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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去留之際

作者:宋思乙

    樹頂以上的半空中,總座一身黑衣飄飄,正懸浮在那裡。看模樣,他所施展的應該就是法術中最為著名的風翔術了。據說只要掌握了它,人類就能夠像鳥兒一樣,輕鬆去往大地上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與那種飛行一小段後便須得停下來休息一陣、而且完全不能控制飛行方向的飄浮術大不相同。這種法術相當高深,只有極少數高等級的法師才能夠施展。

    不過,風翔術的飛行速度據說並不算快,因為它依賴於風力,在無風或風向不對的情況下,就須得使用法力培風,這是相當損耗法力的事情;並且,即使風向合適了,倘若風力過強不利於控制,也不宜施展。所以,若非萬不得已,法師們是絕不會使用風翔術來作長途旅行的。

    天戈在先前奔逃的過程中,也曾一直注意風向。其時天氣漸漸炎熱,那些從南部海洋刮來的熱風,在進入森林後不久,就已經變成了毫不足道的微風;森林裡固然經常颳風,不過這些風卻沒有什麼固定的方向,只是在森林上空不停地滴溜溜盤旋縈繞,顯然難以利用。

    那麼,總座又是如何搶在自己前面,來到這裡的呢?他輕鬆而又悠閒,顯然已經在這裡等候了相當長的時間;可是,以自己奔走的速度,雖然不敢誇說天下無雙,也一直保持在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相信即使從空中飛行,也不太可能比這更快多少!

    總座的臉面,仍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任何表情或輪廓。他點了點頭,說道:「時機的選擇相當不錯,對於一路行程的設計,也頗具匠心;不過對於本座的估計仍然不足。顯然,這與你長久以來只是專修武技有很大的關係,當然,也正是它注定了你本次行動必然失敗。」

    看上去,總座的心情相當不錯,竟然興致高昂地評論起天戈這次逃亡行動的優點和不足來。

    「比較可取的是,這一次來得比我預計的更要快上一些,臉色也比上次好得多,看來,你已經充分掌握了幻陣的操縱之術,並且舉一反三,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所以自己覺得翅膀足夠硬了……」

    天戈默默地立在樹頂,手按刀柄,並不開口說話。

    總座還待繼續數說,見了天戈的模樣,不知怎的,竟然心中一軟。藝成多年以來,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他不禁一怔,微微頓了頓,這才接著往下說話,只是話題已經稍作轉移,語氣也比先前略有緩和了。

    「好啦!此前我曾經提醒過你,可你卻始終執迷不悟,倘若不讓你試上一試的話,想必也一直不肯死了這份心;不過我的耐心有限,不能任由你沒完沒了地繼續試下去。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絕對不可以再有下次了。」

    怪事儘管年年都有,卻肯定很難比得過這一樁!一直以來,驕傲自負的總座最痛恨的事情,就是下屬對他的背叛,他懲治叛徒的時候,也是乾淨利落毫不手軟;這樣的情形下,他竟對天戈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簡直可以說是破天荒的恩遇榮寵了。

    天戈見自己如此冒犯於他,總座居然寬宏大量不予追究,心中也不禁暗暗納悶。不過這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尤其對方正是以精明冷靜算無遺策而著稱的總座。他在心裡再次歎息一聲,終於也開口說話了。

    「多謝總座厚愛!只是晚輩才藝疏淺,恐怕當不起總座這般相待;況且,貴屬之中多的是才俊之士,又何必在乎我一個呢?」

    看見天戈並沒有因為自己從未有過的寬大赦免而流露出意外或歡喜的神色,總座竟然絲毫不覺得奇怪,相反,他還在心中暗暗點了點頭。

    冷靜自若,寵辱不驚,看來修養的功夫也相當不錯呢!

    總座的心情的確很好。他仰首向天,隔了好一陣,然後緩緩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來。

    「先前,我一個人在此等候的時候,心中忽然覺得甚為矛盾,難以作出決斷……」

    總座居然也有感到為難之事!天戈心中訝異,不禁凝神傾聽。

    總座一雙冷峻的眼睛驀然亮起灼人的光芒,接著說道:「當時我想的是,倘若一直等不到你前來這裡,也許能夠更加令我感到滿意;不過如此一來,當我們在別處再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不得不立即出手除掉你了!究竟我是希望你更加令我滿意呢,還是希望能夠在這裡見到你?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難以立刻作出答覆。」

    這幾句話甚是費解。天戈想了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總座的意思是說,倘若天戈心腸再硬一些,為了逃亡成功而放棄自己的承諾,不顧西羽的死活,這樣的做法將更加令總座滿意;不過如此刻薄寡德的行為,卻又大違總座對於下屬的忠誠要求,是以兩人再見面的時候,便只能是仇敵了。

    什麼樣的下屬最為理想?當然是那些既能幹而又忠誠可靠的人。不過本領與德行向來是一對矛盾體,能夠二者兼具的人實在如同鳳毛麟角一般稀罕,因此身為首領的人,在揀選下屬的時候,往往只能在本領與德行之間做著二者選一的單選題,這是自古以來的首領們感到最困惑最難辦的一件事情。

    這樣的情況下,只能根據工作或任務的需要來挑選招徠人才。

    日常的行政管理向來以穩定不出亂子為主調,所以下屬辦事人員多是一些勤勤懇懇因循老實的人;可是帝國特種部隊便大不相同了,幾乎每一個任務都相當於一次新的挑戰,對下屬人員的本領才幹要求自然遠遠高於前者。

    基於這樣的原則和需要,帝國特種部隊便成為真正的奇人異士薈萃之所。嚴格地說,總座對於下屬的要求其實並不多,歸納起來不過三點而已,它們分別是:完成任務、忠誠上司、保守秘密。

    不過為了保證這三點的真正實施到位,竟然建立起一整套嚴密而又繁瑣得令人瞠目結舌的制度來。曾有熟悉內情的人悄悄形容說:「帝國特種部隊的制度,連蒼蠅蚊子都難以鑽過!」縱然如此,部隊之中仍然時不時地有鑽制度漏子的人在。

    總座說道:「我反覆衡量仔細思考,最終得到的結論,竟然與我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截然相反。什麼是真正的成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法也許能夠得到暫時的成功,不過它們只能得意於一時。這麼多年來,我曾經得到過數不盡的成功,不過它們卻越來越令我感到困惑。道路越走越窄,前途儘是敵人,而我身邊的人,卻沒有一個值得完全信賴,真正能夠為我分憂解勞!

    「也許,我可以令千千萬萬的人因為畏懼而服從,卻不能夠令他們甘心情願地跟從。你在千月峽谷的時候,並沒有對那個韓隊長和他的下屬人員多說什麼、又或者做過什麼,不過他們全都興高采烈地甘願為你做事。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其實,僅以才幹來說,靈豹隊現有一個昭雲,應該不在你之下。統領已經不止一次向我推薦此人,不過我卻一直沒有答覆。這當中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此人天性涼薄、自以為是;這樣的人讓他在下面還好一點,一旦身居高位之後,我的下屬之中,將更加沒有真心實意為我做事的人了。

    「的確,帝國青翼白翼部隊之中,並不缺少才智之士,不過卻沒有像你這樣能夠令下屬心悅誠服、樂意跟隨的人。統領這人過於刻板,謹小慎微,有眼無珠,竟然欣賞昭雲那樣的人,卻任由你從眼前悄悄溜走,投閒置散了將近十年,真是豈有此理!不過以後都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聽罷總座一番長長的肺腑之言,天戈良久沒有作聲。隔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吞吞地說道:「承蒙總座厚愛,晚輩愧不敢當!不過,總座剛才曾經提到過令下屬動心樂從的問題。晚輩這十年來一直居住山林,閒散久了,早已不堪驅使,也已經不太習慣紀律嚴明的部隊生活。不知總座能否因此而網開一面,放過了晚輩……」

    四野狂風驟起,刮面如刀一般呼嘯而來,風勢之強之盛,甚至連天戈身下足以供數人合抱的大樹粗大異常的主幹也在微微顫抖,那些細枝嫩葉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戈心中原本一直在暗暗提防,因此早在狂風乍起的時候,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避讓到一旁。不料這陣風彷彿生了眼睛,他剛躲藏到哪,狂風就緊跟到哪,眨眼的功夫,韓驍給他弄來的那套相當結實的軍服,上面就增添了無數道細小的口子,露出裡面的衣料、肌膚、甚至還有些微的血肉來。

    這陣狂風竟然真的鋒利如刀!

    天戈在最初與統領等人的戰鬥中,為了避開眾人的弩箭齊射,曾經拋出了自己的外套誘敵;後來為了治療「煉獄」的創傷,兼躲避追兵,更弄得全身衣衫零亂破碎、狼狽不堪,事後雖加以整理,也只是稍稍好上一些而已。所以在呼野海之事完畢之後,那身軍服便一直穿在身上不曾除去。

    此時情急之下,他只好繞著那棵超級大樹不住轉動,以消減風勢。大樹嘩啦啦顫抖著,樹身上的枝葉木屑紛紛離開主幹,隨風飄舞,然後緩緩降落到地面上。一會兒的功夫,這棵方圓足有好幾百米的超級大樹就只剩下了光禿禿遍體鱗傷的一條主幹,孤零零地立在地上;主幹越來越細,並且開始晃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再過一陣,粗壯高大足以讓好幾個人合抱的樹身轟隆一聲,整個倒在地上,跌成了無數細碎的木片。

    好在粗大的樹身一倒,凌厲的風勢也跟著開始減弱,不過此時的天戈,身上衣衫破碎、頭頂髮髻零亂,全身上下早已狼狽不堪。他移到旁邊的大樹枝幹上立定,定了定神,吐出一口長氣,睜眼瞧去,只見先前那棵大樹站立的地方,狂風夾雜著大量的枝葉木屑,仍在不停地呼嘯旋轉,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平定下來。

    「這一次,只是略作警告而已!」

    大樹上空,總座一身黑衣,仍舊靜靜地懸在剛才的地方,甚至頭上的髮絲也未曾稍動。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導致剛才驚人一幕的雙手,輕輕搓了搓,冷冷地接著說道:「我這番說話,是在給你臉面,你竟膽敢趁機挑我的話柄!這個問題要是換了別人,或者我會考慮他是否樂意的問題,並給他選擇的機會,只是你卻不可以!姑且不論以前的事情;當你揮刀攻擊我的下屬,妨礙他們執行公務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

    總座是真的有點生氣了。剛才那番說話,乃是他真心實意的肺腑之言,並不在本次追蹤收服天戈行動的計劃之列。

    依照總座一直以來冷漠高傲的為人處世,除了與威鎮四野的鐵血帝國至尊元首皇帝陛下偶爾交流一番之外,他還未曾對別的任何人吐露過心事。想不到,自負驕傲的他以自己從未有過的真誠,換來的只是對方的懷疑和試探!

    天戈看著眼前這位喜怒無常難以捉摸的對手,心中也是迷惑不解。自己屢屢觸犯於他,先令他損兵折將,後來又企圖逃亡,這樣的大事他竟全然不予追究,氣度恢宏而有領袖風範;可是轉眼之間,他卻又因為自己偶爾一兩句不合口味的說話而大發雷霆。昨天清晨在小山之上是如此,今日這次也是如此。

    聽罷總座斬釘截鐵的回答,天戈又沉吟了一陣,然後他淡淡一笑,說道:「總座既然這麼說,晚輩自也無話可說。不過……並非晚輩斗膽,故意要挑總座的話柄,只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晚輩其實仍然可以有所選擇的。當年,晚輩在經歷一番生死大險之後,終於脫離了帝國青翼部隊。這份自由得來不易。當時晚輩就鄭重發誓,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絕不能夠再次失去了。」

    「倘若,對於這份自由的維護,需要以你的生命作為代價呢?」

    「是的,即使對於這份自由的維護,需要以我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說罷,天戈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冰魄短刀,他以刀指天,端端正正行了個武者之間對決時的最高禮儀,以示對總座這位絕無僅有的對手的尊重。

    「晚輩斗膽,敢請前輩費心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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