這時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過後,左手卻被鏢局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兒纏住了,張家三兄弟那三扁擔他又擊了過來。不過他看了那扁擔來勢一眼,就且不管它,任由它們砸在身上,只把雙眉皺了一皺,立意要廢了王木那雙手。這時適才被逼退的三娘卻抓住時機,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駱寒的風格——但求一擊,別無所計。那人雙目一凝,再次驚覺小看了這個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卻也已不及還手,卻一掌帶住了金和尚的禪杖,將金和尚連人帶傢伙一齊向三娘刺來的一勢擋去。三娘當場一彎,但她這空中轉勢究竟遠不如駱寒的『九幻虛弧』,準頭已歪,那人趁機一腳已踢翻王木,左手也傷到了鏢局那夥計,但後背一涼,一襲披風卻被三娘子一匕首劃開了一道長縫。

        他一驚,卻沉穩下來,並不暴怒,反後退一步,他沒想到這幾人連同那女人都這麼棘手。其實他驚,船上之人更驚,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們以前都沒見過彼此的身手,這下一見,才發現同行的人個個出手都不俗。但就算這樣,己方這七人傾力而出,片刻之間,卻已傷了兩個,其餘幾人也是胸口起伏、氣息不勻,卻只劃開了對方披風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齊齊出汗,不知這一戰會是如何結果。

        岸上那先發動的人已『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風也破了?就老二的還沒破呢,咱老哥倆兒可是把天師傳給咱們的寶貝都折了,怪不得吳奇那些笨蛋會失手,點子果然扎手。」

        船上這人只冷『哼』了一聲,雙眼陰陰地盯著眾人,忽然就騰身而起,眾人只覺眼一花,只見他披風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張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帶去。他原是看準眾人中數他三人功夫較弱才出的手。卻是鏢局那小伙兒反應最快,一撲而上,當場纏住了那人的左手,他像極能估算此時形勢,知道憑自己一人絕難應付,也不貪戰,只一心一意讓那人騰不出左手。他這種性子和王木極為配和,王木百忙中還和他相視了一眼,卻極默挈地纏向那人右手,讓他騰不出手加害張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風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張家三兄弟在他『鐵披風』下一時也還支撐得住。三娘還是一劍盯住了他的背後,她力弱而招險,不敢和他硬拚,卻如附骨之蛆一般,不叮死對方絕不撒口,但就是這樣,六人還是不約而同被迫被對方帶到了岸上。那人雙手卻並沒全被王木和鏢局那夥計完全纏住,猶有餘力,這時卻輪到金和尚大喝一聲,躍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對拚。也當真只有他有這番粗豪膽色,只見他呼聲連連,杖風冷冷,打得最是熱鬧,剩下幾人卻一聲不吭,偶爾有三娘一聲嬌叱為自己助勢,張家三兄弟在披風中苦苦掙扎,最大的壓力卻是王木和鏢局那夥計擔下了,他兩人臉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錯,不光危及自身,另幾人就可能馬上命喪頃刻,只有咬住牙全力頂住,死不開口。

        他們這一撥拚得最是慘烈熱鬧,杜焦二人那邊、以二對一,似是隱隱佔了些上風。但他二人心下憂急,只想二人聯手,先做掉對方一個,再對別人援手。他們對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對方最吃緊的杜焦兩個角色拖住,叫自己兩兄弟先得手再說。杜淮山與焦泗隱多年搭擋,配合無間,但卻也越鬥越心驚,沒想到以他們一掌一劍,合力出手,也只略微佔了上風。他們三人都招式花巧,鬥得最為好看,秦穩那邊卻已變成拚掌,一招招只是悶打,但最先決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這裡,而且、好像他還落盡了下風。

        眾人心中其實已知渡江無望了,能袖手閒著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孫兩個。瞎子看不見,小姑娘看不懂,也還好說。沈放畢竟有些閱厲,雖不懂武藝,卻也看出已方已落盡了下風,不由連連搓手,要不是怕上場添亂的話,他真恨不得插手。

        這時杜焦二人問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聲,道:「走不了,我們也已經不打算走,先拚掉他們再說,拚掉一個是一個。」

        他雖處危局,但極為冷靜,知道當此之時,一個心態可能關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勢不許,還一心想走,已方眾人可能會心態燥浮,杜焦二人可能冒險出手。明知不可為,還不如定下心來,死戰到底,也許還能拚一個不知鹿死誰手。

        杜焦二人一聽,長吸了一口氣,手裡招式卻慢了下來。這時出手已是死戰,不圖退走了。

        場中諸人均心態黯然。那邊岸上,不一時,諸鐵騎已飛馳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絕望,冷笑道:「好啊,緹騎三十二衛的六飛衛居然也全到齊了,焦老弟,咱老哥倆兒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勞動了這麼多高手。」

        眾人一聽,已知今日必然無倖。只見那幾十匹馬『灰』的一時一齊剎住,領頭的果是六個人,虎視眈眈地把眾人看著。杜淮山沖對方遙遙開口道:「緹騎袁老大真要把我老頭也留在江南嗎?」他一向和和氣氣,但這一開口,聲音沉沉蕩蕩,極見功力。

        那邊當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云『六飛衛』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沒這個吩咐,只是、困馬集中之事聽說杜前輩也在場,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個見證……」

        他一句話說完,杜淮山知道為了袁老二這事,淮上義軍與朝廷緹騎之間一向以來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結束了。他不再答對方的話,卻仰頭看了天上一眼,落日溶金,天上白雲都帶了一層金邊,他心中想的卻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個念頭——易公子此時已經左支右絀,真還當得起自己再給他添上緹騎這一個對頭嗎?自己這江南一行,本為鏢銀而來,卻一再失誤,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沒用了,連事都不會做了?

        他腦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開,他那『洞明手』本來要練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於前而無所動於色的那種境界,這時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蕩無垠,連他對手都覺到了,但那卻不是壓力,而是一種無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氣息,焦泗隱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這個老夥計是真打算把一條命都拚在這兒了。

        忽聽見得、得、得地一陣響,有一個人喃喃吟道:「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那聲音空空落落,清清蕩蕩,似是有無限思慮。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見那姓駱的少年趕著那輛馬車一搖三晃地正行向這邊。岸上眾人人人都被那三撥打鬥吸住了目光,所以還是那小姑娘第一個發現了駱寒的到來。不知怎麼,他一來,她的心底就鬆了口氣,不知不覺的,他那「共倒金荷家萬里」的一劍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裡,不管別人怎麼說,敵人多強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會解決的,——因為、他是她的英雄!

        那邊六飛衛正看著場中激鬥,忽見他們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經到來,不由心下齊都一緊。要說這緹騎中人,平時個個眼高於頂,何況這六飛衛還是緹騎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綠林,能讓他們看上一眼的人真少之又少,甚至緹騎之中,他們對彼此也未見得看著順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個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殺得馮小胖子、魯好、尉遲恭乃至叢鐵槍幾人,他們心裡還未見得對他如何買帳,可他居然能單人只劍,在鐵衛如林中先斬了快刀田了單,殺了吳奇,死盧勝道,最可怕的是還重創了阿福、劍廢了七巧門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萊兒』孫子系也在一側,一戰身死,這就太可怕了!——一見他來,六飛衛之首忙一揮手,叫兩邊鐵騎散開,圍成了一個半圓。那少年人只管低著頭趕車,毫不介意地就走進了他們設伏的圈子。那緹騎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這個讓這麼多年從未失手的緹騎損兵折將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齊齊睜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卻一直垂著頭,向晚的餘光照著他淡褐色的脖頸,有些嫵媚,有些沉靜,甚至有些孩氣,但隱隱然,又有一種縱橫睥睨、激揚勇決、雖千軍萬馬當前、卻凜然不可輕犯的豪氣。

        一時場中一寂,那少年不說話,六飛衛也不說話。半晌那少年才忽揚首問道:「攔我做何?」

        六飛衛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抬眼,似是說:「憑你們?」

        他這一眼眼神極為驕傲,六飛衛出道這麼多年也還是頭一次覺得膽寒,但覺得對方傲得有道理,也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麼袁老大飛鴿傳書還不夠,還要把他跟龍虎山上張天師打賭贏來的答應為他幫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來,看來袁老大如果他不是在廬州身有要事,都會立刻親身趕來。

        六飛衛為打破冷場,開口道:「那鏢銀呢?」

        他們似是不肯多說一字,實為知道駱寒一擊如電,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無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給你們了嗎?」

        六飛衛冷冷道「都是石頭」。

        這話無頭無尾,但眾人都聽見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車全是石頭?——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後一聲卻是痛哼,原來是笑得大意,被對手掃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滿是頑皮,反問:「那銀子呢?」彷彿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六飛衛氣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劍常在談笑之間,他們已得吩咐,要全力對付這姓駱的哥兒。杜淮山這時見六飛衛全部臉色凝重,忙趁機開口:「馮都尉,老朽諸人……」

        那六飛衛知道此時留著他們幾個也是麻煩,當此大敵,急需三大鬼同時全力出手,便連頭也回,一揮手道:「讓他們走」。

        他這話極是無禮,三大鬼正在對敵,又不是他的下屬,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緹騎中人,脾氣最急燥的正對付金和尚的那個七鬼刑彬聽了這話就要發怒,與杜焦二人對戰的大鬼刑槐卻電射般看了他一眼將他止住。他說:「好,住手!」然後數道:「一、二、三……」

        他數到三時,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會意,彼此慢慢收手。旁人見他們這一對主戰場果然停了手,秦穩那一對也就停下了,與金和尚動手的七鬼猶不服氣,因為是大哥發話不敢不從,口裡正要發話,卻見大鬼二鬼一個個雖仍面對眾人,看神情卻似已聚力於身後,看見杜焦眾人後退上船恍如未見,他一驚也就收了手,金和尚幾人心下一鬆,向後退去。

        那七鬼這時便抬頭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見那姓駱的小哥兒,他不信傳聞中這人真有何不得了,見駱寒這時正緩緩抬頭,也不知為什麼,看著他抬頭的姿式,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緊了一緊,覺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膚浸來。那姓駱的少年這時卻緩緩地向圍著他的眾人看去,他似看得很專注,又似很隨意,眼光從六飛衛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六飛衛都一勒馬,勁使大了,馬兒就不由地齊齊退步。然後駱寒才向岸下看來,他還沒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見大哥臉上綠了一綠,二哥的手卻在輕顫,知道兩位師兄已運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後,那駱寒的眼睛才向他們射來。大鬼雖沒回頭,但駱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時,眾人只見他後背輕聳了一聳,他們倆人雖然沒有對視,但眾人都覺有電光石火於無聲處閃了一閃,那駱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的手卻反而不顫了,變得格外的靜,靜得要壓出眾人的心跳來,駱寒的目光依舊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這時才明白大哥為何適才要叫他停手,有這人在背後,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對打,他的反應不是靜,而是動,他一伸手就抓住斗蓬裡的鬼爪。場中的氣氛一時極為怪異似是一觸即動,卻又像江湖永寂,永遠都不會動。

        眾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練功多年,每個人的功夫都說得過去,誰不想看這一戰,知道這一戰的結果?連秦穩這麼老練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強做鎮靜,把眾人一個一個拉上了船,最後對秦穩說:「秦兄,開船了!」

        秦穩臉上微紅,也上了船,小姑娘忽鼓起膽子「那……他呢?」她見眾人要開船,口中說的『他』指的便是那個少年。——只見百騎強兵中,他略無懼意,口角噙笑,雙眉斜剔,口角卻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敵人去看落日。

        他雖不在意,眾人卻不由替他膽寒。只有杜淮山眼睛並不看向場中,指使船夫道:「開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氣,再一次說:「那他呢?」

        別人都答不上她的話,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個人走,老子替他去拚命。」

        杜淮山卻冷冷道:「你拚得了命嗎?他要你拚命嗎?他是為自己的銀子,你為什麼?」

        他聲音冷冷,金和尚也想不出什麼話來駁他,卻跳起來要走。他知道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別人,杜淮山卻忽伸一手壓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說:「別忘了,你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拚要留,暫時還由不得你呢。」回頭一皺眉,硬聲道:「開船,他惹自己的事,有自救的路。」船上諸人雖心存負咎,但也知自己幫不上忙,船還是開動了。

        一時,船已蕩出一漿之路,這時江岸離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人心安下來,王木搖櫓的手也就慢了。遠遠聽到一個飛衛說:「袁老大飛鴿傳書,說才接到的消息,這次的鏢中根本沒有銀子,上半月臨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筆銀子換成了金子,數額之大,讓人心跳,所以那二十一萬一兩銀子,只怕也變成了一萬幾千兩金子,在小俠保留的最後一輛鏢車中吧。」

        杜淮山聞言,似乎心動,看了焦泗隱一眼,倆人卻都沒說話。金和尚張了張嘴,眾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後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輛鏢車的用意。原來他是要用其餘那幾輛車的石頭先拖住緹騎中一部份人手,如此計算,幽委曲折,眾人都不由暗服。但緹騎中人一覺上當,反應之快,更是令人吃驚。卻聽那邊六飛衛因「三大鬼」已騰出手,所以敢說話了,要在說話中找出手的時機,只聽他道:「此情此景,小哥兒還有什麼打算,真還想走嗎?我們袁老大已下嚴令,另調了三位龍虎山的師兄來,叫無論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親身趕到。小兄弟,你真還要我們動手嗎?」

        他出言是為給對方製造心理壓力,眾人適才與『三大鬼』對戰過,雖拚全力,幾乎全軍覆沒,至今思來還有後怕,光他們在,已不知那少年過不過得了這一關了,居然連袁老大也說要親身趕來。此時,已無人不覺出那少年形勢的嚴峻。杜淮山這時才肯望向對岸,口中發出一聲輕歎,似是心中也微覺慚愧。船行漸遠,對岸對話眾人再也聽不到,焦泗隱卻堅起了耳朵,江上風大,他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最後搖搖頭,只有放棄。

        金和尚為人仗義,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就這麼走了就是不該,無奈被杜淮山一手壓住動彈不得,開口焦急道:「木頭,你再不說話我就不再當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沖杜焦二人點點頭道:「還是我去看看,這批貨算計這麼久,無論如何,這麼丟了實在可惜,兩位前輩先走,咱們老地方見。」說罷,一個跟頭,一翻身就躍至江中。沈放『啊』了一聲,三娘子低聲說:「他這是要泅到對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幫忙的他定會幫忙。」這時船已過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才敢這時回泅。對岸之人定是想不到會有他來,說不定倒能對那少年有所臂助。又過了一會兒,船兒將靠北岸,眾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卻無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頭望向來。那邊似乎依舊對峙著,具體情勢卻看不清楚了。眾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趕路,一路回頭,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聲俱無。

        又行了一會兒,暮色漸濃,眾人漸行漸遠,又拐了個彎,就再也看不到了江南來處了。

        尾聲淮上

        天氣漸漸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與三娘子都買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倆與旁人也就岔開了路。這日到了荷澤地面,已經行走了有小半個月了,這淮上之地卻一夜之間下了一場小雪,只見樹梢菜畦,處處鋪綿掛絮,兩人一早行來,只覺精神一振。空中有籟籟寒鳥飛行的聲音,他們不敢走快,依舊是那頭青騾和那個花驢。走到一個亭肆之地,見有個酒店,三娘子笑道:「進去暖和暖和。」沈放見她臉凍得紅紅的,一笑頷首。

        這店出奇的乾淨,白木桌椅,乾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場雪襯著,酒幌上寫著「一瓢」兩個字。三娘子要了汾酒,又要了幾樣醃製的小菜,她與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歡然。屋裡雖生了火,店主人圖爽快,一應門窗全開著,屋裡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兩人喝了兩杯酒,方覺手腳靈活了些,忽見路上十來個人行來,雖身形臃腫了些,遠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卻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張家三兄弟,並秦穩二人。他們看到這酒店都說「好、好」,走進店來,沒想到沈放夫婦也在,笑逐顏開,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見酒樓上『一瓢』二字,相互點了點頭。三娘子眼尖,見他跟莊主做了個特別的手勢,用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像小小的酒杯。眾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著門口,像是在等人。一時遠遠地有個人行來,只見他老遠就立定足,抬頭看了看這邊的酒幌,然後點點頭,直奔這店裡來。那人身材矯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見高興,笑道「好,好,你怎麼才趕了來?」一撥拉身邊的張家兄弟,給王木讓出一個座來。

        王木沖店中人行了禮,金和尚不等他坐穩,已等不及地問道:「快說、快說,那姓駱的小兄弟怎麼樣了?沖沒衝出去,這些天我光想這件事了,讓我好不牽腸掛肚!」

        旁人想來也都關切於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麼情急。連沈放夫婦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著,想聽他說出一個「平安」來。

        王木想也凍得很了,斟了碗酒喝了還不夠,連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熱乎。」十月的長江,他能不怕抽筋的泅泳自如,也實是好水性。

        見眾人都等著,他才開口道:「那小哥兒沒事兒。那日、我不一時便泅到了南岸,找處干蘆葦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們卻一聲不吭,動也不動。那姓駱的哥兒低了頭,慢慢玩他那根馬鞭子,六飛衛卻都絲毫不敢大意,嚴守不動,三大鬼也如臨大敵。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濕的,冷得直抖。好一會兒見你們船也到岸了,他們這邊還沒動靜。我就牙根打顫在想,把這干蘆葦點著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幹想想吧。看著那駱小哥兒,我忽一拍腦袋,想真把這蘆葦點著了,緹騎一驚,他多半便也衝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裡不管怎麼我覺比在那些王八蛋手裡好。我去掏火,偏偏在水裡全泡濕了。六飛衛忽有一人低聲道:」他在等天黑『,我才明白過來,駱小哥兒想來在等天黑,他那劍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難躲。緹騎不敢用箭,只為怕他衝入人群,反而礙事。駱小哥兒忽抬頭看看日影,那太陽照在他臉上,真……真……「他拙於言辭,不知說什麼好。

        「我聽他忽然說:」你們讓條路,讓我把這金子送給完顏亮,過幾天想轉了,說不定擄個金國公主回來、送給你們秦丞相,算是投桃報李,如何?『我想這人十分胡鬧,多半說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樣,秦丞相樂子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主尚最欣賞駱姓少年為人,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說道:「我看見三大鬼這時已潛至駱小哥兒身後,似準備有所動作。六飛衛陰沉著臉不吭聲,卻一揮手,那一圈子人馬慢慢用刀劍護住自己向前擠去。六飛衛分明不惜一戰,駱小哥兒雖然劍術驚人,但那麼多人刀慢慢攏上去,只怕……只怕……」眾人都知凶險,神情一緊,都看向王木的臉想知凶吉。王木那張木然的臉上卻忽然泛起種奇異的神色,想是那天後來的事也讓他詫異不止。

        「駱小哥兒見人逼進了,忽然吹了一聲口哨,那聲音就像塞北放馬的人一樣的,刺耳穿空,又十分燎亮,江邊也傳來一聲呼嘯,卻是他那頭駱駝遠遠地跑來,停在人群後面,我這是第一次聽見駱駱叫,那聲音真心真一下把人都叫愣住,像——像木葉滿天,流沙無垠……駱小哥兒忽一笑,說:」你們要,就給你們好了。『他人已下了車,拍了拍拉車的那兩匹馬的脖子,那牲口象聽得懂他的話,拉了車就緩緩向六飛衛方向行去。六飛衛見情狀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對待。我卻看見那馬眼中神色怪異。駱小哥兒忽叫道:「憑哪兒鑽出的三個鬼,也敢攔我去路?』他不沖六飛衛,身形忽然撥起,向那三大鬼躍去。這邊、那車剛行至一鐵騎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駱小哥兒就一聲嘯叫,那馬就驚了,想來他可能剛才拍那馬脖子時就做了什麼手腳,在它脖子上刺進了什麼,那兩頭牲口直向前衝,看它倆那個疲憊的樣兒,誰也沒想到它們瘋起來這麼嚇人,眾鐵騎一驚之下,無人敢攔,齊都躲閃,還是六飛衛中一人忽飛身而起,一刀就斬斷一匹馬頭,但那牲口衝勁極大,加上還有一頭,還是狂衝不已,當時場面紛亂,一眨眼工夫,那馬車了就直衝進江裡去了,萬兩黃金也跟在裡面。這變化太大,誰也沒想那少年這麼捨得。他忽一聲長笑,趁亂一躍而起,隨手一劍斬了一名鐵騎的人頭,眨眼間已跟三大鬼一人交了一招,他太快,連三大鬼對他也形不成合戰之勢,就這麼三招近後,他一個跟頭翻出數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駱駝身上,但那駱駝被緹騎隔在了江邊,那些緹騎紛紛暗器打出,數十張強弓齊射,他們久經馴練,把去路馬上全封住了,那姓駱的小哥兒絕對無處可逃。」

        王木的臉色忽變得又訝異又興奮:「沒想那小哥兒一扳駱駝,一人一駝一躍數丈,直投進江中,這回連三大鬼也沒想到——」

        眾人都大吃一驚,金和尚張口結舌道「絕不可能!」

        王木搖搖頭道:「是呀,我見他騎在駱駝上,順江而下。三大鬼順著岸邊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為他瘋了,:「你說、你說那駱駝會游泳?」眾人想那駱駝雖號稱沙漠之舟,但生長在西北沙浮中,絕不可能會游泳。

        見眾人都把自己望著,王木只有點頭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揚的人也不信,那些鐵騎張著嘴巴都忘記放箭了,那駱駝栽浮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們想起放箭時,已漂得遠了。」眾人想著發生的事,不覺對這少年一陣神往。

        王木苦笑道「鐵騎都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追到這會兒才追上。」

        眾人便就吃飯,吃飯時,還不由議論不已。一時飯罷,杜焦二老對望一眼,對大夥兒說:「兄弟們,咱們這下算到地兒了。」站起身沖秦穩一抱拳:「就不勞秦兄遠送」。

        秦穩神色微訝,卻只點點頭。

        杜淮山『哼』了聲道:「兄弟這次渡江本就是為秦兄這批鏢貨而來,現在白貨換成了黃貨,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剛才這頓飯小弟會賬,算是答謝秦兄,至於這兩輛車嘛,兄弟就要帶走了。」

        眾人萬沒想至此奇峰突起,鏢銀不是已在駱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嗎?緹騎此時只怕正在打撈呢,難道那金子還在?而且就在外面這兩輛小車上?金和尚跳起身來。直衝店外,奔向那小車,一把撕開一床鋪蓋,卻聽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條,原來金子全巧妙的暗藏在這行李之中,秦穩當時失鏢不算失,他們早就算準這一失了,知道緹騎定不會放過,這鏢走的便就是一半明鏢一半暗鏢,由那姓駱的小哥兒吸引開緹騎之注意力,好讓秦穩護著這鏢貨穩穩過江,他與那姓駱的哥兒串通演了一齣好戲!金和尚目瞪口呆,指著秦穩直說不出話來。

        沈放二人也一愣,沒想到還有此一變。

        那邊杜淮山此時才算見到了真金白銀,似是極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點也被秦兄瞞過了,想那駱小哥兒一劍驚人,只怕耿蒼懷耿大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還有緹騎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們老哥倆兒聽金和尚說出『忙了半天,一根銀毛都沒看見』心裡才一動,覺得這事兒可能另有蹊蹺,及見了生性爆烈的秦兄這次這麼忍辱負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還並無怨氣就更覺出不對,一路上,我就叫張家兄弟推這小車,秦兄雖說說笑笑,可是看得很緊呀,我就料著一半了,今再聽到木頭的話,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穩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虛言,連緹騎也被你老兄騙過了,這鏢也險些就這麼從我老哥兒倆兒鼻子底下溜過去,嘿嘿,高明,高明。」

        沈放在一邊已聽呆了,他全想不起會有這些江湖詭詐。三娘子衝他笑道「我說得沒錯吧,杜淮山焦泗隱果然是兩頭老狐狸。」

        沈放點頭,見杜、焦二人卻在那裡微微含笑,張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塊塊撿起,——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時秦穩這邊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又在他們地頭,絕難與他們力拼,何況這酒店看來也有古怪,原來他們是早就計算好了。

        沒想秦穩不驚不怒,反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們也該到了。」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說:「是」,眾人向外望去,不一會兒果見一干人走來,正是那日鏢隊散伙時已各奔前程的眾夥計,原來他們也約在此地相會!

        杜淮山一楞,眼看雙方都是早有謀算,接下來該是一場龍拼虎鬥了。杜淮山臉一沉,道:「秦兄,錢財本身外物,何況你我生為漢民,難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駱的小哥兒說的把這金子送去給金狗們嗎?」

        秦穩微微搖頭。

        焦泗隱這時卻見對方人多,聲勢已盛,便輕輕一拍手,店主人就掀簾而出,焦泗隱一揮手道:「擊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個梆子走出門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響。那聲音遠遠傳了去,不一會兒只聽四下裡十村八店,處處都是一片梆子聲響,把這淮上之地響成一片肅殺。杜淮山淡然道:「這是易先生的聞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這方圓十里嗎?」

        沈放聽得一奇,問三娘「什麼叫聞梆起武?」

        三娘子答道「據傳淮北之地現有一位易先生,因邊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這麼個法兒,只要梆子一響,一方有難,八方救應,金兵若來,如入刀叢火海。加上這些村子民風極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敵,都拼了焚家燒村,與金人同歸於盡。這些年來,連金人也不敢擅來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這杜淮二人便義軍中的人物了,他說的想來就是這個。」

        沈放聽得心中一奮,原來淮上還有如此人物!

        秦穩卻面色不動,一揮手「放下」,那些趕來的夥計一個個走到桌邊,解下身上包裹,打開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時從秦穩手裡領的,只聽嘩啦啦一片響,卻見滿桌金光燦爛,有珠寶、有金條,一共十幾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兩。秦穩看著金子,卻似目中有淚,半晌說道:「很好,很好,一個人也沒少,一兩金子也沒動,足見你們都不是見利忘義的孩子。」

        這一包包金子都數目不小,這些夥計散後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動,真也確屬難得。

        秦穩又衝那小伙兒點點頭,那小伙兒走到兩輛獨輪車邊,不顧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鋪蓋取下,回到桌旁,也把裡面黃貨全傾倒在桌上。一時,這麼個小店之內,擺了滿滿好幾桌的金銀珠寶,連杜焦二人也楞住了,不知秦穩是何用意。

        這時秦穩才沖杜淮山道:「這桌上的加車裡的才倒出的才是全部,一共黃金一萬三千一百四十兩正,珠翠三匣,你們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這是正活還是反活,正不知如何做答,秦穩忽面色一厲,回首往眾夥計的肩膀上一拍道:「還有,這十八個年輕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見他終究要拼,一聲冷笑,一擺手,金和尚早就想和這班鏢局中的人鬥鬥,第一個跳出來,大聲搦戰。

        秦穩卻不理他,連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這回也未動怒,卻見秦穩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微微一笑道:「這鏢本來我們還沒送到地方,但駱小哥兒只給了這張紙,說是紙上畫的就是收貨之人,交給他手下誰都可以,這上面之物我不認識,不知杜兄認不認得。」

        說著他把那紙一展,杜淮山向紙上一看,不由神色訝異,沈放也遠遠看去,只見那張紙上用細墨畫了個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傾,筆意聊落,上面用淡墨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字不算好,還像是後添的,但笑勢之間一種寂寥沉痛之意蘊滿毫端,筆勢轉折處鋒稜迭蕩,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穩這時卻臉露笑意,道「不過,我想你們一定認得,也一定明白,這鏢嘛、也許送給你們也是一樣。」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兒,你可瞞得我好緊!騙得我老哥倆兒一路好苦,白算計要怎麼劫你這趟鏢了,原來他就是這趟鏢的收主,這鏢就是送給他的。——那姓駱的小哥兒——」他話裡沉吟了一下,沒說下去心裡所想「可真是大方。反而我們這麼小人伎倆,傳出去可真成一個大笑話了,——只是秦兄適才提的這十幾個兄弟的性命又是何義,嚇得我以為秦兄真的要和我們一拚呢,老朽這把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穩開碑手』。」

        秦穩一歎道:「那算是隨鏢附送的一筆人情,我們龍老爺子聽說淮上那人身邊正是缺人,這幾個孩子也算有義氣有擔當的,加上在南邊剛好犯得有點事兒,所以叫我正好連鏢帶來,就一併交與你們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邊幫上些什麼忙。」

        杜淮山又是一楞,他雖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沒想龍老爺子也會主動給他送人來。那十幾個夥計這時都雙目微紅,忽一個個正正式式的走到秦穩面前,一個個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有的說:「老人家,小的以後就不在你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婦兒有什麼不周,你擔待下」,有的說:「老爺子,我娘全托你照看了」,秦穩一一鄭重的點頭。直到最後一個行完禮,他又開口對他們說道:「我老頭子老了,不能隨你們報國於前線,但你們不用顧念家小,這點兒用我還是有的,有我在就不會讓他們短這缺那,受人欺負。」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臉上淚收了,——這時卻是站向杜淮山身後。杜淮山看了那十幾個小伙子一眼,憮然道「大好江山,熱血子弟,」也不多話,走向店外。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銀,仍用鋪蓋包了放在獨輪車上。眾人都跟他行去,仍是張家三兄弟推了車,那些鏢局小伙兒身強力壯,背影結實,跟在其後。空氣中,登時有一種易水蕭蕭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們在雪地裡漸得漸遠,只留下一得足印,秦穩久久望著,一頭花白頭髮在風中十分蕭然,覺得有好多夢想與豪情都像遠了、去了,卻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這時與三娘對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滿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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