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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一百三十章遺身白雲間3 文 / 錦秋詞

    第一百三十章遺身白雲間3

    玉言抱著失去知覺的錦青,慢慢走入冷楓的小院。

    這院落每一次踏入都會令人改觀一次,她記得頭一次來的時候,地上的厚厚青苔令她滑倒,後來便不會了,這次前來,地上石板光潔整齊,更是一點苔痕都見不著了,只有牆腳栽種的那種帶著胭脂色的植物,點點光色看去還是那般誘惑迷人。

    冷楓的房間沒有點燈,但她感覺到他就在房子裡。她要把錦青托付給他,但是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只有在院子裡乾站著。

    她沒有勇氣去面對冷楓,沒有勇氣親口告訴他事實,儘管萬般不得已,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曾經豁盡所有把弟弟交託於她,而她現在卻不得不辜負了。

    莫邪在她面前親口道破秘密,她親眼目睹所愛之人身遭紅蓮之火焚身之禍,只覺痛不欲生,諸般情緒在七恨蓮力量下化作各種氣流,在體內左衝右突,最後竟萌出一種強大意念直衝顱頂,一個誘惑的聲音在說:只要忘記一切,便可克服諸般苦痛。

    她驀然了悟這便是心法的最高境界——「心游物外,太上忘情」!

    只要忘了這一切,你就能把一切讓你傷心痛苦的事情拋在身後,你就永遠不會痛苦,不會傷心,不會流淚……你眼裡看到的將不會再有黑暗,只有光明,無上的光明!

    神智在極度痛苦中鬆懈了幾分,她忍不住閉上眼睛,就在將要步入心法最高層時,忽然無數張人臉漾漾在腦海閃過,錦青那蒼白沉默的唇,迎柳那漆黑沉靜的眼眸,小黑發亮的碧眼,小朱流淚的朱瞳,冷楓流魅的唇角,樓四欲遠還近的輕觸,還有師傅那即使傷心還是那般驕傲的微笑……

    怎能忘!怎生得忘!

    若是放任此意識衝破天靈,境界大成,她必將忘記過往事,眼前人。

    生而無識,無感無憶,與一株草木又有何異。

    忽然間,她腦海中出現一副影像,紅梅艷放,白鷺翔回,小小的念川,堅定的要尋找前生散失的夥伴。無論是什麼等級的妖怪,甚至生而為人,都對自己的過去那般執著,因為那是自己曾存在於世的記認。

    若是忘記一切,就此將過去全盤抹煞,她將不再是她自己。雖然她是這世間數一數二強大的存在,自身的存在感根本不需別人證明,但所有曾有交集的人事卻是一個個坐標,點明自己在浮生的位置。

    若是丟了他們,浮生如寄,再是強大,能強大過風**電等等自然的存在麼?若是沒有了牽絆,強大跟渺小,龍神與浮塵,又有什麼分別!

    無論曾遭遇什麼,和將要遭遇什麼,她都不會放棄過往任何,無論過往走的路多麼坎坷,她都不願抹去自己跌摸滾爬的痕跡,她從未曾像此刻這般肯定自己,接受自己。

    她緊緊摀住額上那朵又形變化的蓮花,用盡所有意志力阻止它的變化,一個聲音在心底吶喊——我永遠不會放棄我自己!

    重重的真相揭露,揭示了從一開始她就活在陰謀之中,師傅最後採用酷烈手段離去,何嘗不是用心良苦希望能令她得悟大義。但是她絕不會因為任何理由,就此抹煞自己曾經的存在價值。

    命運有如洪流,她可以被推著走,但絕不會被激流沖激至粉碎,雖然天帝在數百年前已經預見到龍族將只會倖存一龍的結局,即管這是天命,她也會逆天改命,扭轉乾坤。

    《天宮譜》上曾記載:玉龍體生七恨蓮,悲歡盡失,擇同族而噬之,得撼天之能,拒須彌於三十三天之外,天劫消餌。

    世間將只餘獨龍,就是她自己。

    這才是她偷窺到的天機與真相。這個世上,這個秘密只有她與天帝兩人知道。而天帝則在她燒燬《天宮譜》之時,就已猜到她想做什麼,但卻沒有採取任何干預,她只是冷靜的,置身局外的,縱容她。

    龍炎將七恨蓮種子給她,何曾安過好心,她若不是曾偷窺《天宮譜》記載,怕就給他誆了。但她明知如此,仍然吞下七恨蓮,因為她知道,這確實是阻止須彌天劫的唯一辦法。

    強大的力量,可以摧毀一切,也可以保護一切。只要控制它的心靈足夠強大。

    直到那時,一切仍然是按照《天宮譜》上記載的天命運行的,然後終於到了此刻,才因為玉言強大的意志力,出現了偏差。

    在練成五重心法的最高境界之時,玉言死守最後一線清明,拚死不讓自己神智迷失,諸般情緒在體內不住衝突,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要被生生撕裂了。同時身體四肢也在不受控制的產生變化,想要變成龍身。

    化龍之後,腦內的意志力將會減弱,很可能會意識一鬆,便讓七恨蓮的力量乘虛而入。

    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化龍呢,這不受控制的身體……

    有!在最後的關頭,她的腦內忽然浮現出一串經文。

    是莫邪所授的璇璣鎖身咒,道家至基本的法咒,因為簡單,所以純粹。越是簡樸基本的事物,力量越強。

    玉言閉目冥思璇璣鎖身咒,初時疼得眼冒金星,面前金字亂跳,到後來,意識跟身體竟然慢慢分離,**依舊痛楚不堪,然而心靈卻平靜起來,金色咒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耀目。

    就在大篇連貫的咒文在她頭頂聯成一片,迸射出萬道金光時,七恨蓮終於停止了最終的變化,巨大的痛楚令她生生暈了過去。

    當她在天湖畔冰涼的地面上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鋪滿湖面的望塵花,所有的紫色花朵盡數落盡,將湖面鋪滿不留一絲空隙,那種鋪天蓋地的蒼茫紫色,宛如一場盛大的哀悼。

    她無力的躺在地上,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也跟師傅一樣,化作了劫灰,現在是好不容易才重聚成型,這副身體好像不大屬於自己的一樣。只是現今心裡澄明,對某些事情的認知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楚。

    額上的蓮印,深紫近黑,但始終沒有突破最後一重,進入黑蓮層次。

    且不說黑蓮輔以金口玉言之力,是不是真的能召出千葉大蓮華,但說此際,她就不能拋開一切人事,自顧去突破第五重境界。

    不過,她也絕不會就此放棄逃避。

    她按住心臟,它就在那兒,越來越近了。

    須彌山的存在,從未曾這般清晰的凸顯出來,她能清晰的感應到它的位置,它的動作,它受到自己的吸引,一步步接近……一切都在此刻如此清晰明瞭。

    以自己的力量,若是不能令須彌山毀滅消失,至少她還可以做到一點,在兩者最貼近之時,毀滅自身,與須彌同時粉碎。

    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她不會容許自己失敗。

    若是能功成身退,她必會回來,重新喚醒自己封藏的一切,包括清洗的記憶,封存的感情。但若是她終於不得不進行到最後一步,她也希望能先給眾人一個妥善安排。

    她俯首瞧著錦青沉靜的睡顏,久久捨不得把他放下。

    若我真的不能回來,永遠消失於世,忘掉我的存在,便是對你最好的安排。

    再是不捨,終於還是得放手。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須彌山的動向,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須彌山突入三界的時間,便是在今夜子時,陽生之初。

    陰極陽始至,是毀滅的時刻,也是重生的時刻。

    終於,她用外袍把錦青緊緊包裹住,輕輕放於地上,伸手揉開他微蹙的眉頭。

    不必擔心,真的,忘了我,你只會活得更好。你的寡言默語,一顰一笑,你的每一次含羞低眉,靜夜的每一寸顫抖,我都記得……相遇相識的每一分時光,你忘了,我都還記得。

    永遠永遠記得。

    這夜冷楓很早就上了床,卻一直沒有睡,不知為何心緒不寧。到了半夜,他那幾乎從不颳風的小院子忽然有風聲,他起身往窗戶張了張,便見到一道白色的人影。在暗夜裡闖入他的院子,身上還穿著耀目的白衣,這般張狂,只有一個人。

    他便知道,今夜的不寧,全是因了她。

    她平安自三十三天回來,得知這個消息,數天來他頭一回睡得安坦,接著卻又傳出她被天帝逼瘋的消息,他卻不曾擔心過。世上諸般奇難雜症哪裡有難得到他的,只是心病還需心藥醫,他不是她的心藥,擔心也是無益。何況他還真不相信,她那樣一個豁達隨遇的人,能被人逼瘋。

    竟然還是夜夜安寢,直至今夜。

    她抱著錦青來,起初他以為她與錦青之間又弄出什麼事,此刻又帶他來求醫,暗暗歎息,這兩人真是歡喜冤家,只待她來敲門時便奚落兩句。不想她竟是抱著人在院子裡呆站,不言不動。

    更漏一點一滴淌下,冷楓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越來越沉,血都要在血管裡凍住了。

    她既已來到,卻又過門不入,難道……竟是小青出了什麼不能救治的意外麼?但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醫術出神入化……卻還這般躊躇,難道已是難以挽回?

    一時間,他只恨不得對方永遠都不要敲開他的門,好讓他能暫時逃避現實。

    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族人血仇,那是上一輩的恩怨,與她無關。但若是小青死於她手,他……他……他倒寧願死的是自己。

    晚風簌簌,他忽然聽到格格的聲音,側耳仔細一聽,才知道是自己身體顫抖,身下的床板在震響,他咬了咬牙,自己也是經過生死關頭的人了,怎地還這般懦弱!再是有什麼難過百倍的事實,再是逃避,也還是不得不去面對,雖然他還沒想好要真是那人又變成了仇人,他該如何面對她,但他到底已下定決心去面對殘酷的現實。

    他起身開門,手抖得不似長在自己身上,那開過千遍萬遍的木門,此刻才來不聽話。但到底是把門打開了,他長吸一口氣,正打算喝問,忽然發現,院中光色變幻,只餘錦青一人躺在地上,那人已經不見了。

    竟然臨陣脫逃!他再未想到這般,慌忙奔出門來,拾起錦青的手把脈,又拿耳朵貼他胸膛聽心跳,再用微顫的手指去扒拉他的眼皮。

    過了半晌,他呆呆收回探視錦青眼瞳的視線。

    一切的跡象都在表明,錦青很健康,很正常,他僅僅只是睡過去了而已,而且,還睡得很沉。

    他清楚記得,在六百多年前那次滅族之災之後,弟弟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沉過。

    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

    若是小青無事,那人為何過門不入,百般躊躇。他回思方才隔著窗欞隱隱見到那人的動態,雖然神情看不清楚,但回想起來,她渾身透出一股黯然**之態。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

    他的手一鬆,原本握在他手裡錦青的手徐徐滑在地上,他還是動也不動,沒有被驚醒。好似過去幾百年沒有睡足的覺,都要在這一回睡回來。

    冷楓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跳將起來,衝進屋裡。只聞屋內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滴溜溜紫的黑的藥丸彈出門檻,沿著台階滾到哪裡都是。冷楓一番亂翻,不知打碎了多少瓶瓶罐罐,糟蹋了多少平素珍藏的靈藥。

    過了一會兒,他又衝出屋來,手裡拿著一個黑黝黝的鐵匣子,奔到院子中央,猛地把匣蓋一掀,幾點鵝黃的小點嗡嗡微響著,瞬間消失於天際。

    冷楓嘴裡喃喃道:「飛快些,莫要丟了她身上紫芽丹的氣味,快些,快些。」

    發了一會兒呆,把個空鐵匣子扔了,俯身抱起錦青,走回房把他放在榻上,拿薄被把他蓋好。

    這一切他做起來都是心不在焉,那雙新月彎彎的眼眸微瞇,眼神都迷離了。一隻尋路蜂嗡嗡響著飛回來,停在他肩上,他渾身一震,臉都白了。

    真要找到那人,又能怎樣做?以他的能力和份量,根本無法阻止那人即將進行的事情。雖然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能讓她這般躑躅的,只有是生離死別,那定然是件關乎她性命的大事!

    他心亂如麻,方才一心只想知道她行蹤,放出了僅有的六隻尋藥異寶尋路蜂,現在真是找到了,卻竟然更是手足無措,不知怎麼進行下去。

    要是親身追上去,抱著她腿,求她不要去?還是以死相挾,最後……以身相殉?

    呸呸,他現在是要救她,不是想要殉情!

    想到殉情二字,他臉上發熱,難以想像自己竟然也會生出這等念頭。唾棄了自己幾句,勉強鎮定一下,想到要尋一個可以阻止她的人。

    現在族裡當家的是紫遨,但她曾傷害小青,更囚禁自己,抽去自己辛辛苦苦所得的幾百年妖力,自己一條小命險些沒送在她手裡。要是去求她,冷楓寧願自己先一頭撞死。

    那麼除了紫遨,能有份量幫忙的是誰呢?

    黃緹長老的話,她的態度一向曖昧不明,不知是偏袒紫遨多些還是那人多些,若是她起了什麼念頭,豈不是害了那人麼。

    他細細想了一番,忽然想起一人來。此人在那人心裡份量與別不同,又是出身富家,人面極廣,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心為了她好的人。

    雖然他曾與自己為敵,但那也只是為了她的緣故……若是他肯出頭相幫,先過了這道坎,他的那點意氣和面子算得了什麼呢。

    主意拿定,他站起來便走,連門也忘了關上。心裡只念著一事,玉言你可要千萬撐住,不要辜負了我不顧臉面去找樓四的這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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