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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

作者:goldenseeker

    每當想起童年,何衷的記憶裡總是充滿了一大團一大團濃重的似幻似真的色彩,飽含著因年代的遙遠而泛起的詩意。

    這是一個在軍院中度過的童年。院子很大。何衷的家隨著父親軍銜和職稱的不斷提升而搬來搬去。於是他在這個院子的幾乎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純真的記憶,彷彿一個財產殷實的富戶在所到之處都埋下了家中的瑰寶。

    軍院中的孩子們幾乎都是就讀於同一所小學。何衷至今仍難忘懷放學回家時小夥伴們排起的長長的路隊,還有老師威嚴而不乏親切的目送他們歸去的眼。

    童年的歲月,是無憂無慮的。不必考慮生活的磨難,遠方的戰火,原子彈的威脅,信仰的危機,社會上的思潮,政府的官僚主義,街頭的惡勢力。何衷的煩惱只在於如何在其中期末考試取得好成績,讓一向喜歡他的老師和父母高興。其他時間,他就花在將一刻活潑潑的心靈,無限地敞開,去領略感受在他面前的世界和大自然。生活裡充滿了陽光,花香,神奇與夢幻。何衷甚至很難區分童話和科幻畫中的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不同之處。他覺得坐上飛船去太空遨遊是在幾年以後自己一定會去做的事。建造一個海底龍宮或是一個漂浮城市並不難,只是得找另外幾個小夥伴一起商量一下。如果大人們允許,也許明天就能和白雪公主見面。

    至於罐頭盒重的小人,地球儀中的玩具熊,大草垛後面的魔幻王國是一定存在的,只是因為天天要上學所以沒時間去玩。

    周圍的世界已經讓何衷流連忘返。至於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的精彩,他竟無暇顧及。許多年以後,何衷在翻閱舊版的讀者文摘時,發現了一篇<<挑戰者號失事

    >>,才回想起有一天他正躺在床上翻看連環畫,突然聽到父母大驚小怪地在電視

    機前叫喊。他慢慢騰騰來到大屋瞟了一眼,看到一團杏黃色的火球在半空中翻滾,一點沒有連環畫中的場面耐看,他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沒有聽他們嘴裡傾瀉出的一大堆話語,只是輕蔑地搖搖頭,又回到小屋專心致志地看起書來。於是挑戰者號失事的場面就這麼讓他錯過了。何衷心裡甚是遺憾。

    小學的生活最讓何衷感興趣的,是男生和女生。男生是一派,女生是一派,很簡單也很有趣。何衷是一個興致勃勃的旁觀者。他興致勃勃地看著自己的夥伴們往全班最漂亮的幾個女生的鉛筆盒裡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諸如毛毛蟲,臭大姐,天牛,蜈蚣,或者是形如毛毛蟲的楊樹花,然後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幾個女生發出大同小異的尖叫。使何衷最熱衷的事對班上一位叫姬玲的女生的惡作劇。因為在何衷眼裡,她是班裡最漂亮的女生。他甚至不顧自己在父母和老師眼中的「好孩子」的名聲,也參於進這些惡作劇之中,並成為其中的最熱心者。

    童年,大自然,學校,考試,姬玲,遊戲,就是何衷的童年。

    何衷在小學的成績一直很好。也不能不好。他的父母和老師對他的期望很高,而他又最受不了他們失望的眼神。從很小的時候,何衷就開始瞭解並接受為了父母好好學習是自己贏得快樂和虛榮心的唯一途徑。在對學習知識產生興趣之前,何衷已經接連兩個學期的了雙百分。以後的歲月,何衷便兢兢業業地保持這個成績優秀的名聲。無論有沒有興趣,他都能盡全力去學習。這是否是他的優點,抑或是他的不幸,也許要到很多年後才知道。學習已經化為一個無形的壓力。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對周圍的環境感覺更加的敏銳。而大自然的一切不被常人注意的魅力都帶給了他無窮的樂趣。

    記得一次期末考試複習的課堂上,何衷對老師關於語文詞彙的講解開始心不在焉,悄悄將眼神移向窗外。窗外是校園裡的一片楊樹林。棵棵白楊都有三五十年的樹齡,枝椏參天,使夏日的學校也是一片蔭涼。烏雲在慢慢地堆積著,堆積著,天色開始一點點地暗下來,彷彿眾神正在用蘸滿墨水的毛筆一遍又一遍地塗抹著天空。何衷心裡洋溢著極度地歡快。多麼奇妙啊,我正在看著大自然的變化,而且觀察到了他的變化,原來自然界的一切並不都是永恆的。他會對我怎麼樣呢?

    他會我們怎麼樣呢?他又悄然環顧教師四周,同學們也正在往窗外看。「他們和我有志同道合的興趣,這多有趣啊!」何衷快活得渾身微微地發顫。天更暗了,黑得就像是傍晚,一陣冷風吹來,楊樹林裡響起扣人心弦的沙沙聲。「來了!

    來了!「靠窗的同桌小聲說,」我聞到了雨的味道。「何衷興奮地用力點點頭。

    又一陣冷風吹來,這是穿堂風,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教室裡響起一片低低的嘰咋聲。

    正是早上八九點鐘,卻能看到黃昏的景色,這對於何衷和他的同學們來說,是多麼奇妙啊!老師咳嗽了一聲,讓靠窗的同學把窗戶關上。何衷的心怦怦直跳。

    終於,天空中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接著彷彿洩洪閘門被突然開啟,大雨大片大片地傾盆而下,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嘩嘩嘩嘩的聲音所淹沒。何衷的腦海中沒有了教室,沒有了課堂和老師,他狂喜地歡呼起來,跑到窗前,將臉緊緊地貼住玻璃,貪婪地看著雨景。多大的一場雨啊!棵棵向來筆直的白楊樹此時在雨中動搖西晃,風吹動樹葉象翻起了層層碧浪,比白楊樹林更遠一些的蘋果園被罩在一片白花花的雨幕中,只能從隱約的一抹綠色中辨認。而那片空曠的足球場邊的小樹林,則完全消失在空濛的白霧之中。良久良久,當何衷從狂熱中恢復一絲清醒時,他才發現自己竟嚴重地破壞了課堂的紀律,他從未想過自己是如此的大膽。

    他求助地四外望去,令他又驚又喜的是,全班同學都和他一樣將臉貼在窗上,如癡如醉地看著雨景,而老師也靠在講台邊,一手撫顎,望著夏日的這場暴雨,靜靜地陷入沉思。此時,何衷心裡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種無可名狀的幸福感。

    下了暴雨的這一年是相當潮濕的一年。整個夏天都在下著大雨。何衷每天上學心情最興奮的時候就是走在沒膝深的水中,想像自己身處激流中的情形。然後在馬路邊較為清澈的水流中洗一洗沾滿泥沙的腳。若是三五夥伴聚在一起,便互相踢水為樂。若是班上的幾位美女路過,情形就更為火爆激烈,每一次均是不到每一個人身上無論男女都濺滿了水不肯罷休。姬玲身上的雨水大多是何衷的傑作。

    為此她看和中的眼神總是怒氣沖沖的。但是,不知為什麼,看到她的眼神,何衷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姬玲與何衷之間的「遊戲」,雖早有些許的萌芽,但在這一年的夏天便正式開始了。

    這一年的整個暑假,何衷都在頗為興奮地構畫著對姬玲的惡作劇。但天性中膽怯與害羞的一面卻讓他的每一次惡作劇都半途而廢。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喜歡上了姬玲。他怕這些惡作劇會暴露了他的心意。他總感到老師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中會發現了什麼,於是他一直不能鼓起勇氣。在新學年開始之後,何衷變得沉默了。這一年,同學們的惡作劇變了個花樣,開始流行起編造某男和某女的謠言來。這些謠言當然都是子烏虛有,空穴來風。但是,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女生在男生中間,或是男生在女生中間受注意的程度。何衷聽到了很多關於姬玲與某男的傳言,他又變成了這些傳言最熱心的傳播著。但是心境卻已變了。以前的惡作劇是為了引起姬玲的注意。現在卻為了讓人相信自己並不在乎姬玲。也許最終的目的仍是希望引起她的注意,但是何衷即使在心中也從未承認過。

    姬玲看何衷的眼神除了怒氣沖沖以外,又添上了一絲哀怨的神情。每當她望向何衷一眼,何衷的心裡便怦怦直跳。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惡作劇對姬玲造成了多大的心靈創傷,他只希望用盡一切方法,只要能使她再多看自己一眼。

    這個學期何衷受到的表揚特別的多。也許是因為何衷對於班級的工作和勞動有極大的熱情。尤其對於集體勞動。至今何衷仍不明白他和他的夥伴們為什麼那麼喜歡勞動。也許是因為可以不用在教室裡上課還能得到老師的表揚。也許是因為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或想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無論如何,秋季大掃除中何衷出盡了風頭。他率領的小組不但水房掃水,桌椅擦洗樣樣幹得出色,而且在校園內掃落葉成績也非常突出。何衷最喜歡掃校園內半尺多深的落葉。成就感特別大。他特地借了把大出號的掃帚,和他的組員們一起幹得熱火朝天。他的熱情似乎也感染了其他同學,掃落葉彷彿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體力競賽。何衷發了瘋似地掃著地上灰褐色的殘葉,瞬間掃成高高的一對,然後幾位組員找來一個大口袋,將落葉一裝,就放到手推車上,接著再掃一堆。到最後,口袋用完了,何衷就帶領大家將所有餘下的落葉掃成一個一人多高的落葉堆。所有同學都圍在這堆落葉周圍高興地歡呼起來。何衷被組員們高高舉起,扔到了落葉堆中。在何衷的記憶裡,這一段的記憶是異常清晰的。他記得自己落下來的時候,他的眼前滿是飄飛的落葉,從掉光了葉子的楊樹梢的上方,可以看到一片寶石藍色很高很遠的天空。

    他滿懷欣慰地躺在落葉之中,只希望永不起來,好讓這一刻的時光,永不消逝。

    當天,他受到了老師的表揚。但是,他並沒有特別高興,因為他注意到姬玲的不屑的目光。她為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呢?何衷心裡有些難受。不過,究竟還是個孩子,他的心中佔了更多的仍是驕傲和自豪。

    不知不覺中,冬天到了。冬天是何衷最愛的季節。因為整個的冬天都可以滿心期望著下雪,然後想像下雪以後的情形,打雪仗,堆雪人,房屋操場草地一片白茫茫,全世界也是一片白茫茫,童話一般的世界。雪是大自然給孩子們最美最豐盛的禮物,也是何衷童年記憶裡的瑰寶。

    這一年的冬天,天公似乎特意做美。初冬以來,天就一直被灰濛濛的陰雲遮著,彷彿隨時都要下雪。何衷和自己的夥伴們天天都在討論著天氣。大有英倫三島之風。「今天會不會下雪?」「一定下,今天比昨天陰多了。」「不會,前天天氣比這還暗了呢,可也沒下呀!」「你胡說,前天才沒今天陰呢!」大家在上學路上就這樣嘰嘰喳喳的議論。何衷非常喜歡聽這些談話,但不太愛參與進去,他心裡總是怕一說出自己的想法,天公就不會成全他的心願。他只希望小心翼翼地把期盼放在心裡,每天用心地祈禱。天已經陰陰晴晴的有兩個多星期了。滿心的期望漸漸化成了一種煎熬和折磨。何衷的心裡總感到異常的煩悶。他所在的班級也顯出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氛。他心裡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課間的時候,何衷和幾位同院的夥伴聚在靠後的一盞窗前,用力地注視著暗青色的天空。和往常一樣,大家又在談論這天上的陰雲中是否有雪的跡象,何衷照例緊緊地將臉貼在窗上,幾乎是惡狠狠地死盯著天空。一個夥伴問他:「你說今天會下雪麼?」另外一個同伴接過話茬:「不會吧。今天只不過是個陰天。」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湧入何衷心頭,他憤怒地一拍窗台,大聲說:「今天你一定要給我下。」他的聲音太大了,周圍的人都奇怪地望著他。何衷發洩完自己的怒火,才感到自己的失態,有點不知所措。突然一個女生尖叫起來:「下了,下了,看!看!雪!」所有的人都湧到窗前。真的!雪真的下起來了,而且是鋪天蓋地地下起來了。鵝毛大小的雪片接踵而至,似乎這場雪被天公壓抑的太久,因而一發則不可收拾。同學們著了魔似的將手伸出窗外去接雪花,然後小心翼翼地捧進教室仔細觀察雪花的形狀。有人看出來雪花美麗的六角形,就呼朋喚友一起來欣賞,接著大家一起歡呼雀躍,無論看沒看見雪花的真模樣。姬玲很小心地用自己的尺子接住幾片雪花,那純潔晶瑩的花朵在她的尺子上清晰可見。她瞬時被興奮的同學包圍起來。何衷雙手扶著窗台,盡量不去看她,他聽得出那第一聲傳來的下雪的喜訊是姬玲發出的。但是他不想讓人看出自己在看她,他只有用心地貪婪地望著雪景,希望將眼前的一幕深深印在心底。他的確做到了。唯一的遺憾是他不敢去認真地看一眼此刻手捧雪花笑逐顏開的姬玲,沒有在心底留下她今天的樣子。不過,何衷相信,此時的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美的。

    難熬的兩節課過後,雪下得更大了。操場已被白雪覆蓋,楊樹,桃樹,櫻花樹,蘋果樹,槐樹,榆樹,各種各樣的樹的光禿禿的枝椏上掛滿了皚皚的白雪。

    彷彿是大片大片盛放的充滿生命力的白色花朵。最難得的是今天雖然大雪漫天,但是風很小。雪片直直地落下,偶爾在空中打個旋兒,就輕飄飄地蓋在地上。

    簡直讓人看得著迷。何衷望著白茫茫的操場暗暗祈禱著雪更大一些,只要再大些,雪積得厚了,那麼,所有的關於冬天和童話的夢想都可以在今天實現。他在心裡暗念著:「下啊!下啊!下啊!」他知道所有的同學心裡也念著同樣的話語。他彷彿隱約聽見整個教室都瀰漫著這種聲音,甚至連老師朗讀課文時的抑揚頓挫的語音也化為了這單純而美妙的祈禱。天地間彷彿只有這一種聲音:「下啊!

    下啊!

    下啊!「該如何形容此時的美景呢?何衷心中湧起了想用自己已經學過的話語來描述此情此景的強烈慾望。他依稀感到此時此刻的良辰美景無論多麼絢爛美麗,終有消逝的一天,正像自己在小學一年級看到的彩虹,大前天在操場看到的火燒雲,在幾個學期以前看到的哈雷彗星和暴雨一樣,終會消失。不管如何祁求也挽留不住。何衷知道時間的無情和人類在時間面前的無奈。他只希望依靠語言留下一點什麼。幸好在當時,何衷還不懂得再美再精確的話語也無法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此刻雪景的原貌。否則,他會過早放棄努力,那他就不會想到這一句詩:」

    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是姥姥教他的一首古詩,而他只記住了這一句。此時此刻,他終於領會到這首詩蘊含了多麼美麗迷人的意境,他狠狠責怪自己為什麼只記下這一句。他用心地想著,希望起碼能回憶起前一句詩。他那用心專注的神情太過明顯,連他的老師都已經發現了。老師將他叫起來,用柔和的聲音問:」

    何衷,你怎麼走神了,你想些什麼,快告訴老師。「何衷臉紅了,猶猶豫豫地站直了身子,膽怯地躲開老師的目光。突然,彷彿一道陽光射進了何衷的心靈,他猛地想起來了,大聲讀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教室裡的同學們被雪景迷醉的心立刻被這一句樸素優美的古詩感動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連老師也笑了。這是令何衷感到欣慰和放心的笑容。望著這笑容,何衷依稀猜到老師將要說的話。那是提前二十分鐘將何衷的班級投入快樂天堂的話。

    老師果然說了出來。和何衷想的一樣,因而他竟未能聽清老師具體說了些什麼,所以直到今天他只記得老師說的最後幾個字:「你們去吧!」整個教室充滿了一片發了瘋似的歡呼聲。同學們象出籠的小鳥,瘋狂地向操場跑去。幾個男生竟和身撲到了雪堆裡,打起滾來。

    似乎只過了幾秒鐘,操場上空就飛滿了流星似的雪球。男生女生撒了歡似地在操場上來回狂奔。何衷想堆一個雪人,他甚至已經滾起了一個大雪團。但是,有很多雪球向他飛來。他的思路被打斷了,只好將雪團往旁邊一丟,隨手捏起了幾個雪球,加入了熱火朝天的戰團。於是,整個童年,何衷沒有堆起過一個雪人。

    雪戰進入了一個白熱化的階段,每個人都進入了角色,好像真的在操場中擺起了殺陣。所有人的頭上臉上都披滿了白雪和泥土。班上的那些女生照例遭到男生們的迎頭痛擊,姬玲身上挨的雪球最多。她連捏一個雪球的時間都沒有,只顧得上尖叫著東躲西藏。何衷是個有心機的人,他先開始專心致志地捏著雪球,準備多捏幾個一起出手。其他人見他挨打不還手,就都聚了過來,雪球接二連三地向他飛來。過了一會兒,何衷抱起一大堆雪球,向襲擊他的人發起了魔鬼反攻。

    他見人就打,人群歡叫著四散奔逃。他滿懷著報復的快感,打得暈頭轉向,直到一個雪球直飛向姬玲,打了個正著。雪粒沿著她的頭髮滑了下來。何衷和她面對面站著,他看到淚水在她的眼眶中盈盈欲出,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姬玲驕傲地昂著頭,用力繃著臉,不讓淚水流下來。此時此刻她的模樣,何衷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哀怨的神情,清麗淒楚的容顏,在他腦海裡留下了永恆的印象。她多美啊!

    何衷目瞪口呆著。姬玲狠狠地大聲說:「討厭!何衷討厭!真討厭!」接著,她捂起臉飛也似地跑了。大操場上一陣寂靜。然後,又響起了同學們的歡呼聲,叫好聲,吶喊聲,雪仗又開始了。何衷緩緩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純白的雪,慢慢握緊,任憑雪水在指縫間漏過。他的心裡泛起一陣甜甜的感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領略到那種因對異性的愛憐而產生的柔柔的暖暖的模糊的詩意。

    這一年冬天的雪從這天開始,一直在下。地上總是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何衷幾乎每天清晨都陶醉在雪帶給他的快樂中。他上學的時候,總是找到一塊沒有被人或麻雀踩過的平整美麗的雪地,抖抖索索地將腳慢慢踩入雪中,印下一個清晰的腳印,端詳良久,然後蹦蹦跳跳地去上學去了。關於那年的記憶就到此為止。

    至於期末的考試和寒假都淡忘了,只記得當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很有意思。接著便開始了新的一年。

    從小到大,一到春暖花開的季節,何衷就癡迷於觀察各式各樣的小動物的活動。比如螞蟻洞開始出現了,一種叫「大炮」的蟲子多起來了。很幼小的彈跳力很強的蟲子也開始頻繁活動,同伴們告訴他那是未成年的小蟋蟀,在過幾天成年的蟋蟀就會出現。於是何衷興奮起來,和同伴們商量好時間,一起捉幾個成年的公蟋蟀來玩。他特意問明了蟋蟀草的樣子,除了蟋蟀,他準備好了逗蛐蛐的一切設施。接著,就是一連好幾天的搜索和等待。

    這天,何衷和同伴們照例在軍院食堂後的亂石堆中尋找蟋蟀。一開始,他們成果輝煌,抓到了一隻雄壯極了的黑蟋蟀,漆黑的身子,金燦燦的翅,所有人都交口稱讚,認為他和「蟹殼青」一樣威猛。但是接下來,失敗便成了他們的常伴。

    每抓到一隻蟋蟀,大家將頭聚在一起觀看,總是遺憾地發現它身後可恨的三條「尾巴」。過了很久,所有人都絕望了。

    就像何衷生活中的許多次轉機一樣,在掀起最後一塊水泥石板的時候,一隻暗青色碩大的蟋蟀竄了出來,眼尖的遊伴狂喜地大呼:「抓住它,抓住它,三隻,不,是兩隻尾巴。公的,公的!」大家興奮到了極點。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圍追堵截,花樣盡出,眼見蟋蟀已無路可逃。何衷也全神貫注於這只漂亮極了的蛐蛐王,和其他人一樣。這時,一樣事物飄落在他的頭上。他偏偏頭,將它抓在手心,攤開手掌一看,是一朵純白色的鮮花,不知為什麼,會飄於風中。何衷茫然抬頭四望,驚喜地發現小徑邊的幾顆海棠樹都已經開滿了一簇簇茂盛的白色花朵。

    是海棠花。他將手心的花放到鼻子前面,用力聞了聞,感到一陣清新質樸的氣息。

    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團團一簇簇的白色海棠花使何衷聯想起夏日碧空中如絮般純潔美麗的白雲和去年冬天的童話般的皚皚白雪。雲,雪,花這三個影像在腦海中交融在一起,使這一樹的海棠花恍如仙境般迷人,令何衷心醉神迷。當他垂下眼簾時,發現在最遠的一棵樹下,也有一個人,同樣對這一樹白花著迷地觀看。

    是姬玲!何衷心中狂喜之情幾乎難以抑制,他甚至想向她打一聲招呼。但終於沒叫出口。姬玲緩緩收回賞花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一朵微笑,令何衷如醉如癡。這時,她看見了他的目光,臉色頓時冰冷下來,皺皺眉頭,轉身走了。何衷記得當時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

    突然,同伴們中間爆發出一陣狂叫:「何衷,何衷,別發呆呀,它到你那邊去了!」何衷這才恍恍惚惚地四處看看,那只蛐蛐王幾個起落已經無影無蹤了。

    「真夠笨的!」大家爭相埋怨起他來,「怎麼回事,發什麼呆啊!」「傻呵呵的!」

    「都怪你!好容易能湊成一對!」何衷仍未能轉過神來,只是隨口說:「你們沒看到海棠花開了麼?」這本來是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但是同伴們的視線居然全被這句話聚焦在海棠花上。於是,他們和何衷一樣癡癡地望著,再不出一聲。

    良久,大家興致盡了,三五成群,四散回家。邊走邊聊:「今天真可惜,沒抓到一對!」「母蟋蟀真不少。」「要不咱們抓只母的試試。」「玩去,一公一母只會生卵,哪兒鬥得起來啊。」何衷一直在想著姬玲那突然改變的冷冰冰的表情,他的神智仍癡迷於海棠樹下姬玲一身白衣的美好影像,心中充滿深深的失意。

    在學習生活中,何衷與姬玲竟然是以交戰雙方的姿態出現的。班級成績排名,第一第二的位置永遠由他們兩個佔有。此時他的心情很矛盾。有時他希望姬玲得第一,那麼她就不會再對他橫眉冷對了。有時他又希望自己得第一,那麼不但老師父母誇獎,而且同伴的男生們也會將他視為戰敗女兒國群英的英雄,無比崇拜。

    所以無論是出現什麼情況,在何衷看來總是一喜一憂,不復往日的單純快樂。

    何衷和姬玲由於班級工作的關係,接近的機會越來越多。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為何衷辦事的能力不強,至少比不上姬玲,經常遭到她的嘲笑。這種嘲笑,並不是壞事。倒像是生活中的一個轉機。姬玲對何衷的態度緩和了許多。

    接著便到來了何衷記憶猶新的那個課外作文班。

    這是一個專門為學校作文優秀的學生開的提高班。何衷姬玲還有另外兩個同學參加了這個班。提高班常常改換開課時間。何衷等四人經常撲空,總是以為在星期天上課,結果卻發現只有四人到場。於是,星期天上午漸漸變成四個人的例行的小聚會。不知為什麼,在週日上午空蕩蕩的教室裡,四個人談得竟如此投緣,彷彿重新認識了彼此。到現在,那些談話的內容已經忘卻,只記得四個人聊得開心極了。何衷生平從未見過姬玲在那段時光裡那樣笑個不停。只談了幾句,她已經開始笑了。先是微笑,然後露齒而笑,大笑,笑得仰起頭來,接著又恢復微笑。

    談得膩了,何衷擺起棋盤,猶猶豫豫地邀請姬玲下上一盤。她很爽快地答應。

    當兩人對弈的時候,姬玲又開始時不時地笑上幾聲。贏棋了,她得意地笑望著他,輸棋了,她仍對他露出一絲微笑,但何衷從未讀懂這朵微笑的含義。

    當時是夏天,何衷記得很清楚,在週日上午,他總是早早地來到學校,在自己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坐過的教室之畔留戀,享受一下懷舊的情懷,然後半躺在學校裡的一片葡萄籐下,靜聽著晨風吹動樹葉如歌的行板之音,體會著等待的快樂,想像著今天將會是怎樣的一個聚會。

    奇怪的是,這一切是何時結束的,姬玲是何時又恢復到往日的她,彷彿關於週日上午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何衷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在小學行將結束的時候,他們之間又處於冷淡疏遠的局面。他至今無法瞭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何衷從未對小學生活的結束憂心忡忡。直到六年級第二學期他才突然感到有點悵然若是。他不止一次地在放學後回到校園裡轉來轉去。黯然地逐一盯著園中的每一樣景物。葡萄籐,他一直未能見到籐上掛滿大串大串葡萄的那一天。櫻花樹,每到春天就開滿淡色的花朵,猶如粉紅色的雲彩。何衷常常以此來構思自己的童話故事。最捨不得的一樣是校舍邊的一棵上百年樹齡的老槐樹。樹下有何衷心愛的微觀動物園,聚集著各式各樣美妙的小昆蟲,還有狼蛛和大個蝸牛。每到花季,何衷還能品嚐到清香的槐花。透過走廊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小學裡的那個學生畫廊,裡面常常會有何衷的作品,帶給他無數驕傲的回憶。童年,小學,這些名詞在何衷朦朧的印象裡,一直是永恆的。因此每當聽到父母感歎歲月的無情,何衷總會自豪地想:歲月無論如何流轉,始終沒有對我產生什麼影響。此時,他卻深刻地感觸到了時光的流逝。他不能相信也不能想像這一切就要過去了。

    姬玲看上去沒有多大的變化,她仍像以往一樣學習,工作,從早忙到晚。看到何衷在校園中徘徊,就皺一皺眉頭。對她的淡淡敵意,何衷始終無法瞭解為什麼。女孩子在他心目中變得越來越神秘詭異。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考中學的日子越發臨近了。在一天中午,何衷姬玲和同班的其他幾個同學被老師們帶到一所市重點中學進行推薦生的筆試。若通過了,則可以免試上這所學校。那一整天,何衷都很興奮,也覺得很刺激。幾天以後,在發榜前一天,老師通知何衷他被錄取了。何衷高興極了。回到家中和家人們歡慶了一番。到了夜裡,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雖然姬玲也去筆試了,但萬一她沒通過。萬一…那麼,他們就可能不在同一個學校裡上學了。何衷用了很久的時間才能接受這個可能性。如果沒有姬玲在同一個學校上學,那麼會是什麼樣的一個情形呢?何衷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夢。於是便爬起床,就著窗外的月光,打開自己的小抽屜。那裡面,放著何衷很久以前學著媽媽的樣子剪的一打窗花。他摸索了很久,終於挑出幾張剪得最漂亮的。「窗花合適麼?」何衷想了想:「女孩子,應該會喜歡這個吧?」他又仔細撫摸了一番那些窗花,將它們小心地放入上衣口袋裡,這才放心地上床睡了。

    第二天,在何衷的記憶裡,那是一個灰濛濛的上午。紅榜就貼在學生畫廊的旁邊。很多人圍在那裡觀看。在人群中,何衷發現了姬玲。他緊張得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揣在口袋中的手死死捏著那幾張窗花。姬玲面含微笑地獨自走出教學樓。

    何衷從後面趕上了她。她高傲地望著何衷,而何衷臉漲得通紅,支吾了很久,才說:「姬玲你考上了沒…」姬玲輕蔑地一笑,驕傲地說:「我的名字在你前面,沒看見麼?」「嗯,嗯!」何衷不知所措地向四外望望,鼓足勇氣從兜裡將那幾張窗花拿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個,你,送給你!」他猶猶豫豫地將它們遞給她。姬玲的臉上露出錯愕,驚奇的神情,還摻雜著一絲慚愧和不解,她也變得不知所措了,恍恍惚惚地伸出手,不知是推是接。在她陷入矛盾遲疑的一剎那,對何衷而言,彷彿經歷了漫漫千年。他從侷促不安,全身緊張逐漸變成驚慌失措,手也開始有點發抖。但是,此刻他腦海中仍有一個堅定不移的念頭:將窗花送給她。終於,他的勇氣戰勝了膽怯,這股衝動彷彿鋪天蓋地而來。他伸出左手輕輕抓住姬玲的右手,將它攤開,然後把窗花放在她的手心。當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之後,衝動消失了,何衷又恢復了往日膽怯,害羞的心情。他惶恐地抬起頭,看到姬玲的一雙美麗明亮的眼睛:眼眶是微紅的,泛著晶瑩剔透的淚光,不知是氣惱,羞怯,還是歡喜。姬玲的面色紅潤,嘴角含著隱隱約約的笑意,像感動,又像嘲諷,和她的人一樣令何衷不可捉摸。他害怕了,不安感緊緊攫住了他的靈魂,他轉過頭飛也似地跑開了,遠遠逃開了姬玲,逃開了舊時的同學們,逃出了校園。姬玲仍呆呆地站在原地,靜靜體味著心中湧起的深沉的情愫,是感慨,還是欣慰,又或是慚愧,她也不知道。

    於是這一天就定格在此刻。灰濛濛的天空,水汽瀰漫在校園林中,一個男孩子遠遠跑走了。而那個女孩子長久長久地注視著他身影消逝的地方。何衷的童年便在這一天結束了。同伴還是原來的那些同伴,老師還是這所學校的老師,蘋果樹園,櫻花,葡萄籐,學生畫廊仍和幾年前一樣,但是何衷的童年消失了。童年的蘋果園,櫻花,童年的校園他永遠回不去了,童年的遊伴,童年的師長他也永遠見不著了。包括童年時魂牽夢繫的姬玲,神秘如精靈般的姬玲,也消失了。所有所有有關童年與神仙的夢漸漸開始醒了,一個現實的世界如一張正在沖洗中的照片,一點點從相紙上顯現出來。而這一切,直到三年以後,何衷才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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