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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遺身白雲間4 文 / 錦秋詞

    第一百三十一章遺身白雲間4

    黑暗之中,群山宛如蟄伏的怪獸,低眉順首,沉默無語。

    低伏群山之中,有一座秀出群倫的高峰,四面如削,草木不生,山體裸露出紅褐色的土巖,彷彿剛經歷了一場洗劫。相比瘦削的山體,山頂平台略略往外伸展,形狀極像一個花瓣凋盡的花托。

    巨大的紅色花托中心,一襲白衣孤零零立著,月在中天投下,這身影如披霜雪。

    玉言獨立在山峰絕頂,看著遠處蒼茫的夜色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孑然獨立,一襟清風的自己,信念依舊堅定,但在此情此景,在這般如水的月色浸潤之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感還是油然而生。

    她這輩子雖然才活了十九歲,但卻擁有兩輩的記憶,兩個人的心情。她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傻乎乎一心只想尋仙修道的風華少女,她曾經是一代妖王,天庭最年輕的將軍,金口玉言能力的真正擁有者,她有著高貴的出身、奪目的前途、無數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再屬於她。

    在她來說,過去那些風光與熱鬧,都未曾真正屬於自己,此刻就算盡數失去,也不過如同那天邊的浮雲。

    真正放不下捨不得的,是曾經有過種種交集的人們。

    師傅血蓮火焚身,就算能再入輪迴,當也把前生事忘個一乾二淨,這樣對他也好,前世的事情對他始終是種負擔,他若真的記不起來,自己也是絕不會再去招他惹他了。若是這回僥倖不死,他自有他大羅金仙的驕傲,我也有我妖神王的尊嚴,相見爭如不見,相識相憐不若相忘……這種結局,倒也不錯。

    最放不下的人是錦青,這孩子兩世轉生,都為自己吃盡了苦頭。每次轉身先離開的都是自己,累他在後頭磕磕碰碰……

    這一回,若是我還有機會回來,當把欠你的都彌補回來。

    小黑……此刻該當在樓四那裡好吃好睡做著好夢吧?這孩子知道我騙了他,大概會生氣,嗯,很生氣,不過那時我多半也已經不在了,大概……也就只得憋著一肚子氣,不得不原諒了吧。小黑這孩子脾氣大些,心性淳樸,將來是要做妖界霸主的,千萬不要因為一時之氣拿小妖洩憤,要是結下了什麼梁子,往後可就麻煩大了。

    小朱……但願跟朱桐商量出來那法子管用,他那般好動的性子,怎能拘在那破林子裡一輩子,那不是會生生逼瘋他麼。

    這番解開了他,只望他往後心胸開闊些,別再鑽牛角尖了。只是……當日自己親口許下前去接他的約定,恐怕要違背了。

    最讓人飽受折磨的痛苦,就是先讓你擁有,然後再被迫放棄。

    從化龍至今短短未足三年日子,一直支持著她的就是追求幸福的信念。但現實總是殘酷的,現今看來,恰恰注定她要為了所有人的幸福,首先放棄自己的幸福。

    此刻她孑然一人,站立山巔之上,心境從未曾如現在這般澄明如水。

    讓自己有顯赫的身份,強大的能力,是為了讓自己擔負更大的責任。

    讓自己受盡欺騙,一次次瀕臨絕境,只為錘煉自己的心智堅強。

    讓自己飽嘗痛苦辛酸,只為了讓自己更懂得什麼是愛。

    大愛無言,是超越世間一切的存在,你會為了它甘願放棄曾擁有的一切,你會為它擺脫一切私心與誘惑。

    就如她現在這般,雖然感覺孤獨與寂寞,但充滿心間更多的是一種堅強的自信,堅信她能阻止一切,挽救一切,無堅不摧。

    山風凜冽過衣,她襟發飛揚,宛如臨風而起。她張開雙臂,寬袖獵獵,好似多出一雙有力的翅膀,就要翱翔天際。

    子時漸漸來臨。

    她先是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力逼面而來,讓她的心臟緊縮,呼吸困難,鼻端隱隱嗅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那是世間的風,刮過原本不屬於此間的事物所掠來的氣息。如同活物,這須彌山,也是有著它自己的味道的。

    等到那龐然大物出現在天際,玉言的姿勢已經變成了臨戰之姿。她的雙目雪亮,在黑暗中照徹數里,束髮的髮冠崩裂墜地,三千烏絲已盡數變成雪白,凌空而舞。隨著須彌山逼近,她身上的冰綃外袍也開始迸裂,從手腳開始,裸露出的肌膚遍佈白亮鱗甲,明晃晃的在暗夜中如身披萬千明鏡。

    她盯視著那巨大無比的,足以毀滅一半世間的須彌巨山,一聲長笑:「須彌山,你這禍胎,給我這就消失罷!」

    長笑聲中,她一聲龍吟,銳利無比的激射往前,還遠在百里開外的須彌山頓時土石崩飛,被她這聲長吟鑽出了一個洞。

    但須彌山這大傢伙仍舊沒有受到絲毫阻礙,依舊緩緩的,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力,凌厲逼近。

    不能再讓它接近了,不然即使能在空中把它擊碎,散碎的巨石也會砸到凡間,造成重大損傷。

    玉言騰身而起,乘雲迎往須彌山。

    逼近百里,才明白這傢伙到底有多巨大,人之於它,不過如同巨象腳下一隻螻蟻。玉言毫不退縮,一聲尖嘯,化身為龍,只見一尾身長二十餘丈的巨龍,層層雪鱗奪目晃過,攪碎了一天層雲,她一頭往須彌山抵去。

    玉龍首尾呈一直線,攜衝擊之力,一頭往須彌山抵去。她一身鱗甲刀槍不入,頭上雙角更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堅固利器,她運起神功,攜著百里衝擊之力,一頭抵上須彌山,頓時好像切豆腐一般插入山腹。

    玉言奮身前衝,開始時勢如破竹,直入山腹,但隨著衝力消減,身軀漸漸前進困難,從開始的數丈直入,到後來的數尺,再到最後的難以寸進,竟只是穿入了一小塊的山體。她身長二十餘丈的身體,還有一多半露在外頭,已經不能再往裡鑽了。

    她努力抽動尾巴,拍打在山體外部,想要抵住它,但身後並無借力之處,須彌山嵌著她的身體,毫不停緩的,依舊帶著她,緩緩往地面逼近。

    玉言猛然抽身,拔出身體,迅速退後數十里,打算再來幾遍。

    看來現在雖不能把整座山抵住,但若能從不同角度鑽入山腹,當能把它切割成數塊小山,再分別粉碎,化整為零當會容易得多。

    主意拿定,玉言迅速從不同的角度撞往須彌山,每次都鑽入數丈,花費了不少時間,方讓她撬開小山一般的一塊。玉言角抵尾甩,把那分離出來的小塊粉碎掉,這時須彌山離地面只是相近了數里。依照這等速度,雖然累了些,但應該可以把須彌山解決掉大半。屆時再動用七恨蓮之力,一舉把剩下的擊毀,相信可以做到。

    玉言心裡大安,一聲長嘯,往撬開的凹陷中鑽入,她要趁現在猶有餘力的時候,一舉逼近須彌山心臟處,在中間打下鍥子,為接下來分解它打下基礎。

    也許是鬥志昂揚的緣故,這次鑽入竟然勢如破竹,一舉鑽入須彌山的中心,她整條龍體都能夠沒入山腹,竟然足足深入了二十餘丈。她大喜之下發覺前方的山壁更軟,鑽了這麼深竟還不覺阻力,比起第一次的鑽入不可同日而語,心中忽起疑惑之時,突地覺得尾巴尖尖一痛,後面的山體竟然像活的一般,自己彌合起來,把她包在裡面。

    這比方才綿軟了許多的山體,竟是須彌山的誘敵之計,只要誘她深入,便把她困住。

    至於困住自己要做什麼?玉言只覺四周山壁越來越逼迫,把她緊緊擠住,竟是把她活活擠死。不,不僅僅是這麼簡單,山體還在蠕動,好像龐然巨物的胃部一樣推擠收縮研磨,要把她磨化,吸收掉。

    好魔物,竟還會玩這手陰的!

    玉言勃然大怒,龍爪僨張,白目爆瞪,額心正中一朵墨紫蓮花紫光一漾,開龍口,抽龍尾,一聲怒斥:「開!」

    「哧喇喇」連聲巨響,須彌山一陣劇烈震動,自山腹自山體,迸裂出無數道巨大的裂縫,玉龍雙目電光自山縫中迸射而出,珊瑚般龍角觸處,碎石崩飛,玉言已自山中鑽了出來。

    她紫蓮之力盡開,輔以金口玉言之力,果然令須彌山迸裂,但她隨即發覺,須彌山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重新彌合裂縫。

    那些迸飛的碎石,也被山體吸附回來,重新結合在一起。

    七恨蓮並沒有進化到最後一階——墨蓮,她的力量並不足夠一舉毀滅須彌山。

    而須彌山在遭受重大打擊之後,似是意識到危機似的,驀然加快了往地面撞擊的力量。行動之際,已挾著猛烈的風聲,攜帶著更散碎的砂石,抽打在玉龍身上,沙沙作響。

    一種諷刺的挑釁。

    玉龍靜靜的懸浮在雲端,注視著猙獰盡呈的龐然大物。她明白須彌山在想什麼,她也明白須彌山知道自己在打什麼主意。兩者之間有著神秘的牽引,又有著深切的瞭解。這是不是在說明一件事,須彌山,其實你就是我,你就是龍王在另一個世間的幻影。你來尋找你的對應者,你要帶她回去,是以先要毀了她的生存之地。

    「你知道的。」她忽然笑了笑,不知道是對自己跟一座山進行對話的行為覺得可笑,還是一種自信的表示。

    須彌山在瞬間忽然加快了數倍速度往地面撞去,它忽然意會到敵人即將要採取的舉動,它不要跟對方同歸於盡,它的使命不能終結在這一刻。

    它快得如同一塊隕石,挾著巨大的風聲,甚至留下道道幻影,飛速往地面撞去。

    想逃?!

    太遲了!

    玉言這時重新幻成人身,她已經不需要借助龍體的鐵角銀鱗,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不屬於此間的存在,原應遭到毀滅。

    她幻成一個身披銀鱗的少女,傲然站立在雲端,身上除了鱗甲之外並無一寸遮蔽,她就連雙目都是奪目雪亮的,渾身上下唯一的顏色,只是額心那朵紫色的蓮花。

    她微笑著俯視著加速往地面衝撞而去的須彌山,額上的蓮花徐徐開放,越開越大,越開越大,從她的額心往整個臉部鋪展開去,蓮瓣舒捲,蔓延過她的眉眼,探入銀色的髮際,遮蔽住她的鼻、唇,沿著脖頸,遮住她的肩,覆蓋過胸部……

    紫色的碩大的蓮花,不斷的變大膨脹,原本只半個巴掌大小的一個印記,終於變得像是一個活物,要從頂開始,把它的主人吞噬下肚。

    玉言整張臉在蓮印的影響下,變成了一種詭異的紫色,她的笑容卻依舊那麼鎮定驕傲,她週身的血液在七恨蓮加速吸取力量的時候,凝固成冰,她的一身銀鱗喇喇作響,骨縫裡也發出格格輕響。她渾身的力量,都盡數供養給身上的七恨蓮,供它盛放,而它,也回饋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金口玉言的能力,在七恨蓮的盛放之際,將會提升到極致。

    「撲」的一聲輕響,七恨蓮的根所在之處,額骨首先承受不住七恨蓮的迸發之力,破開了一個小洞,沒有血液流出來,渾身的血液,大概都已快被吸乾了,是以前額那個小洞,看去只是烏溜溜的一顆。

    是時候了!

    玉言就在這刻,抬起自己已經嚴重脫力的手,伸出食指,一指捺在額心那個小洞上。

    金口一啟:「化!」

    可怕的格格聲從週身的骨骼發出,即使是龍身,也難抵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在這一刻,全部被壓擠至粉碎。

    同一刻,包裹著全身的巨大紫色蓮花,迸發出無數道細小的紫色光箭,被吸乾了血液的身體,被這些光箭刺透,散碎成沙土狀的微粒。

    在這一刻,玉言的神識還在,但知覺已經不存。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目睹自己的身體在瞬間粉碎,蔚是奇觀。

    與此同時,須彌山劇烈的震動起來,像遭受到什麼強烈的打擊,在以跟她同樣的速度,迅速分崩瓦裂。

    她笑了起來,舒心快意。風帶走了她塵化的雙腿,卻捲走以百萬倍體積的風化的山體,她的神識最後也會散碎,但能在最後,目睹到須彌之劫粉碎,她再無放不下之事。

    這一輩子,超值了!

    神識漸漸模糊,她知道,大限已到,不但身體,她的神識也將會散化成灰,散於千山萬地,五湖四海,她將會完全消失於世。

    但願以後,在自己靈識的守護之下,山更青,水更秀,人們更歡樂,再無爭端。存於世間的所有一切,都會轉化消失,唯有愛念,永恆不滅。師傅在最後告訴她的事情,她將會藉著風,傳送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永別了,我所愛的這個世間。

    她正要放任神識崩離,忽然間耳內聽到一聲刺耳的吼叫,震得那飄蕩的神識一顫又聚了回來。

    她勉勵的分辨,一頭巨大的黑獸正風馳電掣的撲來,對著須彌山不住猛吼,每一聲大吼,都讓須彌山的風化更加速幾分。

    小黑,你終於是來了,別生氣別生氣,額,我從你的吼聲聽出來你其實想吃掉的不是須彌山是我。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哎呀,那個聯命木是讓你續命的,你拔起來做成草環套在脖子上算什麼,那棵只是嬌弱的柳樹,經不起折騰的啊!

    ……我知道了,你就是特地來氣我的,就算我要死了,你也要討回來,你這小氣鬼!

    一聲清越的琴音破空而來,那原本美妙的樂聲卻帶著無比的焦躁,殺氣騰騰的……小豬啊小豬,枉你常說自己是世間第一的樂師,聽聽你彈的這叫什麼?招魂曲?我看是催命曲才對。我給你的天下第一琴弦,不是用來這樣用的,你看,你手下的大聖遺音琴都要哭了!

    樓四,你在做什麼?雖然我知道你向來對我很有意見,可是你不是說要跟我做知交好友麼,這好友是怎生做的?我這不都已經化灰了麼,你還拿個大掃帚來給我化骨揚灰!

    哎呀,迎柳,你怎麼也被他騙來了,瞎折騰嗎這不是?要是能搜集這些灰重聚身體,天底下也就沒有打得碎的花瓶了。

    好了好了,你別哭別哭,你喜歡掃就掃好了,留點骨灰做個念想……呃,其實,這些龍灰,很補身體的。

    是吧是吧,冷楓你最懂這個,難怪一把把拚命抓著灰往瓶子裡塞了。其實能夠起到這樣的作用,咳咳,我也是很欣慰的,只是……你可千萬不要再便宜了那些騙你的人了。

    紫遨,你怎麼也來了?是來看我怎麼衰到最後的嗎?啊,你究竟在做什麼?

    只見紫遨化身紫龍,氣勢洶洶的飛上天,拿尾巴往玉言風化的身體一掃,頓時天空似下了一場灰塵雨,眾人都灑了一身,與此同時,須彌山盡化成灰,無聲無息的被風吹化了。

    玉言神識殘存的最後意念是:啊呀呀好你個紫遨,原來你不是來餞別,而是來送我上路的!我這下雖然是走了,但要是你敢染指我的錦青,我就,我就……

    她還沒有想出「就什麼」來,神識就已碎毀了。軀體與神識都已散碎成萬萬千千,揮灑於天地之間。

    一代妖王,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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