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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五章 惡魔導師

作者:宋思乙

    拔地而起的插雲高峰,險峭峻偉,上面山石崢嶸,草木青蔥,這是忘歸森林東部的第一高峰——挺秀峰。由於它太過陡峭,只在山頂上較為平坦之處,才稀稀疏疏地點綴著幾株矮樹,其餘地方只生長著一些貼地勁草和矮小灌木。整座山峰座落在忘歸森林東部較深之處,以天戈驚人的腳程,也在持續狂奔兩個小時之後,才最終抵達了這裡。

    天戈有些吃力地攀上了山頂。由於身體尚未完全復元,這番發足奔跑之下,略略牽動了傷處,臉色有些發白。

    天色已經昏黑,四野綠海一片朦朧,起伏不斷,柔順地伏在眼下。總座早已立在山頂的一棵樹旁,正背對他看著下面的景色,他漆黑的身形已經完全融進了夜色之中,若非特別留意,根本看不出來。

    天戈默默注視半晌,調勻呼吸,這才走了過去,站在總座身旁,只略微靠後了一些,以示對前輩的尊重。

    山頂風大,狂風呼嘯而來,吹得天戈的衣角發稍狂亂地隨風飛舞。總座靜靜地站在他旁邊,卻奇怪地不受山風的影響,連髮絲也未曾略動一下,似乎他只是個虛幻的影子,本人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座山頂上。

    天戈心中駭異,不知不覺地,他把心之眼全面展開。換了是別人,在天戈心之眼的窺視下,全身上下的虛實明暗,甚至包括表情情緒等,無不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可身邊的總座似乎的的確確正是一個影子,若隱若現,似有還無,若不是特別留意,更幾乎連那最後的一點點影子都不能窺測到。

    天戈不禁想到,法術中據說有一種幻術,高明的法師能夠運用幻術造出若干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影子,以迷惑敵人。只是幻術不用則已,一旦用出,真假人影必定是兩個以上同時出現,倘若擊中真身,其它幻影也就消失了。這個道理如同以鏡成像,本體不在的話,幻像自然消失。像總座這樣只有一個影子的幻術,實在是聞所未聞。

    總座忽然開口道:「不是幻術!」聲音冷冰冰的,仍舊不帶任何感情。

    天戈嚇了一跳,難道他能夠讀出自己內心的想法?駭然問道:「什麼!?」

    總座轉過身來,冷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又說:「臉色發白,又比我預想中來得要晚一些。你受傷了!為什麼?」

    這幾句話的語氣,不如剛才的冰冷,隱隱的似乎還帶有一些責怪和失望之情。

    天戈不知怎的,心中竟然生出幾分慚愧,說道:「晚輩前幾天一個疏神,曾被一支『煉獄』射中……」

    總座詫異道:「那些草包居然有這樣的能力?這是怎麼回事,仔細說來聽聽。」

    天戈心想這事反正瞞不過他,那些下屬遲早也會給他一份詳詳細細的工作報告,於是將前一天與統領等人交手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總座認真地聽著,偶爾插口問上一兩句話,卻都問在了關節點上。

    聽罷,總座說道:「你這人外表剛強,心腸卻比較軟,偶爾還會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左右。我原本以為,以你的實力堪可作我對手,現在看來,至少還需要再多修行幾年。」語氣中竟然有幾分隱隱的遺憾。

    他頓了一頓,不待天戈回答,又冷冷地說:「也許你會不服氣,待我仔細說給你聽!須知兩軍對壘,為求獲勝,無所不用其極。這種情況下必需保持絕對的冷靜,只消一些輕微的情緒波動,就會影響你的冷靜和客觀的判斷。你既能夠用言語擠兌統領和昭雲,對於此道應該也頗有心得,卻為何在襲殺莫文瑞時,不用平日裡慣用的兵刃?後來更被那支弩箭偷襲得手,顯然冷靜程度還不夠。至於心腸太軟,那就更加顯而易見,以你的身手而言,經過幾次襲殺,那些人應當至少被宰掉三分之一才對。倘若最初以這樣的手段立威,那群草包必不敢放膽來追,也就沒有後來的危險遭遇了。」

    總座的這一番說話,天戈一一聽在耳裡,心中不得不承認,他的分析的確很有道理,可是倘若需要以那樣的殺人手段立威,自己卻又無論如何做不到,而且也沒有這個必要。天戈的心中更生出幾分怪異的感覺。自己與總座明明是敵對的關係,他卻諄諄誘導,宛若一個耐心的長老和開明的上司,正在訓導自己的學生和下屬;而真正是他下屬的那群人,他們的生死卻似乎絲毫沒有放在他的心上。

    至少直到現在,總座還沒有認真向自己打聽,在這次衝突中,他的那群下屬究竟死傷了多少人。

    總座冷冷地說完這番話,見他一副不太以為然的樣子,說道:「對於我剛才的這一番話,你心裡有什麼疑問,何妨說來聽聽?」

    天戈想了一想,問道:「正如總座所說,我的確不夠冷靜,還會被情緒左右。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最近十年來,我也常常尋求各種方法,希望能夠將感情的重負徹底拋開,得到真正的輕鬆和解脫,不過每次都在暫且解脫一陣子後,又以更加迅猛之勢再度襲來。可見感情是人天生就具備的,它既然已經產生,就需要適當渲瀉,對它太過抵防並不是一個妥善的方法,猶如築堤防川,總會有支持不住而崩潰的一天。」

    總座點點頭,眼裡露出幾分讚許之色,說道:「防情之道,猶如築堤防川,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很是不錯。其實不僅僅是感情,任何事情都是這樣,過於敵視或者愛惜,都會導致變故而最終事與願違。所以,真正能夠控制情緒的有效辦法,正在有情與無情之間。」

    天戈思索道:「有情與無情之間!」

    「似有情,實無情。其實一個人是否冷靜,與他有沒有產生情緒並無必然的聯繫,情緒歸情緒,冷靜是冷靜。」

    天戈聽到這裡,忽然想起那天從水溝中坐起身來時,那種淡然自若的旁觀者的體驗。當時萬千過往之事湧進心底,他卻沒有任何惱怒或者哀傷得難以抑制的感情,它們並不妨礙他觀察與把握周圍的任何動靜。他的心中若有所悟。

    總座見他這樣,便住口不再說話,轉過身去,繼續看著四野的山川林木。

    天色已經全黑,月亮升起來了,清泠的光輝照耀下,澄徹的夜空一片明淨。放眼望去,廣闊的忘歸森林黑黝黝地伏在山下,一直綿延到天邊,似若無窮無盡。

    天戈眼望夜空,追憶著那天的體驗和感覺,忽然覺得它與當前的情景很是相似。廣闊的森林黝黑綿亙,無窮無盡,如同自己那一直難以釋懷的過往,不過,它們並不影響晴空的澄徹明淨。其實,只消如同那夜空中的月亮,站立在一定的高度,以冷靜的旁觀者心態看待自己的過往之事,自然就脫離開了身在林中的苦惱和困惑。一時間,那種極度的寧靜和淡淡的喜悅之情又充滿心臆,他心裡一陣感動,眼中一熱,竟似即將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天戈突然間又回過神來,但覺神清氣爽,身心舒暢,身上的那一點點小傷,竟然已經不藥而癒。

    「前輩高明,天戈受益非淺!」

    「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你既然已經明白,只消時時留心維持這種狀態就行了。老實說,這麼多年來,對我的說話能夠這麼快就明白的,後輩之中也只有你一人而已。我現在心情很好。原本約你到這裡來,是想放手一搏,看看這麼些年來那幾手技藝究竟拋荒了多少,沒想到打鬥不成,倒有了意料之外的收穫。你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再問好了。」

    天戈得到了解決困繞自己多年的問題的良方,心中極為愉悅,不知不覺間,竟然忘記了對方惡魔一般的聲名,將他當作了一個值得尊敬的長者看待。聽到他後面這幾句話後,猶如冰水澆頭,頓時清醒過來,心想他口中這個意料之外的收穫,不知道實際指的究竟是什麼!

    他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前輩在約見晚輩之前,原來早就已經計劃好了?但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確切地說,是在三天前你破了我的『暗夜追魂』之後。嘿嘿,你問這個問題,其實是想要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是不是?」

    聽到總座嘴裡說出「你破了我的『暗夜追魂』」這句話,天戈不覺一陣心驚肉跳,鼓了鼓勇氣,說道:「是的,只盼總座不吝相告!」

    事實上,他在總座現身並說「隨我來」之後,就乖乖地自動跟了來,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夠從總座這裡打聽到西羽的真正下落。現在想來,總座當時對他說完這三個字後,不等他點頭答應轉身就走,顯然早就相當明白他,不怕他不跟來。

    兩人的交手,從最初見面之時就開始了,天戈早已落在了下風,一直被總座牽著鼻子走。

    先挫掉銳氣,再給幾個甜棗,接著一頓亂棒,必要的時候再揉幾揉,只要所用方法得宜,幾個回合下來,再硬的英雄好漢也會俯首貼耳地聽話屈服。這是總座這麼多年來百試不爽的御人良方,也是他比較喜歡享受的樂趣之一。

    總座在猝不及防下吃了一次小虧,鄭重地決定將對方當作一個有力的對手來對待後,他那靈活慎密的頭腦立即佔了上風,開始冷靜地分析對手的一切可以利用的破綻和缺點。

    無論對手是誰,只要還是人,還沒有真正棄情絕欲,那麼,哪怕他聰明能幹,足智多謀,哪怕他英勇強悍,戰無不勝,都絕對不是無懈可擊。

    整整一天的追逐戰下來,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總座早已一清二楚:實力超強,作戰經驗豐富,這從自身的接觸和統領的匯報中完全可以看出來;不過,對方身上那相當明顯的缺點和破綻,也是一看即知。

    總座在那棵大樹下耐心等候了三天,一面養精蓄銳,其實也是針對對方的缺點和破綻而來。

    對方既然能夠回到這裡來,自然是正如所料地在與統領諸人的拚鬥中獲得成功;倘若他出乎意料地居然並未大獲全勝,至少也是成功引開並甩掉了對手。回到這裡的目的,當然是繼續先前未竟的行程。

    這時的對手,身體疲憊,戰意銳減,一門心思都在考慮如何盡快離開。自己的突然出現,對他久戰之後剛剛放鬆下來的身體和精神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更何況,為了加強這種打擊的效果,總座更花費心思,在這棵大樹上做下手腳,引得對方心中驚疑,忐忑不安,只好乖乖聽話跟隨了過來,事實上早已落在了下風。

    當然,為了防止對方並不聽話地乖乖跟隨在後面,而是趁機逃遁,總座還留有後手。

    不過,對手畢竟是一名實力超強的武者,在這方面若不能夠將他懾服,一切都是枉然。因此,隨時隨地在對手心中留下自己強大無匹的無敵形象,也是一項極重要的工作,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從開始見面之時,到山頂的悠然等候,總座就一直在刻意營造這種形勢。不過對手的心志之堅,也是出乎意料。這樣極其不妙的情形換了別人,早就兩股戰戰,一門心思只想如何投降屈服了;他卻居然神情自若地站在自己身旁,並且冷靜地在暗中觀察和分析自己!

    幸好總座還有一門得意的拿手本領,那就是讀心術,只要施展開來,能夠隨時知道對方心裡的想法。所以他當機立斷,先虛晃一槍,再問幾個對方不會不答、或不得不答的問題,通過這種方式,一方面更進一步瞭解對方,另一方面也是在氣勢上繼續挫折對方。

    果然,幾個回合的拉鋸戰下來,自己的各項措施終於已經開始陸續收到成效了。

    總座轉過身來,光芒閃爍的雙眼滿意地看著天戈額頭隱隱的幾絲冷汗。這麼多年來,尤其是最近十多年來,在總座如此驚人的氣勢下仍然能夠穩穩地站立,言辭之間不卑不亢對答如流的人,他竟是第一個呢!他還能挺得了多久呢?總座相當樂意去探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總座冷冷的雙眼緊盯著天戈,久久沒有說話。就在天戈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他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的話語聲:「為什麼我要把這個問題告訴你,你又會用什麼來回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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