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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明清晚風 第六十九章 雪落無痕(全) 文 / 蕭索寒

    這一年,雪特別大。

    半夜下來,那雪便蓋過了腳踝,一片片雪鋪陳下去,沒有絲毫停歇,就那麼靜靜的,無聲無息的落著。

    在白雪的覆蓋下,整個北京城一片寂靜,在農家養的雞生生打了幾次鳴後,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彷彿整個北京城已經空了。而在過了不知多久之後,才聽到整個北京城內第一聲門響。

    因為雪蓋得太厚,門只開了一條縫,一雙眼睛在門後晃了晃又閃了開,沒過多久,一隻掃帚出現在縫隙處,刷刷的掃著積雪。

    「敢問你們家老爺在嗎?」當門縫的雪掃了一半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外面說道,倒把那門內掃雪的人嚇了一跳。

    「我說……」將門拉開一半,趙申剛打的一個哈欠被嚇了回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看著面前的男子。

    這男子雙手緊抱著,一身衣服可以用破爛來形容,渾身瑟瑟發抖,顯然凍得不輕。他眼睛大張著,一眨也不眨,嘴唇烏青,鼻嘴之間還結著厚厚的疙瘩。

    「這位爺,小的是進京趕考的秀才,路遇不幸,錢財落了空,求爺行個方便,讓在下進去避避寒。」雖然冷得夠嗆,但男子還是伸手抱拳,依足了禮數。

    「我說趙猴兒,你們家怎麼一早就碰上了運氣?」不知什麼時候對面的宅院也開了門,一個小廝模樣的男子縮著脖子,幸災樂禍的說道。

    「晦氣!」趙申白了那小廝一眼,暗暗罵了一句,轉而又望著那秀才,他一雙手已經凍得如同包子般,高高腫起。「你是哪裡人?」

    似乎從趙申這句話裡看到了希望,那秀才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道:「小的姓王,名念孫,是江蘇高郵人。今年來京考試,入了秋闈的複試,可惜最後還差一線落了選,原本想待在京城等明年,哪成想遇上了這檔子事……」

    「王……念孫?」念叨著,趙申再次打量了他兩眼,這男子看起來似乎不像是壞人,撇了撇嘴,「進來吧!」說著,他一轉身,卻差點與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人撞在了一起。

    「哎喲!我說趙申你怎麼這麼鹵鹵莽莽的?」雖然沒撞到,但那人也急忙朝後撤開步子,讓了開,伸手在趙申肩膀上拍了一下。

    來的是個女子,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瓜子臉,柳眉杏眼,白膩如凝脂的臉蛋上染著兩朵紅雲,整個人裹著件銀色印花的大裘,顯得俏麗非常。

    「小蟬姐,你可真是嚇了我一跳。」趙申做了個誇張的苦臉。

    「怎麼嚇著你了?差點撞上我,我還沒找你麻煩呢!」貂蟬朝他瞪了瞪眼,瞟了王念孫一眼,道,「這人是誰,你怎麼把他朝家裡面帶?」

    趙申顯然也知道與女人爭鬥沒有好下場的道理,對於貂蟬的指責惟有繼續苦笑,答道:「他是落難的進京趕考秀才,凍了一夜,想借個地方避避寒。」

    貂蟬點了點頭,不再理會,道:「那你帶他去避寒吧,叫玄機去廚房端碗熱粥給他,再怎麼說進門都是客。」

    「知道吶!」看著貂蟬的背影,趙申大聲應著,生是怕她聽不到般,轉頭再望著王念孫的時候,卻見他眼神一直隨著貂蟬,直到其背影消失不見也沒有收回來。

    「誒,誒。」趙申張著手掌在他眼前晃著,「看什麼吶?這會兒不冷了?」

    「啊?沒,沒看什麼。」醒悟過來,王念孫一臉臊紅。隨著趙申朝裡走,他不時抬頭朝那背影處瞄上兩眼,終於,他蠕動著嘴唇,細聲問道:「趙哥兒,那位……那位姑娘是?」

    趙申半側眼看了看他,雖然對於王念孫將自己的身份從爺降到了哥,心中甚是不滿,但也知道這是無奈的事情。就拿剛才貂蟬對自己的態度,誰都會知道自己在這個宅子中不會是個爺。

    「蟬兒姐是吧!那可是我們這裡頂呱呱的頭一號丫鬟,是服侍我們家爺的。」看到王念孫的表情,趙申哪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心裡一陣暗笑,拖長了語調說道。

    「哦。」王念孫應了一聲便再不說什麼,怔怔的將頭低下。這一聲倒似歎息,充滿無奈。

    「趙哥兒,咦?你今兒帶著誰來了?」剛進一間房便聽到一女子打著招呼微帶驚訝的說道。

    「呵呵,是緹姑娘,怎麼這麼早?」原本沒想到會碰上人,趙申訕笑著,「這位公子哥乃是個秀才,遭了災到我們這宅子前避寒,心中不忍就領他進來,看廚房有沒有熱粥,給他暖暖身子。」

    聽話裡緹到了自己,王念孫忙上前一禮,彎腰之際他看到那女子面容平凡,與先前見著的那蟬兒姐相差甚遠,臉帶微笑卻是有著六分親切。

    見這男子雖然衣杉破縷,但面相還是和善,緹縈笑著點了點頭,便不再問什麼,見趙申要進內廚忙囑咐道:「趙哥兒,那左邊熬的是藥粥,你可別弄錯了。」

    「自不會弄錯。」趙申答著,伸手抬起簾子,頓時一股藥香從裡飄了出來。可當他把頭伸過去的時候卻嚇得一叫「哎喲,我的媽啊!」,急急忙忙又將頭縮了回來,抬著簾子的手也有些顫抖起來,道:「飛燕姐,可沒撞著你和夫人吧?」

    隨著他的話,一女子提著個小罐子走了出來,她臉帶笑容,卻忍著笑道:「趙哥兒,你可是睡糊塗了?每次夫人不是這當兒來廚房看看?」說著,她朝前走著,嘴裡無聲的比著:今兒衝撞了夫人看你怎麼了事!

    趙申愁著臉,看著另一個女子從裡面走了出來,忙收了去,恭聲道:「夫人。」

    褒姒點點頭,緩聲道:「前院可曾打掃乾淨了,待會兒可是有客人來。也沒想著這雪下了一晚都沒停。」

    趙申應道:「還沒,小的這就去。」

    「五妹,我先走了。」隨意掃了王念孫一眼,沒有過多注意,褒姒說道便與飛燕走了出去。

    等褒姒和飛燕走得見不著人了,趙申長舒了口氣,貌似擦著額頭上的汗般抬手比了比,道:「緹姑娘,你怎麼就不給提個醒?」

    緹縈看到他誇張的表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眼角掃了掃在看到褒姒和飛燕走之後仍處於驚艷失神狀態的王念孫,道:「你趙哥兒每日裡都記得妥妥帖帖的,我哪知道你今日便是沒睡醒?」

    趙申一愣,想了想確是如此,隨後歎了口氣道:「可不是嘛!怕是剛剛被蟬兒姐嚇糊塗了。」他進內呈了碗粥給王念孫,順帶著還拿了兩個饅頭,王念孫連聲謝過,當著緹縈的面,不好意思的背轉身吃了起來。

    看著趙申做著這些,緹縈微微笑著,道:「平日裡也見你嘴瓜利索,怎麼見著幾位夫人倒像是不會說話了?」

    趙申道:「那怎麼一樣,幾位夫人都是天仙般的人物,我哪敢造次?再說,我家那婆娘郡奴也是當年夫人給說的媒,我能不心存感激嗎?」

    「哈。」緹縈掩嘴笑道,「原來你心中還存著這念頭!若是夫人沒有給你做媒你就不心存感激了?」

    「哎喲,哎喲,」趙申大急,搖手不止,「緹姑娘這話可不能亂說,趙申人微命賤,當年若不是少爺收留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裡了,哪還有今天的好日子過?」

    見趙申急了,緹縈又是微微一笑,道:「就是逗你玩兒的。」說著,這笑容倒慢慢退了去。

    趙申苦笑著,道:「緹姑娘,連你也捉弄起我來。」

    「好啦,知道你又說就命苦人受捉弄。今兒有客人來,還不快些去做事,省得少爺出來看到事情還沒做好,那才有你的好果子吃。」緹縈笑了笑,不再接口,道。

    「那是,那是。」趙申搓了搓手,他走到門口看到王念孫還在努力的嚥著饅頭,想著還是得等他吃完,又停下腳步,隨口問道:「緹姑娘,今天這來是什麼人啊?少爺一早就吩咐了下來,家裡都好久沒有這樣這樣過了。」

    「來的什麼人我可不知道。」緹縈搖了搖頭,道:「不過想來也是爺看得中,談得對味的,要不,哪能讓他上我們家來!」

    「那是。」趙申呵呵笑了兩身,望著王念孫道:「這位小哥,咱們這就出去?」雖然是詢問的意思,但語氣裡卻已經是請人走客的味道。

    聽著兩人的談話,王念孫正暗自尋思這裡住的不知是什麼人物,見客的規矩是從沒有聽過,彷彿架子甚大,想來主人定非普通人物,而且妻妾丫鬟之類的比起他見著的一些高官之類家中的都要秀麗許多。

    「勞煩趙爺。」也不知怎地,王念孫下意識的將對趙申的稱呼又換了回去。

    趙申點頭便要領他出去,看到緹縈卻在這時朝王念孫指了指,他微微一愣,上下看了王念孫兩眼,明白過來,道:「瞧你一個秀才也不容易,得,乾脆隨我去換一身。」

    緹縈的動作王念孫也看到了,他滿是感激的對緹縈微微一禮,道:「多謝姑娘,多謝趙爺。」

    「嘿嘿,嘿嘿,什麼事情弄得在這廚房裡謝三謝四的?」一個大嗓門突然在門外響起,話還剛入耳,那人便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黑胖的臉,一雙小眼笑瞇瞇的極有精神。

    「紀爺,你今個兒怎麼來了?」趙申眨了眨眼,有些驚訝的說道。

    「我今兒不能來麼?」黑胖子猛一下虎著臉對趙申說道,下一刻卻又笑臉對著緹縈,「緹姑娘,這裡可做好了什麼菜麼?我可是早飯都沒吃的。」

    「就知道你這紀黑子來這裡沒好事。」緹縈輕輕笑著,「沒吃早飯到我們這裡偷食,你沒找媳婦兒是不是也準備在我們這裡找一個啊?」

    「那要你們家丫鬟姑娘的看得上我紀黑子才是。」紀黑子毫不尷尬,雙手拍了拍臉頰,「王公家中的,不論是姑娘還是丫鬟,那都不是我等消受得起啊!」

    「哈,原來紀黑子你將我們府上的丫鬟姑娘之類的都看做了洪水猛獸!瞧我不將這話學給兩位夫人聽!」緹縈笑咪了眼,道。

    紀黑子嚇了一跳,一手捂嘴一手對著緹縈直搖,做了個害怕的表情後才鬆手道:「那可真是冤枉!緹姑娘有所不知,前年我還向王公提過此事,可是卻被王公拒絕了。」

    緹縈張大了眼睛,有些不信的眨了眨,道:「真有提過?哈,你紀黑子總愛說笑話,我就不信你真敢在我們爺面前提起求親的事情。」

    紀黑子大力辯解起來,道:「提過便提過,沒提過便沒提過,男子漢大丈夫,這種事情好說笑麼?」說著,神態竟有些悻悻然起來。

    「那你說說你心中念著的是哪位姑娘,或者是哪房夫人的丫鬟?」饒有趣味的盯著紀黑子,緹縈嘻嘻笑道。

    「那就不要說了吧。」紀黑子大嘴一吧嗒,臉上竟透顯出一絲紅,「都被王公一口拒絕了。」見緹縈抬袖掩嘴,知道在笑話自己,他也忍不住笑了兩聲,「這般沒面子的事,緹姑娘也忍心我說出來……」

    「就不知道你看中的是哪一個,若真是有,爺斷無拒絕的。怕是你紀黑子雖然黑黑胖胖,但一張嘴實在沒有正形,爺是替我們府上那些姑娘丫鬟擔心的才對。」

    「那可是又冤枉我了!」紀黑子再次叫屈,「緹姑娘,你說認識我這麼些年,難道還不知道我的為人?」

    緹縈看著他,想了想道:「那也是。」她歎了口氣,「看來倒是那位不願意,可惜了你這好肚子。」

    紀黑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倒是對她後面說的一句話驚訝起來,道:「這又如何扯上我肚子了?」

    緹縈雙手掩面,肩頭不住抽動,顯然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抑制不住的笑得正歡,邊笑還邊道:「紀黑子你可是忘了,前年大過年的,你與我們家兩位正夫人打賭的事?二夫人說你:一嘴油腔滑調;三夫人說你:滿腹稻草文章!」

    紀黑子恍然,苦笑搖頭,道:「兩位夫人才情絕世,我紀黑子算是領教了,自此之後再不敢跟兩位夫人打賭。」

    緹縈放下手,收了笑,但眼眸中仍是笑意漣漣,道:「倒叫你知道,這兩句話可是那時過年前,我們家爺與兩位夫人閒聊時,二夫人說起,三夫人打賭爺不能用兩句話形容你紀黑子,爺順口說出來的話。」

    「哎呀,氣死我也,王公居然這樣說我。你們家兩位正夫人也著實厲害,連王公也算計進去了。」紀黑子先是大叫,隨後卻又像沒事人般,倒叫緹縈一陣莞爾。

    「我說王公怎麼一口就給拒絕了,原來是這麼看我紀黑子的……」歎了口氣,紀黑子搖頭不已。

    「哪有的事,你可別錯怪了我們爺,倘若不是那女子親自說過不喜歡你的話,我們家爺斷不會這麼說,再怎麼也會問過之後才給你答覆。」緹縈收了笑,正色說道。

    紀黑子嘿嘿乾笑了兩聲,望著緹縈,遲疑了一會道:「緹姑娘,若是我提親的女子是你又如何?」

    緹縈一愣,緩緩的,正眼與他對視著,隔了好一會才道:「哪有這種如果?你倒是拿我來說笑話。」

    紀黑子忙道:「那緹姑娘便當做不是如果,我來提親,你會不會同意?」

    一避他的眼神,緹縈臉上微紅,啐了一口,低聲道:「話怎麼能這樣說?我是個例外,府上丫鬟姑娘那麼多,夠你挑的!」

    「怎麼你就是例外?你不也是府上的姑娘麼?」紀黑子移了兩步,又讓緹縈與自己面對面,可她卻將頭低了下去,讓他一陣氣惱。

    「是啊,我是府上的姑娘,可我就是例外。」緹縈淡淡說著,「紀黑子,你我雖然少避男女嫌疑,但這話可也說不得,再瘋言瘋語當心我著惱。」

    聽緹縈這麼說,紀黑子久久沒有出聲,那高高紋起的胸膛也在一瞬間癟了下去,小眼垂下,道:「我不就說個如果嗎?緹姑娘當不至於真的生氣了吧?」

    緹縈也沒看他,逕自轉過身朝內廚走去,邊走邊道:「你啊,也沒見過你這樣的中堂大人。」

    等門簾在他眼裡擺了幾擺,紀黑子才索然的拂了拂袖,轉身朝外走去,對於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而呆在門口看戲的趙申就全然落不到他眼裡。

    他的一隻腳剛跨出門,邊上便有一人道:「敢問尊駕可是中堂紀大人?」聲音顫抖,卻是誠惶誠恐,正是王念孫。

    「在下正是紀昀,敢問閣下是……?」紀昀一停步,看了他一眼,遲疑著,朝趙申看了去。

    「原來真是老師。」王念孫臉現驚喜,一揖到底,道:「學生王念孫,家父乃是塚宰文肅公。」

    紀昀恍然,一拍額頭,道:「我道為何如此眼熟……」說著,他仔細打量了王念孫幾眼,疑惑再現,「你……怎生這般模樣?」

    「學生十三歲隨戴師遠遊,學習稽古之學,年初戴師說是弟子有秀才功名,隨了他這麼久,也該報效朝廷,便讓學生入京參考。學生慚愧,第二輪便被刷了下來,落住店中等待來年再考,可不曾想夜遭盜賊,將銀兩都竊了去,便落得如今模樣。」王念孫面露羞愧,緩緩說道。

    紀昀歎口氣,搖了搖頭,道:「你既然來了京城怎麼不找你父親?」話一說完,他即刻醒悟過來的點點頭,又道:「今年沒中明年再來,你父親斷不會就此責備於你。」

    「這樣吧,等會王公這裡可有些同好之人相聚,也就是聊天喝酒,你也在一旁做陪如何?」紀昀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老師們在堂上傾談,學生在一旁叨擾怕是不甚好吧。」王念孫遲疑著道,那神情卻分明是極想去見識見識。

    紀昀哈哈一笑,道:「這又不妨事!來,這就陪我去前廳候著,我還想看看你從東原那裡領受多少稽古之學!」說著,他也沒理會在一旁看呆了眼的趙申,拉著王念孫就朝外走了去。

    直到他二人都看不見人了,趙申才回過神來般,緩緩搖著頭,歎道:「乖乖,這落魄的小子還蠻有來頭的,幸好我趙申記著少爺『與人為善』這句話……」

    當紀昀和王念孫在前廳相談沒多久,便陸陸續續的來了人,紀昀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給王念孫介紹著:穿著灰色大棉衣的是劉統勳,乾瘦精神;一身溜邊套銀小布襖,不時拿著個鼻煙壺出來嗅兩下的是劉綸;一是雖然天冷至斯,卻仍帶著把御賜折扇,開開合合,頗有些炫耀的是於敏中;還有兩位穿著一身明黃錦袍,神態懶散,卻是兩位皇子,皇六子永瑢和皇十一子永瑆。

    「劉公,借點煙草來。」說了會子話,紀昀倒有些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扭了扭,最後乾脆話也不說了,整個身子轉向了劉綸,堆著笑臉道。

    「不給。」劉綸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口,「我這點煙草給你紀大驢子可不夠嚼的。」

    「就一點,我早上出門早,忘帶了。」紀昀被劉綸一口拒絕也不著惱,笑嘻嘻的繼續討要著道。

    劉綸瞇眼張開條縫,看了看他又閉上,索性連鼻煙壺也不聞了,往懷中一放,大搖其頭,道:「不行,我這麼好的煙草讓你給嚼了,那真是暴殄天物。」

    「嘿嘿,就是知道劉公你這點煙草好,我這不是沒嘗過嗎?就一點,試一下味就好。」紀昀嘿嘿笑著,也不理會劉綸如何不想給,他只管開口討要著。

    見他一個中堂大人,為了點煙草便是這一幅疲懶模樣,幾人不禁氣笑難明。皇十一子永瑆彈了彈指甲,摸著扳指,笑道:「若是你紀黑子纂修四庫全書的時候有這般勁頭,也不怕皇阿瑪昨日兒在朝堂上訓斥你了!」

    紀昀臉一垮,道:「這倒不是做臣子的怠工。十一阿哥你也知道,太學院內舒大人、桂中堂、英大人都禁著我嚼煙草,說是聞不得那味兒,你叫我渾身沒勁,整天兒的不自在,惦記著這東西,哪裡還能鼓著勁做事?」

    幾人哈哈大笑起來,於敏中打了打折扇,道:「劉公也好這東西,怎麼就不見他們說?你啊,總惦記著這東西,可別耽誤了統勳公舉薦你的心!」

    聽他這麼一說,紀昀也不敢嬉笑,正身肅顏,道:「學生不敢。」

    劉統勳微微一笑,插話道:「這點於公還是可以放心的,雖然煙草嚼得厲害,曉嵐還是懂道理的。」

    幾人一愣,隨即大笑起來,皇六子永瑢道:「想不到連劉大中堂也能說起笑話來,這實在是出人意料。」

    劉統勳瞪了瞪眼,想要說什麼,卻禁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道:「難道老夫平日裡很可怕麼?連個笑話也不說?」

    對於這句話,幾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無話可說。紀昀敲著桌子,道:「趙哥兒,你們家老爺怎麼還不出來?」

    他剛喝道,趙申便一溜跑了進來,笑道:「紀爺可別急,我們家爺剛剛睡醒,昨夜看桂爺送來的那本『石頭記』可是看到了三更。」

    「那他慢點也無妨。」紀昀嘿嘿笑著,「你給我拿點煙草來。別唬我,我可記著王公府上有,還是挺名貴的那種!」

    「哎喲,紀爺,你就坑我吧!我們家爺雖然不好那東西,可收藏得也跟寶貝似的。」趙申苦著臉,討饒道。

    「收藏?收藏下來還不是吃的!」紀昀瞪了瞪眼,「快去弄些出來,別讓你們家爺知道便是,就算露了底也是我擔著。」紀昀揮著手,鼓動道。

    趙申打著哈哈,遲疑著就是不轉身去拿,紀昀欲待再催上一催,布簾後一陣晃動,一人道:「怎麼,紀黑子又擔心我家裡那點兒煙草了?」

    「哈,王公來了。」紀昀反笑著一指,「就等著你出來問你要了。你要上次不拿出來在我面前炫耀兩眼,我能惦記著嗎?」

    我伸著懶腰,邪笑著瞥了他一眼,在主位上坐下,對趙申招手道:「也不饞著你啦,趙申,去將那靠裡的一罐拿出來。」吩咐著,我轉眼看著紀昀,解釋道:「那罐煙草你別以為是不好的,雖然有上十年份,但每年都要炒曬三道,鋪細粉留味,香氣可不是年初剛採摘的煙草能夠比的。」

    紀昀聽我這麼一說,眉眼幾乎都笑到了一塊:「我都盼好久了,這就權當是我擔慮這麼久的補償,不謝了!」

    我啞然失笑,道:「好你個紀黑子,是不是從我這裡拿出去纂修的書也不準備還了?」

    「那怎敢?」紀昀忙澄清道,「只是這四庫全書工程浩大,編纂時間長,斷不會因此而讓王公的書受損。」

    於敏中道:「王公也許不知,這四庫全綠色∷小說羅在內。」

    「正是。」永瑆坐直了身子,「要知道我大清國全國一千七百餘府州縣,書盡藏於民,要編纂這樣的書,必定要從衙署、書院、店舖、私人處將書搜訪出來,這談何容易?皇阿瑪這一舉動怕是宇內前所未有,後人難追!」

    劉統勳等人點頭亦然。永瑢道:「記得年前皇阿瑪在看了安徽學政朱筠的一道折子後才決定編纂這四庫全書的。」

    紀昀笑道:「說是朱筠的折子,讓他佔了個天大的便宜,卻是他幕僚章學誠建議其上奏校辦《永樂大典》,才讓皇上有了編纂此書的想法。不過這朱筠倒也不是什麼見利忘義的人,自己受了嘉獎,也把章學誠舉薦給了皇上。」

    幾人低聲笑了起來,劉統勳笑著笑著,漸漸停了下來,滿臉希冀,道:「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倘若真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此書面世,當無愧矣!」

    於敏中微微一笑,道:「若成其事,端是我等無上殊容。統勳兄倒不可自謙,此書編纂雖然謂之太難,極難,可仔細想來,也並非我等有生之年不能見著!」

    見劉統勳等都朝他望來,他也不慌,輕搖著折扇,慢條斯理的道:「要說編纂此『四庫全書』,當少不得三個條件。一曰人;一曰錢;一曰書。我大清如今人才濟濟:正總裁有十六人,副總裁有十人,端是進士便有十六位之多,況且還有狀元、榜眼、探花;其翰林多達十七位;再,諸位總裁官多系學富五車才華出眾之人,或著書立說,或書畫奇妙,或詩文優異……如劉中堂,」說著,他朝劉綸微微一笑,「世人評價:為文法六朝,根抵漢魏;統勳兄之子墉,工書,有名於時,北京城中那可是片紙千金!」

    聽說到自己的兒子,劉統勳忙舉手謙虛。於敏中又道:「在座兩位皇阿哥,六阿哥工畫,有『濟美紫瓊,兼通天算』的美語;十一阿哥工字,名重一時,得片紙隻字,世人莫不重若珍寶……」

    雖然他話有拍馬之嫌,但離事實也差不了多少,兩位皇阿哥只是淡淡笑著,也就僅在椅子上抬了抬手,表示一下謙虛而已。

    「這人才我大清是要多少有多少,至於錢財方面,說句我本不該多嘴的話,年後,庫中存銀達八千餘萬,謂之充盈!」於敏中微笑著,慢搖頭半瞇起了眼。

    幾人不約而同發出極低的呼聲。對於國庫中有如此多存銀,他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

    「再說書……」說到這,於敏中卻是朝我一揖,「王公之書成千卷冊,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講了。」

    幾人嘿嘿笑了起來,我亦笑道:「說不說倒是無妨,可若是我的書少了根毛,那我可是不依,定叫你於大貓嘔心瀝血的給我寫了出來。」

    於敏中也不在意,笑了笑道:「定然定然。說起全國府縣獻書,當屬浙江,共四千三百一十八種,為全國之冠!」

    包括劉統勳在內,雖然都是總裁官,但恐怕也沒計算過全國獻書多少,哪地獻書多少,這些統計工作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是以,於敏中的話剛一出口,幾人便齊聲發出了驚歎。

    「杭州鮑士恭的知不足齋,獻書六百二十六種;杭州汪啟淑的開萬樓,獻書五百二十四種(一說六百餘種);寧波范懋柱的天一閣,獻書六百餘種……當不論獻書多少,倒是叫諸位知道,這編纂時,書是斷斷不會少的!」

    幾人點頭不已,劉綸慨然道:「如此說來,我等有生之年當可見到此書完成啊!」

    紀昀想了想,道:「若是下面的纂修沒差錯,諸位大人的編纂倒也算是快捷。」

    劉統勳嗯了一聲,點頭捻了捻鬍鬚,道:「你如今與錫熊任總辦,這纂修人手可是夠了?」

    紀昀揉了揉眼,苦笑道:「包括我與健南,這纂修的不過十二人,說多那是絕對不多。一為留心典籍,一為考訂古書原委,分得來倒是有些艱難。」

    劉統勳沉吟著,緩緩點頭道:「看來還得請皇上增派人手,纂修繁蕪,那是萬萬不能錯的!」

    劉綸道:「這人手……編纂、校勘、謄錄、裝訂成冊處處都鬧著人手短缺,若是再將進士、翰林、相國之類的招來,恐怕……」

    劉統勳擺擺手道:「那倒非必要。這增派的人手一則不限於翰林,二則不限於進士,只要有真才實學,都可以推薦,委任為纂修官、分校官。如此一來,這人手問題就容易解決了!」

    幾人想了想,於敏中輕輕點了點頭,劉統勳便望向兩位阿哥,道:「兩位阿哥意思如何?」

    永瑆撇了撇嘴,道:「三阿哥、六阿哥和我可都不是進士翰林。」

    他短短一句話,劉統勳、劉綸、於敏中、紀昀都笑了起來。劉統勳道:「那可不能比。這增派人手的問題便照此辦理好了。」

    他話音一落,紀昀眼珠一轉,笑嘻嘻道:「劉大中堂都說了這話,可就別怪我紀大驢子先行一步!」

    「嘿,嘿,看來你倒是早有想法,人都備在心裡了!」劉統勳看著他,道。

    「這人可是剛剛碰上的,也是諸位大人同好之子,算不得我吧!」紀昀說著朝王念孫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說話。

    王念孫依著紀昀的話,在一旁靜靜聽著,在座諸位都是位尊權大,高貴顯赫,他自然不敢造次,再聽得諸人談論著編纂如此一部『全書』的時候,他更震驚得什麼也想不了。當聽到紀昀對自己打招呼的時候,他還有點暈暈的,不知所以然。

    「他乃是文肅公之子,東原的徒弟,姓王名念孫字懷祖,精修音韻訓詁。年前剛遊歷回來。」

    幾人神色恍然,張著嘴型沒有出聲的點了點頭。雖然是同好之後,劉統勳等人也不敢輕言,自然是一一詢問,而王念孫先還有點畏縮,答得數句便忘了其他,不卑不亢,進言有理。再問數十言後劉統勳幾人便滿意的住了口。

    「若是增派之人都若懷祖這般,這不依舊規倒是一大好處。」劉綸好不容易得了閒,將鼻煙壺從懷裡掏了出來,在鼻頭上仔細嗅著。

    見他這樣,紀昀才恍然想起,四處一打量,看到趙申站在一邊,笑著臉,手上捧著個罐子卻是這裡說話忘了送上來。他哇哇叫了起來:「哎喲,王公,你不叫趙申送上來,莫不是故意憋屈著我?」

    堂內大笑,劉綸邊吸鼻煙邊笑罵道:「這紀大驢子就知道嚼煙草!」

    他話音未落,趙申眼尖,見著有人進來了,忙拉聲報了起來:「諸位大人,六爺來了!」

    眾人紛紛站起,轉頭朝去,來人一身黑色緊杉,身材挺拔,眉目間清秀卻也染著四分滄桑,朗聲笑道:「王公,諸位大人莫怪,我傅桓來遲了。」

    在他身旁半步後還跟著一人,矮胖身段,臉色黑黑,其貌不揚,行走間透著股傲氣。

    幾人一一上前與傅桓打著招呼,傅桓滿面春風,拉著那矮胖男子,道:「倒叫諸位大人久等,這位便是諸位早欲謀面的人。」

    於敏中訝然的看著那男子,道:「那文筆細膩的《石頭記》便是他所寫?」

    「正是!」傅桓鄭重點頭,隨即又大笑道:「於中堂,你可別看著雪芹是個粗豪男子,這心思可端比女人!」說著,他便說著有要事先告辭了。

    「若無一顆七巧玲瓏心,斷寫不出這叫人擊掌叫絕的奇文!」紀昀嚼著煙草,走到曹雪芹面前,端直身子,正色道:「在下河北紀昀,字曉嵐,長得黑,人稱紀黑子,又因喜嚼煙草,也被人稱做紀大驢子。」

    聽到他這般不倫不類的介紹,眾人都不禁莞爾。曹雪芹一直繃著的臉也隨之緩和下來,雙手一攏,淡淡道:「在下曹霑,字夢阮,號雪芹,祖上遼東。」

    想不到紀昀喜歡熱鬧胡鬧,這曹雪芹也會不聲不響的跟著,眾人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永瑆擊掌道:「這才叫奇人做奇事,奇文共賞析。既然都已經認識了,何不上前一坐,你我飲茶而談?」他微微一欠身,又道:「王公這裡的茶可是一絕,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家來。」

    曹雪芹謝過坐了,劉統勳道:「十一阿哥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到王公這裡喝茶與曹老弟書裡所寫竟有泰半相同,如石頭記寫的家常茶、敬客茶、伴果茶、品嚐茶、藥用茶等等,王公這裡就分得很清楚。」

    幾人想了想,都點頭稱是,劉綸望著我,奇道:「今日王公倒甚特別,居然一句話也沒說?」

    我微微一笑,道:「這有何特別的?諸位可以為今日要上的茶容易想麼?且不說一部石頭記擺在那裡,單單是諸位的口味,若要叫你們稱奇便是難了!」

    紀昀嘻嘻笑看著,道:「也不須多難,對石頭記中王熙鳳給林黛玉送去暹羅茶,我生生想了幾天,這暹羅茶卻是個什麼滋味?這外國夷邦的茶嚼起來可似煙草一樣?」

    眾人聽了齊聲啐起,劉綸點著他道:「好你個紀大驢子,也只有你這般喫茶用嚼的,端是浪費王公一番心思!王公的煙草你勻我點……」

    他話沒說完,永瑢和永瑆兩位皇阿哥便笑得前仰後合,手伸著,只是說不出話來。劉統勳搖頭笑道:「也不管你是嚼的還是吃的,這暹羅茶王公可是有……」

    他話還沒落音,便聽得趙申道:「諸位爺,茶來了。」

    上的果然是暹羅茶。

    「雪芹乃是喫茶大家,便請評定評定如何?」端著茶,我朝曹雪芹一舉,道。

    暹羅茶乃是貢茶,尋常人等是喝不到的。這幾人中,除了兩位皇阿哥外,即便是劉統勳這樣久居高位的人恐怕也沒有見識過,而看兩位皇阿哥的神態,對這茶顯然也沒什麼印象。

    茶水灰黃,葉形瘦長,隨著滾水飄散開來一陣陣苦香。曹雪芹端視良久,舌尖在茶面上一探,閉上眼回味了良久,才緩緩道:「這暹羅茶霑也只幼年時曾喝過一次,只記得其味道久苦難甘,與我國普洱茶倒有些類似。王公真要曹霑評茶,霑慚愧不已!」

    永瑢皺眉喝下,巴了巴嘴,道:「這茶每年從暹羅進貢不過數斤,皇阿瑪視若珍寶,連我們這些阿哥都難以賞賜,不過這茶對我來說難喝得緊,我倒寧願皇阿瑪賞給我碧螺春喝。」

    永瑆亦一口喝下,笑道:「六哥可不要再說了,小心紀大驢子嘴巴大,一不小心就把你這話傳給皇阿瑪知道了,到時候別說碧螺春,便是連這暹羅茶也沒得賞。」

    紀昀大聲叫起屈來,於敏中呵呵笑道:「若是兩位阿哥送點煙草給紀黑子,擔保他不會大嘴巴……」他微一頓,看著眾人,又接著道:「他嘴裡都嚼滿了煙草,哪裡還有時間大嘴巴?」

    幾人哄笑起來,紀昀也不說話,掏開罐子,將煙草朝嘴裡一塞,大口嚼了起來。劉綸問道:「雪芹曾喝過這茶?」

    曹雪芹道:「那時年紀實在太小,只記得這茶名,具體如何泡製也問過,如今都忘了。」

    「那雪芹祖上是……?」幾人顯然想到這其中的關係,能喝到暹羅茶的人家,那可不簡單,但看現在曹雪芹,雖然衣著乾淨,但是簡約樸素,與大富大貴之家截然不同。

    「鄙五世祖是隨順治爺進的關,先任平陽府吉州知州,陽和府知府,後升至兩浙都特運鹽使司鹽法道。」曹雪芹淡淡道。

    紀昀博聞強記甚是了得,聽曹雪芹這麼一說便想了起來,道:「原來曹兄乃是曹公府中人……唉!」正說著,他神色一黯,輕微搖了搖頭。

    劉統勳也想起來曹雪芹的出身,道:「是了,雪芹也是官家中人,好前年還聽得到名號,如今……可還好?」

    曹雪芹神情微微一動,又平淡無波,道:「世事無常,也看透了……也無甚好不好,能過活便成。」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雖然從曹雪芹面上看不出什麼,但從他話裡卻可聽出他話裡的感慨與無奈。也許,自從他曹家敗落,他看太多世間萬象。突然,我也明白剛進門時他為何一身凌傲,這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罷了。

    永瑆翻了翻眼,道:「諸位,你們說話怎麼跟打啞謎似的,紀大黑子,你清楚就說說,曹公府大內可是沒人提起過。」

    紀昀嘿嘿乾笑兩聲,卻是朝我望來。這當著當事人說其家道敗落的事他可幹不來,可永瑆貴為皇子阿哥,他又不能回口拒絕。我正要說話,曹雪芹自己倒先說了起來:「我父親早亡,自小便是跟在大叔公處過活,自從祖父過世後,便是我大叔公接位,被康熙帝任為江寧織造。」

    兩位阿哥齊聲恍然哦道。這織造一職,屬內務府,是專為皇帝駐京外辦差的,那麼曹雪芹能吃到暹羅茶這樣的貢品就不稀奇了。

    「康熙二十三年,我太叔公操累成疾,撂下家業,由叔公曹寅繼任江寧織造,後復兼兩淮巡鹽御史。」

    「曹寅?」永瑆一愣後拍了拍手,「此人才幹出眾,文詞曲書畫並擅,名聲甚盛,甚得聖祖皇帝喜愛。」

    劉統勳道:「那是,聖祖六次南巡,有四次由曹寅於江寧承辦接駕大典,並駐驛於江寧織造署。當時曹家兩代數十年之經營,已為東南巨宦,文酒風liu,極一時之盛,天下名士,多與唱遊。曹公府可謂朝野盡知。」

    「如此風光也未必是好事。」曹雪芹苦笑著,道,「曹家盡受皇家恩寵,家門弟子眾多,難免良莠不齊犯下錯事。叔公在時還能憑一己之能填補堵缺,過世之後,這落下的巨額虧空便難以堵漏,到了先皇時,便再也遮掩不住,被人以騷擾驛站、織造虧空等數條罪名上告,直落得革職抄家枷號的下場。」

    想到一方巨宦頃刻之間富貴盡失,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幾人都不禁搖頭歎息。若不是一部石頭記,恐怕他們連曹雪芹都見不到,再由曹雪芹由富到貧的遭遇想到自己,幾位大臣都不禁身子一顫,心有惶惶然。

    「這『石頭記』怕就是雪芹寫的曹家吧!」沉默良久,紀昀緩緩道。

    「真做假時假亦真,假做真時真亦假,是不是有何區別?」曹雪芹淡淡說道。

    劉綸歎道:「若是四庫能錄,斷不能叫雪芹這本『石頭記』落了空。」

    於敏中道望著劉綸道:「這話倒差了,石頭記是奇文,如何入四庫?經、書、子、集你落到哪一類?」

    劉綸一啞,欲待分辨,曹雪芹因奇怪,便問了起來,這一下幾人又是一番解說。

    末了,曹雪芹卻是歎了口氣,搖頭道:「此舉確是大盛事,但我華夏文化流傳之長,脈絡之廣,卻也不是這經、書、子、集四部能夠完全集齊,雖然可以在這四部之下廣增支脈,但所尋之書恐怕通不過諸位法眼吧!」

    他說得雖然含蓄,但在坐諸位又何嘗不是聰明人,自然將其後意思聽得清楚明白。這四庫全書說是收集全國之書,但對那些離經叛道,不利於皇帝的論述都給砍了下來。再說,清朝的*案還少得了嗎?

    康熙時莊廷瓏的《明史》案和戴名世的《南山集》兩大文字冤獄;雍正朝雖然只有十三年,但*比康熙時還多,最大的是曾靜、張熙、呂留良案,涉案被殺的人幾乎可以堆成一座山;而到了現在乾隆持政,儘管他自詡明君,誇耀「大清全盛之勢」,但對待*的手段也絲毫不見其弱,光因為四庫全書就焚燬不利其統治的書籍多達三千一百多種,十五萬部以上,還銷毀書板八萬塊以上,在*上,乾隆年間的文字冤獄案數倍於康熙、雍正,大案多達六十餘起,從安徽和州人戴移孝《碧落後人詩集》一案到浙江仁和縣人監生卓長齡《高樟閣詩集》一案,再到乾隆親自指定查辦的胡中藻、鄂昌案、齊周華案、徐述夔案,無一不是刀光霍霍,血氣漓漓,真可以說是冤獄橫興,濫殺無辜。

    這個話題可是大逆,臉色大變之後,幾人紛紛轉換話題。時近午,酒宴排上,顧著忌諱,雖然談談笑笑,看著賓主盡興,可又有誰知道一幅笑臉醉意之下,各人想的什麼心思?

    這一頓足足吃了兩個多時辰,等紀昀一一告辭,曹雪芹也稍微醒了醒酒要走的時候,我殷殷道:「今日人多,沒能與雪芹多交談一番,可千萬不要見了怪。」

    曹雪芹一抱拳,正色道:「王公切勿如此,能得六爺推崇敬佩那可不容易,再說,王公雖然話不多,但一句兩句足叫霑思索良久。」

    我淡淡一笑,道:「雪芹也切勿如他們那般說話,我這裡你儘管來,有什麼事要幫忙也儘管開口。」

    曹雪芹盯視我良久,才緩緩道:「是。先告辭了。」

    說著,他再一抱拳,迎著大雪走了出去,就連我示意趙申上前送把油傘給他遮雪,也被他拒絕了。

    縱在落魄失意,也絕不輕言求助,忍受十年饑寒成就一部不世之作,這或許是曹雪芹僅剩下的一點文人骨氣了吧!

    呆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默默歎了口氣,心裡有種感覺,即便再困難,曹雪芹也絕對不會找任何人幫忙的。

    料不到只三日,便讓我震驚的聽到了他病逝的消息。

    小柴門半掩著,風從窗戶上的破紙口朝裡使力的灌著,他靜靜的躺在小院的雪地上,一臉淒苦,眉頭鎖起,嘴唇緊緊閉著,在他懷裡抱著支筆。

    「大夫說雪芹早就身染重疾,年前殤子,我本想帶他多結識點朋友,也好過他沉浸其中,誰料……唉!」傅桓緩緩眨著眼,不甚唏噓。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瞧著。大雪飛揚如花,飄下來,積澱、鋪陳……就這麼一點點,將他掩蓋了起來,慢慢的,他的臉被雪分隔開來……他的發盡成白色……他的人不見了。

    「置辦一下後事,我們現在也只能做這麼多了。」默默的,我說道。說完這句話,我卻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出家時說的,我亦說過的那句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人死……如燈滅,雪落……亦無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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