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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

作者:goldenseeker

    初中的記憶是灰暗的。至少沒有以前那麼快樂。何衷的那所中學是個很好的學校。但是卻地處一個社會環境極其複雜的街區。對於這個從小在軍院中長大,又在一所離家很近的小學中讀完六年的初中生來說,這個惡劣的社會環境是災難性的。

    何衷生平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觸到了社會的黑暗一面。記得小學時,聽老師講到人類的能源危機,人口爆炸,糧食危機,水資源缺乏,臭氧空洞,還有溫室效應,何衷曾經有數十個夜晚被惡夢嚇醒。但這些相對遙遠的危機遠不如何衷在初中所遇到的更可怕。那是動搖了何衷從小養成的觀念的心靈巨變。那是比惡夢更可怕甚至是可悲的。以前何衷的世界是簡單和快樂的。所有的行為只通過一種標準來衡量。對或是錯。上課認真聽講是對的,上課走神是錯的。撿到東西要交公是對的,不交公是錯的。遇到惡勢力,和它鬥爭是對的,屈服於惡勢力是錯的。

    到了初中,所有有關對與錯的觀念全部受到了挑戰。街頭遇上流氓欺負同學,你的行為若是對的,就是傻的。若是不對的,就是聰明的。撿到錢包後,你的行為若是對的就是冒傻氣的,若是錯的就是安於本分的。有時候對的,或說正確的行為還會被解釋成充英雄,自作自受。何衷被這些憑空冒出的數以萬計千奇百怪的衡量人格的標準弄得昏了頭。如何做一個受歡迎的人,如何做個好學生,如何做個好人,他發現這三個目標是不太可能同時達到的。我在幹什麼?我到底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做?何衷的心中充滿了迷茫,困惑和不曾經歷過的痛苦。

    他的學習變得很差很差。班上的排名往往在三十名靠後。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如意。班中的幾個行為出閣,粗魯不堪的關係生總讓他心生厭倦或讓他大吃一驚。而那些學習優秀的同學拚命埋頭於課業的勁頭也總給他極大的壓力。街頭上遊蕩著的流氓,斜叼著煙頭,走路東搖西晃,腰捆著鐵練子和匕首,不時闖入學校敲詐勒索錢財或別人心愛的東西,並對班上漂亮的女生擠眉弄眼。這一切都令何衷感到猶如生活在地獄裡一般。而班上眾多的同學對這些人的行為視而不見,更令他感到無言的窒息。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姬玲仍和他在同一個班級中。

    每當望見她,何衷心中才能勉強感到一陣寧靜安詳。姬玲現在看他的目光仍有輕蔑和驕傲。但是在冷冷的眼神中似乎含著一絲同情。何衷看到了這道目光,這令他感到非常的快慰。至少這能證明她對自己的一種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的一點點關切。這種感覺足以讓何衷心動不已了。

    生活中的醜惡對何衷心靈的侵害是從和同桌的談話中得到的。這個同桌名叫吳鶴。這個人並不是個很壞的人,只是自小生活在較惡劣的環境中,他所目睹的現實世界中的醜惡大大豐富於何衷的見聞。這使他感到何衷的思想遠遠落後於他,屬於未開化的那種類型。他嘲笑何衷的天真,笑他仍津津樂道於關於世界,宇宙和諸如生活中的美好之類陳腐不堪的話題。他認為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在這個中學安安全全的上學而不感到威脅。「你看見街上那些痞子沒?」吳鶴盯著何衷說,「見到那些痞子你千萬要繞開走。你走路的姿勢不對,遲早要挨揍。」「為什麼?」何衷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問。「為什麼?人家看你不順眼唄。怎麼?你還不瞭解。唉,就是說,」吳鶴搖頭晃腦地尋找著措辭,「嗨,人家一看你的樣子,以為你是『擺橫』,那還不扁你一頓啊?」「咦!」何衷感到令人煩悶的怒火,「這些人怎麼不講道理。我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關他們什麼事?」「幼稚兒!」吳鶴強忍著沒罵出「傻茬」,因為何衷的個頭和體格明顯比他要結實一些。「你太天真了,這些傢伙什麼都講,就是不講道理,嘿!」吳鶴對自己講出的這句妙語陶醉了一番,又說:「咱們是同桌,我是看你頭腦太簡單才提醒你。

    對了,還有,千萬別去看他們的眼睛,那叫『照眼』,人家見了非把你給廢了不可。「」什麼?「何衷氣得腦袋開始有點充血了,」居然有這種人,真可惡?

    公安局難道不管?「」管什麼啊?管的過來麼?要是能管,他們還會這麼囂張?

    算了,忍忍吧。這些傢伙打架狠著呢。見人就往死裡打。小心點。上次在街拐角,就是那個賣燒攤旁邊,有一次群毆。有個痞子,呵,真厲害,一個人扎死了四個,沒治了。千萬別把他們惹翻了,要不,有你好受的。「

    上課鈴聲響了,談話也到此結束。這節是數學課。剛到的數學老師是個女的。

    既漂亮又潑辣,剛開始上課就在黑板上寫起板書,沒自我介紹,沒開堂的例行講話(小學幾乎每天都有)。只有公式,字母,符號,劈頭蓋臉而來。

    何衷無法集中精神聽講。他仍在想吳鶴的話,他驚訝於世間竟有這樣的人。

    以前,在書中,在電視劇中,他讀到看到過很多壞人,他們做壞事,謀財害命,謀奪別人的勞動成果,或是妄想統治全世界。但是,他從未聽說過這樣一些壞人,因為一時的,完全出於自身的衝動,就隨意踐踏另一個擁有和他一樣平等權利的人的尊嚴,身體甚至生命。只為了讓自己無法發洩的精力找一個出口。這是多麼可怕又可鄙的事啊。而且在這個學校周圍,沒有主持正義公理的人群,只有橫行無忌的街霸。沒有傳奇式英雄,只有毫無反抗力的和自己一樣的學生。何衷無法相信這就是自己正在面對的現實世界。如此悲哀,如此灰暗,如此孤立無援。他回頭再仔細想一想自己從小以來在生活中值得快樂而自豪的事。這些事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意義。如果,在街上真有如此野蠻凶悍的匪徒,他可以將你的快樂,自尊,夢想,憧憬隨意蹂躪,踐踏,那麼還要這些事有什麼用呢?那麼未來呢?何衷想到自己的前途,在他原來的想像中,未來是一片理所應當的充滿陽光的路。

    曲折,是的。因為他必須同夥伴們一起對付世界上的人口危機,能源危機,戰亂,疾病,然後達到一個自己鍾愛的理想。何衷想像自己是個披荊斬棘的勇士,會遇上一些最終會克服的困難,遇上很多機遇,成功將是必然的。但是,這個憧憬只在瞬間破產了。何衷想像不出自己如何能處理現在面臨的可怕處境,依照吳鶴的話,只有和這些惡勢力妥協。他知道,自己是一定會妥協的,因為自小他對危險就特別會躲避。為了怕滑倒,他不敢去滑冰,為了怕摔跤,他甚至不敢騎車。

    也正因為他知道自己會妥協的,所以他更加痛苦起來。以前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看不起自己,在他看來和惡勢力妥協的人比惡勢力本身還要可鄙。問題就在於,如果要使自己有安全感,他別無選擇。何衷感到空前的無奈,他的手腳一陣陣的發冷,神智恍惚。

    這一個學期就在這樣的焦慮中挨過。學習的不順利,生活中的迷亂,使何衷精力不濟。看到這些痞子們,何衷感到受辱,受損害,彷彿自己已經挨過了幾十頓打似地心情壓抑。父母對他學習的失望也令他慚愧。他的生活發生了徹頭徹尾的變化。這變化對於他是必然的,他無法迴避。由於他那未泯滅的童心和對生活真誠的熱愛,這個變化就顯得異常殘忍和痛苦。因為他的靈魂,並未麻木,生活的醜惡只能使他的心更加的易感。而這易感之心,使得生活對他更像個地獄。

    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何衷疲倦的心靈又逐漸恢復了生機,童年的意識開始回歸了。他的觀察力又敏感起來,漸漸發現自然的生命力在學校街道旁邊的邊邊角角顯示出來。他驚訝於在這條沒有一棵楊樹的街道上,竟飄滿了大團大團的楊絮。

    更令他驚喜的是,在街道公共垃圾場邊,有一株很不起眼的小樹此時竟開滿了粉紅色酷似櫻花的美麗花朵,猶如烏雲之中劃空而過的一道彩虹。這株花樹使何衷本已死寂的想像王國重新打開了一扇佈滿風景的門。他的心靈又活躍了起來。

    何衷又開始重新評價自己的生活。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再次充滿陽光,他希望自己不再受那生活中黑暗的影響。他希望忘掉陰影,重新做起,將學習趕上去,重新獲得自尊和自信,贏得姬玲的注意。

    雖然何衷認為現在的學習生活應該非常辛苦,但是他仍未能狠下心來將晚上九點多鐘睡覺的習慣改掉。因為即使學到九點半再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早上很難早起了。如果…何衷不敢再想下去。他盡力提高學習效率,抓緊一切可以使用的時間。但是,成績依然未能提高多少,情形令人沮喪。

    促使何衷痛下決心延長作息時間的,是一次惡夢一般的事件。那天下午,他正與吳鶴一起結伴回家。兩人談興正濃,突然何衷被人一腳蹬倒在地。這一事件發生的太突然了,當何衷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他甚至來不及生氣或者暴怒。一群流里流氣的痞子從後面搖搖晃晃地走上前,領頭的一個虎著一張馬臉,蠻橫地說:「臭小子,還當道不?」何衷此時怒火已上衝到腦門,眼睛充滿紅絲,狂怒地盯著那個痞子。又是一拳打來,何衷不知所措,硬挨了這一拳。他氣得渾身發抖,就要衝上前去。吳鶴連忙走上前,阿南拉了他一把,連連陪著笑臉,不停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擋道了。」那流氓臉色緩和了一些,粗暴地將兩人一把推到路邊,帶上幾個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何衷靠在路邊的牆上,心臟狂亂地跳動,頭腦充滿了亂七八糟的影像,他感到莫名其妙,因為莫名其妙而更加憤怒,同時他也感到了自己的軟弱,因為這軟弱而強烈地自責,但他更加強烈地感到了一種無力。徹頭徹尾的無力。這是弱者面對強權而無力自衛的悲哀。

    在這個小小的時空中,何衷遇到的是一個比誰的拳頭硬的瘋狂的世界。在這個城市別的地方,也許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但在這裡,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地獄!

    是地獄!何衷無助地望向吳鶴。吳鶴垂頭歎息著,冷汗從他的頭上一滴滴掉下來。

    「我早說過,你走路的姿勢不對。」他說,何衷沒有答話。他心底一個默默的聲音狂怒地嘶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從此,何衷開始痛恨春天,痛恨春天的每一個跡象。他生平第一次失眠。每天夜晚,他的腦海中被人痛打的影像就會跳出來。他拚命想像自己如何狂猛地還擊,如何將這幾個痞子打倒在地,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他甚至想像自己如何將整條街的惡棍都殺死。讓這條邪惡的街道屍橫遍野。想像越來越細緻入微,何衷在心底將這些惡棍的處理方法越來越殘酷。這些想像在最初尚能給何衷一絲心靈的慰藉,但不久,他們漸漸比那真實的事件的回憶更加折磨人。何衷每一想起他們就不由自主地頭疼,噁心,心跳。他痛苦地陷入了迷惑:假如自己也有匕首,鐵鏈和同夥,是不是會成為和那些流氓一樣的惡人。十三歲的他對這些嚴肅的人生話題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答案的。唯一的辦法是不去想它。但這些纏人的幻想卻猶如毒籐一般,一入夜便將何衷圍困,有時在白天也不放過他。

    終於有一天,何衷將作息時間延長到十一點半。他用刻苦的學習來麻痺自己敏感的心靈。他早上五點多鐘就爬起床,披星戴月地趕到學校,在教室裡呆上兩個小時直到早自習開始。晚上複習四五個小時,直到深夜才爬上床睡覺,在來不及思考的時候,就已沉入了夢鄉。

    如果這樣認真努力地學習,仍不能名列前茅,那才是天公弄人呢!第二個學期,何衷的班級排名漸漸趕了上來。班上的同學們開始注意到這位「默默崛起」

    的進步生。他們發現他格外地孤獨,沉默,嚴肅,永遠穿著色彩單調的衣服,永遠神遊物外,沉思默想。姬玲也開始注意到他。這個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子,本來就有敏感羞澀的天性。而今似乎變得遲鈍,冷漠,幾乎不近人情。她感到奇怪,不知道他怎麼了?即使這個一向最熟知何衷的女孩子,也不可能知道那件惡夢般的事件竟能對他產生如此深刻的影響。

    在學習上,何衷結交了一個知心的學友。他們對數學和物理有同樣的困惑和難題,總是聚在一起討論。這學友名叫岑漸平。他是真正「學者型」的學生。他的未來是再清晰不過的了。未來的理工科教授,人們甚至能想像出他當上教授後的樣子,以及將要做的工作。這是一個對何衷有極大幫助的朋友。他點燃了何衷心中求知的慾火。在與他的交談之中,何衷依稀欣賞到了數學和物理王國的點點奇境。

    放學之後,是他們討論課上習題的黃金時間。岑漸平在桌上攤開習題集和大堆的草稿紙,於是熱烈的討論便開始了。起初,何衷是以甘當小學生的精神向岑漸平請教的。而岑漸平也耐心地傳道解惑。漸漸地,何衷開始和岑漸平討論起一道題的各種解法以及課堂留下的難題。不過,最後用巧算的方法解開力學難題的,或是在佈滿蜘蛛網似的輔助線的幾何圖中劃下最有用的一條的,往往仍是岑漸平。

    直到幾個月過去了,他們討論的題越來越難,漸入佳境,討論開始演化成爭論,唇槍舌劍中閃爍出了智慧的火花。兩個人各自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解題技巧,各執一詞,據理力爭。彷彿兩位各有千秋的武林高手華山論劍不相上下,大有纏鬥七天七夜之勢。這種迷人的爭論漸漸引起同學們的注意。很多人在放學後,往往游移在教室之中,靜待兩人爭論發動,然後側目傾聽,頗有奇趣。更有甚者,旁聽諸人在觀戰之餘,頓感受到啟發,心頭一熱,隨即也加入戰團。華山論劍也愈演愈烈,刀光劍影,此起彼伏,趣味橫生,令人心曠神怡。直到口乾舌燥,無論題有沒有解出來,眾人都感到興盡了,四散回家。吳鶴,何衷,岑漸平把臂而出,在歸途中重燃戰火,一直到公共汽車將三人分開才告終止。

    在這種爭論探索的有利環境下,何衷的名次又開始爬升,進入前十名的行列。

    他重新找回了自尊心,生活重新恢復了平衡。一些人發達於頭腦,一些人發達於肌肉,各有所長,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不以幾之短對人之所長,人就會過得很快樂了。這種想法令何衷頓感輕鬆,那件事的陰影漸漸淡了。

    當何衷漸漸對初中的生活習慣了,包括對班上的同學,學校的環境,任課的教師習以為常之後,他開始將緊繃的心靈又釋放出來,尋找生活中令他熱愛的,迷戀的東西。也正在這時,一股時髦的流行縫隙捲了北京。人們彷彿在一夜之間對流行歌曲入迷起來。特別是當台灣的電視流行樂闖入中國以後,小虎隊,伊能靜,周華健,鐘鎮濤之類的歌星成為中學生們的偶像。何衷和他的班級也未能免俗。相反,他們成了這股熱潮的弄潮兒。幾乎每個人的鉛筆盒上都貼滿了明星的貼畫。男生們爭相學唱流行歌曲,女生們一夜之間便多愁善感起來。愛,友誼,柔情,星光,傷心,憂鬱這些時髦的字眼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人人都為歌星們和歌曲MTV中營造的詩意浪漫的氣氛迷到了。現在,流行歌曲已經非常普遍,人們已經將目光轉向古典音樂。但是他們也許已經淡忘了當他們初次接觸流行歌曲時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是永恆的。

    這些歌星們演繹出的歌曲,無論主題是什麼,都顯得遠離塵囂,或清麗無憂,或浪漫似火,或天真無邪,這使象何衷這樣從小除了幾首民歌之外,沒有接觸過什麼動聽歌曲的孩子,第一次發現原來音樂可以有這麼迷人的詩意。他們陶醉於歌曲中描繪出的一片忘憂的美景,或一片如詩如畫的仙境。亦或陶醉於其中一往情深的戀情,天真浪漫的情懷。彷彿一群塵世中苦修的僧侶無意中瞥見天國依稀的模樣。又彷彿一大幫凡塵俗子被領到天上,透過層層霧靄,反觀紅塵,於是紅塵中的一切竟也化為景致。那種感覺迷倒了包括何衷在內的一代人。

    幸好何衷的自制力很強,雖對流行音樂癡迷如醉,但是還沒將功課耽誤下來。

    不過平常他的眼神又開始迷離不清了。嚴格來說,當時的何衷並未活在真實的世界裡。他時而沉迷於自己通過那些流行歌曲仿製出的童話世界裡,時而重新活回真實,滿心懊喪。

    這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和同齡的人們一樣,何衷開始在心目中營造一個自己鍾情的異性。每當他看過一部港台拍攝的肥皂劇,就下意識地將自己與劇中的男主角對號入座。這些男主角對他的影響是如此的深遠以至於幾年以後,何衷說的話,風格仍與這些角色有幾分相似。而他嚮往的女孩子形象,也有很大一部分和這些男主角的口味相符。

    何衷再也不能忍受自己一向以來的默默無聲的形象,他開始焦慮,渴望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來表現自己不同於常人的才華。他希望證明自己不僅是一個苦讀書,死讀書的刻板書生,而且是一個有豐富的性格和才能的人。但這些不能只憑想像去做,何衷盡力克制著自己渴望被承認的衝動,等待著時機。同時,他仍在努力的學習,努力維持著自己的排名,並時時將目光轉向姬玲的分數。

    何衷的生活又開始轉變了。雖然這次轉變幾乎是在他未察覺的狀況下進行的。

    他的心靈充滿了莫名的企盼,不安定,焦慮,擔憂,還有患得患失。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一系列的情愫是為何產生的。

    何衷的轉機出現在初中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是個喜歡放鴿子的好好先生。

    每一堂課上完指定內容,剩下的時間就是踢球。有時候,整堂課都在踢球。

    足球這項運動,在小學時何衷就接觸過。他知道自己帶球很差,寧可當個後邊衛。

    不過,在他的班級裡,像他這樣有自知之明的人實在太少了。每次踢球,球門到中場之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走。體育課是何衷的一班和二班的男生合上,足球場上的爭奪異常激烈。二班的腳法凌厲的中路隊員,常常象幾把尖刀一般插入一班的後防。最後只剩下何衷一個人面對好幾名氣勢洶洶的前鋒隊員。

    不過,何衷在球場上的勇氣驚人,加上攔截球上的功夫高人一等,往往單憑一個人便瓦解了對方二打一三打一的攻勢。日久天長,他的球技竟令同班隊員大加讚賞,被譽為鋼鐵後衛。這是何衷極少的幾次在課本之外贏得的榮譽。他常常暗地裡反覆玩味球場上自己的傑出表現,內心深處充滿滿足感和一種奇妙的踏實的感情。以後,他有意無意地長時間留戀於足球場,連放學之後也要踢上幾十分鐘足球才肯回家。足球使他獲得了更多的勇氣和信心,也使他的心靈更加成熟起來。

    接著,彷彿天公有意補償何衷似的,又有一個機會出現來使他的才能有所表現。那是初二的一個新年聯歡會的籌辦。

    何衷已記不清初一的新年聯歡會前是一個怎麼樣的情景。他只記得初一的一切都是紊亂的,灰暗的,令人不安和不知所措的。但是關於初二的聯歡會的回憶卻像是高保真的電視畫面一樣清晰雋永地儲存在他的腦海中。

    記得在聯歡會前,班級佈置下任務,令每個小組出一個節目。何衷的這一組完全沒了主意。這一組的同學雖然個個生性活潑,但是並無一技之長。不像其他組的同學能歌善舞。這時的何衷突然產生了一種創作的衝動,頭腦中竟浮現出一幕話劇小品。他熱切地反覆斟酌這個小品,發現這個小品很有意思。也許是怕自己擔上什麼窮表現的壞名聲,他假稱這個小品是他偶爾從電視上看來的,覺得還不錯,建議小組長組織組員把這部小品排演出來。沒想到這部小品竟使全組同學都興奮起來,人人都交口稱讚這個小品有趣有味,個個都積極參與排演。甚至連別的組的同學也一個勁兒地往何衷這組鑽,想混個角色玩玩。何衷拿出大導演的架子,一擺手,不行,本節目只限本組組員參與。

    新年聯歡那天,這個小品隆重登場,何衷當然選了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角色來演。整部劇大體上是講一個小姐協同自己的律師到四川樂山去大佛之下取自己祖父遺留在那兒的遺產。而這筆寶貴的遺產早讓一個黑社會團伙瞧上了,派了兩名殺手尾隨小姐來到樂山伺機奪寶殺人。而這位小姐請來的導遊卻是公安局高級警員喬裝改扮的。當遺產取出時,兩殺手準備出手,卻被這位警員制服。但是沒想到小姐臥車司機竟是黑社會老大改扮的,關鍵時刻制住了這位警員。接著更是奇峰迭起,小姐的律師竟是祖父生前雇的槍術高手,他一個人就將三名歹徒制服,然後公佈遺囑將遺產捐給了國家,皆大歡喜。這個劇目搶足了這次聯歡會的風頭。

    大家都沒口子地稱讚何衷班的律師太有意思了。何衷的虛榮心得到了空前的滿足。

    而這次聯歡會帶給他的歡樂還不只這些。其他組的小品和表演也是精彩迭出。

    最有趣的是三組的廣告小品。有一個是紅鳥鞋油的廣告,三組兩位校籃球隊的帥哥在一張長凳上並排一坐,拿著牙膏在自己的鞋上裝模做樣地一頓亂抹。接著,三組的一名漂亮女生走上前來,很認真地將兩人的鞋看了一遍,然後一把將其中一個男生拎了起來。也許是她用的勁兒太大了一些,這個男生是東倒西歪地站起來的。他拿著手裡的兩面針牙膏,有點不知所措,大概是忘詞兒了。他支吾了一會兒,突然將牙膏擲向另一個男生,說:「誰叫你不用兩面針…哦,不,…。紅鳥。」

    那個仍坐著的男生也許沒想到這個人是先仍牙膏後說台詞,一不留神竟讓牙膏砸了腦袋,全場一片狂笑。何衷笑得連氣兒都喘不過來了。

    另一個廣告小品仍是三組表演。這組的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共撐著一把傘在教室中打轉。另一個同學跟在他們旁邊,左手拎個水壺慢慢澆水,以表示下雨。

    還有一個同學跟在他們後面,拿著瓶海飛絲說:「初次和情人約會,本來是很浪漫的,但是我的頭皮屑…」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這下好了,有了海飛絲,我再也沒有煩惱了。」這時,那個撐傘的男生回過頭說:「喂,看著點,你踩著我的腳了。」全場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哄笑。接著氣球,綵帶滿教室亂飛。一片歡騰中,有個女生走到何衷面前,遞給他一張卡片,輕聲說:「姬玲給你的。」

    何衷忙接過這張新年賀卡,仔細端詳。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初一的時候,他在夜市中徘徊了良久,就為了給姬玲買一張夠漂亮的賀卡的場景。那一夜很冷,行人匆匆往來。路邊的商販,彷彿個個都看出來何衷是在為心中的人買賀卡,讓他感到害羞,窘迫。但他終於鼓足勇氣買了一張,並用暗綠色緞帶札好了,送給她。但是她沒有回禮。何衷雖有些失望,但並不介意。他只希望她能喜歡。前幾天,他又花了同樣的時間買回了一張賀卡,並用更長的時間字斟句酌地將卡寫好,然後膽戰心驚地送給姬玲,他甚至不敢去看她那時的表情。而今天,他得到了姬玲的回函。也許這只是一次禮節性的回禮,也許這張卡片不代表任何意義。但是何衷心裡卻充滿了無邊的幸福。他坐到教室裡一個不為人所注意的角落,周圍喧囂而歡騰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四周是撩人的寂靜。他打開卡片,裡面是幾行娟秀的字體:「送給默默無聞而又愛笑的何衷…。」「默默無聞而又愛笑」何衷心中有一絲感歎,「我愛笑麼?也許,但那只是苦笑,慘笑,不知所措的傻笑。」

    何衷思付著,「這只能說我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默默無聞和窘境中度過的。

    她會喜歡這樣一個我麼?「他接著讀下去:」願你天天擁有:平安的夢,快樂的夢,喜悅的夢!Don『tforgetme!「」夢?「何衷歎息了,」夢是什麼?人世間再虛幻縹緲不過的東西了。要它們有什麼用呢?他忽然想起:平時,我的白日夢是不是做得太多了。我的夢想一直太多太不切實際。也許她在諷刺我。不會,她怎麼會那麼瞭解我,她怎麼會…何衷頭腦裡一團亂麻,苦悶再一次糾纏住他。

    他猛一擺頭,又想:也許,這些只不過是她能想出的最美好的祝願,我又何必想太多?這麼一想,他舒服了很多,心裡再次充滿幸福。他抬頭張望,在另一個角落尋到了姬玲。他向她注目了良久,姬玲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將頭偏到了一邊,去看窗外的風景。這個新年就這樣在一片歡聲笑語和祝福中度過了。

    這個初二的新年也許是初中生活中一抹最鮮亮明快的色彩了。接下來的時光便是更焦灼苦惱和憂鬱的學習生活。學習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何衷對於班級學習成績前十名的榮譽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執著。為了考得更好,他日夜用功,不參加班級的野營,不參加假日的活動,全心全意地用功苦讀。只是偶爾在足球場上施展一下手腳。對於何衷來說,班級前十名已經不是一個榮譽和虛榮心的問題了,而是一個獲得安全感的問題。如果成績落到前十名之外,很有可能考不上本校高中,這在何衷以及當時的中學生看來,是比地震更加重大的事。當時流行起來的那句:分分分,學生的命根。完全是何衷心境的寫照,也道寒了他的心。他仍在背著父母的期望,自己的虛榮和對於安全的渴望,沒日沒夜地學習。在當時的輿論,當時沉重的學習壓力面前,何衷拋棄了很多在他看來並不重要的娛樂和課外生活,使自己能有更多精力面對和緩衝那強大的學習壓力。但人為了什麼而活著?生活為了什麼而如此迷人呢?此時的何衷只顧著在人生之旅上急匆匆地跋涉,手忙腳亂地撥開擋住去路的草木,捲起褲腿三步並兩步地涉水而過。爬上一座峭立的山峰,然後急急忙忙地跑下來又一門心思地前行了。他忽略了擋路的樹木之上,曾開著怎樣絢爛的花朵,水流湍急的渡河邊,曾有過如何光潔可愛的貝殼,而在那高高聳立的山峰上,他若能稍停一下,就能望見一片何等壯麗的美景,而這些,他都毫不猶豫地丟棄在路旁和身後。他生怕稍事停留,便會淪入彷彿是永恆的苦旅,他害怕停留會讓自己喪失一切。而,甚至一直到三四年之後,他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些什麼。當他終於懂得這人生的旅程是不賣回程票的,好長好長的一段風景,已經錯過了。

    就這樣在痛苦地掙扎中,初三來臨了。作為一名中學生,最怕進的大概就是初三,高三了。在這兩年裡,人們不得不將今後可能轉眼就忘的無數繁雜的知識和高難度的解題技巧活生生地塞進自己已麻木的大腦,並且還必須運用純熟,然後祈求老天保佑在中考,高考這幾天一切順利,正常發揮,考出超水平。而且眾多在初三高三發生的種種奇人怪事的軼聞還要將他們折磨得心驚肉跳,夜不安枕。

    學生之間的競爭也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連老師和教導主任也有些火氣上升了。

    而何衷對自己的苦刑也開始變本加厲,連足球都放棄了。他日以繼夜地用功,全力準備中考,其用心之苦,即使原來班中的狀元們也自歎弗如。姬玲已並不太注意何衷了。因為何衷已沉默寡言到了家,連岑漸平和吳鶴也難得能和他聊上幾句。

    何衷的初中記憶在這一段顯得異常慘淡。即使是在初一,雖然他心中滿懷焦灼,悲觀失望,但生活的絲絲縷縷,每日的所見所聞,仍能扣動他的心弦,奏響一曲雖不完美但仍叮咚有聲的心樂。而這一段的生活,何衷的心似乎縮入了一個硬殼之中,完全麻木了。他再也沒有對集體的工作熱心過,再也沒有關心過同窗們的哀樂,甚至連姬玲的變化也沒有發現。他只有一個心思:中考。

    初三的生活中仍然有些事深刻在了何衷的記憶裡。那是一個飄雪的午後,天上下著和童年時一樣的鵝毛大雪,也同樣沒有風。在上課時,如果趕上考試,教室裡安安靜靜的,這時可以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雪松上的沙沙聲,和積雪斷枝時清脆的響聲。在這堂課上,班主任正在和何衷這一班的同學商量著辦新年茶話會的事。畢業聯歡了,應該隆重一些。大家討論的還算熱烈,但仍有很多人在座位下偷翻開教科書,邊心不在焉地聽老師講話,邊用心看書。往年,這種現象是決不會發生的。何衷也將書翻了出來,剛看了幾行,心裡有點慚愧,又合上了。他發現姬玲有意無意地望了他一眼。他臉一紅,忙將書放回書包。這時,班主任歎了口氣,說:「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有點累了,昨天都是幾點睡的?」立時便有人叫苦:「我昨天看到十二點呢!」「我看到兩點!」「初三太累了!」班主任笑了,她說:「我也教了好幾屆初三了,年年到了這會兒,從學生到老師都開始較勁了,直到中考成績下來了才鬆了口氣。咱們國家這種教學制度,哎,也真是沒辦法。」學生中又有幾個人嚷嚷:「就是!該廢除中考!」「幹什麼把中考搞得這麼緊張?」「真是太…」「這樣吧,」班主任說,「今天下課後,大家到八一湖去打個雪仗輕鬆一下。」「好啊!」教室裡一片歡騰,人人都喜出望外。

    何衷卻不以為然。「打雪仗,我都多大了,這是小孩子的把戲了。」他心裡暗暗嘀咕,「老師今天怎麼了,我本來計劃好晚上要複習政治的,這又要拖到什麼時候呢?」

    心裡雖然不太願意,畢竟還是隨大家一起去了八一湖。這一天天氣陰得像灰盆扣在地上。八一湖畔積雪皚皚。已有很多小孩在興致勃勃地玩雪。同學們也開始捏雪球,打雪仗了。何衷還在發呆的時候,已有幾個雪球將他打得滿頭滿臉的雪。他遲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子,緩緩將手插入雪中,再慢慢抬起來,掬起一把雪,用另一隻手在雪上用力捏了幾下,就捏出一個渾圓的雪團。他抬頭茫然向四下裡看了看。周圍人群湧動,雪球亂飛。天仍然下著雪,有時真的會把雪球誤當作天下的雪塊呢。他又開始遲疑,不知該把雪球丟給誰好。剛才襲擊他的同窗一個個不知去向,其他人又隔得太遠,不易打中。況且自己捏的這個雪團真是圓得可愛,多把玩一會兒再丟也是好的。

    這時,一群班上的作戰兵團殺到,順勢將他也捲入戰團。在又吃了幾個雪球的形勢下,何衷終於將自己的雪球打了出去。不知是不是老天弄人,該打的人未打中,偏偏又打到了姬玲的身上。圓圓的雪球一下子崩開,雪粒散了一身,彷彿為姬玲披了一件銀色的披風。何衷的思緒又回到了童年的類似的一幕,他愣住了。

    姬玲轉過頭,看到了他。這一回她沒有生氣,沒有淚水,反而微微地一笑,笑容中透出一股釋然而寧謐的氣息,她只是喃喃地說了一句:「又是你。」接著,她突然破顏大笑了起來。原來,在何衷身後的同班戰將們乘著何衷發呆的工夫,將一個本來是用來堆雪人的大雪球砸在他的身上。這一下子何衷可狼狽得要命了,連脖領裡都淌著雪水,但他看見姬玲對著他前仰後合的大笑,心裡湧起了一陣莫名的激動,恨不得有人再給他幾個雪球,讓他變得更滑稽一些才好。

    天氣漸漸暗了下來,雪仗也慢慢平息了,大家興盡而四散回家。何衷和姬玲搭同一輛公共汽車。街上的街燈相繼明亮,發出桔黃色柔和的光輝。姬玲靠在車窗邊,用沉思的眼神凝望著窗外,她的手仍在仔細而輕柔地拂著被雪打濕的頭髮。

    她就坐在何衷的身邊,何衷能聞到她身上幽幽的蘭花香味,而瑰麗的夜光將姬玲襯托得如天使一般迷人。何衷有好幾次想要開口講話。但是,他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不想讓她發現自己在沒話找話,而自己卻又始終只能想到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他幾乎已抑制不住衝動,動了動嘴唇,當姬玲向他投來探問的目光時,他又沉默了。於是這一夜,就在這悄無聲息中度過,沒有交談,沒有語音,卻留在記憶中。

    新年一天天臨近了,又是一個新年。在何衷的記憶裡,初二的新年彷彿昨天剛過。在節前,年級的足球聯賽將舉行爭奪冠亞軍的決賽。決賽當天,班裡照樣有一半人在上自習,另一半人聚集在離教學樓約五六十米的球場上觀看比賽。何衷已經很久沒有踢球了。因為他的不願上場,曾使班上球隊中的很多人異常失望。

    倒不是失望後防線少了一個邊後衛,而是因為何衷把學習看得比聯賽更重要而失望。這一天,天空昏暗無光,沒有風,也沒有雪。一切都是灰濛濛的。何衷在座位上趕做一份明天就要交的英語試卷。題目彷彿越做越多,他感到眼前一片青藍色的花斑在浮現,捲上的考題漸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張灰白色的紙。遠處傳來操場上啦啦隊震天的吶喊聲。班上同學尖銳的叫好聲清晰可辨。何衷用手揉了揉眼睛,環視了一下教室。每一個人都在寫著些什麼,有人在默寫課文,有人在算數學題,有人在背英語單詞,還有人在政治課本上劃來劃去。不知是否是由於天色陰沉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人人的臉上都有一種近似死灰色的神情,令人感到沉重,壓抑,鬱悶。出於一種突然而致的衝動,無緣無故的心血來潮,何衷忽地站起身。大概是因為站得太突然了,有幾個人抬起頭望了他一眼。他回視了他們一下,然後徑直走出了教室。他在門口站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加快了腳步,急匆匆地向操場走去。

    遠遠地,賽場上的人群,和來回奔跑的球員已能看清了。何衷放慢了腳步。

    他看見了俏立在觀眾中的姬玲。她每逢這些班與班之間的活動,總是會在旁邊助陣。她全身心地將注意力傾注於比賽之中,每看到一個好球就會高興地又笑又叫。

    此刻的她是多麼歡樂阿!何衷感到她是一個人間的奇跡。她熱心班級工作,身兼數職,又常常參加很多豐富多彩到令何衷無法想像的課餘班級活動,仍能讓自己的成績居高不下。同時佔有歡樂和榮譽,並讓人感到這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何衷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又將目光移向賽場。

    他看到了吳鶴。這個有著夜叉般面孔的小個子,其貌不揚。此時在賽場上拚命奔跑斷球,猶如猛虎下山一樣。班上的其他隊員一個個也是神采奕奕,龍精虎猛地在賽場上踢得熱火朝天。他看到姬玲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來轉去,隨著他們的動作而歡呼大叫。他也看到很多班上的同學和姬玲一樣,不停地在歡呼雀躍。

    此刻,吳鶴一腳長傳,將球遞給了班上主攻前鋒朱健,朱健帶球連過兩人,連人帶球一起進了球門。場上熱火般的氣氛終於爆炸了。班上所有觀戰的人都撕開嗓子狂叫狂嚷,場上隊員抱在一起,笑著叫著。每一個人的情緒都像被一把火點燃著。姬玲用手按著嘴,興奮地跳個不停。朱健和吳鶴把著對方的肩膀用手做著那個時髦的「V」字。何衷高興地笑了。但是,那一絲幽幽然似明似暗的快樂轉瞬便消失了。他感到耳邊一片嗡嗡的聲音,竟無法聽清自己的笑聲。他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個巨大的屏幕面前,看著一副似乎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的生活畫面。

    自己無法感應到畫中人的歡樂,無法分享畫中人的幸福。屬於自己的只有對畫中人的艷羨,還有作為一名無關看客的悲涼。何衷在此時此刻,感到了一種銘心刻骨的孤寂,這種孤寂猶如隆冬的寒風一般猝然襲上他的心田,他幾乎被打倒在地。

    他連忙用力呼吸了幾下操場上空略帶煙塵的空氣,轉身離開了。

    離新年晚會不過兩個多星期了,班上的同學雖仍然全力在複習,但互相寫贈言的風氣卻悄悄盛行了起來。很多人談到自己在昨天晚上一直寫到凌晨幾點時,都顯出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而且贈言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何衷留言薄上只有三個人寫過。姬玲,吳鶴,岑漸平。這就是何衷的社交圈,既小,又簡單。一個學友,一個路友,還有一個,是…老同學。雖然和姬玲做同學快有九年了。何衷從未對她有過任何比常人更多的親切感。她始終是一個陌生而全新的迷題。答案永遠無法迄及。能讓姬玲給自己寫下贈言,對何衷來說是倍感榮幸和快樂的,猶如侍臣得到女王格外的恩寵。

    姬玲給他的贈言很多。奇怪的是,她把她的話全都寫在了印有燭光的頁上,於是,何衷不得不翻遍了整個本子,才將她寫的話讀完。姬玲的留言字裡行間雖然極力想表現出一種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但何衷卻讀出了一絲淡淡的憂鬱。很多話,他讀了好幾遍仍無法捉摸。猶如姬玲本人一樣的神秘莫測。

    一天晚上,何衷很晚才回到家裡。媽媽已將晚飯擺在桌上。爸爸坐在沙發上身子微微前傾,準備起來吃飯,但又捨不得放下報紙。何衷知道父親的這個姿勢還要維持一會兒,便慢條斯理地放下書包,一頭到在床上,放鬆一下。媽媽搖了搖頭,說:「瞧瞧你們爺兒倆,來來來,吃飯了。對了,小衷,你知道姬玲和她媽要去香港了麼?」「不知道!」何衷想坐起身,但怕自己過於關心的神情讓父母察覺,就仍然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大概是二十九號就走吧。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父親終於放下了報紙,又問:「怎麼她沒告訴過你?」「沒…」何衷裝作若無其事地長出了一口氣。此時他的頭腦一片混亂,這個事實,由於它的顯然無法接受性,而經歷了漫長的時間才終於進入了何衷的腦中。姬玲要走了?去香港?香港到北京有幾千公里吧。那是多麼遙遠阿!從北京到香港,大概需要一生的時間吧。何衷感到一陣很深的心痛,屏住了呼吸,咬著嘴唇。「喂,兒子!」

    父親洗好了手,坐到餐桌旁邊,「別躺著了,想什麼呢?」何衷慌忙站起身,來到餐桌前坐下,遲疑地說:「沒什麼…二十九號走。那天是我們班的聯歡會啊!」

    「我想她恐怕是參加不了了,她和她母親早上就走了。」父親又想拿起晚報。

    被母親一把奪了過去,她說:「他們怎麼去機場啊?」「有專車,有專車送她們,」

    父親拿起筷子,又望了一眼何衷,「你不想去送送她?」「哦。」何衷應了一聲,「我得開聯歡會。」母親看了何衷一眼,說:「小衷,你還沒洗手呢!」

    「噢!」

    第二天,下著雪,道路泥濘。何衷在上學的路上突然發現姬玲在緩步而行,她沒騎車!何衷連忙趕上前,猶豫了一下,向姬玲點了一下頭:「嗨!」「嗯!」

    姬玲轉頭向他望了一眼,臉上浮現出一朵淺笑。「聽說你要去香港了!」何衷盡量自然地問。「啊!」姬玲驚訝得抬起了右手,「你怎麼知道的!」「我是聽我爸說的。」何衷有奇怪地問:「你既然下個星期就要走了,怎麼從不對人說起呢?」

    「我不想有人送我,只想悄悄地離開。」姬玲淡淡地說。「我不太懂,」何衷用力撓撓自己一頭的亂髮,「你幾乎給班裡每個人都寫了留言,卻希望沒人送你。」

    姬玲忽地站住了身,對何衷靜靜地說:「有很多事你不懂。太多了!」她轉會身,邁開快步,甩下何衷獨自走了。何衷木然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二十九號那一天,何衷起得晚了。天色已經漸亮了起來。何衷手忙腳亂地爬起床,匆匆漱了一下口,抓起書包就要衝出門,猛然想起今天是聯歡會,連忙將書包往床上一丟,隨即出了門。

    這個軍院在冬天的早晨顯得格外安靜。人行道邊的樹木上積著幾天來下的皚皚白雪。幾隻麻雀在雪地中覓食,留下幾排纖細的抓痕。何衷漫不經心地在路上走著,心裡一遍遍地重複:二十九號,姬玲,香港。二十九號,姬玲,香港。他茫然地望著路所延伸的遠方,神思飄到了似乎是更遠的地方,直到一個聲音把他喚醒。「這不是何衷麼?」他定睛一看,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姬玲家的門前。

    叫他的是姬玲的母親。姬玲身穿一身白色的風衣,圍一條桔紅色的圍巾,靠在一輛軍用吉普邊。她身後一個人正在忙著搬運行李。「您好!阿姨!」何衷笑著對姬玲的母親說。「你是來送小玲的吧。小玲,快來,人家來送你,別光在那兒站著。」姬玲母也笑著,「我們還要一會兒,你們慢慢談。」說著她上樓去了。

    姬玲歎了口氣,緩緩走到何衷面前。「你還是來了。」她悠悠地說。「我…不由自主就…」何衷的臉微紅。他用手捏著上衣最下邊的衣扣。「我猜到你可能回來。」

    姬玲微笑了一下。「我…。」何衷擺了一下頭,鼓足勇氣說:「我可以給你寫信麼?」「不要。」姬玲斬釘截鐵地說。何衷的心彷彿一下子墜入了冰窯。他失望地望著姬玲,連說話的勇氣都消失了。「我不想要什麼信,我寧可不認識你,不瞭解你。我們為什麼不能只做一對簡單的朋友,逢年過節,相互送送賀卡,道個喜,不是很好麼?」姬玲臉色潮紅,呈現出少有的激動。「我們不是一直都是麼?」

    何衷心慌地爭辯。「不是!」姬玲激烈地說,「我受不了你總是在注視我,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我累了。」她歎了一口氣,彷彿輕鬆了一些,臉色緩和了很多:「記得小學畢業的時候,你送給我的窗花麼?」「嗯。」何衷點點頭。「我一直留著它們。」姬玲臉上浮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在那以前,我一直對你又恨又嫉妒。你總是欺負我。又總是成績比我好。在我心裡,你不知又多討厭。直到你把窗花送給我,我才懂得其實一個被男孩子欺負得最厲害的女孩子,才是最被喜歡的女孩。當時我感動得哭了,覺得非常的幸福。但是你喜歡我,就想喜歡童年的一樣寵物。我就好像是你的一隻…」「雲雀!」何衷接過話題,「我最喜歡雲雀。」「嗯,」姬玲淺笑了一下,「雲雀!」她抬眼望了望東方的朝霞,「雲雀屬於天空,而你只想讓它屬於你。這樣的感情,只會讓我難受。」何衷聽得目瞪口呆。「嗨!」姬玲笑著搖搖頭,「你還不懂,有太多的事你不懂!」這時,吉普車開始發動了。姬玲抬了抬雙手,笑道:「雲雀要飛了。」她頑皮地將手舉過頭頂又放下。轉回身走向停在幾十步以外的吉普。何衷看著她,「這就是我最後見過的姬玲麼?」他回憶不起上一次姬玲頑皮的樣子是多久的事了。這時姬玲霍地轉回身,雪白的風衣飄揚如一朵百合,她將圍巾甩到身後,默默注視著何衷。

    何衷也癡癡地望著她。兩個人就這麼佇立著,久久地。

    本該是一片烏雲蔽日,下起滿天潔白的雪花,讓何衷在飛雪中抹去絲絲淚痕。

    但是,今天的冬日卻美得令人心痛,照得每一滴眼淚都清清楚楚。霍地,姬玲猝然抬起手,用力揮了揮,大聲喊:「何衷,再見!」何衷永難忘記此時此刻姬玲揮舞著手臂,大聲喊著「何衷再見」的樣子,就那樣撼人地揮著手,幾乎搖碎了何衷的心。吉普車開始啟動了。發動機沉穩地轟鳴著,緩緩駛向遠方。何衷突然了悟,自己的童年隨著這輛暗色的吉普漸漸地遠去,永難再現了。也許,在自己將窗花送給姬玲的時候,童年已經消失了。但何衷卻仍然活在童年的幻夢中。

    如今,這童年之夢也逐漸遠去了。

    走過往日已走過千遍的街道,看著來往匆忙依舊的人群,聽著川流不息的車輛擾人的轟鳴,何衷感到一種虛脫和想要放棄一切的衝動。姬玲已飛走了,這裡所有的一切已失去往日僅有的一絲魅力。骯髒而凹凸不平的地面,讓行人步履蹣跚。沿街叫賣的商販公然擠到馬路上,造成交通的擁擠不堪。街道的居民和店主將一盆盆污水直接往路面上潑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惡臭。冬天,街上遊蕩的流氓較少,但何衷知道,他們象蒼蠅一樣,一到春天就會從各個地方冒出頭來。自己的同學們,不知是由於自己太孤僻,還是人人如此,永遠像是貌合神離似的,何衷在他們中間很難找到真正的朋友之間的默契和親情。他一步步地捱著,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還太年輕,不知道應該追求什麼,只知道無論做什麼事最終都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原來,他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姬玲的好感,現在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實是姬玲。她已走了,像一隻雲雀一樣飛走了。所以,自己無論再做什麼,已經沒有用處,一點用也沒有了。

    聯歡會已經開始了,何衷在教室後門的窗上,黯然看著自己一班的人在聯歡。

    他第一次認真地看清了每一個人。校男籃隊的那幾名小伙子最為活躍,又歌又舞。

    他們時而正義感極強,時而離經叛道,何衷想,也許他們心中也在進行著此起彼伏的鬥爭,思想也在經歷著和自己同樣的磨難,只是他們自己還不太清楚。

    他們只知道高興的時候就愛,不高興的時候就恨,不在乎自己的未來,只喜歡痛快。

    這大概就是人們最艷羨的青春活力。幾名班裡公認的書蟲直到將要開始唱歌或是演小品的時候才放下書,他們也許更像何衷。班上那幾名關係生,又聚在一起互相吵鬧著,似乎在比誰的聲音更大,除了惡作劇和惹事,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引人矚目的方法了。女生們也在又說又笑。對於女孩,何衷恐怕還不能將她們細緻地區分,她們忽而沉靜,忽而熱烈,既喜歡熱鬧,又愛寧靜。性格似乎都大同小異,但何衷心裡明白,她們也彼此完全不同,但他無法分辨,也不想去分辨。

    就讓她們像一大團彩雲一般罩在教室裡好了,何必硬分這一朵和那一朵呢。這樣就挺好了。

    何衷好幾次閉上眼睛,想像姬玲正笑顏如花地坐在她們中間,但不知怎地,他始終無法做到。教室裡傳來的一陣陣喧鬧在何衷的耳中越來越不真實,在那次球賽時出現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何衷的眼前。他感到一陣空虛,頭枕在牆壁上,歎了一口氣,轉身毅然離開了教室。

    報志願是初三生們很重要的時刻。因為每一筆寫下的都是自己未來的命運。

    老師們不得不千叮嚀萬囑咐:不得塗改,下筆謹慎。初填的那個晚上,何衷問父母的意見。母親將一張學校簡介放到何衷面前。「這是我中學時的母校。看!」

    母親不無得意地說。何衷默然接過這張簡介,前後翻看了幾頁,看到了照得極漂亮的校舍和公園式的環境。但他知道照片的效果和真實情況相差一定很大。

    「那兒的環境怎麼樣?」何衷漫不經心地問。「好啊!」母親大聲說,「你媽媽的母校是全城最棒的。校門對面就是公安分局,治安可好了。市教委就在學校裡面。

    老師都是第一流的優秀教師。媽媽以前的老師有幾個還在呢。媽媽一屆的同學有的也回去當老師了,她們都會照顧你的。「何衷心猛地跳了起來。治安環境好,就意味著不必再擔驚受怕地上學了。他眼前浮現出同學們在講述沿街歐斗死傷情形時蒼白的面孔,和老師凝望窗外在校園中遊蕩的流氓時尷尬的神情。不必擔驚受怕的人群一定是快樂的。生活在快樂的人中間是會多麼幸福啊!何衷回想著自己灰暗而死氣沉沉的初中歲月:」我的初中生活毀掉了,一塌糊塗。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何衷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也許在那個中學我可以讓自己重新開始,也許可以享受到真正的所謂的黃金歲月。也許我可以在那裡找到新的希望和寄托。「何衷再仔細看了一眼簡介,轉頭問母親:」真的?門對面就是公安分局?「

    「真的,媽媽不會說錯的。」這時,父親插進話頭:「兒子,想清楚再填。

    你現在的學校和你媽的學校同屬於市一級重點校,如果你的第一志願沒考上,你已經來不及轉回原校了,因為你的學校肯定名額已滿。所以你只能再報次一級的中學。

    也就是說,一旦你考不上,你連現在的學校也…「父親的話還沒說完,母親就接過話茬:」小衷,你只管放心去考,媽在上面有熟人,你如果差個一兩分,要上也沒問題。但是你爸說的也對,如果你差太多,媽也沒辦法,所以你還是…

    「父母兩人此起彼落,不停地在分析說明判斷解釋,何衷的耳中只聽到初夏蟋蟀的叫聲。他拿起筆一口氣寫下了那個學校的名稱,將筆一撂,背靠在椅背上,長舒了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這幾個字寫的真是漂亮。

    「我勸你還是再考慮一下。」交表的時候,何衷的班主任滿面嚴肅地說。何衷看到她臉上有一絲焦急而惱火的神色。他知道,許多班上的同學和她關係不好。

    因為她對學生嚴厲到了苛刻的程度。為了一個同學的過錯,她可以處罰所有的同學。但是,何衷心裡總是對她存有莫名的敬意。他知道她是一個好老師,只是教學的方法讓人受不了。他知道她很有責任心,也很關心自己,甚至想像她也許是捨不得這樣一個學生離開這座學校。他不得不讓她失望了。「只有你一個人報了高一級學校,其他很多好學生都報考了本校。你真的有把握考中麼?如果沒考上,後果我想你也清楚。」她的神情越發顯得有些焦急。何衷知道她一定以為自己被幾次考試的名列前茅沖昏了頭腦,才作出這個「輕率」的決定。為了讓老師明白自己的決心,他坦白地說:「老師,我對這裡感到非常…厭倦。每年的夏天,我總會遇到幾次莫名其妙的毆打。李敬忠(他的同班同學)被這裡的流氓打傷了眼睛。很多同學遭到勒索,搶劫。也沒人管。這裡社會風氣太壞了,能把好好一個人毀了。老實說,我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了。即使不考好一點的學校,我也不會在這裡讀高中的。」班主任立刻理解了。她瞭解何衷雖然沉默寡言,卻心高氣傲,這裡的風氣是不適合他的。一瞬間班主任倒有些羨慕何衷,至少他比自己要自由,而且他有效地行使了取得自由的權利。她點點頭,說:「好吧,那老師祝你成功。

    你可以出去了。「何衷感激地謝了老師,過分禮貌地鞠了個躬,走出了辦公室。

    房外是春天明媚的陽光,楊樹,榆樹都發出了新芽。淡藍色的天空中有小鳥飛翔。

    何衷的心再一次充滿了希望,他感到自己也像已長上了翅膀。他想起了飛到香港的姬玲。他當然沒有對老師講出離開的原因中,還有一部分是為躲開周圍的景色帶來的對姬玲的思念。他對姬玲的模糊而強烈的感情已雲淡風輕,只剩下對她真誠的祝福。雖然,他仍不知道此時自己對姬領懷有的感情是愛情還是友情,抑或是一種奇妙的親情。但是他體會到這種感情的純潔真摯。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考好中考,讓父母開心滿意,得到同學們的艷羨,還有姬玲(也許她會通過某種途徑知道)的祝賀和敬意。

    日子又一天天在苦學中度過。何衷因為全力地複習,整個人麻木的似乎只剩下一個軀殼。這種情形,使他的父母和老師擔心他的身體是否挺得住。

    一個初夏的下午,狂烈的日光無情地照射在學校附近破舊不堪的街道上。燥熱使所有人都有些暴躁不安。而街頭的流氓只知道一種發洩情緒的方法。何衷不幸又成為他們發洩的對象。由於一個何衷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原因,一個流氓將他當胸一腳,踢倒在地。那個流氓對其他同夥叫道:「媽的,老子不知怎的,瞧見這小子就有氣。」「算了,別欺負小孩子。」另一個流氓笑道。何衷坐在地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面無表情地爬起身,他的心靈此刻也是麻木不仁的,他不允許自己生氣,他不允許任何可能會阻止他中考的事情發生。那群流氓再一次圍了上來,彷彿仍未能打得過癮。何衷狠狠地咬著牙,拚命壓抑著還手的衝動。「只有忍了,」何衷心想,「他們對我做的,必須用血才能償還。但是即使我將他們一個個都碎屍萬段又怎麼樣呢?我的人會被毀了。我只能淪為和他們一樣的貨色。我不可能會讓父母感到驕傲了。也不會贏得姬玲的敬意。生活會永遠失去意義。」直到此時,他仍然想到了姬玲,彷彿她是自己的一個親人。

    突然,本來聚集在太陽附近的彤雲此刻遮住了光芒萬丈的太陽,一陣陣充滿潮氣的冷風吹來。這群流氓立刻對何衷失去了興趣,瘋狂地叫囂著四散而去。何衷感激地望著滿天密佈的烏雲。烏雲再一次將他從困境中擺脫。他心中回憶起童年類似的一幕雨景,那是一段何等美麗動人,無憂無慮的歲月啊!何衷懷念不顧一切地爬在窗前看雨景的幸福。此時此刻,他感到了同樣的幸福。他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街頭。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看著街上急急忙忙向各個方向湧動的人群。

    暴雨傾盆而下,他悠閒地在雨中緩步而行。任憑寒風冷雨肆無忌憚地吹打在身上。

    他感到了只有在童年時才有的單純的快樂。他知道這種可貴的感覺象曇花開放一樣短暫,於是盡可能慢地慢慢地踱步,讓這種感覺哪怕是慢慢地消逝。

    回到家中,媽媽驚叫著責怪何衷因不帶傘而渾身濕透。不一會兒,何衷換了衣服,倒上一杯熱茶,又坐到書桌前複習。父親看到何衷胸前的紅印,小心翼翼地問道:「又挨打了?」何衷不耐煩地點點頭。隨即他聽到了父母相顧無言的歎息。他轉過頭對他們說:「爸媽,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我不會再在這所破學校讀書了。我一定會考好。一定會離開那裡。到那時我會重新做起。我不再會做一個書蟲了。我會積極參加集體活動,我會去做幹部。我會有豐富多彩的課餘生活。

    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我一定會考好。到那時再不會有痞子流氓,再不會擔驚受怕,再不會讓您們操心了。「何衷自豪地大聲說。這是他生平所作的第一篇宣言。言辭稍感有些幼稚,但是對於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能夠如此坦誠地直舒胸臆,總算值得懷念。父母驚喜地互望了一眼。他們不得不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兒子。

    當他們的兒子面色蒼白地向他們遞上苦學而得來的好成績,並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他們時,他們只感到由衷地心痛。當他們看到班主任帶著憐憫的目光不住地誇兒子用功時,他們只感到心酸。直到今天當他們的孩子說出這一席話後,他們才真正感到了三年前曾天天圍繞他們的驕傲。

    中考在一場又一場大雨中進行著,何衷幾乎懷疑自己是否要游泳才能回家。

    關係生們半個小時後就交了卷,在考場外又敲鑼又打鼓,歡慶解放。當最後一門考完之後,何衷只感到一陣虛脫。中考的擔子壓在身上實在太久了,使他甚至不能輕易地撤下。

    幾天之後,何衷在午睡中醒來,終於得知自己被錄取了。興奮的父母高興到幾乎忘乎所以的程度。在客人們面前一誇起他來就收不住口。而他沉默了。

    在回校領取錄取通知書的路上,何衷再一次仔細地看著這條給予他無數次屈辱與恐怖,粉碎他一個又一個夢想的街道。在他的心目中,這是一條邪惡的街。

    他仍然見到那些閒蕩的流氓散在各個街角,旁若無人地高聲聊天吵鬧。中學裡的學生們路過他們旁邊,無不偷眼觀看,目含恐懼和懊惱。他第一次仔細觀看道邊的綠樹,他發現它們是如此碧綠動人。在街角處的一座花壇裡,他竟是第一次發現:裡面長野了的月季和美人蕉,鮮花盛放,別有情致。何衷心裡猛地一震,究竟有什麼,又有多少自己已經錯過了。自己的初中歲月在記憶中到底留下了什麼?

    掙扎,苦痛,忍耐,失落,心痛,成功後的虛脫和惆悵。「這一切都應該歸罪於那些站在街頭無知無識只知道傷人的流氓,還有那森嚴酷厲的中考制度麼?」

    何衷拚命將這個念頭甩到九霄雲外,他的心已經太累了,不想再思考這些惱人的問題。

    步入學校,這座已變得靜悄悄的學校第二次引起何衷的注意。第一次的注意是在入學的時候,何衷懷著喜悅而好奇的心情仔細打量著這座未來的學校,希望找出與小學校園有某些相似的東西。他發現校園不如小學廣闊,很髒,有很多樹,樹蔭很密,但比起自己的小學來,樹可是太少了。以後,何衷再也不想細看這個校園一眼。直到今天,何衷懷著淡淡的離愁,細細打量著它。教學樓和食堂將南北和西方的天空全部擋住了,只有日出時陽光才透過層層樹蔭照進校園。教學樓和食堂當中的空場布下了四個籃球場,而教學樓北側則有一個廣闊的足球場。那裡,何衷曾有過迷人的經歷,也曾有過深重的心酸。

    教學樓中的樓道黑暗而狹窄,只在每一層的樓梯附近才豁然開朗,那裡有寬敞的大廳。掛著很多學生的書畫作品。何衷常常在這裡駐足觀看。他對這些作品的作者懷有很深的敬意。能在中學生沉重的課程負擔中,抽出時間揮毫潑墨,這不但需要過人的精力,還要很大的勇氣。何衷目光呆滯地望著這些充滿了勃勃生機的作品,感到自己既沒有精力,也沒有勇氣。他不想在這個最輕鬆愉快,最得意的日子裡被自卑困擾得太久,於是他迫不及待地踱出了教學樓。

    來領通知單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班裡的同學們都陸續來了。很多人考入了本校高中,也有人不得不去念次一級的學校,還有去讀中專和技校的。這是一個既激動又傷感的時刻,離愁來得雖順理成章,卻仍很突然。當何衷取到通知書,同學們真的向他投來艷羨的目光,甚至為他拍手歡慶時,他忽然強烈地感到這是與同學們相聚的最後一天。望著這一張張鮮活生動的面龐,他詫異地發現自己對他們瞭解得太少了。

    岑漸平和吳鶴都考入了本校高中,他們正和班上的幾名男生高聲暢談,看見了何衷,便將他一把拉過來。「聽說你高昇了。」岑漸平不無羨慕地說。「嗨,也就那麼回事兒。」何衷搖搖頭。「離開這兒也好,離開這兒也好!」吳鶴理解地點點頭。岑漸平輕輕地歎了口氣。何衷默不作聲,他們還將繼續在這裡上學,一想到這些他不禁有點難過。而吳鶴和岑漸平卻為何衷就要離開而略有傷感。

    「算了不談這個,呆會兒咱們去踢球!」吳鶴一拍何衷的肩膀。「有球麼?」何衷驚喜地問,「當然有,走!」

    何衷的初中時代在一場班級友誼賽中結束了。這一天,他踢了一天的球。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到日落西山。當所有的人都散盡了,路燈都點亮了,他獨自一人,坐在足球場邊的花壇上,黯然注視著西方天空如火如荼的火燒雲。良久,他突然失聲痛哭了起來。那一瞬間,他心中彷彿壓抑了三年的情感頃刻間爆發了,他哭得像一個錯過心愛的電影上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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