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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前塵舊夢

作者:宋思乙

    空氣突然沉重起來。四野正在嬉戲玩鬧的清風偶然闖到了這裡,也立即安靜下來,然後惦起腳尖,悄無聲息地迅快繞道離去;先前一直在地上顫抖呻吟著的那棵超級大樹的殘枝敗葉,此時也停止了令人絕望的掙扎,靜靜地伏在地上。

    周圍,是一片令人難耐的沉默。

    總座依然懸浮在半空中,一動不動,過了半晌,這才緩緩開口說話了:「能夠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難道說,堂堂的帝國特種部隊,對你而言竟然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危險之地,又或是寧死都要避開的奇恥大辱?」

    對於天戈來說,作出這樣的決定並不為難。倘若不是顧及西羽的安全,兼且因為那個誓言的約束,早在第一次遭遇總座的時候,他便已經向這位屬於傳說之中的人物挑戰了。

    剛才說話的時候,他已在心中打點了十二分的精神,暗暗作好了防備萬一的準備。總座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大怒之下立即出手?冷嘲熱諷的挖苦教訓?或者,先來一場威逼利誘的勸說教導?

    萬萬不曾料想到,總座竟然只是異常平靜地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再想到先前兩人再見面時總座所說的那一番話,天戈心中不禁略微一動,看樣子,總座這一次竟然是真心實意的在邀請自己呢,而不像上次那樣……

    難道說,向來以冷酷無情著稱於世的惡魔,也會有真誠待人的時候?

    聽他說話的口氣,他對自己一手經營的青翼白翼部隊,竟然有很高的榮譽感呢。

    天戈又輕輕歎了口氣。這樣的問題是很難令人拒絕的,即使問話的人正是自己生平從所未遇的強勁對手。

    「是晚輩言辭不當,剛才的說話太過激烈了!帝國青翼白翼是怎樣的兩支部隊,相信總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不用晚輩多說;只是晚輩天性不喜歡與人爭鬥,當年在不瞭解真相的情況下,迫於形勢而勉強加入了青翼部隊,此後便一直覺得極不合適。晚輩記得,昔年有一位賢智者曾說,鷹擊長空,虎嘯山林,得其所而萬類皆興,失其所而物種皆亡。晚輩此番有負總座的厚愛,只是在無可奈何之下的自保之道而已。」

    「你這番話說出來,誰人能夠相信?身為武者,卻不好爭鬥!那麼你當年選擇修習武技,所為何來?何況,以你現在的造詣水平,若非長期修煉再加身經百戰,又豈能達到?」

    「謊言總是合情合理,真相卻往往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當年晚輩之所以選擇武技,原因其實很簡單,一是得自家傳,二是為了自己幼年時期的一個夢想。」

    「一個夢想?」

    「說來好笑。晚輩幼小的時候,便極其嚮往天上飛鳥的自由自在。家父為了讓我在習武的時候更加用功,於是告訴我說,武技之中有『飛行術』,還有其它好多好東西,只消學會了便能夠像飛鳥一樣自在……」

    說到自己的幼年往事,天戈臉上不自禁地露出回憶的神色,由於面對強敵而激發出來的殺氣戰意頓時削減了幾分。

    「你父親?他現在還好麼?」

    天戈歎了口氣,臉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家父身體一向很好,他是家鄉當地最強的武者。若非因為我的緣故,他也不致於身染重病,好幾年前就故世了。」

    「真是可惜!那你後來學會飛行術了嗎?」

    「學會了,晚輩八歲的時候便已經完全學會了,然後發現它根本就是名不符實。家父這時又告訴我說,真正的飛行術在上古時候才有,只是後來逐漸失傳了,不過倘若將武技修煉到極至,突破武道極壁,超越人身極限之後,即使不學飛行術,也能夠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飛翔。小小年紀又怎能知曉天多高地多厚!從此以後我便專心一意地刻苦修煉,盼望自己能夠很快地達到這樣的境界……」

    「這一點你倒不必妄自菲薄。現在的你距離這個目標應該已經不遠了。」

    天戈又歎了一口氣:「可惜家父已經看不到了。他在晚輩身上一直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總座居然也跟著歎息了一聲,說道:「是啊,真是可惜!不過,稍有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夢想和現實之間,差距豈止萬千!況且你的為人謹細周密,有極強的韌性和耐力,絕非衝動魯莽之輩;更何況你的年紀,早就過了滿腔熱血一激就動的時候。倘若只是為了這樣的一個夢想,又或者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喜好,便可以毫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和前途,這樣的說話仍然不足以使人相信的。」

    「不錯,夢想終歸是夢想,無論現實狀況如何,好好活著才最重要!晚輩當年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後來才發現,這樣的想法竟是大錯而特錯了。」

    總座皺眉道:「大錯而特錯?」

    「是的。當現實與自己的期望完全相反,並且絲毫沒有改變的可能,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的痛苦,實在不足以與人言說。晚輩曾經有一段時間,竟然想將出現在身旁附近的所有人,一個不剩的盡數殺掉。這樣的念頭真是瘋狂可怕!幸好只是在心裡想想而已,不曾將它付諸行動。」

    總座嘿然道:「即使真的殺光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自己學藝不精,又怨得誰來?更何況,這樣的一幫蠢材,若不乾淨利落宰他個幾百上千的,他們又怎能知道須得尊重你的意見?」

    這幾句話天戈聽得大不入耳。不過一轉念間,想到自己這次對付統領等人的手段,說穿了其實也正是如此,不禁默然無語。

    天戈心中更加想到,也許正因為自己毫不客氣地宰掉了總座的若干下屬,這個舉動竟歪打正著的對上了這個性情難測的惡魔的脾胃,所以他才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甚至自己接二連三的觸犯他,居然也不予追究。

    總座又道:「好啦,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說到底,你當初之所以常常感到痛苦而且無奈,只是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對罷了。」

    「位置不對?」

    「不錯。當初你因為無法改變周圍的現實,所以感到痛苦,認為這裡不適合你;其實現實並非無法改變,只不過以你當時所處的位置,幾乎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而已。猛虎理應深居山林;像我們這樣的人,又怎能久居人下,聽任那幫蠢才白癡在自己頭上指手劃腳?正如你剛才所說,『得其所而萬類皆興』,只須到了自己應有的位置上,很快你就會有豁然開朗、一切盡在掌握的痛快舒暢感覺了。」

    應當承認,總座的分析獨到而且精闢,的確有一針見血之妙;更加難得的是,這番說話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威脅挖苦又或勸解的言辭,甚至後面那些充滿了誘惑的句子,也只是借用了天戈的說話,並在此基礎上略微加以改造發揮而已。從道理上講,這番話簡直是無可辯駁。

    聽罷總座的說話,天戈低頭沉思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前輩的看法相當精闢,恰恰說到了關節點上。的確,正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對,所以晚輩才會既苦惱又困惑,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解決辦法。不過,在晚輩看來,只消身在帝國,不管居於什麼位置,這個苦惱和困惑都將繼續存在,無法可想……想當年,以羅斯老宰相的本領和才幹,身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執掌帝國朝政三十餘年,政績卓著,賢名遠播,只因為與當時新登基的皇帝陛下政見不合,竟被追殺十餘年,最後葬身荒郊野外。在帝國,早就只有一家之言,絕對不容許其他不同的聲音存在。」

    聽到羅斯老宰相之名,總座冷峻的雙眼頓時迸射出凌厲的光芒,冷冷說道:「你從哪裡知道了那個老傢伙的事情?」

    「也許統領尚未告訴總座,當年晚輩仍在青翼之時,執行的最後一個任務,便是追殺羅斯老宰相。」

    「按規矩,執行者應當不會知曉目標的姓名和身份。」

    「是的。不過晚輩在那次任務之前,便已經認識了羅斯老宰相。」

    「你說得倒輕巧!老傢伙雖然年紀老邁,卻相當機警狡猾,那十多年中,更是深居簡出,謹慎萬分,尋常人哪得見到他一面!否則早就死掉不知道多少次了。以你的出身和經歷而言,又怎能有認識他的機會?」

    聽了總座的說話,天戈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惆悵,是啊,若非有幸在偶然的機會認識了素歆,自己又怎能見到她的爺爺!

    不過在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只是覺得這位老人家氣度非凡與眾不同,並不知道他便是因叛國罪而被通緝了十多年的羅斯老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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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日迫於無奈與素歆分手之後,倚風心中一直處於一種空空蕩蕩渾不知此身何所之的迷茫狀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返回了部隊之中。

    他平日裡便以冷漠高傲出名,此番雖比計劃晚了一兩天才回來,倒也在制度許可的範圍之內;並且,眾人見到他比以往更加凌厲鋒銳了不知多少倍的一雙眼神,彷彿隨時都會跳起來擇人而噬——以統領的身手地位,在沒事的時候,尚且離開他遠遠的——又有誰敢極不識趣的過來問他?

    倚風同往常一樣,在匯報完本次任務的執行過程後,回到駐地自己的房間裡一呆就是好多天,也不出門。雖然無人前來打擾,他卻一直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心中似乎郁著一團無名之火,亟待發洩。

    這天統領派人將他召了過去。

    「咳咳,你這幾天,沒有什麼事情吧?」統領從案桌後面抬起頭來,面前是一大堆資料,臉上略微有些發愁的樣子。

    「多謝統領關懷,屬下一直都很好,沒有什麼事情。」

    「嘿,這就好!」統領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這裡有一樁極緊急的任務,原本幾天前就應該派你去的,當時見你似乎不太舒服,就……」

    「什麼任務都行!我這幾天手癢得緊,正想殺人!」倚風兩眼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他抬起手來,活動了一下十指關節。

    見到倚風極其罕有的對任務感到興奮,竟然在自己面前做出了如此殺氣騰騰的動作,統領剛剛舒展的眉頭又暗暗皺了起來:果然很有問題呢,只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平日裡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即使與人對決,也從不失了禮數。不過此時縱使當面詢問,他也必定不會告訴自己……若非眼前這一樁緊急任務,早該好好查一下了!唉,倘若能夠有所選擇的話,這次任務絕對不應該派他去。

    不過統領依然同往常一樣,什麼也沒有說。

    「嗯……恰好這個任務,需要將目標斬草除根……喏,這是目標的相關資料。你看看需要多少人手……準備的時間越短越好,否則極可能又被他逃掉了,下一次再想找到他,可不知又要到什麼時候……不過你得小心了,對手是個多年的老通緝犯,狡猾機警得很,前幾天我們派去的人,竟然全都被他幹掉了……」

    倚風看著眼前的資料。裡面有一張目標的正面肖像畫,紙張陳舊發黃,應該是若干年以前的作品了。看見這幅畫像,他心中不禁吃了一驚,滿腔的苦悶和煩躁剎時間拋到了九霄雲外:畫像上的人物,竟然與素歆的爺爺極其相似,似乎正是他年輕時候的樣子……

    倚風在心裡暗暗思量著。

    唉!當時的自己眼睛裡只有素歆,竟然忽略了身邊的一切。現在想來,這個脆弱單薄的小家庭其實很有問題:久病衰弱的老人,身邊又只有一個花樣年紀、弱質纖纖的孫女,卻居住在四顧無人的荒野山林;那間簡陋粗糙的林中小屋,顯然是在倉促之中臨時草草搭建起來的;並且,素歆曾經提到過再次搬家的事情……

    他看著畫像,一直沉思了好久。

    儘管倚風平日裡待人客氣而冷漠,因此向來沒有什麼知心朋友;儘管由他接手的任務,總是有一定的難度。不過隊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願意跟著他一道出任務——自然,跟著一位從未失過手的常勝將軍,生命安全有保障,完成任務有保障,任務之後的酬勞更是比普通任務高得多,這樣的美事誰不樂意?

    不料這次任務倚風竟然一個人都不帶。

    「呃,你真的想要一個人去?目標狡猾而又凶險,多幾個人照應一下應該要好得多。」

    「人多反而累贅。目標也只是一個人!」

    統領心想,這倒也是!高手之間的對決,旁人是很難幫得上忙的。目標雖然只有一個人,以他的聰明智慧,簡直可以抵得過千軍萬馬呢。好在現在的他已經年紀老邁,不足為患。想當年,以總座的神通廣大,親自出馬追殺了多日,最後竟仍然被他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雖然早有預感,倚風對於這麼迅快容易就再次見到爺爺,仍舊感到訝異不已——資料上說,這位逃犯狡詐多謀,相當難以對付;可是這一次,身為敵手的自己,竟然沒有遭遇到任何麻煩和阻礙!

    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樹根上,背靠大樹,感覺到倚風走近,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倚風吃驚地發現,短短數日不見,爺爺竟似又蒼老了十多歲,兩鬢灰白,眼神黯淡無光,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算來也應該是你來了!」爺爺說。他的聲音,細小而又微弱。

    倚風叫道:「爺爺!」上前扶住了他搖搖晃晃的身體。

    爺爺又說:「我總是太自信,以為自己的判斷不會出錯的……上一次,為什麼來的不是你呢?」

    「素歆呢?她在哪裡?」

    聽到素歆的名字,爺爺瘦弱的身軀猛然顫動了一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吃力地抬起了緊緊攥著的右手。

    「她……唉!當時我真不應該反對你們……」話聲突然中斷,攥緊的右手鬆開,「叮!」一件物品輕輕掉落在地上。

    一代賢相,就此溘然長逝於荒野之中。

    倚風輕輕將爺爺放到地上,他的心也跟著一起沉淪到了地底,從此再也與快樂無緣。他撿起了那件掉落在地上的物品。那是一件極其簡單的髮飾,素歆頭上唯一的髮飾。

    由於爺爺的猝然去世,有關素歆的一切便成了永遠的謎團,留存在倚風的心裡。青翼上一次派來執行任務的人馬已經全軍皆墨。倚風無從知道,在他離開的這些天當中,這個脆弱可憐的小家庭曾經遭遇了什麼可怕的曲折,他們的行蹤是如何被人察覺的呢?素歆後來又怎樣了?

    倚風不願意再往下想了。對不可知的事情胡思亂想,不但於事實本身毫無補益,還極有可能令好事變成壞事,而壞事則因此更加糟糕。

    歡娛的時光極其短暫,痛苦和打擊也來得同樣迅快而且突然。等到倚風終於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重重圍困之中。

    事實上,正是自身對危險的本能反應將他喚醒過來的。

    周圍儘是陌生的臉孔,上面滿含敵意。一名看上去年歲與他差不多的高個子年輕人站在人叢之中。

    「羅斯那個老傢伙,他跟你說了些什麼?」那名年輕人開口問道。

    「羅斯?」倚風尚未完全清醒過來,詫異地問。

    「裝什麼蒜!老傢伙現正躺在你的身邊。」那名年輕人憤憤地說,臉上甚至帶著幾分懊惱的神色。事實上他的確正在後悔:倘若早知道老傢伙這次這麼容易吃,自己怎會讓眼前這小子撿了個現成便宜!

    倚風有點明白過來。羅斯,原來爺爺名叫羅斯!這個名字聽在耳朵裡,倒有幾分熟悉呢。

    年輕人竟似看出了他的內心所想。

    「不錯,他便是當年那個曾經主持帝國國政三十餘年、賢名遠播的宰相羅斯!不要告訴我說你對他什麼都不知道!」

    事實上倚風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不過聽了這名年輕人的說話之後,他心中危險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賢相羅斯!根據自己的瞭解,他應該在十多年前新皇繼位後不久,便不幸身染重病去世了啊。當時,為了表示對這位為了帝國的強大興盛而嘔心瀝血數十載的賢者的敬愛和感激,皇帝陛下竟降下恩旨舉辦國喪,舉國皆哀,上下人等全都為了他而居喪三個月。這是只有皇帝駕崩才能享有的最高禮儀和榮耀啊!當時的自己年紀雖然幼小,對於此事仍然有一定的印象。

    現在,一個早已死去多時的人竟在自己身邊再次瞑目長逝,這件事壓根不必細想,便知道其中定有蹊蹺。

    往事歷歷再現,天戈長歎一聲,說道:「晚輩只是在一次極偶然的情況下,有幸見過他老人家一面;直到他去世之後,才從別人的口裡,知道他就是羅斯老宰相……」

    說到這裡,天戈心中一動,一個以前從未產生過的念頭,突如其來地蹦到了腦海裡。

    是的,總座說得不錯,以爺爺的謹慎小心,長年深居簡出,尋常人根本很難有機會見到他的一面;十多年的時間都平安過來了,他的面貌與從前相比也有了很大的變化,若非自己與他接觸交流了稍長的時間,熟悉他的表情特徵,否則僅憑一張畫像,是很難一下子辨認出來的;況且他還可以喬裝改扮,將這些特徵掩飾過去……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行蹤怎麼可能突然被人發現呢?

    所以,除非他是故意自己暴露了行藏;而他之所以干冒如此大的風險,原因何在,其實早已呼之欲出!

    行蹤暴露的時間,正在自己與素歆分手之後不久啊!

    天戈腦子裡又一次響起爺爺再見到他時所說的話。

    「算來也應該是你來了!」

    「上一次,為什麼來的不是你呢?」

    「……」

    不錯,想當年,身在青翼部隊的他,其實也正同爺爺一樣,尋常人哪有機會得見一面呢?

    想到這裡,天戈不禁心痛如割。

    唉,小草黃了還可以再綠,可是人生的機會一旦錯過了,也許將永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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