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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明清晚風 第六十八章 紅顏如斯(全) 文 / 蕭索寒

    「小孩兒面,刀兒面,諸位來瞧一瞧,瞧一瞧……」

    深秋的落日帶著些許寒意,讓人抬頭看的時候會不自禁的瞇一瞇眼。滿地的黃葉鋪融著,夜裡一場小雨過後,混合著泥土的氣味讓人聞起來有絲絲蕭索。

    「姑娘,要小孩兒面,刀兒面嗎?」先前迴盪在半個蘇州城的叫賣聲興許因為累了而歇了下來,對於獨自站在蘇堤上的女子他也只看了幾眼,等她一下來,他便招攬起生意來。

    女子眼神落寞,對於叫賣人對自己的招呼她彷彿沒有聽見般,經過他身邊時,緩慢的腳步也沒有絲毫停頓。這女子看年紀也就雙十年華,一身素白鑲花裙讓她顯得更加柔弱,白嫩的臉龐,漆黑的眼珠,如雲的秀髮偶有幾縷散落下來,卻讓她在冷艷中憑添了幾分嫵媚。

    怔怔的站在街道口,女子眼神遊離,面前那些來往穿梭的人群在她眼底彷彿只是一道虛影。良久,一聲歎息從她口裡發出,那聲音輕微得好比羽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緩緩飄落。

    略微低著頭,女子朝前走去,就在耳邊聽到清脆的說話聲時,她便感到身子一晃,肩膀處傳來一陣生疼。茫然中,她抬起頭,眼望處四個女子圍在自己身遭,當先的一人滿臉歉意的看著自己。

    看到那女子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些什麼,可在她耳裡卻什麼也沒聽到,下意識的,她搖了搖頭。

    「姑娘,你沒事吧?」那女子嘴唇再次動了動,這次,女子聽到了她的話。女子勉強露了個笑容,輕搖頭道:「沒有,我沒事。」

    說著,她朝前走去,剛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傳來那女子的叫聲:「姑娘,等等,你掉了東西。」

    女子回頭看去,那女子手上拿著把鏤花象牙骨白絹面宮扇,卻正是自己的物事。她急忙趕前兩步,神情緊張,到緊緊攥在手裡才長長的鬆了口氣。看到她如此表情,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姑娘可要細細看一下,這扇子掉落後可曾有什麼損傷?」

    女子將扇面緩緩鋪開,那上面題著一首詩,她緩緩用手指觸摸著,一個字一個字,彷彿在品位那詩句的含義。

    那女子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的微笑著,道:「看姑娘的樣子,這把扇子好像是挺要緊的物事……」

    女子摩挲著扇面,歎了口氣,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道:「是啊,真是多謝姐姐了,若是真掉了,妾身還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子。」

    聽到女子這麼稱呼,那女子眉尖一彎,笑意掬人,道:「看妹妹滿是心事,就像失了魂樣的走著,倒叫我好一陣擔心,姐姐我就住在前面不遠,若是不妨事,妹妹不如到我那裡坐坐,也緩解緩解心情。」

    女子想了想,點頭道:「如此讓姐姐費心了。」

    聽女子同意了,那女子笑著拉住了她的手,一邊朝前走一邊說道:「這幾位都是我的姐妹,那穿紅衣的是玄機大姐;一身淺綠的是季蘭二姐;戴著雕花銀飾的是盼盼四妹,至於我是雪濤,排作老三。」

    隨著她的話,女子一一見著禮,後道:「妾身姓李,媽媽給取的名字叫香君。」

    雪濤先是一愣,隨後笑得幾乎眼睛都瞇了起來,道:「原來妹妹是……今日倒叫我們識得妹妹這般蘭心惠質的可人兒。」

    被雪濤這麼一說,李香君的臉上一紅,細如蚊吶的道:「哪有姐姐說的那般,看幾位姐姐也是天仙一般兒的人物。」

    「好啦,雪濤你就別打趣香君妹妹了。」雪濤還要說上兩句,玄機笑著打斷了,「香君妹妹你也別生氣,只是你的名字在這蘇州城內想要不聽到都難……」說著間,已經走到了一間大院子前,推開門,玄機朝李香君一笑,道:「我們也不是什麼天仙似的人物,只是個丫鬟而已!」

    「啊?」李香君微微一愣,隨即驚訝的半掩著嘴,長長的睫毛顫動著,似乎不敢相信玄機說的這句話。

    院子裡正有兩個丫鬟掃著落葉,聽到門響聲微微停下,抬眼看來。看穿著,這兩個丫鬟也比尋常人家的女子要穿得好,俏麗的容顏灑著點點汗珠。

    「玄機姐,你們不是剛出門嗎?怎麼就回來了?」其中穿著深橘色小布襖的女子打量了李香君數眼,淺淺浮起一絲笑容,問道。

    「鴻現,你猜猜這位姑娘是誰?」玄機狡然一笑,將李香君拉到身前。

    鴻現輕顰眉頭,走到面前再次打量了起來,就在玄機四女含笑,李香君含羞帶怯的微低著頭,她突然撇了撇嘴,道:「這位姑娘我可早就認識了!」

    「什麼?」訝然的看著鴻現,玄機不信的張大了眼,「鴻現,你不是騙我的吧?」

    聽著這樣的話,鴻現不氣反笑,道:「玄機,我騙你做甚?要說是其他姑娘我還可能不認識,這位姑娘可是紅透了整個秦淮河,說起『香扇墜』三個字,便是我們這些大門不出的姑娘家也清楚得很。」

    聽鴻現說個正著,玄機臉上的驚訝神色更甚,半晌才道:「想不到我們的鴻現姑娘居然有這麼好的眼力!」她突然伸手在鴻現眼前一晃,「是不是鴻現你見過香君?」

    鴻現哼哼笑著,道:「玄機,你以前可曾見過香君?」見玄機搖了搖頭,她又道:「那不就成了,都住在一個屋子下,你沒見過我幾時能見過?」

    玄機眨了眨眼,拉住她胳膊,滿心的疑惑都快要溢了出來,道:「是啊,那可真真是奇怪啦!鴻現你快說出來,你如何一眼就認出香君來的?」

    鴻現得意的一笑,將手上的掃帚一遞,道:「這可是簡單的很……」

    知道鴻現是將打掃院子的工作交給自己來做為交換,玄機咬了咬牙,伸手接過道:「好,你說。」

    鴻現見她如此,眉眼如花,拍了拍手,一邊回身走一邊道:「玄機,你可是忘了,日前有人來報說是要到府上造訪……」

    「這與認不認識香君有什麼關係?」看到鴻現得意的神情,玄機頗為氣惱的將掃帚朝地上重重一頓,噘了噘嘴道。

    「這關係可大著吶!」鴻現瞟著眼,道,「你可知道今日那來訪的人是誰?」

    「這我如何知道?」玄機大惱,「你這妮子若再是這樣說話三三四四的,我便不與你聽了!」說著,作勢便要朝裡走。

    鴻現閃身攔在她前面,咯咯笑著,道:「爺現在正在見客,你若冒冒失失的闖將進去,只怕會有一頓好說……」

    玄機一把將她揪住,那掃帚做勢便要朝她身上打去,嘴裡道:「你知道還如此氣惱我,現在你該是說還是不說?」

    對於她的威脅鴻現自然一點都不怕,仍自笑著,道:「那來的人是東林黨學士錢謙益……這下你可知道了吧!」話沒說完,她便笑嘻嘻的看著玄機。

    「是他?」玄機的手一鬆,任由鴻現逃了開,眉頭微微一皺,「他這樣的人物,三夫人見著豈不是心裡不快?」

    「那也不盡然,」鴻現搖了搖頭,「若是單獨只有錢謙益,三夫人說一句話,爺自然不會見,可隨他來的人要不見的話,那可讓人心裡不舒服。」

    「哎呀,小姑奶奶,你倒是說啊。」急了,玄機也顧不得顏面,連聲求了起來。

    雪濤冷冷一笑,上前站到玄機身邊,瞟了鴻現一眼後對玄機道:「大姐,你又何必急在一時,待會兒不就知道爺見了些什麼人嗎?現在這般徒生生受她嘲弄,惹人生煩……」

    玄機忙暗暗推了雪濤一把,鴻現見了,眼角一斜,倒是裝做沒看見的樣子,哼哼笑道:「現在,說上個笑話兒也怕得罪人了……哼!」

    「哎呀呀,三妹你也真是,何必……」玄機急忙中瞪了雪濤一眼,望著鴻現轉身而去的背影叫道:「鴻現,你倒是還沒說跟著來的人是誰啊?」

    「柳如是!」撂下這句話,一個拐角鴻現便了無蹤影。

    得了這個名字,玄機此時反倒沒有了剛才一定要知道的心情,先是歉意的看了李香君一眼,隨後對季蘭和盼盼道:「二妹四妹,你們先帶李姑娘到我們房裡歇息一會……」

    李香君微微一遲疑,道:「既然有客人,那妾身還是不打擾的好。」

    玄機輕微一愣,隨即淺笑道:「李姑娘這是說哪裡話,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我聽聞柳姑娘可以說是李姑娘的半個師傅,你二人只怕有段時日沒見著面了吧?」

    李香君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玄機又道:「巧著柳姑娘也來了,雖然姐姐只是個丫鬟,但讓你進去見見自己的師傅,這是喜事,想來我們家爺也不會說什麼。」

    似乎被這話說得心中頗為意動,李香君稍微猶疑了一下便再次點了點頭。等季蘭與盼盼帶著李香君朝左廂房走去,玄機看著雪濤歎了口氣。「妹妹,你今日倒是怎麼了,這麼沉不住氣?」

    雪濤仍是氣鼓鼓的樣子,斜低著頭,望著鴻現離去的地方沒有出聲。看著院子裡那還在掃著落葉的女子,玄機聲音低微:「你瞧師師姑娘,便是一句話也不說。」

    「師師她是三夫人的丫鬟,鴻現自然是不敢說什麼。」雪濤說著,偷偷瞟了師師一眼,她似乎掃得累了,正停了下來,抬起袖擦了擦額頭細微的汗珠。

    玄機一笑,道:「是啊,可都是丫鬟也沒什麼不同,平日裡也沒見著貂蟬姐飛燕姐兩位服侍爺的丫鬟如何,這下子你突然爭個什麼勁?」

    雪濤歎了口氣,望著玄機道:「大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微微一頓又道,「貂蟬姐飛燕姐兩位服侍爺;尚香姐,真如姐服侍二夫人;江姐與師師服侍著三夫人……」

    玄機笑看著她,道:「你可是說,江姐原本是皇后,如今也只是服侍人的丫鬟,鴻現原本不過是個小姐,現在同為丫鬟有什麼好得意的?」

    雪濤不說話,只是將腳尖在地上碾著,隔了好一會才道:「說不著鴻現就是憑著先前的身份,認為我們這等女子與她同為丫鬟,污了她的身份……」

    玄機臉色一變,急忙伸手遮了過去,道:「三妹,你這話可不能亂說!要說師師與我們的出身有何不同,還不是一樣可以服侍夫人?」

    「那是,我們就是服侍人的命,原來要服侍那些男人,現在不用了,卻又落人白眼。」

    玄機怔怔看著她,細微的歎息著,道:「鴻現也不過是愛打愛鬧一點,估計是那次爺禁不住四小夫人的鬧,原本要讓鴻現給做丫鬟的事被你那麼一說,心裡堵上了。」

    此時雪濤的氣倒像是平了一樣,笑了兩聲道:「我那說了什麼,也不過是實話而已!四小夫人愛鬧,鴻現也愛鬧,兩人在一起還不翻了天?再說,其他小夫人也說了話,說不行的可是妺喜夫人。」

    被她這麼一說,玄機似乎也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吃吃笑了兩聲,末了,說道:「好了,我也不說那麼多,反正以後不准你鬥著氣跟她說話,再怎麼說,就當看在江姐的面子上,讓她三分便是!」

    雪濤唯唯諾諾的嗯著,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了沒有,看到她這個樣子,玄機也只有放棄了再說的念頭,道:「好了,我們也耽誤了這麼久,快些過去看看才是。」

    她正說著這話,便聽得前方傳來說話的聲音,隨著腳步走進,一男子道:「還請夫人美言幾句,受之實在是不放心如是……」

    「錢大人不用擔心,我們王家,尤其是當年妾身身受如是恩德,斷不敢忘,平日裡若不是念著錢大人疼愛如是,妾身不好打攪的話,早就將如是妹妹請過來敘敘舊了。」

    錢謙益輕聲笑著,頗有些無奈,轉過拐角到得院子前便讓玄機和雪濤看了個真切。滿頭白髮,已是六十的人,黑胖的臉帶著一絲頹喪,與他並肩過來的是二夫人文姬,落後小半步便是一身素裝,沉眉斂容的柳如是。

    錢謙益不住說的托付的話,文姬滿口應著,道:「我們家爺今日實在是脫不開身,與人應的約是早就定好的。」

    「與王少有約?哈哈,那人定然也非普通人物。」錢謙益摸了摸鬍鬚,笑道。

    雪濤暗自撇了撇嘴,對於錢謙益這拍馬屁的話她可不甚感冒,再一見到文姬三人都快到自己身邊了,揣度著,道:「二夫人,這秦淮河畔的『香扇墜』李姑娘到我們這裡來了。」

    「那人下得一手好棋,叫做過百齡……什麼?」剛剛話到中途,被雪濤這麼一插嘴,文姬微微一愣,先還沒反應過來,等到這話在腦子裡轉明白了,才驚訝的道。

    「李姑娘可與如是交情非淺,她來了那是再好不過,快些請她過來。」在錢謙益和柳如是微微一震後,文姬醒悟過來,笑道。說著,她轉首望著柳如是:「如是妹妹,我好像記得你提起過李香君,那可是幾年前的事吶!」

    柳如是一欠身,依足了禮數,淺抬頭微笑著道:「是啊,那時見她還是個小姑娘,如今,隔了這麼些時日,都是大姑娘了,進了蘇州便聽到她的名字。」

    見女人說起了她們的話題,錢謙益自然不能說什麼,他便只好在邊上一邊聽著,一邊不說話的點點頭。

    正當錢謙益大感無趣的時候,李香君被玄機和雪濤請了過來,柳如是與李香君半師半友,又因為柳如是跟著錢謙益之後,兩人好幾年沒見過面了,這一見自然免不了寒暄起來。見到錢謙收正百無聊賴的這裡看看,那裡瞅瞅,文姬輕輕抬袖掩了下嘴,道:「錢大人,既然這裡都是女子在說話閒聊,妾身就不留你了。」

    「啊……是,是,應該的,應該的。」錢謙益醒過神來,一邊連聲答道一邊朝柳如是看去。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卻是神色不動,錢謙益只得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錢某便先告辭了,有勞夫人了。」

    文姬看了他二人一眼,輕笑道:「恕妾身不遠送,如是你就放心吧,絕不會怠慢半點,等我們家爺回來,妾身會向他說明。」

    錢謙益應著,直到院子門口才轉身,門一關便見不著人了。

    「兩位可不是準備就站著說上一天半天的吧?」文姬回轉眼眸,打趣道,「屋內有茶有酒,有琴有棋,就看兩位姑娘高興了。」

    似乎從剛才的寒暄感到李香君心事滿懷,柳如是勉強一笑,等到進了偏堂坐下,略微一沉吟後道:「這有些時日沒見著了,香君清減了不少。」

    香君微弱的笑著,似乎在見到柳如是這個半師半友的親人之後,她滿腹的心事都要藏掖不住了,或許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不想藏著。

    「自從前幾年船上一別,一直沒有姐姐的消息,柳姐姐這些年……」稍微一停頓,李香君問道。

    柳如是淡淡一笑,道:「本來是去了京城,可後來出了點事,便一直住在南京城。」

    李香君大張著眼,極為驚訝的看著她,道:「這南京城隔著蘇州也沒好遠,姐姐可就忍心一點消息也不給,任著我擔心了好長一段時間。」

    柳如是無奈的笑了笑,柔聲道:「是姐姐錯了,這裡向你賠不是了。沒想到這些年妹妹的名氣越發的大了,就連我在南京城內也隔得一日便聽到。」

    似乎從柳如是的話裡聽出她並不太想多談離別後的生活,李香君暗自歎了口氣,而對於說到自己的事,她的笑容頗有些沉重,道:「我倒寧願是先前無人知曉的女子,這生這世若是有得姐姐這般,香君此願足矣,什麼名氣,頭牌統統可以不要……」

    柳如是怔怔的看著她,隔了好一會才歎息道:「妹妹心中煩惱,可是……有了喜歡的人?」

    李香君慘淡一笑,動了動唇。這時,文姬親自端著茶過來,一人遞了一杯,看到兩人的神情都是鬱鬱不歡,訝然道:「這是為何?怎麼說著說著話,反而兩位還愈發不快起來?」

    柳如是抬頭朝她一笑,道:「沒有的事,只是與香君說起陳年舊事,發些不傷風雅的歎調罷了。」說著,她正住顏色,「這次還真是多虧了姐姐收留……」

    「瞧瞧你,又說起來了。」文姬笑著放下茶杯,「先前你家夫君可是說了老長一段,如是你不會也來上這麼一段吧?」

    兩人被這話逗得輕笑起來,把那淡淡憂愁的氣氛衝散了不少。文姬道:「說真的,自那日得了妹妹你的香囊解了穢氣,我時常心裡惦記著,可偏偏妹妹是一去了無音信。」

    柳如是淡了笑,輕歎道:「這點兒事算什麼恩德?姐姐冰清玉潔般的人物,即便我不相助也有人上前解難,再說,看到姐姐一家主人主母丫鬟和和氣氣,這心裡實在是羨煞已極,若不是自忖著身份低微,怕不得也要做姐姐家的人才好!」

    文姬先還是笑著,可聽了後一句這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定定看著柳如是,好一會才道:「妹妹可是心裡有了煩惱?做人丫鬟可有好的?我們這裡和和氣氣那是不同的……」

    也沒思索文姬話裡的意思,柳如是淺淺一笑,甚是勉強,道:「記得小時候,妾身家裡貧寒,有時候倚在門口看到別人家的女子都過得舒暢歡快,吃得東西從沒有見過,穿得也如花朵兒般,心裡羨慕非常,常常在想,若是我也做那樣的女子有多好。後來無意中聽到父母感歎那些女子,身為丫鬟也比我們過得好,大富家裡就是不同。我那時不知道什麼是大富家,只知道那些我羨慕的女子是丫鬟……」

    「妹妹,那時是你年小,不知道丫鬟是個服侍人的受苦命。現在你長大了,見的世面多了,吃穿不用愁心,又有個疼你愛你的夫君,也不知道要受多少女子的羨慕。」看著柳如是,文姬越發的覺得她不對勁,不願讓她再瞎想下去,截過話頭說道。

    柳如是笑容微斂,輕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卻聽得門前傳來說話聲。素素一臉喜氣,蹦跳著走了進來,嘴裡道:「這下我倒要看那過小子如何看不起人!誒,這不是如是妹妹嗎?都好長段日子沒見著吶!」

    文姬無奈的白了她一眼,道:「素素,家裡來了客人你還這般瘋瘋癲癲的。」說著便示意要素素坐安穩了再說話。素素見了,嘻嘻一笑,暗暗吐了吐舌尖。

    「素素姐,近日安好?」柳如是微微笑著,眼神中倒流露出一絲羨慕,「聽素素姐的話,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說起這事也算不了什麼。」素素笑瞇了眼,扮做男子樣的揮了揮手,這又讓文姬好氣和著好笑,「不過是一個小子與我鬥棋,呵呵,爺今日便是去幫我教訓教訓他。」

    聽到原來是鬥棋而非自己心中想的那般受人欺辱,柳如是笑了,這時素素一轉臉,仔細看了看李香君道:「這位妹妹可從沒見過……」

    文姬嗔怪道:「你啊——這位姑娘乃是名動蘇州的『香扇墜』,也就是當年如是向我們提到過的李香君,李姑娘!」

    「哎呀!」素素張著嘴,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李香君。

    李香君也不知道要如何稱呼,只是略微矜持的笑著,微想了想,還是覺得那疑問放在心裡滿不舒服,輕聲問道:「不知道姑娘口中那位要教訓的男子是……」

    文姬道:「她可不是什麼姑娘家的,是我們家的素素夫人,可還像個小孩兒般愛玩愛鬧。」

    素素噘了噘嘴,顯然是對文姬這麼說自己不甚滿意,隨即卻又像沒事般笑了起來,道:「李姑娘不用擔心,我說的那位可不是你心裡掛懷的侯公子,再說這教訓也是在棋盤上鬥勝負罷了,端不會動手動腳,打個血海糊糊。」

    聽她說得恐怖,文姬暗自皺了皺眉頭,李香君在她說起侯公子三個字時,情不禁的低呼一聲,滿面羞紅,輕輕抬袖遮掩起來。

    柳如是微微一怔,望著李香君,片刻後道:「原來妹妹真是心中有了人,就不知道這侯公子為人如何?」

    素素笑著,卻不出聲。被幾女拿眼看著,李香君臉上紅暈更甚,慼慼艾艾的說不出一個字。文姬道:「大家快別說了,再說的話,李姑娘只怕會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連柳如是也輕笑起來,李香君想抬眼證明自己並非羞得不敢見人,卻在試了幾次之後終於還是沒有抬起,細聲說道:「也不是那樣的。侯……侯公子滿腹才華,重情重義,端不是那樣……那樣負心的人。」

    顯然李香君在羞怯心急之下說錯了話,文姬柳如是和素素三女都是一臉愕然,想笑又苦苦忍住。愕然之後,柳如是忙轉開話題,道:「素素夫人,你又如何與那男子生的怨,惹得貴家主出面解決?」

    素素眉尖一顰,還沒說話文姬便道:「她總喜歡鬧著玩,我們呆在蘇州她一時閒著無聊,鼓拽著媚兒丫頭在外面下棋,仗著從爺那裡學了幾手,一段時日下來整個蘇州城都找不到她二人的敵手,弄得人人都想知道她的閨名,這些事她可不敢跟爺說,被人追了數次她便說自己姓薛,名素素。」

    見三人都放開了自己的話題,李香君也平靜下來,聽到這裡,臉上的神色又是驚訝又是佩服,道:「原來素素夫人便是這年內坊間傳得極神的女棋手,這蘇州城內沒有一個男子不甘拜下風,便是連著遠地的一些棋手也趕來蘇州,一欲與夫人比個高下。」

    聽到這誇讚的話,素素坐在椅上笑瞇著眼,螓首一頓一頓搖著,顯得得意非常。文姬瞪了她一眼,道:「就是這樣她才惹得一身麻煩,先還是在酒館,棋肆找她,可也不知道是誰偷偷跟著她一回,這住的地方被人知曉了,一群子五大三粗的男子每天價的擠在大門外,吵嚷著要與她比試……」

    從文姬的話裡似乎可以想見那樣的情景,柳如是和李香君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素素嘟嘴道:「那些人每天吃飽了沒事做,到我們家門口站著我也沒法子啊。」

    看到素素的樣子,文姬卻是撲哧笑了出來,道:「我也不是怪你如何,只是覺得你和媚兒這個做丫鬟的鬧得太厲害了些,要不,那被人稱為東南第一棋手的過百齡又怎麼會來?」

    「過百齡?」李香君驚聲叫道,「我聽侯……公子說過,這過百齡十一歲學棋,十二歲贏了棋品二級的學台,隨後到了京城歷練,三年後讓當時驕狂而名的著名棋手林符卿推盤認輸,端是厲害非常!」

    素素吐了吐舌頭,神態憨然,道:「是啦,他年紀不大,下棋可手緊得很,見我是女子也沒有讓子一說,跟爺比起來,定還輸上一籌!」

    「話可不能這麼說,爺也說了,雖然傳聞有誇大嫌疑,但對這過百齡的傳聞,只有說低沒有說高的。過百齡下棋詭變非常,說是一代棋神也不為過。」

    素素驚訝的眨了眨眼,久久才道:「爺說這話的時候我怎麼沒聽到?不過看爺與他下了三盤,都是輸贏未分。」

    文姬笑道:「爺下棋哪次不是輸贏不分!他找上去下棋的那些人棋品都非常高,這過百齡棋藝棋品都高的話,爺總不至只與他下了三盤吧?」

    素素道:「那倒不是,前三盤兩人下的是快棋,看得我眼都花了。之後兩人休息攀談的時候,一自稱是遼東總兵,平西伯的年輕男子過來說話。」

    「哦,那遼東總兵,平西伯姓吳,名三桂,月前來的蘇州,每日裡便出入酒肆秦樓,倒也看不出像是個領兵做戰的將軍。」李香君接過話道。

    「如今關外清兵虎視耽耽,這些將軍不去上陣殺敵,倒是好逍遙自在的在這裡尋花問柳。」面色一沉,文姬道。

    柳如是亦是神色一黯,頗有點彆扭的握著手。素素歎道:「若是我們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樣上陣殺敵的話,那有多好!總好過見著敵人壓境,那些男人滿口大話胡言,總不上陣殺敵而在後面欺辱弱女子。」

    文姬搖了搖頭,對此沒有說什麼,道:「那吳三桂對爺說了什麼嗎?」

    素素道:「他還能說什麼,無非就是見爺和過百齡棋藝非常,邀他二人遼東做客,還不是想招募幕僚參謀一樣的人物。」

    文姬輕聲笑著,知道素素生氣是因為爺被人小看的原故:「那爺是如何答他的?」

    素素哼了一聲,道:「爺自然是拒絕了。爺說:人上有天地良心,下有君王父母,世人有命運多桀,可以怪天道不公,大地無情,但不能沒有良心;世人都知道忠君孝親,君王愚昧,自然可以不忠,但不能對不起雙親。」

    「這話倒奇怪了。」文姬一愣,道。

    素素輕拍手掌,道:「不僅你奇怪,我當時聽了也奇怪得很。爺與那吳三桂第一次見面,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吳三桂聽了之後又如何?」文姬自然知道爺說這番話定有含義,字面上的道理誰都知道,可放在對一個剛認識的人說,那就值得玩味了。

    「吳三桂聽了之後也沒說什麼,只是笑笑便走了,那去遼東做客的話也沒再提起。倒是過百齡說道:這吳三桂可與魏延?」

    「啊?」猛地被這一句話提醒,文姬禁不住驚訝呼了一聲,道:「爺是說這遼東總兵吳三桂有反骨,是以才說不能沒有良心這句話!」

    素素側頭想了想,突然嘻嘻一笑,道:「反正爺有時候的心思比女人還難猜,是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去想了,我只知道後來另一個廂房內有人在訓斥一個歌女,爺本來是不理會的……」

    柳如是歎道:「在秦樓一類地方,這訓斥還是輕的,就算管了這次,下次沒碰上這樣的事情還是會發生。」

    素素道:「可聽到那歌女叫做陳圓圓,爺便頓了頓腳步,進去說開了,什麼年紀小怎麼能這麼打罵訓斥,再是賺錢的工具可也是個人,總之最後爺是掏錢將那陳圓圓買下做丫鬟了。」

    文姬聽得眉頭輕皺,半晌才道:「想來那叫陳圓圓的定長得惹人憐愛……」

    素素咯咯笑道:「雖然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不過長得的確可愛,眼睛圓圓。」

    「夫人,前門來了一群人,說是我們家劫持了他們的小姐。」正說著,師師雙眼通紅的走了進來,神態氣惱。

    文姬眉頭一皺,道:「這是什麼話?他們的小姐是誰?看你的樣子,是不是他們口出穢言?」

    師師道:「他們的小姐叫李香君。」而至於是不是那些人在口頭上對她污言穢語,她卻沒有做答。

    看到幾人愕然的眼神,李香君驚訝莫名,微微一遲疑後道:「莫非,莫非是李嬤嬤……」

    當四人來到大門前的時候,玄機、貂蟬等幾個丫鬟都圍在了一起,倚著門對外面十來個粗鄙漢子怒目而視。見久久沒有話事的人出來給個交代,那些人嘴裡的話也難聽得緊,甚至說出了如果還不出來見他們的話,將他們老爺惹急了,定要將這些女子都綁起來送到媚香樓,讓李嬤嬤好好調教調教。

    「你們這些人好大膽子,仗著幾人勢便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了麼?」文姬臉色鐵青,疾步走上前,一一掃過那群漢子,喝道,「李姑娘好生生的在我們家做客,劫持的話也不怕你們亂了說去!」

    那群漢子一下禁了聲,可再一看仍然出來的是女子,神態立刻囂張起來,眼神凶狠。李香君上前一步,冷著臉,道:「你們是什麼人?嬤嬤手下可沒有你們這些人!」

    其中一個漢子見到了李香君,嘿嘿笑了兩聲,一抬手,其他人都住了口,神態也收斂起來。他道:「李姑娘不認識我們,那是自然的,我們也是今日才到李嬤嬤那裡。是專門來接姑娘回去成親的!」

    「什麼!?」李香君大驚,臉色刷地白了,「我什麼時候要成親了?」

    那漢子仍舊嘿嘿笑著,道:「告於姑娘知,我們家大人乃是僉都御史,姓田名仰。今天姑娘前腳出門,我們家大人後腳就到了媚香樓,親自說於李嬤嬤聽。先前李嬤嬤還不同意,可當我們家大人將聘金加到了三千兩銀子,李嬤嬤就同意了。」

    李香君眼前一黑,整個人搖搖欲墜,手指顫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柳如是眼前手快,在一旁扶住了她,急聲安慰道:「香君,你先別聽他胡說,這事情定然沒有!」

    好一會,李香君才緩過神來,眼神緩慢的掃過那群漢子,那得意的笑容在她眼裡就像一把利刀。「嬤嬤既然答應了我,為何會做出這種事?」

    「哈哈,李姑娘,侯方域怕事臨頭,丟下你一個人跑了,李嬤嬤怕你心情不好,答應你洗盡鉛華,閉門謝客,那是怕你想不開。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你那侯方域還沒見著來接你,李姑娘,嘿嘿,你就別傻了!」

    「妹妹,別怕,我先陪你去找李嬤嬤問個清楚!」柳如是生怕李香君一個不好,死死挽住她,說道。

    「嗯。」李香君振作精神,看也不看那些漢子,重重一點頭。

    「姐姐……」見李香君答應了,柳如是回頭望著文姬。

    文姬輕聲道:「妹妹萬事小心,一有不對便來這裡。」

    柳如是應承著,卻在轉身離去的一剎,臉上流露出一絲悲慼之色。

    她們這一去卻是過了半月有餘。這段時間外間傳來的大都是壞消息,什麼李闖王起兵造反鬧騰得厲害、滿清兵大敗明軍,吳三桂臨危投降,獻了山海關、什麼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殉國,死之前還在宮內了了諸多妃子、宮女、太監的性命,聽說連自己的女兒兒子都沒有放過……說之者咬牙切齒,聞之者唏噓搖頭,一時間百詞粥粥,人心惶惶。

    是夜,月稀星疏,文姬與真如在偏房換了文香,正要回房歇息,剛走過院子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呼叫聲,門也被輕輕敲著,急如點鼓。

    「是何人?」走得近些,兩人心裡有些驚異,彼此對了一眼,真如抬高燈籠,彷彿這樣膽子才會大些,鎮了鎮神問道。

    「姐姐,是我,如是!」

    聽這聲音,的確是柳如是,而且從話裡感覺她聲音微弱,怕是發生了什麼事。文姬先是一驚,隨即道:「是妹妹,快些開門。」

    門一開便看到柳如是抱著個人,跪坐在地上,喘氣不斷,隱隱約約,她抱著的那人似乎額頭受了傷,血正一股一股朝外流著。

    文姬駭了一跳,道:「來,快些進來……」

    真如上前,合著柳如是將那人抱起,柳如是道:「姐姐,我沒事,只是抱著她過來,累的。你看看她,是香君,她受了傷,在額頭上。」

    文姬把門死死關住,道:「別急,先進去救了人再說。」

    這一來又是一陣好鬧,等緹縈給李香君治了傷,柳如是略整梳洗,那已經是過了大半夜了。

    「妹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香君前段日子還好好的,今日怎麼額頭上就破了個口子,好好一個女孩家,你說……」文姬歎了口氣,道。

    柳如是亦是歎息不止,望著眼前的蠟燭,幽幽道:「事情說來便是當日那求親的事。香君對侯公子情根深重,兩人情投意合,原是定下了終身,可不久前那侯公子奉命去了南京,兩人便生生的給分了開。侯公子一去,香君便與李嬤嬤說不再見客,李嬤嬤也答應了……唉,那日姐姐也聽到了,僉都御史田仰來求親,將聘禮加到三千,李嬤嬤又怎麼會推拒這筆財,自然就忘了先前答應香君的事,同意了將香君嫁給田仰做妾。」

    「若是因著這錢財,妹妹就早該來這裡。」文姬重重一歎,道。

    「姐姐的心意我知道,要是銀子的話,自然問題不大,可那田仰一口咬定下了聘禮便沒有收回的道理,一定要娶了香君去,香君如何會肯?好不容易拖了幾天,也磨得李嬤嬤心頭愧疚起來,已經答應了偷找個機會讓香君私下裡逃出去,可偏偏這個時候,那田仰彷彿是得了什麼消息般,帶著人衝進媚香樓就要逼親搶人!香君見事態緊急,她一急之下便,便……跳樓了!」柳如是說著,神色間隱有悔恨。自然,當時她肯定在李香君身邊,這一縱身跳樓,柳如是沒有反應過來,才讓其落得如今的樣子。

    文姬再是一歎,轉眼朝李香君看去,隔了好一會才道:「那,有沒有侯方域的消息?」

    柳如是無言搖了搖頭,道:「北京城被攻破,當今皇上又上吊,滿朝文武逃的逃,跑的跑,投降的投降……」說著,她神色怔然起來,突然間淚水便靜靜的流了下來。

    文姬慌了手腳,忙掏出手帕道:「妹妹,你這是為何?好端端的,怎將就哭起來來了?」

    柳如是一邊哭一邊搖頭,哽著聲音道:「姐姐,你別勸我,讓妹妹哭一會,就一會。」哭到傷心處,也顧不得什麼禮節規矩,抱著文姬號啕起來。

    看到她的模樣,文姬心裡也自有些酸楚,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是啊,哭吧,妹妹心裡有什麼委屈,哭出來就好了。」

    漸漸的,柳如是哭聲小了起來,可她沒有抬起頭,細微著聲音說道:「如是所有的姐妹都認為妹妹嫁了個好夫君,如是自己也是這麼認為……可,又有誰知道,妹妹的夫君,先是在東林黨爭之中,如牆頭草般,反覆無常,無德無義;後又在北京城破,皇上殉國之後,投降了清兵。」

    文姬聽得一呆,怎麼也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歎了口氣。「前日,有人送來了他的信,說是滿清封他做了禮部侍郎,要妹妹入京找他,可……妹妹這心裡卻怎麼也安妥不下來,寧願,寧願,寧願在這裡孤老而死也不願意上京陪他做那滿清的官!」

    說著,她抬頭看著文姬。文姬亦望著她,久久才道:「妹妹知書達禮,心中自有計較。我想前些日子爺說的那句話便是吧!世人有命運多桀,可以怪天道不公,大地無情,但不能沒有良心!」

    柳如是輕忽忽的眨著眼,那裡還含著淚水,半晌才聽得她道:「姐姐,如是如今已經沒有了去處,北上是不可能的;留在秦樓這種地方,又徒自惹人笑話。若能留在姐姐身邊,便是端茶送水也心甘情願……」

    文姬看著她,緩緩的,久久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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