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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雲卷 第二十六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作者:曉月聽風

    出奇地,接下來的兩天並沒有出現任何異動。飛羽騎士團盡心地護衛著,商隊的人沒有察覺任何異樣,反而認為在飛羽騎士團和貝拉。弗門人的保衛下這樣的平靜是理所當然,心安理得享受著這順遂的一路。尼古拉一行人中規中矩,誰也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異樣;帕特裡夏他們自然是全心戒備著,雖然嵐令宏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戒慎,但是出於對帕特裡夏的信任,仍然是全力配合。以前最容易出問題的嵐令珊華因為沉浸在魔法的世界中不可自拔,讓這兩天的行程安靜了許多。

    說起修習光系魔法中的兩人,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資質確實不凡。兩天下來,他們已經能夠調動少量的自然能源,凝聚起一點光系魔法能量。然而也許是兩人性格的區別,他們兩人的能量顯示出不同的發展方向。嵐令珊華在光系防禦、輔助魔法上進展稍快,她的魔法應該會向著治療、防禦這方面發展;而可亞在攻擊魔法上顯示出來的天分令人吃驚,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很可能會成為上千年來學會光系禁咒魔法的第一人。

    安排了兩人的晚課,我走出帳篷,此時天色已晚,除了守夜的人之外大家都已睡下,為明天的跋涉積蓄精力。一堆堆篝火將整個營地映照得明滅不定,燃燒的木材在夜色中「辟啪」作響,溫暖中帶著蕭索,平靜中蘊藏著心悸。

    帕特裡夏一個人坐在火堆旁,愣愣出神,連我走到他身後到毫無所覺。自從兩天前我們的一席談話之後,他便一直有些神不守舍,我敢肯定當時一定有什麼話觸動了他心底深藏的過去,雖然並不想多管閒事,但如果他不恢復正常,嵐令宏他們沒了主心骨,麻煩可就大了。況且對於他,我一直有一份好奇存在,我並不想否認和壓抑。

    很難得的,我主動走到他身邊,默默傍著火堆坐下。

    「你有心事。」肯定的語氣,我說得篤定。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何以見得?」

    我撇了撇嘴:「這兩天你的失常,是人都看得出來。」

    他的嘴角帶起一抹苦笑:「是嗎?原來我表現得這麼明顯。」

    我看了看他,撥動著篝火讓它燃得更旺:「要不要說出來聽聽?」

    他奇異地看著我:「原來你對這些也會感興趣。」

    我笑了笑:「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能令你失常的理由,更加吊人胃口。不過我也不強迫,你不願說就算了。」

    他不說話,只是盯著火焰出神,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準備說了,正想起身睡覺去,他卻突然開口:「『不要死了哦』,是她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沒頭沒腦的話語,我卻在一瞬間瞭解了打開他回憶之門的那把鑰匙。靜靜等著,我不想打斷他,任他的回憶在深藏的過去裡飛馳。

    「我出生在婆蘭國,我們一家本來是非常顯赫的貴族,教皇曾經親自為我的祖先賜名『蒂姆瑟』,在婆蘭語裡,這是『榮耀』的意思。不過,現在我的家族已經沒落了。」他澀澀一笑。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訝異。他自有沉靜高雅的氣質,並不因為傭兵的身份而有任何影響。這種氣質如果不是從小接受高級教育是絕對不會憑空出現的。

    他繼續說著:「在我小的時候,我們家還是教廷的高級貴族,而我,從小就為了成為神聖的教廷騎士而努力著。你應該知道,要成為騎士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出身、文智、武功、自身的修養,這些都是成為一個騎士所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而教廷騎士對這些的要求更是嚴格,通常一年裡面,全婆蘭國會產生八千至一萬名騎士,而其中只有數百人能夠通過神殿的考核成為教廷騎士,你可想而知這有多艱難。所幸,我的出身並不低,智力也不算差,父親更是為了我請來了知名學者武士擔任我的家庭教師,就這樣,我在家人的期盼中向著自己的夢想一步步邁進。」

    教廷騎士?我是知道的。在宗教國婆蘭,最高權力者並不是皇帝或者國王,而是教皇。神殿高級僧侶和貴族構成的教廷不僅把持著婆蘭的國政,而且作為艾因大陸唯一信仰的創世神——芙蕾坎地蓓拉的最高祭祀機構,擁有龐大的教眾。只要教皇登高一呼,以「聖戰」的名義立刻可以聚集起上千萬的信徒,這也是婆蘭國能夠在弱肉強食的艾因大陸上站穩腳跟的主要原因。說起神殿和教廷,各國權貴顯赫都不得不賣他們三分面子,可見其勢力之大。不過近年教廷倒是顯示出出奇的冷靜,在不斷變化的政治風雲中始終保持沉默,以一種出塵的高姿態作壁上觀,至於究竟是不是「超然世外」,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而作為教廷的核心戰力,教廷騎士團的實力令人高深莫測。教廷騎士團人並不多,只在一萬之間,然而他們的戰鬥力非凡,據說跟現在大陸聞名的四大騎士團齊頭並進甚至凌駕他們之上,真實情況則不得而知,因為教廷騎士團身負保護神殿的職責,甚少在大陸戰場上出現。然而只要他們出手,那對方必定會被全殲,不留一個活口,至今沒有例外。這樣一來,沒有任何中立評估者可以對教廷騎士團的實力作出正確評價,而他們的恐怖卻通過這種血腥的方式流傳在世間,於是世人們知道,他們的能力有多高——能夠每場戰鬥都全殲敵人,這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啊!

    想當然,像這樣的精英部隊,想要加入需要怎樣的嚴格選拔。在婆蘭國,成為騎士固然是一種高貴的理想,成為教廷騎士則是許多年輕人一生的夢想,而「教廷騎士」這幾個字所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婆蘭國的貴族們無不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夠多出幾個教廷騎士,如果能進一步成為教廷騎士團的官員,則更加能給個人和家族帶來巨大的名譽和利益。如果帕特裡夏的家族真的是教廷貴族,那他和他父親的舉動是值得給予充分理解的。

    他的回憶繼續著:「十五歲那年,我終於通過了騎士團的考核,成為一名真正的『教廷騎士』,能夠在十五歲之前成為教廷騎士團的一員,這在之前也就只有神騎士基尼。勞利一個人而已。三年之後,我突破了勳騎士的瓶頸成為光騎士,並成為騎士團的千夫長,躋身高級軍官之列,不僅給我的家族帶來了極大的榮譽,更被世間譽為『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集天地榮寵於一身,顯赫天下。」

    說話間,他的眼神迷茫了,沉浸在那昔日的榮光之中,意氣風發的少年彷彿躍然在我眼前,經歷過大起大落的我完全可以想像那人間的寵兒,集天地之靈於一身的天之驕子在金光大道上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巔峰。這不由讓我更加好奇,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顆眾人眼中的新星墜落?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她。」他的眼神變了,變得好溫柔,柔得出水的眼波在那英俊剛毅的臉龐上不僅沒有半點突兀,反而形成一種奇特的魅力,就算是我,如果被他現在的眼神凝視,也難免不會心跳加速、心甘情願沉溺在那一汪深淵之中吧?

    「她很美,但最令我心動的並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似水的心性,溫柔中帶著堅強,文靜中不乏活潑,出身高貴的她有著世所難及的善良,她就像大海,有著包容一切的心胸。醉心武道的澎湃,在她的身邊就能沉靜下來;汲汲於名利的心累了,看見她就能消除所有的疲憊。十八歲的我,為她醉了,我突然發覺,武功、魔法、名利、榮譽,這些曾經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在一霎間都不再重要,我只要她!然而,她是那麼的高貴亮麗,為了她,我必須要獲得更大的成功,我要把一個騎士所能得到的最大成就奉獻給她,在那個時候,我將會娶她為妻。

    「我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於向我拋出了愛的花環,我們一起出遊、一起聽風、一起看雨、一起分享彼此的所有心情。但是,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誓願,而她也想要成為一名神聖的大神官,於是我們一起研習魔法,互相激勵。我更加勤練自己的武功,積極參加各種訓練、狩獵、出擊任務,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提升自己的機會。每當我離開執行任務的時候,她總是微笑著,用玩笑的口吻掩飾真心,告訴我『不要死了哦』。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的擔心、她的不捨,但是我不能放棄,我發過誓,要給她世間最好的一切,所以我強忍著離別的哀愁,啃噬著錐心的相思,為了我們的未來而努力。」

    他的表情甜蜜而又悲傷,我歎了口氣,問世間情為何物?

    「又是三年,我成功了,甚至超越了神騎士基尼。勞利,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聖騎士和教廷騎士團團長。我欣喜若狂,終於,我有了向她求婚的資格,我迫不及待要讓她分享我的快樂。然而,當我回到神殿,等待我的卻是她即將成為聖女的晴天霹靂。」

    啊!我看著他倏變的臉容,甜蜜與微笑在一瞬間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憤怨和不甘,刻骨的仇恨。

    神殿的聖女我知道,那是一個在世人眼中無比高貴榮寵,在我看來卻極端不幸可憐的身份。被選為聖女的,必定是出身高級貴族或者皇族的年輕女性,經過神殿高級神官們的考核,容貌、心性、能力出類拔萃的年輕女孩成為候補聖女,經過投票選舉決定最後的人選。被選出的聖女作為創世神的代表,受到所有信眾的敬仰和擁戴,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在理論上凌駕於教皇之上。然而一旦成為聖女,這個女孩為了表示對創世神的尊敬,將終生不嫁,並在神殿中終老一生,從她成為聖女的那一霎那,她便已不是她,而是為了創世神而存在的一個「物品」。

    我不禁暗自歎息。原本應該接受天下祝福、永浴愛河的一對佳偶,就這樣被活生生拆散。就算他們各自顯赫一時、權傾天下又如何?全大陸最強最神秘的教廷騎士團團長、全大陸所有信眾崇拜的神殿聖女,世人眼中無比顯貴的權勢地位成為他們之間無可跨越的鴻溝,生生分離兩顆相連的心。

    不過,我不相信以帕特裡夏的性格會逆來順受,看他現在的樣子,應該是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才對?

    話音突然轉為沉重,然而他還是繼續說著:「我不甘心,不願接受這樣的弄人造化,就算逆天而行,我也絕不讓自己心愛的人被那陰暗的神殿囚禁一生,所以我衝進神殿,帶走了她,從此,我們展開了漫長的逃亡之旅。我被撤銷了騎士團團長的職務,她也以褻瀆神的名義被驅逐出神殿,神殿的高手、騎士團的追殺者們對我們千里追殺,我們卻都不在意。對我們來說,只要兩個人能夠廝守在一起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只要能攜手一生,什麼苦我們都不怕,直到……」

    他有些過分激動了,以致不得不停下來稍微平靜一下情緒。我同情地看著他,知道事情的發展必定是悲慘的,否則他現在不會是這種樣子。

    「騎士團的朋友為了幫助我們出逃,被神殿處以極刑;教廷向我發出最後通告,如果不想要我的家族就此消失,就必須回去自首。年輕氣盛的我,天真地以為我家權大勢大,他們不可能真的動手,所以選擇繼續逃亡。然而幾天之後,我的家族、超過五百人的直系親屬全部被處死,其他人流放的流放、監禁的監禁,稱雄百年的蒂姆瑟家族就此煙消雲散……」他的語音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瀾起伏,彷彿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我卻聽出那是悲哀到了極點的反常寧靜,不由眉頭一皺。

    「我成為家族的罪人,然而我並不後悔,錯已鑄成,我和她繼續逃亡著,終於來到婆蘭邊境,那裡有我一個生死之交的朋友,我們曾經一起探險,為了救他,我差點被魔獸撕成粉碎。他曾經跟我說過,有什麼事情只管去找他,只要他一息尚存,哪怕與全天下為敵也會站在我這邊。我相信了他。」他咬著牙根,恨聲說道,「但是我錯了。時間和權勢會腐蝕一切,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豪氣雲天的人,為了教廷許下的高官厚祿,他出賣了我們,在突圍的過程中,我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長長的沉寂,瀰漫在深沉的夜色中,火光映照下,他的臉色出奇地蒼白,眼簾垂下讓我看不清他心中的滋味,我默默地坐著。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任何安慰的話語都不過是隔靴搔癢,徹骨的疼痛只有自己能夠體味,撕裂的傷口只有自己能夠舔砥。

    「身負重傷、魔力耗盡,但我們終於衝了出來。婆蘭再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我們只能逃向外國,翻越為羅山脈,終於在靠近孔雀族的山脈一側定居下來,有了我們自己的小窩。她在家裡操持家務,我以打獵和砍柴來跟山民們換取生活物品,雖然生活艱苦,但畢竟,我們實現了長相廝守的夢想,那段日子,我們真的很開心,很平靜。」雖然有些壓抑,但他的心情顯然漸漸平復下來,然而我的憂心卻更加深了一層。

    同時我也體會到當初他們兩人實力的強橫。為羅山脈全部都是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裡面是魔獸的天堂、人類的地獄,走在裡面就算不迷路,也很可能成為魔獸的食物,就算上萬人的精兵在自然的威懾下也不過如螻蟻般渺小,所以為羅山脈成為婆蘭國與孔雀族之間的天然屏障,幾乎沒有人能夠穿越。而帕特裡夏他們兩人居然能夠翻越這個死亡地帶,可見兩人的實力有多強。

    「兩年之後,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然而因為在逃亡途中她的身體受到很大損害,生下孩子以後就虛弱至極,也失去了全部魔力。即便是這樣,我們還是很知足的,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夠生活在一起,那便是今生最幸福的事,沒有了魔力又如何?我們不需要爭鬥,只願這樣與世無爭過一輩子。可是,就連這點小小的願望,老天爺都吝於施捨。教廷鍥而不捨的追殺終於找上我們,卑鄙的殺手以他們母子的性命相要挾,我無力抵抗,束手就縛,那些言而無信的小人卻出爾反爾,就在我的面前,姦殺了她,砍死了我的孩子。」他的眼中流出淚水,臉上是絕望的灰敗,他卻彷彿一無所知,完全墮入那吞噬掉所有感情的深淵。

    「我好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上天的無情、恨世間的殘忍,為什麼?為什麼連一點小小的溫暖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讓無能的我苟活於世上?我早該跟他們一起去了才對,為什麼至今仍然徘徊在污穢的人間?不該死的人都死了,最該死的人卻苟延殘喘……」他的眼神迷亂起來,臉上的表情激烈變換著,語無倫次,氣息紊亂。

    我一驚,急忙一掌拍向他的背心,雄渾無比的罡氣強行注入他的經脈,以無可低檔的氣勢衝擊在他體內,強迫他自身的罡氣順著我的氣流湧動運行。

    只見他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體內骨骼爆起「辟辟啪啪」的響聲,每條經脈都在我的氣流中顫動,堵塞的被清理,狹窄的被拓寬,憩息在內的他本來的力量在外力的刺激下強行被激起,霎那間洶湧而出,迎面對我的干預展開反擊。

    我見好就收,瞬間收起外放的罡氣,任由激烈反彈的那本源之氣在他體內翻滾,打通一道道生死玄關。

    他緊閉著眼睛,全身顫抖,面色變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彷彿忍受著十分強烈的痛苦。

    他的變化證實了我的猜測。剛才他說起在二十一歲那年就已經成為聖騎士,然而現在距我的判斷他仍然是聖騎士的水平。照理說經過這麼多年的生死考驗,以他的資質應該早就突破聖騎士的局限進階為神騎士才對,令他的水平停滯不前的唯一原因就只會是一個——濁氣鬱結,心神凝滯,以致影響了他的武技進展。

    如今我引他說出心裡的鬱結所在,讓他積聚多時的怨氣得以發洩,雖然因此導致他氣血紊亂,差點自毀心智,但我及時強行激起他的本氣,在危急關頭助他一舉突破現在的瓶頸,跨入神騎士的行列,剩下的只要他堅持修行,穩固基礎,便可成為目前艾因大陸唯一的一位神騎士。

    他天資過人,自幼打好了堅實的基礎,在年少時又因為愛的激勵一口氣突破障礙成為聖騎士,但即便如此,如果沒有以後的變故,這也會是他的極限,只因從聖騎士到神騎士的升級已經完全不是只依靠鍛練就能達到的,從外在武力的提高,到內在心理的考驗,沒有經過特殊的磨練,一般人就算窮其一生也別指望能更進一層。他先是愛人被拆散,再到朋友的犧牲,家族滅亡的痛苦、被人出賣的怨恨激化了他心理的成熟,然而愛人孩子的慘死卻令他原本快要突破的修為就此停滯,可以說,他悲怨的過去為他開啟了晉陞為神騎士的階梯,然而也是這段經歷遏制了他進一步發展的未來。真是諷刺啊!這一段黑暗的人生令他的生命從此沒有陽光,但沒有了這些經歷,他卻也不可能成為神騎士,成為騎士裡面最接近「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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